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现代性话语双重变奏的李劼人文学叙述
——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例
2021-01-28吴靖玮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
⊙吴靖玮[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引言
1985年第5期的《文学评论》上,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于《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篇对话式文章中阐发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这一概念。这些年学术界也不断有打破近、现、当代文学的界限,开展更大历史段的文学史研究的现象,并且已然取得了不少显著的成果,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便是其中之一。这套书以20世纪为整体,将现代文学的起源和开端追溯到甲午前夕的“言文合一”,从而立足于更广大和宏观的视角去面对文学之间的流脉与传承。
与当下大学教育较为通行的现代文学教材《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不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这部著作在对于某些作家的讲述之间可以明显感受到编者的喜好与选择,而本文的探究对象李劼人无疑是著者所偏爱的对象。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不过用一页不到来简要概述的作家李劼人,严家炎则用整整一节来陈述其文学作品,无论从内容体量还是文本解读而言都能够更为细致和全面地彰显该作的文学史叙述风格。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中,李劼人总是被作为一个极其不显眼的组成部分被放入“其他作家”的小节之中,这样的地位和体量确实与其在整个中国新文学史上的成就是不相吻合的。严家炎的这本著作可以说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面貌,从而呈现出对于李劼人更为不同和更为细致的表现风貌。
一、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文学史概况
李劼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存在,其文学成就与文学史对其定位的确认是完全不成正比的,这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史教材上便可见一斑。新中国成立后影响最大的三部文学史著作: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以及刘绶松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均未涉及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这足以看出文学史编写的原则中政治因素远远大于文学因素。直到1979年,李劼人及其作品才出现在文学史的教材中,但有一个现象十分值得注意,就是大部分文学史教材基本都将李劼人放入了“其他作家作品”这一部分中进行简短的讲述,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印证李劼人及其小说为何一直少有叙述:李劼人作为独立作家而存在,不依赖或加入任何流派,因此文学史叙述也难以简单地将其归入任何流派之中,这也就导致在左翼思潮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李劼人这种特立独行的作家注定难以受到重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个别文学史教材给予李劼人的文学创作以比较大的篇幅,但是也是在介绍完其他主要作家之后,以其他作家的身份出场。直到在这套由严家炎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李劼人才被列入了专章名,占用篇幅也达到了14页,字数也为历史上较为典型的众多文学史教材之最多,因此本文选取这部教材中的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为例进行文学史叙述话语模式的考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二、关于革命的李劼人文学叙述
李劼人的创作主要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这是中国社会大变革的时期。“五四”以来新文学中的个体性宣扬与个人意识的发掘已经逐渐趋于附属位置,而左翼的和革命的文学登上历史舞台并迅速发展壮大,左翼文学运动和无产阶级文艺思潮占据了主流地位,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辛亥革命乃至五四运动的影响逐渐落潮,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成为当时开天辟地的大事,1927年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以蒋介石、汪精卫的政变而告终,失败的结局使得国共两党进入了严酷的十年内战,因而左翼的革命话语成为文学最为核心的体系。李劼人的“大河小说”虽然描写的不是那个年代同时期的时政情况,却充溢着革命的声音和揭露黑暗的决绝。严家炎在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便依托于李劼人的文学作品,展开明显具有革命性意味和话语风格的文学史叙述。
