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2021-01-27叶兆言
叶兆言
丁帆兄组织专栏,让一帮文化人写喝酒。锦绣文字接二连三出现。
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印象中,为父亲买过各式各样的酒。南京人喝凭票供应的洋河或双沟;票不够,会买些不要票的劣质白酒回来凑数,喝了上头。
从小看父亲喝酒,有个错误认识,以为人人都会喝酒,没有不喝酒的,关键是有没有酒喝,能不能喝到。高中畢业,我当过四年钳工,与工人师傅朝夕相处,喝酒的印象几乎没有。那年头根本没条件喝酒,都是穷人,偶尔聚餐,连大块吃肉都谈不上。
直到上大学,酒在我印象中,都还是奢侈品。不喝酒是人生常态,有酒喝,基本上属于小康。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了,生活好起来,喝酒才开始变得寻常。
酒的品种也多了,不用再凭票供应,不说动不动喝酒,经常喝也是事实。找到名目便聚餐,用父亲的话说,无非是一帮年轻人在一起瞎喝。我第一次喝醉酒,就是一边吃冰棒,一边喝。三个人一会工夫,分完了一瓶白酒。回宿舍开一瓶继续,喝到一半还去上课。上了一节课就逃跑,还是原来三个人,再回到宿舍喝,又到操场上去打排球,打着打着,醉了,不省人事。
那次醉酒大出洋相,我的好友余斌是南京大学中文系酒鬼之一,写过文章专门记录了我的狼狈。当时我吐得一塌糊涂,几个人也架不住,找了辆自行车来,怎么都安顿不好,坐不住,躺不了,浑身骨头散了架了嘴里还在胡说八道。据说那小操场因此污染好几天,也没人打扫,一开窗酒味冲天,连忙再关上。我睡上铺,人醉了,会变得很沉重,弄上去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弄上去,又居高临下地吐了,喷得到处都是。
这以后,又醉过无数次。终于明白,自己其实与酒没缘,别人越喝越能喝,水平可以慢慢练出来,我是走下坡路,越喝越不能喝,越喝越怕喝,醉一次,水平便相应降个档次。弄到最后,喝什么都会醉,白的红的黄的,一碰就醉,刚喝就醉。不明白为什么,反正酒量差到丢人,只要喝一瓶啤酒,就吐,没完没了,旁边必须有个人侍候。喝醉酒,害自己也罢了,关键还影响别人,让别人跟着受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总是在羡慕别人,看别人扬眉吐气,而自己却没办法喝高兴,通常都是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下,不明不白先醉了。还有一次,王干来做客,我没喝几口就忍不住要吐,我太太因此责怪,王干很冤枉,说我还没让他喝呢,这是怎么回事?言下之义,颇有点讹人的意思。说起来算是请人喝酒,你这样表演,还让不让别人喝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到白居易同志的热情招呼,无限向往,难免神伤。不能喝酒无疑是人生的一种遗憾。不能喝酒的人,注定都是无趣,都应该打入另册。都说艺高人胆大,谁愿意无趣?谁愿意不入流?谁愿意脱离人民群众?可惜像我这样,没上战场先缴枪,听到炮声已投降,一碰辄醉,一吐则没完没了,想想都尴尬,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别人。
既然与酒无缘,还是省了这份心最好。省心也就收心,收了心便认命,好事坏事都是天注定,人生哪能没有遗憾,不能喝就不喝吧。
选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