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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社会中的涂层博弈

2021-01-28潘天群

社会科学辑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驯服异质涂层

潘天群

一、引言:技术社会的来临

我们离不开高铁、汽车,更离不开微信、支付宝或者脸书与亚马逊。可以说,人类社会已经步入全面技术化的技术社会(technosociety)。技术社会是人与技术高度融合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交易等互动,以及人或者集团应对外部自然,都高度依赖技术。在技术社会中技术及技术产品或者人工物(artifact)是这个社会中的一部分。马里诺夫说:“技术社会(tech⁃nosociety)是一个由受欢迎的政治体系进行管理的社会,但其日常中的个人、社会、经济和文化交易是通过干预或强加的技术来协调的……不仅如此,如果不使用一个或多个数字设备、界面和网络,就越来越不可能进行任何类型的个人、社会、经济或文化交易。因此,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基本过程,已经被技术上的交互作用所取代。”①Lou Marinoff,“Humanities Therapy as a Remedy for Detriments of Technosociety,”Journal of Humanities Therapy,vol.10,no.2(2019),pp.1-18.该文为马里诺夫在“科学与人文鸿沟之融合:技术社会中的人文治疗国际会议”(南京,2019)上的主旨演讲。技术社会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的社会,更重要的是,技术的逻辑也是我们的生活逻辑。

在当今技术社会中一个重要的技术现象同时也是我们的生活逻辑便是“涂层”。涂层(to coat)是人类传统的工艺或者技术行为,它指人们用材料对事物表面进行涂抹,以形成受控的表面。陈忠在《涂层化世界的行为哲学反思》中指出,涂层是人们为了特定目的,对不同的异质性对象进行的人工叠合。然而,人类的这种“涂抹”不仅仅是对实物表面,涂层的对象已经是人类的理性能够触及的任何事物,因而涂层也已经是一个文化与社会现象,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技术或者工艺行为现象。在《涂层正义——关于正义真实性的行为哲学研究》中陈忠写道,涂层已经不限于实物性的建筑与装修,而成为社会生活与社会交往中的一种常见现象。人们的诸多行为与观念已经具有涂层性,甚至某些群体、共同体的运行结构也已经呈现出涂层化倾向。当今世界关系,宏观体系及微观日常层面的政治、生活、文化等都存在被涂层化的可能。即涂层现象是贯通技术(工艺)与社会的一个现象涂层,而“涂层”概念能够成为或者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或者哲学概念。

本文将涂层行为看成一个涂层者与被涂层对象之间的博弈,即涂层博弈(coating game)。人类的涂层博弈开始于人类理性地应对自然之物,在当今技术社会中它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二、涂层:制造次级博弈参与人

博弈是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理性人的互动,在互动中每个理性人在特定支付结构与信息状态下寻求最优的策略应对,以实现期望效用最大化。涂层是一个新型博弈,它是涂层主体与被涂层对象之间的行为互动。

涂层是人类的基本的技术或者工艺行为,它广泛地出现在人类的空间生产以及应对环境的各种制造活动之中。作为行为的涂层指的是人们用特定用途的涂料对某个物体表面进行涂抹以实现某种功能的技术或者工艺操作;而作为技术或工艺行为的后果的涂层,是指某个实物的表面被人为“叠合”或者“涂抹”与事物本身不同的另类物质。技术是人类对自然所给予的生存环境的不满而产生的理性的以物行事的方式或者手段。涂层作为技术或工艺活动,同样源于我们对自身所生活的空间中的自然之物的表面的某些性质不满,而对它们进行另外的涂抹。

涂层的对象是不同于“我们”的异质性对象,这个异质性对象不仅仅是自然中的实物,更可以是如文化、社会等这样的非实物;涂层行为已经不仅仅是狭义的技术或工艺活动,在政治和文化活动中同样存在一般意义上的涂层现象。即涂层的对象不限于实物表面,任何人类理性能够涉及的地方,人类都会考虑对之进行“涂抹”。广义地说,涂层是用材料对异质性对象进行加工,以改造异质性对象的某些性质;异质性对象的性质不同,涂抹用的材料的性质也相异。