在该书中,严家炎对于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的革命话语叙述从对作家生平经历的介绍便已开始。在讲到李劼人跟随舅父在地方政府做事近两年这一段经历后,严家炎评论道:“这段经历使他‘得到了不少社会知识,深切了解到在旧民主主义革命之后,全国大小反动政府的许多丑恶事件’,‘对辛亥革命的成果发生了怀疑’。”虽然这段评论出自于李劼人的自传,但是严家炎的引用足以证明他关于“大河小说”创作的缘由是从作者受到的革命性影响这一方面阐释的。讲到20世纪40年代的李劼人时,严家炎特地强调了在全面抗战爆发后的他“毅然投入抗日救亡运动,与周文、朱光潜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这也足以看出作者在梳理李劼人的创作流脉时,毫无疑问是着眼于作家个人关于革命的经历,即革命历程对于文学创作主题和模式的影响。在创作生平总结的部分,严家炎用一句话给予概论:“纵观李劼人留下的所有文字,无不浸透着他对黑暗势力的无情鞭笞,对光明世界的不懈追求,对‘国’与‘乡’的赤子之爱以及对人民大众的拳拳真情。”这样的总述是关于作者所采用的革命的文学史叙述风貌的最好展现。
在关于李劼人及其创作及文本解读的部分,我们则能够更清楚地对于严家炎革命的文学史叙述风格有所体会。在关于《死水微澜》的讲述时,严家炎认为小说的主要人物是“袍哥头目罗歪嘴”“小镇妇人蔡大嫂”和“粮户顾天成”,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是故事的主要情节,而小说最为核心的“身处罗、顾之间的蔡大嫂的悲欢离合的人生命运,则表征着四川社会的民间会党和教会两派势力的激烈冲突,以及此消彼长的历史动向”。借此可以看出,作者认为是革命的发展程度推动了小说情节的进行,是革命的状态决定了百姓的命运,是革命的走向影响了时代和社会的趋向,革命的叙述话语在此得以凸显。对于《暴风雨前》的描述也鲜明地将革命性叙述进行展现,在面对一部小说时,严家炎将笔触对准作品有关于革命的情节与人物,以此为基准来展开文学文本的阐述。该书先介绍了这部小说发生的背景:1901至1909年,这是一个欧风美雨驰而东的时段,“新型知识分子不断推进新学和新政”,从而开始解读具有变革意味的文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强调了小说内容紧扣“维新和守旧”“革命和改良”“新潮与旧浪的冲突”这三个部分,特别说明了小说“较为突出地描写了维新党人苏星煌和革命党人尤铁民对清王朝封建专制的反对和对封建传统思想的冲击,以及维新党人和革命党人之间不同政见的纷争”,这都可以窥见革命的文学史叙述的样态。在对于李劼人“大河小说三部曲”最后一部《大波》的描述中,该著作也是从“小说沿着四川保路运动发生发展的线索,紧扣住人民大众反抗清王朝封建专制统治的主要矛盾”这样的革命性分析角度出发而展开文学文本陈述的。
综上,关于革命的文学史叙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对于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的确是很好的例证和展现。作者用“革命风格”的着眼点,将李劼人这样一位在20世界30年代游离于主流“左翼”文学史的作家,也在某种程度上归入了革命文学体系之中,或者说让读者感受到了他的小说中所具有的“左”的风貌。
三、关于(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叙述
正如其前文所述,革命的文学史叙述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不容忽视的叙述方式,严家炎对于20世纪30年代作家的偏好与所承载的篇幅的显现也是对此十分有力的证明。然而当我们纵观该时期的文学时,有一种现象是不容忽视的,那便是“无产阶级文艺思潮”和“左翼文学”不过是当时文学的主潮或核心构成部分,但绝不是唯一的存在。京派和海派以完全不同于主流文学风格的姿态傲立于那个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文坛,并且对20世纪40年代乃至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显著的影响。海派文学以及各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该流派的叙述早已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上海作为近代开埠的“十里洋场”,拥有着不同于中国大多数城市的发展模式和发展轨迹。上海自开埠始便直接受到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影响,在几乎没有任何中国传统文化与之对抗的前提之下,上海自然成为中国土地上的“西洋都市”,其所表现出的文明内涵与风貌也与以北京等古城大相径庭。消费文化成为上海的潮流与大环境,文学也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再加之外滩的改造,以南京路为代表的四大公司百货业、游乐业、影院和舞厅消费方式的盛行,以及四马路的现代书报业、出版业的发达、现代印刷业的发达,都给海派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契机,也推动其形成与众不同的风格。因此,关于海派的文学史叙述,基本上都是着眼于其对于都市的书写,着眼于文学作品所展现的世俗化和商业化,因而城市现代性成为最为核心的书写内容。不同的地方历史会孕育不同的地域文化,而带有浓重地方色彩的文化又会在该地区的核心城市得以展现,无论是几朝古都,抑或是欧风美雨的产物,在鸦片战争这样的近代史背景下,都不可能逃离步入现代的结局,因此对于(城市)现代性的叙述便成为文学史叙述愈加热门的关注对象。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关于李劼人及其“大河小说”这一节开篇便点明李劼人是四川成都人,接下来在讲述其文学创作时,又不断点出他的文学作品取材于真切生活过的四川成都,这为下文关于文本中(城市)的现代性叙述奠定了基础。对于《暴风雨前》的叙述,严家炎特别说明这部小说对于成都这座别有韵味的西南地区中心城市社会环境和社会风俗的描写“一如既往,精彩纷呈”;对于《大波》的叙述,严家炎也强调了小说“展开了对四川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地域人们不同的政治行动、道德观念、生活状态、环境风俗的多角度、多侧面的描写”,由此我们可以初步感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关于(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史叙述。