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裹挟与欺骗
——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视域下《夜色温柔》的幻灭根源
2021-01-28花信淮刘秋月陕西理工大学陕西汉中723001
⊙花信淮 刘秋月[陕西理工大学,陕西 汉中 723001]
《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
)是美国“爵士时代”的代表作家F·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出版于1934年的长篇小说。作品中医生迪克·戴弗(Dick Diver)的遭遇体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社会个体无形的把控,刻画出个人的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碰撞后的颓丧局面。作品通过对妮可·沃伦(Nicole Warren)和演员露丝玛丽(Rosemary)身处的上流社会与娱乐圈的描写,指出家庭和文化也是一种特殊的国家机器,是资本家合法统治的残酷工具,营造出无处可逃的人生困局。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都赛(Louis Althusser)认为,国家机器中的政府机关、军队、法庭、警察和监狱等只是传统的具有镇压性的国家机器,真正更值得人们警醒的,是包裹着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阶级意识需要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他指出:“我们暂时可以认为下述机构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宗教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教育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文化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信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虚假的意识形态容易使人们对自我怀有虚幻意识,认为个体与社会有重要联系,个体的存在对社会有巨大的价值。迪克由此深信:“我”以社会为中心的同时,社会也会以“我”为中心,使“我”成为自足自在的人。由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处不在并极具蛊惑性,所以迪克在融入社会的同时,也将“理想与现实”这对不可回避的矛盾带入了生活。
一、金钱包裹的意识形态
《夜色温柔》中描述的时代环境并不“温柔”。当时的学者约翰·查普曼(John Chapman)认为:“美国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不在于政治,而在于商业。”所以,爵士时代是一个商业的时代,商业衍生出的消费纵欲文化其实就是追求炫耀、奢侈和时尚的无节制物质享受与消遣的文化,并且以此作为一种文化态度、生活方式和人生价值。这种追求虚荣的拜金主义展现在作品之中,使消费成为人们最大限度地去实现个人价值、构建自我的尊严的唯一途径,每个人均要通过消费来构建身份,并且营造另一种表面光鲜的生活。
迪克怀抱着博爱宽容的基督救赎心情,成为妮可的丈夫,负责妮可的生活和精神健康,并凭借和妮可的婚姻步入上层社会。迪克认为,对于事业,他的规划是理想的;对于爱情,他的奉献是无私的。但是这种一厢情愿的意识与行为在表面上迎合了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实质上和资本主义的运转规律背道而驰。迪克并没有将个体的意识形态放在社会结构中去理解,他也不能在认清个体的意识形态的外在特征和社会职能之后,进一步思考作为体系的社会意识形态与个体意识的相互关系。迪克将他的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种先于个体存在的文化客体,他仅仅是接受并且奉行了从学校或者是文化宣传中塑造的一套价值体系。阿尔都赛就指摘过意识形态的迷惑作用:“意识形态是通过塑造他们作为现实关系表现的形象,并把它们纳入到一种社会形态关系的全面统一中去。”《夜色温柔》详细地讲述了迪克在事业上被他的合作伙伴挤出诊所,在爱情上被妻子和情人双双遗弃,在社交上替朋友出头却被送进监狱几件大事。尤其是事业上的失败对于迪克来说是致命的,他的伟大抱负化为泡影,社会地位也摇摇欲坠。迪克对于事业以及感情的规划,都被禁锢在了知识分子的理想化假定中,他难以在理念和现实之间取得平衡。迪克的窘迫和依附体现了“劳动力的再生产不仅要求劳动力技能的再生产,同时,还要求一种对现存秩序的规则附以人身屈从的再生产,即工人们对统治意识形态的归顺心理的再生产,以及一种剥削和压迫的代理人们恰如其分地操纵统治意识形态的能力的再生产”。
在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时期,迪克遭遇了事业危机后,渐渐被沃伦家族和露丝玛丽所支配、压榨,并且,他对生活的热情与梦想也逐渐被蚕食,只余一个被上流社会资本家的自私冷酷和娱乐圈的虚荣浮华所伤害的空壳,最终失去了在上流社会继续行走的资格。迪克的境遇尽管窘迫至极,但他仍然需要完成社会的再生产,即对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归顺,也就是对金钱、权力的臣服。在迪克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资本主义的技术经济领域中,由于社会分工精细,其中的个人必然被当作物品,而不是人来对待……个人已经消失在他的功能之中”。