在生存活动中人们不得不与异质性对象打交道,但人们不喜欢这些异质性对象的某些“表现”或者“性质”。人们需要用材料对它们进行额外的改造。这里把被涂层的“异质性对象”简称为“异质”。被涂层的对象包括空间中的实物的表面,也包括观念中的对象的“表面”,如人的行为、历史和社会图景、认知对象等等。而后者的涂料则是语言、符号形式的概念、理论等等。人们的行为是被涂层的一个通常对象。陈忠指出,当人们以正义的名义从事非正义的行为,当实质行为与正义话语相脱节甚至相背离时,正义就成为一种涂层。这里,行为者或者涂层者用“正义”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涂层或者美化,这里的“正义”便成了装饰性的“涂料”。国家发动战争或者参与某场战争时——如果不是突然袭击的话——首先要做到“师出有名”,一方面宣传自己发动战争或者参与战争的“正义”性,即给自己涂层,另一方面指责对方的“不义”,即“抹黑”对方。“911”之后美国出兵阿富汗是为了“反恐”,“反恐”的战争行为自然是“正义的”,而基地组织和包庇基地组织的塔利班组织则是应当被消灭的“恐怖分子”。因此,涂层是对各种异质表面所进行的“加工”活动,是用准备好的材料(涂料)对异质的表面进行的涂抹性活动。

称涂层的对象为“异”质,是因为它的某些性质在涂层者看来是怪异的、不理想的或者野性的。异质之异是相对于涂层者而言的。严格地说,某个事物被认为是“异质”,是因为涂层者起了“异”心——对异质的某些表现的不满。然而,尽管涂层者对异质的表面的某些怪异性质不满,但是,当涂层者需要或者希望与这个异质共存而不是消灭它时,就会通过技术或者工艺将异质表面的某些怪异的性质进行涂层以实现限制或者约束,从而与它们或他们共处于特定时空之中。总之,涂层者涂层异质,不是为了消灭异质,而是为了制造愉快的共处者。

本文把被涂层后的异质称作“异者”,即异者是其表面被人工涂层后的事物。在涂层活动中涉及三方面要素:涂层者,涂料与异质—异者。这里的涂层者,即是涂层主体,是指拥有某个事物的“涂层权”的行为主体。涂层者是涂层活动的实施者。涂层者可以是个体的人,可以是某个群体或者集团,也可以是抽象的群体。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对本我的压抑,这可以看成是超我对各个本我的涂层,而不同的自我便是涂层后的不同呈现——自我作为异者而存在。当然这里的涂层者不是小写的个体,而是大写的我。涂料则是涂层者根据意图选定或者制造出来的具有特定性质的“材料”,在工艺中涂料是实物的,而在政治与文化性涂层活动中涂料则是非实物的具有特定含义的概念或者符号。对广义的涂层材料进行分析则构成另外的有趣的课题。异质则是被涂层的对象,是在涂层主体看来具有怪异性质的事物,被涂层之后,其身份发生了转变——异质成了异者。因此,作为动词的涂层可以看成是主体用涂料涂抹异质使之成为异者的行为或者活动,而作为名词的涂层则是指异者表面的非它本来的被加工层。

我们看到,涂层简单说来就是“制造异者”的活动:异者是涂层后的异质,异质是异者的“前身”。面对异质的某些属性,涂层者会焦虑;而当异质被涂层成异者后,涂层者的焦虑消失了,他们乐见并喜欢被自己涂层后所形成的异者。异者被制造的过程是涂层者意图实现的过程。

