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对道命名的“间性”思维
2021-01-27赵君瑕
赵君瑕 叶 平
(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4)
近代以来,在西方哲学的概念体系及其理论框架下,通常对《老子》之“道”给予本体论意义上的定义,如把老子之“道”归结为“物质实体”[1]和“绝对精神”[2];把道定义为“万物所生之总原理”[3],是“万物的共相”[4];或将道释为“最高的理”[5]和“创生宇宙万物的基本动力”[6]。
不难看出,任何一种概念分析式的定义都无法全面、准确地描述道的内涵,究其原因,在于中国传统的思维内涵注重的是间性,而非西方本体论的探究;方法上,采用“意-象-言”为结构的意象思维[7],通过象的描述和呈现来展示意的内涵,而非对理论体系的构造和逻辑的推理。因此,老子并没有给道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从不同的间性维度对道之意象进行描述,并产生了诸多描述性、功能性的命名。
一、道的本质:间性之全体
《说文解字》说:“间,隙也。”段玉裁注曰:“隙者,壁际也。引申之,凡有两边有中者皆谓之隙。隙谓之间。间者,门开则中为际。凡有罅缝皆曰间。”[8](P589)“间”字面上即是“空隙”,是打开的门与墙壁之“中”。正是这个空隙,表现了门的状态,也是这个门壁之“中”充斥了月光,使“门开”的状态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这其实表明一方面“间”是非实体性的存在,另一方面“间”不能独立于实体而存在。
“间性”与“间”息息相关。间性即interality,商戈令提出“间性论”,他认为间性就是那些非实体性质或因素的总称,变易、间隙、阶段、节奏、大小、场所、关系、过程、形势、环境、界限、网络、结构、方法、道路、功效、系统,均可归结为间性和间性范畴[9]。
“间性”虽是一个新的词汇,但其内涵却可以追溯到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的源头。中国哲学注重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其实也就是探求以人为核心的间性,其不追求本体论意义上的单个实体的绝对本质或绝对原因,而是关注实体之外和之内的形而上的间性,天人关系、阴阳五行、天理、太极等无一不属于间性范畴。如孔子的“仁”,在《论语》中,没有任何一个实体叫作 “仁”,“爱人”“亲亲”“克己复礼”等都是仁。“仁”在不同的间性之中有不同的内涵,但是终究是对人的“性”“德”“行”的要求和规定,其本质是一种间性。
刘笑敢在揭示用“反向格义”的方法研究中国哲学的困境时,指出需要探索一种尽可能避免用西方哲学现有思路和概念的方法,来减少诠释过程中的错误理解和牵强联想。并说明老子之道不能用某个明确的概念去涵盖,可勉强将其定义为“贯通于宇宙、世界、社会和人生的统一的根源、性质、规范、规律或趋势的概念”[10]。“根源”“性质”“规范”“规律”“趋势” 都是商戈令所说的间性,而且“道”的内涵远不止如此。演变至今,我们甚至可以把各类学问、方法和知识都统称为“道”——“阴阳之道”“孔子之道”“为人处世之道”“医道”;传播宗教是“传道”;物理化学也各有其“门道”和“道理”……或可说作为一切统一的根源和根据之道,是间性的全体或总和。
对间性的追问,使得我们选择以“意-象-言”为结构的意象思维方法来构建我们的思想体系。“立象以尽意,辞焉以尽其言”(《周易·系辞上》),“意”便是“象”与“言”所传达的间性,间性通过“象”直观地呈现出来,而“言”所言说的,正是“意”与“象”、“象”与“言”、“意”与“言”之“间”。“象”既可以是图像,也可以是景象、场景等,如我们可以通过卦象得知卦意,从行为举止了解喜怒哀乐,由节日的形式知晓节日的意义。图像或场景能够以最简单、快捷的方式呈现生动的间性,包括在场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所处的环境、反映的情感和价值取向等,以此明确我们的表述,并加深对表述对象的理解。商戈令受孟旦启发,把这种间性丛生的图像思维归结为间性思维[11]。此外,语言学家莱考夫等人论证,我们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的基础是隐喻[12](P4),而隐喻就是通过另一事物或事件来解释和体验当前的事物或事件。隐喻也是通过“象”来表述事物,本质上是意象思维,我们在思想和组织语言的时候,必然会用到这样的思维方式,通过另一个象来表述当下的象。
《老子》五千余言,同样也是通过这样的间性思维方式来阐述作为间性之全体的道,对道的命名充分体现了这一原则。道无形体;而“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8](P56)名是夜晚用以辨识人、物的指称,《管子·心术上》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指称“有形之物”,而道是无形无状的,故道本无名。“有系则必有分,有分则失其极矣”[13](P65),名字会对事物做出规定,不同的“间”有其不同的意义,道则包容了所有“间”的意涵,无以规定。因此,《老子》反复强调不能对道进行命名:“其名不去,以阅众甫”[13](P55)(二十一章)、“道常无名”[13](P84)(三十二章)、“道隐无名”[13](P116)(四十一章)等。所有对道的命名,都不是真名,不能表称恒常的道,而只是对其某一间性维度之象的描述。
