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诗里的女儿心
——《红楼梦》宝钗与黛玉海棠诗之比较
2021-01-28延边职业技术学院13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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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的倡议下大观园里起了诗社,几人都以的“白海棠”为题作了诗。谁的诗好呢?宝玉等人认为黛玉的诗好,而诗社的社长李纨却执意推宝钗为冠,理由是“这诗有身份”。评价作品的好坏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但李纨的这个理由却不禁让人产生疑问:人们评价作品,往往把思想性和艺术性作为衡量的标准,李纨怎么以“身份”为评价标准呢?这样评出来的诗到底好不好呢?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宝钗的诗的确水平较高,含蓄地表现了白海棠朴素淡雅、清洁自励的品性。描写花朵之白说是将胭脂洗掉,海棠的魂魄以晶莹剔透的冰雪喻来比喻。诗中最为人称道的是颈联中的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脂评说是“高情巨眼”,与“鸟鸣山更幽”用的是同一种手法,反衬,淡到了极点是另一种艳。其实这也的确符合艺术的辩证法,就如同有的地方俗语说“要想俏,穿重孝”一个道理。首联一句“珍重芳姿昼掩门”和尾联两句,都借白海棠写出自己的端庄凝重的性格,大家闺秀珍自重矜持的仪态。宝钗是在借花写人。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黛玉的诗首联同宝钗的诗起法一样,,但风格截然不同:宝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黛玉却是湘帘半卷门半开,人儿呼之欲出——一稳重,一活泼,当然这也是人物性格不同所致。下句冰为土玉作盆,就可以想见种花人之高洁,海棠之清雅。颌联正面描写,蕊似梨花,写出了海棠的洁白娇美;魂似梅花,海棠的傲骨。此联还用了拟人手法,“偷来”、“借得”说法十分新巧。接着,诗人继续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将白海棠比作“秋闺怨女”拭泪的“缟袂”,而且这“缟袂”还是月中神仙缝制的!可以想见林妹妹的蕙质兰心。黛玉是在以人写花,诗中塑造的高洁、哀愁、深情形象,正是她本人。
从思想内容看,这首诗与《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时的一段【皂罗袍】(“原来是姹紫嫣红都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1”)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道出了那个年纪少女的情怀——青春的觉醒,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担忧。当时诗社里的人除了李纨之外,都是少男少女,这首诗很能引起了他们的共鸣,这也是当时他们推黛玉为冠的原因。不但他们,后来的很多评论者也认为这首诗比宝钗的好。好在哪里呢?空灵,有想象力,语言清丽,更重要的是感情真挚。“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2”,“情以物迁,辞以情发3”,万物俱有情,诗文创作应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她多愁善感,白海棠也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她的泪水“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白海棠的露珠也是泪啊!“诗是心声4”,黛玉在诗里捧出一颗水晶般的心,真心真情,焉能不动人?
李纨也承认这首诗“风流别致”,但还是认为宝钗的更好,因为宝钗的诗“含蓄浑厚”,“有身份”,诗有什么身份呢?这要从李纨的身份说起。
李纨青年守寡,封建礼教的束缚尤其严格。她住的是大观园里的稻香村。当宝玉评价这里的建筑时说:“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宝玉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在风景如画的大观园,在雕梁画栋的建筑中,出现一处农舍是极不自然的,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这也暗示她的性格被礼教束缚因而扭曲得厉害。可是,这里也“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春意盎然,“红杏枝头春意闹”。从她参与诗社时的热情,参加大观园夜宴的表现来看,她内心深处是活跃的,渴望欢乐的,可欢乐的时候太少了;四十五回同凤姐的一番对话,可以看出她是有机锋有才干的,可惜才干没有机会施展。多数时间,她都领着姑娘们做针黹,教导自己的儿子。这一切都是由于她的身份,她被寡妇的身份束缚住了,被封建礼教束缚住了。她时刻想着自己的身份。宝钗的诗引起了她的共鸣,她立刻说,这诗有身份。脂评也说“全诗自写身份”,这一点书中人与评书的人倒是不谋而合了。当然,这里笔者还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测:这是不是也预示着按《红楼梦》八十回后遗失的内容推断,他们婚后宝玉真的“悬崖撒手”,宝钗落得和李纨一样的身份?