由此可见,异者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根据涂层者的意图制造或者建构出来的。为了更好地生存,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各个方向上“生产”生存空间,或者加工生存空间中的事物表面使自己的生存更舒适与安全。例如制作土墙的土块本是自然界中的事物,它被加工成墙体后变成了异质,而当含有茅草的泥浆涂抹到上面之后,那面土墙就成为我们制造出来的异者——这种涂抹后的土墙的出现是我们所乐见的。比如人死后肉体消失、灵魂进入“空无”,我们每个个体对这个“空无”都会恐惧。这个“空无”便是我们需要对之进行涂层的异质。于是各种宗教中的天堂、地狱理论以及佛教的轮回学说等便产生了,它们便是被制造出来的异者。因为这些异者,我们的恐惧消失了或者至少得到部分缓解。再比如当下明星们的人设,尽管一些影视明星心里可能看不起弱势群体、毫无慈善之心,但他们愿意捐钱捐物、通过媒体将自己“打造成”慈善者形象,因为慈善者形象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全感和更大的利益。

有些异者只有涂层而没有本来的异质,或者人们在原则上无法分离出涂层与异质。事实(fact),或者认识论意义上事实或者观察,是被理论地观察和描述的,而没有本来的所谓“裸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事实是被天然地涂层的。这便是汉森(N.Hanson)所揭示的“观察的理论承载性(theory-ladenness of observation)”。面对鸭—兔图,观察者能够看到鸭子,也能够看到兔子,这取决于观察者本身,而没有事实上的鸭子或者兔子——那只是一些线条而已。因而,所谓看到的结果是观察者通过所拥有的理论对视觉现象“加工”——或者涂层——而得到的。没有理论我们“看不到”任何可描述的东西。在库恩(T.Kuhn)那里,观察等是由观察者所持有的范式塑造或者决定的,而观察者(科学家)的范式是在历史中经验地形成的,因而是能够被切换的。在科学革命中,范式之间的转化如格式塔转换那样是整体性地完成的。库恩说:“范式一改变,这世界本身也随之改变了……在革命过程中科学家用熟悉的工具去注意以前注意过的地方时,他们会看到新的不同的东西。”〔1〕换言之,科学中的对世界的观察以及对观察数据的整理与解释,都是涂层性的理论化活动,尽管这种对“事实”的涂层性或者建构性的结论,使我们陷入了令人悲伤的相对主义的认识论。而在人文领域中,在哲学解释学看来,阐释者解释文本获得的关于文本的意义也可以看成是无异质的涂层,因为文本没有所谓的“原意”,文本的意义产生于阐释者的阐释,是阐释者阅读文本后“加于”文本的先见。

对于这一类涂层,即使人们能够意识到涂层性,原则上也不可能对之进行“剥离”,因为主体的涂层性活动创造了异者。这类特殊的涂层活动是无意识地进行的,以至于人们往往发现不了这是涂层性的活动,涂层者以为自己在与事物本身打交道。在没有异质而只有涂层或者无法区分涂层与异质的涂层活动中,反对涂层是没有意义的。恰当的方式应当是,人们要考虑以何种方式进行涂层对于主体的涂层目标才“更”有意义。

被涂层的对象即异质有时候是涂层者本人,此时涂层者与异者是同一的。这便是涂层者的“自我涂层”。涂层者对作为异质的“本我”不满意,需要对自己进行“美化”。于是涂层者用华美辞藻将自己描绘成与异质的本我完全不同的“美好”形象,这样,一个自我的异者被制造出来。中国历史上新的封建王朝推翻并替代旧王朝之后,新王朝的统治者首先要做的便是“丑化”或者“抹黑”被打败的王朝,同时“美化”自己,将自己的胜利看成是道德上的胜利,以此构建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自我形象来,无一例外。抹黑旧的王朝与美化新王朝都是涂层性活动。女性化妆也是在制造一个与化妆者本人不同的异者——一个包括化妆者本人的“我们”眼中的相对完美的形象。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涂层,并且我们和自己的异者能够友好地共存,即“自欺”。通过自我涂层,我们往往会对自我产生幻觉,以为异者就是真实的自己,而不清楚“我究竟是谁”。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其实在告诫我们要破除自我涂层,以避免自欺。自我涂层是一个普遍同时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