二、道- 我之“间”:道存在之象的命名
道存在于万物之间,并需要通过万物得以呈现。“存在即被感知”,贝克莱认为宇宙万物“在人心灵以外都无独立的存在;它们的存在就在于其为人心灵所感知、所认识”[14](P20-26)。道作为间性之全体,也只有被主体把握之后,才具有意义。正如王阳明所言“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理与物的存在和认识主体不可割裂而谈,且主体的认识和体悟在认识活动中占主导地位。世界的形象在不同人的认识中呈现不同的状态,前人认为太阳围绕地球运动,从而用他们的认识解释太阳与地球的关系;今人有能力步入太空以全然不同的视角审视这些星球,那么太阳与地球的形象及关系就有了全新的面貌。道的存在状态根据人视角的变化而变化。总体而言,道存在之象一方面体现于人的直观感觉和感悟,另一方面体现于对此的总结和升华。感觉是感官受到外界对象的刺激,而产生的对事物个别属性和特征的反映,所表达的正是“我”与外物之“间”。对感觉经验加以总结和提炼,则能够得到关于道整体形象的认识和领悟。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13](P35)(第十四章) 依河上公所言,“夷”言无色,“希”指无声,“微”即微小无形[13](P106);且“寂兮廖兮,独立不改”[13](P65)(第二十五章),无声为“寂”,无形为“寥”。此谓道无声无色、无形无体、不明不暗,不可被视觉、听觉衡量。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3](P55)(第二十一章)“恍惚”即飘忽不定、似有若无;微不可见曰“窈”,深不可测曰“冥”[15](P137),说明道精微深远、不可捉摸,无法被触觉感知;因“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又说明此物虽无法被感官把握,却真实包容丰富的内涵。
道在人的感官上的反映概括而言即是 “无”。道之“象”无声无息、幽昏深远、无形无色、飘忽不定。依从不同感觉之象,道得名:“夷”“希”“微”“惚恍”。但这些命名是对主体感受和体悟的片面描述,将这样的感受混合,方能得到一个整体的象。混合了夷、希、微、不皦不昧、惚恍、窈、冥、寂、寥的“大象”即是“混沌”,其本身无以规定,包含所有描述和形容之“极”。此物混沦无涯、精微浩渺且“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5](P149)(第二十五章)。所谓“强名”“强字”,即是虽无法对此混成之物做出准确的命名,但为了论说的需要,不得不拟定一个勉强可以与实质相符合的称号。王弼《老子指略》说:“名号生乎形状,称谓出乎涉求。名不虚生,称谓不虚出。”[13](P68)“大”在《说文解字》中是作为形容词的:“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象人形。”[8](P492)在《老子》一书中,“大”出现了58 次,也几乎都是作为虚词,形容事物“极”的状态。“大”可以说较为贴切地表示了融合众间性之极的“混沌”之大象。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古人先有名后有字,名、字义相比附,相互说明。“名与体相关,最接近物之根本,而字则有更多的后天附加文化意义。”[16]“道”是与“大”相说明、相匹配的“强字”。“道,所行道也。从辵首,一达谓之道。”[8](P75)“道”字发现于金文中,原形一般是“行”字中间夹一个“首”字。且“道”和“导(導)”是同一个字,“寸”表示手的动作。因此,“道”字最初既表示道路,又表示引导。《庄子·齐物论》:“道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17](P67)强调道就是物自然而然的“通”。商戈令还进一步指出道就是间性的通达无碍[18]。“道”具有可行、通达、引导的含义,通、达能至其“极”,“极”则为“大”,故以“道”为强字,与“大”相互说明。
道作为间性的全体,其“虚”“无”“混沌”之象并不是空无一物之意,而是包罗万象、无所不容。试想“天地之间”“你我之间”“一瞬间”。天地之间是“空”“广”;你我之间是“关系”,是“无”,一瞬间即“眨眼间”,形容时间之短暂。那么这个“间”如何界定呢?划分成更小的单位,也只能得到一个“无限”。因此,当我们在讨论时间、空间的存在时,并不能得到一个具体而有形的概念,然而天地之间的“空”提供了万物生成、发展的场所;你我之间的“无”包含了各类关系、情感等因素,决定了双方的行为和价值取向等;一瞬间的“无限”涵盖了无限小的意义,赋予了这一时间概念可以被认同的内涵。如磁场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特殊的场,由运动电荷或电场的变化而产生,并为磁体间的相互作用提供场所和媒介。先天地而生的“混沌”正是容纳和规定宇宙万物的“空无”,万物均在其中,其也充斥于万物之间,在这个意义上道得名“万物之宗”“万物之奥”“谷神”等。