而迪克秉承的理想主义原则并不是经济秩序所需要的。社会角色和经济秩序的矛盾体现了个人价值的功利性被放大的局面,迪克引以为傲的才情和良心在这里成为被上流阶级利用和玩味的工具,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就这样成为经济学家索尔斯坦·维布伦(Thorstein B.Veblen)笔下的“有闲阶级”,他们企图“凭借自己免于劳动的自由和引人注目的公开挥霍从别人那里抢来的财富,来表现一个阶级超越另一个阶级的优越性”。
功利主义的社会使一切崇高的理想都落足于金钱,一切底线都被打破,社会对于责任与奉献已经全然漠视,只看重娱乐与获利。故迪克拥有的才华、学识等一系列资本主义社会标榜的价值追求,在爵士时代真实的上流社会里是不足为道的,他宏大的事业和理想也被这个阶层的人统统降级打折,他在半推半就中把自己的理想与信念都折损在无情的拜金社会中,这是《夜色温柔》中的理想幻灭。
二、不堪一击的家庭幻想
《夜色温柔》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作者与迪克都有一个患病的妻子;并且为了维持流连上流社会的巨大花销,作者与迪克都疯狂燃烧了自己的才情,最后却仍然摆脱不了人生的幻灭颓丧。菲茨杰拉德曾表示:“我头脑中的所有故事都包含着灾祸。”所以,浪漫敏感、极具诗意的迪克就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将自我构造的和谐世界与真实的社会环境之间的冲突延续到了作品之中。迪克在实现自我时,必须面对他无法掌握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与个人天性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精神痛苦,这就是菲茨杰拉德所说的“灾祸”。
感官敏锐并耽于幻想的个性使迪克对待家庭的态度也呈现出艺术家的狂热和偏执,他追求着精致、光鲜、幸福的家庭生活,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被艺术幻想支撑起来的人物。然而,迪克所追求营造的家庭氛围也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产物。家庭是社会的最小缩影,家庭中体现的矛盾也可以是社会弊病的反映。作为丈夫,迪克并不具备主导家庭的权威,迪克家的最大支撑是妻子富裕的娘家沃伦家族,但迪克忽略了这一点,他还天真地试图以健康的精神状态和艺术手段来医治和改善沃伦家族的病态生活,他怀着这个心愿进行了十多年的努力。可金钱对人性的腐蚀不是依靠一副艺术心肠就可以拯救的,沃伦家族贪婪放荡、自私冷酷。迪克在和妮可博弈的过程中忽视了原生家庭的强大力量,忽视了妮可是一位独立的女性,也忽视了当时的社会以资本为核心形成的社会权力关系,片面追求抽象的心灵解放与救赎,这注定是一场徒劳。阿尔都赛曾残酷地指出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艺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升华与审美化,实际上是在粉饰现实。”
爵士时代通过消费能力来分化个体的经济等级,从而控制社会,哪怕是在家庭之中,经济地位也决定了家庭的话语权。迪克获取的存在感和对家庭的憧憬在资本的攻击下荡然无存。精致幸福的家庭幻想也完全渗透了资本和资本的逻辑,因为精致家庭的幻想是需要金钱支撑的。依附于沃伦家族的戴弗一家过着谎言编织的生活,是沃伦家族给予了戴弗一家挥霍的资本,而不是戴弗一家影响着强大的沃伦家族,故“意识形态所反映的不是人类同自己生存条件的关系,而是他们体验这种关系的方式;这就等于说,既存在真实的关系,又存在‘体验的’和‘想象的’关系”。
家庭已经在真实关系和想象关系中失去了平衡,并且迪克并没有意识到环绕在他身边的家庭关系、文化圈子、教会组织统统成为培育他又禁锢他、牺牲他的牢笼。迪克是凭借才华获取了一定社会地位的青年医生,也曾经有过远大的抱负,但是他的才能在资本家面前不值一提,沃伦一家多年看不起迪克的原因直接指向了他的经济地位和妮可相比是多么相形见绌。迪克狭窄的生活圈子也阻碍了他的成长,以至于露丝玛丽被资本主义拜金逐利的文化腐蚀之后也对迪克嗤之以鼻。从维系家庭内部的妻子和子女,到从家庭发散出去的社交链,都是迪克幻想的产物。离开对家庭的幻想,迪克拥有的只有自己。
作品里迪克充满了被掏空、被利用、被囚禁的怨愤,其实就是对丧失家庭安全感和归属感的发泄。资本主义社会中无处不在的倾轧关系已经蔓延到了家庭当中,强势的妮可和露丝玛丽需要被剥削的迪克像体验自由一样去体验她们的阶级统治,享受她们给予迪克的精神压榨和玩弄,所以家庭并不是温馨的避风港,而依然是倾轧的战场。当金钱耗尽时,家人也露出了本来的残酷面目。妮可的觉醒、露丝玛丽的别恋、贝贝的冷漠、汤米的戏谑……迪克是环境中最不自由、离幸福最远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是孤立无援的。可以想见,迪克在家庭生活支离破碎的情况下游走于欧洲,试图寻找完整的自我,追求积极而美丽的人生意义的举措其实是在自掘坟墓。这是一个堕落的世界,心灰意冷的迪克后来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变克制为欲望,变勤俭为娱乐,靠刺激的消费快感来构建身份,追求虚妄而不是幸福的社会,这是《夜色温柔》中的家庭幻灭。
三、谎言交织的教育困局
《夜色温柔》的结尾以妮可和迪克的通信作为结束,很耐人寻味。在开放式的结尾中,作者剥离了迪克所有光鲜的身份,并将叙述的视线从迪克身上收回,只留下一个辗转奔波、最后音信全无的结局。模糊化的结局处理实现了为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作传的目的,将迪克放归人海,就提炼出一个时代下知识分子的悲剧,迪克与上流社会和文化界的纠缠其实就是知识分子和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纠缠。