在经典博弈论中各个参与人被假定为平等的,每个博弈参与人在考虑其他参与人的可能策略的情况下会在自己的策略空间中选择使自己的效用最大化或者期望效用最大化的策略。均衡便是在这种相互考虑中实现的。然而涂层博弈中,异者与涂层者的地位在博弈中是不对等的,因为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规律或者“惰性”、每个个体的人都有自己的所谓自由意志,异者的行为被涂层者通过广义的技术或者工艺手段所约束,而成为受控的受限行动者。异质被涂层后,不是说异者的表现完全按照涂层者的意图来呈现,而是说通过某种“涂料”的力量,异质的某些“野性”被涂层者所固化或者驯服,此时异者的表现或者变化进程在涂层者的意料之中。人们不能改变铁在空气中生锈这个规律——铁和氧气发生反应,但是人们能够将铁材料的栏杆的外表涂抹油漆以阻止它与空气接触而生锈或者减慢它的生锈;人们不能够改变人老了走向死亡的规律,但人们能够改变人们对死亡的看法从而不惧死亡;人们不能够改变人具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但人们能够通过赋予某些人以“某些角色”,从而限制他们的某些选择权利,同时赋予他们某些应尽义务,这样他们便是受限行动者。

涂层者按照他自己的意图制造异者、控制异者,这样涂层者与异者进行一个有利于涂层者自己的生存博弈。通过涂层,涂层者与异者共处的状态便是一个有利于涂层者的博弈均衡。因此,涂层是涂层主体制造受控的玩伴。

有读者可能会问,成为异者是异质的不幸还是幸运?对此,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异者不能按照其原有属性展现自己,这是它的不幸;然而它们被改造进涂层者的生存空间中并与之共生存,这是它的幸运。

涂层者和异者形成一个拉图尔所说的行动者网络,在这个网络之中异者也是行动者。这个网络是涂层者所建造的,涂层者享受这样的网络,而这个网络是异者所被动接受的,它是这个网络中的次级或者被动参与者。这同时会使我们想到,大工业意义上的那种技术活动也是政治的,它是人类关于物的或者利用物的政治;而另外一方面,政治以及文化活动也是技术活动——利用话语、概念作为手段进行操控的技术活动。

三、涂层主体与异者的博弈

有欲望的理性主体在不同情景下其行动目标有不同的呈现。在博弈论中主体的目标被定义在可计算的效用之上,而理性体现在评估不同策略选择时期望效用最大化的计算和选择之上。在涂层博弈中涂层主体的效用是可分析的,而涂层主体的理性体现在他们的心理目标的实现上。

观察与分析人们涂层时的活动心理,发现涂层者的心理大体有“固化”“装饰”与“炫耀”三种。“固化”是涂层主体对异质“表面”具有的某种或者某些性质进行固定或者限定,以期不让这个或者这些性质肆意发展;固化即是驯服。装饰是要让异质的“外表”能够给人们带来愉悦的心理感受。而炫耀则是因异者被制造出来之后在涂层者心理上产生向他人展示自身力量的意愿。涂层者的理性体现在这三种心理目标的实现上。这三种心理目标的实现对应着三种功能的涂层:固化或者驯服性涂层,装饰性涂层和炫耀性涂层。

“固化”即涂层者出于实用性目的,通过涂料对异质的某种表现或者性质实施某种约束。相比于装饰或者炫耀功能,这个功能是基本的而非过度的。人们对实物进行涂层时,固化异质的某种性质是涂层的第一目标。涂层时固化异质是人类在与自然进行对抗时的原初目的。土墙草屋是农耕文明中常见的居住方式;然而,以土块为墙体的房屋容易被雨水侵蚀而倒塌,于是人们考虑在土块墙体外面涂抹上茅草与泥浆的混合物,这样涂抹的墙体其抗侵蚀能力显著加强,同时土墙的承重能力得以保持。

