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与超越
——海子诗歌《九月》重读
2021-01-28卢军张博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卢军 张博[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无论是古典诗词还是现代新诗,“诗无达诂”的现象一直普遍存在。然而,经典诗歌的吸引力也在于不同时代、不同读者对其意义的不断阐释上。海子是中国最优秀的当代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一直是众多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对象。但对其具体文本的理解也存在不少分歧,如《九月》,评论界普遍认为这首短诗写得空蒙晦涩,深奥难悟。这首诗到底表达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感情一直是众说纷纭,不少学者从爱情诗的角度解读《九月》;但结合海子同期创作的其他作品来进行综合考量,《九月》并没有拘囿于个体情感的主题,而是表达了诗人对生与死、对理想的追寻、对人类生存境遇等问题的思考,蕴含着复杂的思想感情。
一
短诗《九月》创作于1986年,此时的海子正遭遇爱情挫折,内心的痛苦导致诗风也从前期的明朗走向黯淡。我们可以通过《不幸》《泪水》《哭泣》《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等因爱情的失意而产生的诗作去体会诗人的情绪变化。为了抚平失恋造成的心灵创伤,海子去青海、西藏、内蒙古等地远游,追寻心灵的净土。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敦煌》《九月》《云朵》《喜马拉雅》《九寨之星》等一系列作品,《九月》是其中的代表作。
《九月》的第一句是“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开篇就铺垫了悲怆的情调,充满了宗教神秘主义色彩。东西方神话中都有关于众神创世的传说,中国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北欧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奥丁,希腊神话中的创世神盖亚、塔尔塔罗斯、厄瑞波斯、尼克斯、厄洛斯等,都说明了人类最原始的信仰是“众神”。而庇佑苍生的“众神”的“死亡”意味着人们的正常生活状态将不复存在,“目击”一词则说明目睹这一悲惨场景的无奈。这句诗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在一片苍茫无尽的草原上,阴沉的天空中笼罩着静默、僵固的空气,诗人在伫立凝视。乌鸦上下翻飞,围绕着死去的众神的肉体,或许是祭奠,抑或是贪婪。然而诗风一转,句末却出现“野花一片”,不是稀稀疏疏的几朵花,而是“一片”,大有星火燎原的可能,预示着众神之死遗留下的并不完全是黑暗,野花的顽强生长证明了天地间尚存希望之光。
这里体现了一种宏大的哲学思考,众神的死亡说明了纵然强大如神灵,也无法获得永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存在一定需要造物主来支撑吗?众神已然消逝,而万物如故。这是诗人的精神求解,也是心灵之拷问。联系本句前后出现的意象不难发现,这短短的一句中充斥着矛盾——众神的死亡和野花的生长。众神来自浩渺的天空,代表着历史和传统;而野花来自无垠的大地,代表着现实生活。死亡象征着黑暗与绝望,而野花的生长则象征生命的顽强与希望。可以说,野花的出现正如射入深渊的一束光,从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绝望与悲怆,平衡了死亡带来的压抑气息。
下一句则显得难以捉摸:“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诗人将四个“远”字相叠加,更加能够体现草原的空旷邈远。此句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所蕴含的悲凉的情感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有“鸟鸣山更幽”的孤寂恬淡之情。拿本句中出现的意象“远方”和“风”来说,“远方”就多次出现在海子的诗作中,如《祖国(或以梦为马)》中写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这体现出海子对“远方”的认知与向往。在1988年西藏之行中创作的《远方》里,海子依然坚持他的选择:尽管“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他渴盼“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可见,“远方”是脱离凡俗现实的乌托邦所在。虽然虚幻、不可触及,但也会有来自“远方”的使者“风”与海子进行沟通。就“风”而言,风既是实体,可飞沙走石,一日千里;风又是虚体,看不见,摸不着。人们在烦琐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地奔波忙碌,谁又能如风一般来去自由?这里出现的“风”便如同普罗米修斯之火,是连接“远方”和诗人之间的桥梁。只是它“比远方更远”,这里含蓄地流露出诗人内心的落寞与无奈,也揭示了下文中诗人“琴声呜咽”的原因。
二