迪克代表的知识分子是教育体制下的产物,教育从属于对社会生活覆盖面最广的文化,并且教育又成为继承文化、扬弃文化的关键一环。故《夜色温柔》不以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机器,即大众所熟知的普选权利和议会民主制度为主要描写背景,而选用一个文化界的视野,将整部作品中的虚伪与狡诈直接指向了迪克幻灭的根源——教育。故阿尔都赛认为:“在占据前台的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幕后,资产阶级所建立的首要的,即主导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教育机器。”因此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教育制度其实成为批量生产上层社会需要的“生产者”的大工厂,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只有一个存在目的,就是剥削,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再生产。政治上的议会制度、公民选票制度缔造了“民主”的意识形态,媒体的出版物、报纸、广播、电视、电影又掀起“自由”“消费”的潮流,电影市场成为灌输“竞争”的沙文主义的绝佳场所,娱乐和宗教又成为麻痹大众的两大利器。人人都在谎言中生活,无意识地成为被剥削的工具,并且在裹挟当中成长。大量的“迪克”被梦想欺骗着,被教育机器批量制造出来,投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建设当中。教育机器和强权利益勾连,担负着驯化与洗脑的作用。教育机器用梦想激励知识分子以才学改变命运,打破阶级的壁垒,但迪克的遭遇就戳破了这个梦想的虚假。迪克是一个在基督教义下成长起来的、游走于上流社会与娱乐圈之中的有为青年,其失败和隐遁是爵士时代下醒悟了的知识分子的无奈选择。知识分子幻灭感产生的根源在于信念的崩塌和梦想的破灭,知识分子最常犯的错误就是用学生的思维进入社会。经历了一番社会洗礼后,迪克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个被剥削者而已。
迪克肩上的奋斗和颓丧是教育无法继续圆谎的结果。教育传授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培养出了具有这种意识形态的社会角色,影响了社会的分工,从而保障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运行,并且维护了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但是教育却没有教会知识分子顺从和堕落,教育背后隐藏着受教育者学习是为了更好地被剥削的真相,因为教育也屈从于更高的利益。从一开始,教育已经沦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围绕角色定位而展开的能力获取与性格塑造,都是教育的功劳。学校灌输知识的同时,也通过伦理学、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给学生输入了意识形态教育,使他们接受统治阶级需要的意识形态;同时通过考试选拔,在资本之外又用知识加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社会分化。高等教育知识分子可以从事华尔街、华盛顿、教会的工作,成为小资产阶级或者是社会的管理者;次之如工人、农民等也接受了系统的教育,顺理成章地成为服从管理的角色,因为他们身上有“公民意识”的烙印。
以迪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经过一场幻灭后,终于认清高等教育可以赋予他们丰富的知识与专业的技能,但也将他们打造成与现实社会适应的、合乎资本主义掌权者意识形态的各种社会角色,也认清了所谓“求真求实”的理想精神也难逃资本社会的戕害,这是《夜色温柔》中的教育幻灭。
四、结语
菲茨杰拉德借用迪克的故事表达了对于生活在爵士时代下的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展开了对于理想、家庭、教育等一系列社会环境的批判与反思。知识分子引以为傲的梦想与价值观念,都在爵士时代虚荣的拜金主义碾压下消失殆尽。而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级把控下的高等教育塑造了一批具有崇高精神的知识分子,也种下了他们一生幻灭的悲剧根源。在这部自传色彩浓厚的小说中,菲茨杰拉德既希望能给现实中患有疯病的妻子泽尔达一个健康的精神世界,以减轻他心中的内疚;也寄托了自己对知识分子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遗憾与同情。
①〔法〕路易·阿尔都赛:《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见《哲学与政治:阿尔都赛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81页。
②〔美〕Pizer Donald,ed.American Thought and Writing:The1980s
[M].New York and The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72:416.③④⑨ 〔法〕路易·阿尔都赛:《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9页,第201页,第203页。
⑤〔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页。
⑥〔美〕罗德·霍顿、〔美〕赫伯特·爱德华兹:《美国文学思想背景》,房炜、孟昭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65页。
⑦〔美〕F·S·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汤新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⑧ 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9页。
⑩〔法〕路易·阿尔都赛:《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8年第4辑,第2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