固化意味着驯服——对事物某种不理想的性质或者野性进行限制与改造;或者说固化即是驯服。狭义的涂层在表面看来是人类用自然之物对抗自然之物的简单的涂抹活动,而在更深层次上,它是人类的一种驯服性活动。人不仅驯服或者驯化动物,也驯服非动物的自然之物。对异质进行涂层,即是对异质的“野性”的固化或者驯服。异质的某些属性称为“野性”,是因为这些属性是事物天然的且与人们“不合作”的,它们给人们带来烦恼。人们用铁制品制造围墙栏杆,但铁制品在空气中容易生锈——这是铁的性质。在铁制品作为栏杆的情况下,人们讨厌铁制品容易生锈的这种“野性”。于是,人们在铁制栏杆上面刷上油漆,用以固定它当下的“原铁”状态,以阻止它生锈——在空气中氧化成为氧化铁。涂层便是这样一种手段,对生存在空间中的事物的野性进行驯服,将异质——他物或者他人——变成受控的异者,以便人们能够更好地生存。在对异质的行为或者性质的固化中,人类发现了自身强大的控制外部事物的力量。因此,涂层无论狭义还是广义都是将异质进行固化或者驯服的工艺活动。

涂层中有固化或者驯服异质的功能,但是与福柯的“规训”有所不同。福柯那里的规训也是驯服,是权力对个体的驯服,让个体服从于整个权力体制。根据福柯的观点,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权力强加给人体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福柯的规训指的是权力或者组织对人或者人的肉体反复训练或者练习,以实现对人体的控制,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对肉体的惩罚,而这是通过“纪律”的方法对人体进行运作的:“纪律的历史环境是,当时产生了一种支配人体的技术,其目标不是增加人体的技能,也不是强化对人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顺从,或者因更顺从从而变得更有用。”〔2〕而在涂层中,若被涂层者是社会中的人,涂层所实现的驯服比福柯所说的通过纪律的反复练习而实现的规训有更强的强制力,方式也更直接。

在社会管理中涂层所实现的是对人的完全驯服。在福柯看来,社会是巨大的监狱,人是其中规训的对象;在本文看来,人是“被涂抹”的对象。权力者准备了各色“社会涂料”,如各种头衔(title),对社会中的个体进行强制性的涂抹(驯服),每个个体无路可逃。“社会涂料”所实现的涂层存在亮眼的“正涂层”与难看的“负涂层”。“正涂层”被社会赞赏和“高看”,它意味着被奖赏;“负涂层”被社会所歧视、贬低,它意味着被轻视甚至被惩罚。在“文革”中某个人一旦被认定为“右派”或者其他与社会对立的人,则意味着他被社会歧视,他成为被社会专政的对象,他的一些权利甚至生存权利都被剥夺。尽管时代不同,但是任何社会都会通过涂层来驯服个体,通过正涂层实现奖励,通过负涂层实现惩罚。

涂层的第二个功能是装饰功能。装饰分为正面的装饰即美观,与负面装饰即丑化。丑化是美观的对立面,丑化性涂层作为攻击他人的一个常用手段,广泛地存在于竞争性博弈的政治活动中。对此,这里不做分析——尽管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活动的手段。因而本文这里的装饰功能往往指正面的即美观功能。

爱美是人类的自然心理。在对异质进行涂层的时候,这种心理自然会有所体现。美观涂层有两种情况:第一,涂层的固化功能与装饰功能是同时的,装饰化涂层作为次要目的而存在,此时的装饰功能是人类“占优性思维”的结果。占优思维是理性的:在同样的成本或者稍多一点的成本的情况下,某个行动比其他行动能够实现更大的收益或者能够实现更多的目标,人们当然要采取该行动而不是其他行动。人们希望生活于舒适、快乐的空间中,既然在物的“表面”需要人为地制造出一个涂层来,顺手装饰一下何乐而不为?人们为了实用目的而进行涂层,顺带地装饰一下,这样,人们不仅生活在实用的空间中,而且也生活在美化的空间里了。第二,涂层本身即是为了装饰。此时的涂层是固化异质表面的“丑性”而没有其他实用目的。当异质的表面的“丑”影响到人类生存时,或者丑的表面进行装饰能够给涂层者带来收益(愉悦)时,人们按照美学标准对异质的表面进行涂抹。此时的涂层也是广义的固化或者驯服功能——它是对事物的表面的“丑性”进行固化。这一点能够使人们区分涂层与艺术创作:涂层是人们必须与异质性对象共存不得已而为之,而艺术创作所附着的对象则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始人纯粹的壁画不是涂层性活动,对原始人而言艺术创作是首要的,某块岩石被选中是偶然的,它本身不需要被涂层,即岩石上的壁画是原始人的创作冲动与该块岩石的偶然结合。