因为无限,所以不会因承载量之大而充盈,因此“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13](P12)(第四章)。“宗,尊祖廟也。从宀示。”[8](P342)“宀”指屋宇,“示”即祖宗和神明的牌位,宗是代表着“所出之处”的尊。万物之根都在这个混沌里面。“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13](P166)(第六十二章)“奥”原指屋子的西南角,按照古人房屋坐北朝南等特色,西南角不易见日,最为幽隐。河上公直接把奥解释为“藏”[15](P277)。道不仅容纳万物,还给万物提供休养生息的根据,庇护万物,可谓“万物之奥”。
《老子》还用“谷神”来形容道虚纳万物的特征:“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13](P18)(第六章)。“泉出通川为谷”[8](P570),谷不是两侧的山体,更不是底部的溪流,恰恰就是山川之间的“虚无”。这个“虚无”中有阳光、云雾、生灵;呈现山与山之间的高低、距离等关系;为谷中的生命提供生存、生长的环境;蕴藏着广袤的希望与可能。山高水长、生灵繁盛也无法充满这个虚谷,广大的物质容器终究有其容积,但“道”这个“容器”却能承载万物无限的间性,冲而不盈。
三、道- 物之“间”:道物生成之象的命名
在众多间性的概念范畴中最重要的就是“关系”,或可以说,“间性就是所有关系(包括没有关系之关系)的总和和概括”[9]。我们在界定“狼孩”是否为人时会遇到窘境,是因为我们不能仅仅把人定义成生物学意义的由猿进化而来、能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所以为人、以为何人,是由其所处的间性决定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约翰·华生用实验证明:“‘本能’与儿童并没有多大关系,儿童的行为并非与生俱来,而全是环境浸染的结果。”[19](P171)即使说法偏激,但也确证了环境这一间性对人的重要影响。我们在介绍某个人时不是只交代这个人的姓名,如此只是给了眼前这个人以代号,并不能显示其任何本质和意义,我们会以“关系”去描述——这是我叔叔(这个人是我爸爸的弟弟),而且这个人在不同的关系中会有不同的称谓(学生、爸爸、儿子、同事、患者……)。马克思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0](P56)在关系(间性)中去定义人,呈现出的是一个个清晰的结构或场景,能给予此人更准确地社会定位和判断。
“间”是实体之间,离开了实体也就没有间。道也必是万物之道,道与物不可独立存在,因此道绝不是一个“绝对精神”。道与万物的关系,不仅是道给万物提供了存在和发展的场所,更重要的关系是生成——作为根本和依据,动态地参与到万物的每一个阶段。在生成万物的层面上,道被命名为“天地 之始”“万物之母”“玄牝”“食 母”“一”“有”“无”等。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3](P2)(第一章),“始,女之初也”[8](P617)。代表着“起点”“开端”,是“生成”过程之“生”的阶段。无名者“无”也,有名者“有”也,同意于“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3](P113)(第四十章)。未形无名的“混沌”,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天地在这个间性全体的“混沌”中孕育生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13](P18)(第六章)我们已经知道“谷神”能够容纳万物,且河上公和高亨等人把“谷”释为生养之意[13](P18),而“牝”是雌性动物的总称,雌性动物最显著的特征即为生育。《老子》以此来说明天地产生于“无”,未形无名的道是天地的根本。
“母,牧也。从女。象裹子形。一曰象乳子也”[8](P614)。“母”是母亲给孩子哺乳的象形,能生动传达“养”的涵义,代表“生成”过程“成”的阶段。道化生天地之后,便“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13](P2)。道作为万物变化的规律和根据,使万物成其所是。这也是说间性是第一位的,实体性的万物则次于间性而存在。“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3](P51)(第二十章)先有母而后有子,如果忽视了万物背后的道,将实体放置第一位,则是舍本逐末。因此,要“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13](P143)(第五十二章)
以上,《老子》仍旧是从“象”的角度给生成万物的“道”命名,“始”指女子月经初潮,“母”即象母亲裹子、乳子之状。换个角度,什么样的词语或文字能够表达万物的初始和根据之意呢?这个词语必定只能是一种初始之 “极”。《老子》便以数之始——“一”来命名创生意义上的道。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13](P109)(第三十九章)“一”能够使万事万物成为其最完满的状态,事物只有按其规律、规矩运行,才能达其所能。这个“一”只能是综合了各类间性的道。《老子》还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3](P120)(四十二章)这一方面是在阐述道发育万物的过程,另一方面强调“一”乃道所生,似与前句矛盾,实则不然。我们必须要谨记道无常名,“道”只是迫不得已采用的“强字”。先天地而生的“混成之物”是间性之全体,也即是道之全体,这个“混沌”本身包含着众多的道,也即是一。正如朱熹所言的“理一分殊”,万事万物得其自身应有之道,便能是其所应是。