成都是一座具有典型特色的城市,作为中国内陆西南地区的古城,封闭的地理环境使其较为完整地保留着传统的乡土中国所内蕴其中的封建文化与伦理道德,因而当西方的“洋场文化”传播到中国大地以至于内陆地区也未能幸免之时,对于成都这一类城市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情况也不能忽视,成都作为中国西南的大门,承受着外来文化的影响是未曾间断的,而在这种社会环境浸润下的成都人,特别是社会变革浪潮中的新一代成都人,也逐渐习惯于对于外来新事物的接受,因此在成都这片土地上,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典型的新旧文化交织碰撞的地域风貌。李劼人这样在成都土生土长起来的作家,自然对于成都这座城市所发生的大事小情都有亲身的经历,而其对于成都真挚的情感又会使其活生生看到历史进程中故都所受到的影响,因此在小说中才不自觉地将成都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成都作为一座不断身处变革中的城市,其自然而然处在(城市)现代性的道路之上,这也就为(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史叙述提供了资源。正如严家炎在著作中对李劼人“三部曲”的评价:“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真实、细腻、动人又浸润着浓郁地方风土人情的多姿多彩的历史画卷。”如此评价也就表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采用(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史叙述的原因与合理性。具体而言,严家炎于著作中通过阐述“大河小说”鲜明的特点,从而完成他关于(城市)现代性叙述方式的建构。例如书中对第二大特征的阐释为“通过风俗史和文化史的描绘,表现历史发展的全面性和整体性”,从而“力图呈现时代风云和历史嬗变的全貌”。之后的部分严家炎又对这一特征进行具体阐明,以对《死水微澜》中“李劼人写下了一条从成都出发,经四川广元连接陕西、甘肃等省的西北各县,并与北京相通的川北大道,不仅勾画出当时当地贸易往来的状况,揭示出贫富之间的等第差距,也传递着时代正在发生‘渐变’的信息”这样的分析为例,表现了其进行(城市)现代性的叙述的方式。后面的两段,书中点明了“李劼人在小说中多次提到茶馆文化”,并强调“坐茶馆是成都人若干年来就形成的一种生活方式”,这无疑也是站在城市文化的角度来进行阐述。
综上,这部著作关于李劼人的文学叙述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左翼”或革命文学史叙述,虽然作家以及写作时代都处于革命时期,文学文本也必然会带有浓重的变革色彩,采取革命的文学史叙述合理也合乎逻辑,但是严家炎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解读与阐释的话语体系,也使得这部文学史著作自有其独特的魅力。
四、革命话语压倒现代性话语
如前文所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在进行文学史叙述时,并非单纯地采取某种叙述话语,而是将革命性叙述和(城市)现代性叙述融合起来,从而对作家与作品进行更为全面的描摹与解读,革命话语和现代性话语在这部著作的文学史叙述中产生了双重变奏。但细细究来,革命的叙述在很大程度上相比于现代性叙述而言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革命叙述作为现代性叙述的存在根基从而得以展现。
例如对《死水微澜》的讲述,前面一部分侧重于用革命话语进行叙述,无论是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还是小说人物的人生历程,都显著地突出和强调了革命在作品中的地位,读者将其归结为革命类型的小说也无可厚非。在关于小说艺术成就的部分,严家炎确实开始着眼于小说对于城市风貌与城市所展现的时代特征的叙述,也由革命话语转向现代性的陈述,但无论从叙述篇幅还是叙述态度的明确性上来说,革命性无疑是对于后者的压倒。这样双重变奏中的显著侧重不仅是由于主编的选择与文学是阐释理念,也和叙述对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李劼人的“大河小说”含有革命与现代性的双重解读空间,但是其现代性特征并没有20世纪30年代的“海派”文学那样特征鲜明,其对于城市的描写与刻画也并非着眼于它的消费性特征,而更多是展现革命所带来的城市风貌的转变,从而强调革命对于城市现代性进程和现代化特征的推定功效,因此现代性叙述其实是包含于革命性叙述之下的,革命成为现代性的前提,拥有革命话语体系方能产生城市现代性话语的分析。尽管该著作没有直接将李劼人归入“左翼”文学的范畴,但编者对于“大河小说”的革命性特征在进行文学史叙述时是确有偏重的。
自此,我们可以看出,通过《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这部将李劼人文学放在空前重要地位的著作,探究其文学叙述是非常重要且合适的材料。无论对于作家生平或者作品文本的叙述,都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革命话语压倒现代性话语的方面。
结语
自1985年黄子平、陈平原和钱理群提出《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后,站在更宏大的时间段去串联起整个近、现、当代文学便愈加成为主流的文学史叙述方式,严家炎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便是这种阐述方式的代表作。而李劼人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拥有独特魅力的作家,对其及相关文学文本的叙述探究便显得至关重要。严家炎在著作中给予了李劼人及“大河小说”足够的篇幅,足以说明编者的偏好,因而以这本著作为考察对象能够说明一定的问题。《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关于李劼人所采用的将革命的文学史叙述与(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史叙述相结合使其产生变奏效果的方式,无疑使我们能更全面地认识一位作家与他的作品;而对于李劼人文学这个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产生重要影响并作为现代文学不可或缺组成部分的认识和探究,也会为我们发现“其他作家”群体这个往往被遮蔽的文学史风景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①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