由于涂层是广义的,其装饰功能也是广义的。人们用正义、道德、合理等对其自身的行为进行涂层,用真理对理论进行涂层,都是在实现涂层的广义的美观功能。

涂层的第三个功能是炫耀。炫耀是指人们展示自己拥有而他人没有的东西或者向他人展示比他人更多的东西的行为,这样的东西可以是财富、权力与地位等等。炫耀是人的本能,因为从炫耀中人们能够获得一种满足感;炫耀也可以是集体的,如特定民族对其过往历史的过度展示。涂层体现了涂层者的征服力量,因而涂层者会向他人显示即炫耀在涂层中所获得的征服感。学术头衔是学者的涂层,它是学者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而有些学者致力于获取各种学术头衔并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这些头衔,此时的展示便是炫耀。

炫耀性涂层是涂层的过度化。固化功能是实用的,也是基本的。适度的美化功能也是值得赞许的,因为美化功能往往有外部正效应。然而过度的美化功能会走向炫耀。炫耀不必然对他人产生伤害,但炫耀往往伴随着贬低与伤害他人。因而,若纯粹的炫耀不产生对他人的伤害,则这样的炫耀是不应当被指责的。然而,炫耀本身是不是如嫉妒一样,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这是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有人会认为,尽管炫耀不伤害他人,但是往往会引起他人的嫉妒,而嫉妒是不健康的、会产生恶的行为或心理。因而,任何炫耀都是不应当被提倡的。因此,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说,炫耀性涂层是应当被抑制甚至被禁止的,因为它只有负效应——使社会中的他人产生嫉妒心理。但是,在涂层中我们难以区分美化功能与炫耀功能,因而消除或者抑制涂层中的炫耀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某个涂层活动中涂层者可能实现这三个功能中的部分或者全部。例如当今社会中建筑物前的草坪便是这样一个有三种功能的涂层。一片草地本是没有实用功能的。今天草坪有绿化功能,但草坪不是一般家庭能够用得起的。未来学家赫拉利分析了西方草坪的观念发展历史,指出:“草坪在人们心中成了政治权力、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象征。”〔3〕我们看到,在土地上种作物是能够实现固化功能的,但不能实现美观和炫耀功能。而通过草坪,三方面的概念都实现了。人们要想拥有草坪首先得有一块不做他用的土地,不能让这块土地的泥土裸露在外面,要对地坪进行“涂层”。种植绿草使人愉悦,同时给人以空间广阔的感觉。但是草坪要有人维护,只有富人及政府机构才能维护大片的草坪。因此在空地上铺设并维护草坪时,涂层的三方面功能都实现了:固化地表上的泥土、美化空间、炫耀自己的地位。

因此,在涂层博弈中涂层者通过“工艺”制造次级博弈参与人,并与这个次级参与人进行“行动安排”以达至某个共存状态,从而实现涂层者的多个心理目标。这里只是分析了涂层的三个典型功能,可能会遗漏其他的功能。

在涂层博弈中涂层主体通过具体的涂层活动实现他预期的心理目标,如果他或者她的涂层成功的话。异者——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作为次级参与人参与到涂层主体的生存博弈之中的。异者不是“自由选择”或者理性选择其行为,其行为是被限制与安排的,因而涂层主体与异者的均衡是被设计或者被安排的。当然,当异者表现出涂层主体的意料之外的行为时,涂层者的涂层目标可能是失败的。