诗句“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中,诗人并没有书写自身的不幸境遇,而是移情于物,将琴声人格化,使悲伤之情显得更加细密绵长、动人心弦。为什么“呜咽”了的琴声没有催人泪下,“我”仍是“泪水全无”呢?两千年前的《庄子》早已给出了答案:“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悲伤是一种有层次的情感,程度越深则感染力越强,发之于心,现之于形。当“泪水全无”时,当事人可能已心如死灰,悲伤也就达到了极致。可见,诗人在屡屡碰壁后,终于明白自己追求的理想生活乃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远方”对于自身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他的失望和哀伤可想而知。
海子所追求的理想世界并非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也不是古代的文人大儒所构想的大同世界,而是一种属于诗人精神世界的实体化,是一种原始的、孤寂的、充满野性的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诗人自己,这也正是诗人所追求的“远方”的精神内涵。只有神秘而圣洁的草原才是“远方”的真正拥有者,只有草原才真正有气魄囊括诗人心中的“远方”,于是诗人“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保证了草原的完整与神圣。诗人选择了“归还”这个词,间接表明自己并不是“远方”的最终所有者。但海子是多么挚爱他的“远方”,将“远方”与自身割裂是十分痛苦的过程。
“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这句诗,由于版本不同存在着较大的争议,另一说为“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笔者认为,这里的琴声所指非马头琴莫属,原因有三个:其一,因为马头琴是蒙古族的民间拉弦乐器,能贴切地表现蒙古族的草原游牧生活风格。早在21世纪初,马头琴就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马头琴的旋律悠长舒缓,穿透力极强,特别适宜演奏抒情曲调,能够将诗人悲凉哀凄的情感还原到极致。其二,马头琴的琴柄顶端被雕刻成马头形状,而琴弦乃是马尾部的毛发所制,“马头”与“马尾”的组合更为合适。其三,“马头”与“马尾”分别位于首尾,不得相见,只有在马头琴上,二者才能相结合,迸发出天籁之音。坚持“木头”与“马尾”说的学者的依据主要有两个:一是歌手周云鹏演唱的《九月》流传范围极广,而歌词中用的是“木头”;二是琴体是木质结构。笔者认为这两者并没有太大联系,例如吉他、古筝、琵琶等乐器的琴体都为木制,木头并不能反映马头琴的主要特征。私下揣摩诗人的心理,诗人或者是想用“马头”与“马尾”这两个意象来象征自身与所向往的事物两相分离,只有在死去时才能结合,合奏出悲伤的天籁之音。从这个角度来说,诗句用“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更为贴切一些。
下文第二次出现了“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可是所要表达的情感已截然不同。因为诗人已经将“远方”归还给了草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只有认识到自己的死,真正的存在才成为可能。它使我们摆脱对那些要吞没我们日常生活的小小牵挂,从而使我们能够实施关键的筹划,以便使我们的生活成为个人化的生活”。而联系下文的两句“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显示出诗人接下来开始进行更深层面的思考,探究“死亡”和“野花一片”的内在关系,与开头第一句诗相呼应。这次将背景放置到自己所向往的“远方”,领悟即使是“远方”也会有死亡存在,诗人感到更加的无奈,绝望悲悯的情绪进而升华。两次出现“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这句诗,诗人是在强调马头琴的琴声传递的情感,同时也委婉表达了他的孤独无人理解,唯以琴声作知己,如同“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衬托出海子无比孤寂的内心。
诗句“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的出现,将有尽的艺术形象映射在“无尽”和“永恒”的光辉中,把全诗的节奏推至高潮。明月高悬在草原之上,凸显出阔大无边的空间,而对应的千年岁月,是银光洒落下无尽的时间,两相交错,虚实相生,呈现出一种空灵朦胧的意境,使人油然而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无限感慨。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一幅画面:诗人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静默而立,天上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下他缓慢拉动手中的马头琴,在悠扬的琴声中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超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与古圣先贤对话。这一瞬间,真可谓是万古之长空。古今共明月,一种深邃的历史感跃然纸上。