四、道- 法之“间”:道境界之象的命名
“法”有法照、效法、规则、标准等之意,如《孟子·公孙丑上》:“则文王不足法与?”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万物循道而行,指事物按照自身之道自然而然地发展,而不是被外在的规定主宰。所谓“道法自然”即道不违自然、法照自然。自然是最本真的状态,也是至善的状态,是道所要通达的境界。道实现自然境界所运行之“法”就是“反”。“反者,道之动”[13](P113)(第四十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3](P66)(第二十五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13](P173)(第六十五章),“正言若反”[13](P195)(第七十八章),由此可见,“反”有“返回”“复归”“相反”之意。“损”“无为”“不为”等都是反。“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13](P132)(第四十八章),要想真正体悟道,就要减损自己的妄欲,保持本真而善的状态,这样能够使事物自然发展,应然而然,这便是“不为而成”。也即是说,道有所法,道与其法之间存在一个回归“自然”的理想境界。
事物“反”“损”至原初的自然,就是无欲不争、本真质朴的状态。“弱者,道之用”[13](P113)(第四十章),《老子》主张“柔”“弱”的功夫。人最无欲、最弱小的阶段是婴儿时期,木器的本源就是朴,此二者时常被用以喻道,这种伦理境界意义上的道被命名为“婴儿”和“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13](P75)(第二十八章)道体现在人,便是德;守雌、守辱意指坚守柔静、谦卑。婴儿赤裸裸地来到世界,没有一丝遮掩,全然以其真实的面貌出现,其啼哭、饮食等都是本能的自然流露,没有过多的欲求,婴儿柔弱,没有欲望也没有能力对周围的一切造成威胁,总是能够唤起人的怜爱之心,激发人对生命之本与生命力的想象。婴儿是人的初始阶段,尚未被环境改造,因此蕴含着成为各类人的可能和潜质。以婴儿喻道,可知道之纯洁、真实、无欲、不争、无为、美好、有发育万物的潜能等特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13](P75)(第二十八章)朴是未经加工的素木,呈现木本然的真实形象。未经加工和制作的原木,有成为任何器物的可能,故“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13](P84)(第三十二章),但朴却并不是任何器物,故不能以“桌”“椅”命名,也就能够以其本真的状态不被器物限制。“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13](P95)(第三十七章)朴是未经加工雕琢的原木,有着粗犷的树皮、生长的瘢痕和年轮、或曲或直随意生长的枝干,没有华丽的树叶做点缀,可以被加工成各类器具。相对于婴儿那般鲜活的生命力和生长欲而言,朴传达的则是静态的道的存在状态:原始、本真、无名、无限。
道之无欲是否定发展过程中使事物丧失本性的贪欲。“无为”正表现在让万物顺其自然之道自由发展,当事物脱离了自然的发展轨道,就需要通过“反”“损”等修养方式,复归其本然。道就像原木一样自然、质朴地存在,不为器物限定,无以为名,却可保持着本然的可以称为任何器物的真实状态。《老子》用“婴儿”“朴”来命名自然之道,在修养境界的层面上,告诫人们返璞归真,和谐不争。
用婴儿、朴来描述道的思维方式,正是隐喻。正如莱考夫所言:“理解一件事情需要依据概念系统将其吻合到一个连贯的图式中。”[12](P161)真理以理解为基础,理解的基础正是概念图式中的结构、环境、情感、价值、组成等间性因素。仅用定义性的语言来表述“道法自然”,无法穷尽其意,甚至无法表述清楚“自然”到底是什么,而当用“婴儿”和“朴”来描述道的境界时,就会有象的生动图景呈现,从而将道的本然、道与人、道与万物、人重返于道等间性涌现出来。
中国传统思想从内容上来看,探求的是间性,相应的,在方法上采用的也是间性思维。道作为间性之全体,无形无状,因此《老子》反复强调道无常名,但不同维度的间性呈现出的象却是可以被命名的。老子根据道的存在状态、道物之间的关系以及道的理想境界等间性所呈现出的象,把这一包容了所有间性的混沌之物命名为“大”“道”“谷神”“有”“无”“一”“玄牝”“食母”“婴儿”“朴”等。
以“象”表意,能够把事物所处的场景、关系,以及对象的结构、状态,以及这个整体所要表达的情感和价值取向,直观、清晰地展现出来。“象”所展示的一系列因素即是间性,意象思维或图像思维正是间性思维。道精微深远、不能用单一的概念去定义,《老子》一书反复从多种间性维度去描述道的内涵,并产生了众多对道之象的命名,看似矛盾、模糊,实则自洽、谨慎,这也是中国传统思想特有智慧的表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