异者是在(政治)技术或者工艺对象化中产生的,它们是被涂层者驯服的对象,因而异者与涂层者是地位不对等的博弈参与人。涂层者与异者的博弈关系如同人类与驯化动物之间的关系。在政治博弈中平等的博弈参与人因被涂层而沦落为异者是悲哀的,因为异者成为了被操控或者被摆弄的对象,尽管有时异者是被快乐地操控的。对异者身份的政治学或者社会学分析则构成另外的分析的主题。

这里要说明的是,涂层中的博弈不同于博弈中的涂层。在政治活动中政客们将不同政见者变成异者是他们的目标,即将对手进行涂层,使其变成驯服了的、受控制的次级参与人。此时,涂层成了一种政治手段或者策略。这是政治博弈中的涂层现象。关于政治中的涂层手段或者策略不是本文这里的任务。

四、涂层的外部性与涂层主体间的博弈

被涂层的异质性对象往往是公共空间中的存在,它的被涂层往往会影响到公共空间中的所有人。因而谁能够对之涂层?以及如何涂层?围绕这些问题存在多个合作与竞争性的博弈。

“涂层权”是指某个事物的表面被涂层的权利。事物的产权拥有者往往也是涂层权拥有者,但这不是必然的。被涂层的异质往往是公共空间中的事物,其产权以及涂层权往往都是不确定的。根据事物的涂层权归属,涂层分为涂层的归属权利确定和不确定两种类型。前者如各种私人和公共建筑的涂层,后者如对历史与未来的涂层。

对于涂层权利归属确定的涂层,涂层者所做的便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进行理性的操作。涂层者往往是一个群体或者集团,如造星经纪人和明星组成的群体,这个群体通过涂层形成利益共同增进的共同体。因而对于涂层者集体而言,这是一个联盟博弈或者合作性博弈:博弈参与人通过形成关于涂层的有约束力的协议得以实现“联盟值”并对其进行分割。这里的“联盟值”是某个事物被涂层后的总收益。然而,涂层是有成本和收益的活动,如何分担涂层成本及分割涂层后获得的利益,这是通过协议来进行的。涂层过程中集团内部的斗争往往是围绕着利益分割与责任分担而进行的,而有些涂层协议是在传统中形成并以隐含的约定呈现的。

被涂层的异质往往存在于公共空间里,因而涂层之后的异者作为公共空间里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公共空间中的其他人。尽管涂层者拥有涂层权,但是涂层所影响的不仅仅是涂层者,而且还会影响到涂层者以外的人,因而任何一个这样的涂层都有“外部效应”或者“溢出效应”。当一个涂层对涂层者以外的其他人的效用都有所增加时,这样的涂层是有“外部正效应”的;而当一个涂层减少了涂层群体以外的一些人的效用时,这样的涂层就是有“外部负效应”的。某个家庭将其房屋的外立面刷得新鲜亮丽,不仅仅其房屋墙体结构得到保护,漂亮的外观也让看到它的所有人快乐。这样的涂层不会招致其他人的反对,因为它是有外部正效应的,尽管这样的涂层是原初意义上的;影视明星经纪人公司的“造星”运动——通过宣传活动使某个明星戴上美丽的“光环”——是有外部正效应的。而若某个家庭因某个特殊原因,选择了某种保护力很强但色彩奇怪的材料来粉刷他的房屋,这种被涂抹的色彩与周边不协调,致使房屋的主人和路过的人都会产生厌恶感,尽管涂层的使用效用大于不美观带来的负效用,但是此时的涂层仍然是有外部负效应的。

人们期望社会中的成员能够和谐地共存于一个空间中,涂层应当实现外部正效应。然而,外部正效应的实现依赖于普遍的涂层规范且人们遵循这样的规范,但是,具有普遍的规范的领域往往是很少的。当人们根据美学规律对环境进行涂层时,普遍的美学规律便是产生外部正效应的必要条件,而如果没有这样的标准,涂层者认为美观的涂层在其他人那里有可能是丑陋的。