不少读者认为诗人在此只是想表达孤独和感时伤世的叹惋,而未捕捉到诗人更深层次的人生体悟,以及对“存在”的价值、方式和意义的追问。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九月》描写了“草原”“野花”“琴声”“明月”等一连串意象,共同构成一幅景致,有形可见者只此而已,但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止于此,因为“情感是内在的、主观的,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意象是外在的、客观的,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此时的诗人并没有一味沉浸在个人的感伤中,他还在静坐默想中反思。全诗总共出现了三次“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回环往复,起到了推进情感、层层递进的作用,强化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这不是无端的愁绪的排遣,诗人如同一个禅家的悟道者,在追逐“远方”的过程中,已领悟到世事无常和个体的渺小,如水的时光转瞬即逝,未来无法把握,我们唯有珍惜当下此在,从而在一念之间实现自我超越,迷途苦恼的人生即获得清明的自觉。
三
《九月》虽然篇幅简短,却令人回味无穷。其实这首诗也是一道如何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的选择题:诗人在辽阔的草原上看到的死亡场景和野花代表着世界的两面,如将目光聚焦于前者,那就如同生活在黑暗的地狱中;但如果选择重视后者的存在,则可感受到盎然生机,正可谓“故心中只见世间他人之黑暗面者,必使其内心亦日趋于黑暗。而心中长存世间他人之光明面,则自己亦日缉熙于光明。看黑暗,而欲不同化于黑暗,则必济以悲悯”。如何选择?用什么生活态度度过短暂的一生?也是芸芸众生都要面对的问题。可见,诗人从最初的个体生命体验,已上升到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
从表层看,《九月》传递的是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既然“风”和“远方”都是虚无的,那么渺小如尘埃的个体只能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反复诵读,你会发现海子在《九月》中更多表达了一种“向死而生”的人生体验。“只身打马过草原”的诗人就像从暴风雨中归来的智者,虽一度悲观,甚至绝望,但最终选择改变心态,勇敢地面对死亡,接受不完满,甚至有时是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积极地活在当下,从而个体也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因此,诗歌显示出诗人已由形而上的“诗境”转向关注现世生活的“尘境”。从目击“众神死亡”后的草原上出现“野花一片”,到“只身打马过草原”,诗人经历了涅槃和重生,透出一抹生命的亮色。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最后一句“只身打马过草原”实是生花妙笔,把情感从悲伤绝望中抽离出来,意境也渐趋明朗。即使人生之路充满艰辛和苦难,也要努力地活着,这或许是海子在《九月》中最想告诉每一位读者的,体现出诗人对现实人生充满哲理的深刻理解。
在意象描写方面,《九月》与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有相近之处,都包含了体现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等一系列对立统一的意象。虽然对孤独和痛苦有深深的感受,但鲁迅先生还是坚持和青年们讨论着对于希望的理解,他在给青年木刻家曹白的信中写道:“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我们这样的活下去罢。”海子在《九月》中也展示了这种为人类的生存处境而忧虑焦灼的悲悯情怀和反抗绝望的勇气。
一直以来,学界对海子的诗歌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现象。如普遍被视为乐观积极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隐藏着诗人深深的悲伤和绝望;恰恰相反,看似表达了孤独和绝望的《九月》反而暗含着“向死而生”的积极的人生态度,这不啻一种反讽。由此可见,尽管海子诗歌被万千读者诵读,尽管围绕海子开展的各种纪念活动层出不穷,但那个真实的“海子本体”可能一直离我们很遥远。因为海子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的诗人,这注定他是孤寂的,很难有人能真正走进他复杂的内心世界,所以我们对海子诗歌的解读永远在路上。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海子诗歌的多义性恰恰也是其诗歌的魅力所在。
贾平凹的散文集《自在独行》封面上印有一句“写给每个孤独的行路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海子《九月》的读者。唯愿每一个独行者获得内心的宁静,能从容面对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