其实,宝钗的诗也不是写身份这么简单。“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两句,大可商榷。薛姨妈曾说宝钗从来不爱“花儿粉儿”,自己的房间布置得“雪洞一般”。在四十九回在稻香村商议作诗时,“只见众姊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湘云“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这里只有四人没穿红的,李纨是因为寡居,不能穿得太鲜艳;湘云是爱扮成小子样;邢岫烟只是穷;还有宝钗。这就是她诗里说的“淡极”。但又不只是一味的“淡”,是有目的的“淡”,目的是让人觉得“花更艳”,满满的信心与骄傲,觉得自己无需装饰,自然出众。下一句“愁多焉得玉无痕”,脂评说是“讽刺林宝二人”,当然脂评不一定都是对的,但这里他说对了。因为中国玉文化流传已久,在古代诗文中,常用玉来比喻和形容一切美好的人或事物。玉和愁扯不上什么关系。宝钗确实在讽刺宝玉和黛玉。先夸赞自己,后讽刺别人,宝钗有些不厚道。
不仅如此。宝钗在诗里极写豪门闺秀端庄矜持的仪态,也是自比。那她举动确实如此吗?未必。在很多时候,特别是在封建家长贾母王夫人面前,她确实是一个端庄稳重封建淑女形象,但有时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在宝玉面前。二十一回,她一大早就过来找宝玉,二十六回晚上在宝玉房里说笑惹得晴雯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一早一晚,其实都不合当时封建礼法。更有甚者,三十六回,她去怡红院正值宝玉在午睡,她理应回避才对,但她不仅没有回避,反而进卧室坐下——这哪里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呢?这与她诗里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是多么大的反差!“不语婷婷日又昏”,确实不用她说,她母亲早将“金玉良缘”舆论散布出去了(这也是黛玉常因父母早逝无人为自己主张而痛苦的原因)。再说,她也没有“不语”——她想说的都说了。第八回与宝玉单独相处时,主动要看通灵玉,还把上面的字念了两遍,惹得莺儿“微露意”。“露”什么“意”呢?当然是“金玉良缘”之意。在那个时代,女方不能向男方提亲的,只能暗示。薛姨妈向家长暗示,她向宝玉暗示。宝钗的种种行为,与诗里的端庄矜持的形象大相径庭。典型的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温柔敦厚是给别人看的,虚伪才是真的。
因此,宝钗海棠诗艺术水平不如黛玉,不是差在学养,而是差在那一缕真情。
白海棠是无情的,人是有情的,海棠诗里都是细密的女儿心:对宝玉,黛玉和宝钗都有着少女的情愫:黛玉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在同宝玉拌嘴时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她的情在心里,在笔下流淌;宝钗也是有心的,只不过心蒙上了世俗的灰尘,不那么纯真了。在宝玉的情与贾家的地位之间,她无疑更看重后者,她要的是荣国府“宝二奶奶”的身份。
不知谁先把美丽的女儿比作花,但花总是要凋落的,特别是在封建时代,“风刀霜剑严相逼”,美丽的花朵“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结局是必然的。一出场就打上不幸烙印的李纨且不必说了,像黛玉般脱俗且有傲骨的必定为世所不容,但像宝钗般通晓世故又知书达理的,最后也落入“薄命司”。为大观园的女儿们一恸!
注释:
1.汤显祖.《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7页.
2.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历代文论选》.郭绍虞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4页.
3.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历代文论选》.郭绍虞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4页.
4.叶燮.《原诗·外篇上》.《历代文论选》.郭绍虞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版,第3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