涂层者通过涂层实现其特定目标——固化、装饰或炫耀等,在这些目标的实现中涂层者获得了一定的心理效用,而涂层的外部正的或负的效应并不是涂层者所关心的。因而,这是可能的:某种涂层对涂层者是有利的,而对涂层者以外的其他人则有可能造成伤害。假设女性化妆“只是”为了吸引周边男性——这里在假设意义上讨论女性化妆上的博弈,在一个有限男性和女性组成的群体中,某个女性的“化妆”对其他女性而言则具有负效用(效应)。因而一个女性群体在化妆博弈中便陷入了如同军备竞赛那样的囚徒困境:对所有女性而言,最好的集体策略是都不化妆;但是,对于每个女性而言,化妆相较于不化妆是占优策略,而无论其他女性是否化妆。于是每个女性都化妆是化妆博弈中的“纳什均衡”。

而在异质的涂层权利归属不确定的情况下,围绕涂层的博弈要复杂许多。在异质的涂层权利不确定——或者开放的或者不能够被完全界定——的情况下,人们会争夺对该异质进行涂层的权利。涂层权的争夺或者分割是竞争性的博弈,如果异质的“表面”是可度量的话,这样的博弈便是常和博弈——你我所得之和为常数。实际中围绕涂层权的博弈难以被定量地刻画,但涂层权上的博弈是竞争性博弈则是无疑的。历史、未来及死后的空无等,都是开放的公共空间,它们的归属是开放的,它们不属于任何人或者集团。此时人们争夺它们的涂层权利。当共产主义者把未来的理想社会描绘成一个财产公有的社会时,安享资本主义成果的资本家们,往往对这样的描绘或者涂层并不高兴,他们更乐意另外的涂层。革命者与资本家之间的博弈便是围绕同一异质进行不同种类的涂层。

在涂层权归属不确定的领域中,往往发生“涂层修改”或者“再涂层”现象。涂层修改或者再涂层现象经常发生于对历史及未来的涂层中,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往往也是拥有对历史与未来的涂层权的人。同时,涂层修改或者再涂层也是一种政治斗争的手段。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这样描述那些希望创造未来的人是如何把“改写”历史或者“涂层修改”作为一种手段的:“那些希望改变世界的举动,常常从改写历史入手,从而使人们能够重新想象未来。不管你是希望工人发动全体罢工、女性掌控自主权,还是受压迫的少数民族站起来要求政治权利,第一步都是重述他们的历史。”〔4〕他说,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者才要讲述资本主义的历史,女权主义者才要研究父权社会的形成,非洲裔美国人才要永远记住奴隶贸易的恐怖。“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延续过去,而是要从过去中解放出来。”〔5〕在赫拉利看来,改变世界、塑造未来先要从对历史进行修改涂层或者再涂层开始。不同宗教以及宗教中的不同流派对死后的空间的涂层也是不同的,而宗教改革者往往被正统者视为异端而被惩罚,因为改革者往往企图对已有的宗教涂层进行修改而换上新的涂层。亨廷顿所谓文明的冲突便是涂层的冲突,因为所谓文明既包括当下的生活方式,也包括对未来的以及未知的生活方式的具体且执着的构想。

五、结语

由于理性的强大、科技的发展,在技术与社会高度融合的技术社会中博弈有多种新的形式,而涂层是一种通过制造受控博弈参与人的博弈。在涂层博弈中异者是受控的玩伴。通过涂层概念的引入,技术学、工艺学与政治学、文化学等研究能够得到融通。博弈论是分析社会现象的方法论工具,本文这里只是借助它尝试性地对技术社会中的涂层博弈现象做一个简单的分析。

涂层博弈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因而我们有理由忧虑社会的全面涂层化会带来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但是人类理性所至的地方不免被理性所“染指”或有意地加工,这是不可避免的。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人类群体理性的力量能够抑制社会的涂层化所产生的各种问题。需要说明的是,对社会的涂层化所产生的具体问题,我们同样可以通过博弈论进行分析,从而找到对它们进行治理的社会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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