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奥尔多·利奥波德土地伦理的环境美德思考
——以电影《暴裂无声》为例
2021-01-27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999078
(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 999078)
当我们将土地视为我们所属的社区时,我们可能开始以爱和尊重来使用它。在人类机械化的冲击下,土地则无法生存,我们也无法从中获得美学上的收获,但是,在科学的指导下,它有能力为文化做出贡献……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
一、土地的生态景观:现代影像呈现
哪怕只听到几个音符……你必须懂得山川之语。然后,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当营火很低,星宿已爬过悬崖,静静地坐着,听着狼的嚎叫,努力回想你所看到和试图理解的一切。然后你可能会听到它——一种巨大的脉动和声——它的乐谱镌刻在千山之上,它记录着动植物的生死,它的节奏跨越了几秒和几个世纪。
从人类认识环境的时代开始,土地已成为作为景观的生态表现形式。从广义上讲,土地是“地球表面一部分的总体特征”或者说是有形生态系统(包括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部分),这些基于岩石、水、空气、植物、动物以及人的活动构成的“地貌”形成一个可识别的实体如热带雨林、温带草原、荒原、沙漠、北极苔原。随着人类对于地质的认识加深以及现代科技的发展,“土地”这一概念,则延伸为地质变化、动物生存环境以及人类的文化实践,或者说,任何地质、动物、甚至人类,都不能独立于环境之外。
早在人类进化之前,自然界会发生不同形式的“扰动”或“进化”,这种“扰动”独立于人类的活动:火山爆发,火山灰淹没整座山的生物群;飓风横扫森林;洪水淹没草原;湖泊和河流干涸。在强度和尺度上,自然界的“扰动”或者说“进化”是缓慢而局部的,因此,更为随机和不可预测。而现代科技的发展,则促使人类对于自然界的“扰动”更为频繁、广泛和规律:矿井及隧道的挖掘、林业和农业的机械化、海滩的开发等,人类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速度和范围对自然做出改变,这对于地貌的改造远远超出了生态系统在进化过程中所经历的时空范围。
全球土地面积约为1.3亿平方公里(仅指土地部分),其中1/4的土地为自然土地,但是其中大部分自然区域因贫瘠、寒冷或干燥,而无法利用。其中约4/3土地与人类或多或少的发生关系,如定居、基础设施、耕地、放牧以及林业。土地也被视为一种资源,除了为建筑和基础设施提供空间,以及为采矿和废弃矿床提供场所,土地的价值还在于为它提供的供应、调节和文化生态系统服务。1土地供应服务还取决于社会殖民化,即通过农业(种植、牲畜饲养)和林业的有目的改变。其中的产出——食物、饲料、纤维、生物能源,取决于土地的适应性和管理,特别是土地的使用强度,农业和林业也同时在维持着生物多样性与碳储存,在增加生物量生产活动的同时(土地使用的扩大和强化)往往会减少其他生态系统服务,如自我调节能力、生物多样性和碳储存。2当需要用土地作为建筑或基础设施的空间时,土地则不能被其他资源替代,也有学者认为土地的许多其他资源供应功能可以或者已经被取代。如对于煤矿“地下森林”的开采引发了从生物质到化石燃料的能源转型,即农业-工业转型,并降低了土地在保障社会能源供应方面的作用。不管是对于能源供应的需求还是土地资源争夺,土地都处于一种稀缺的状态或者被破坏不能再使用的状态。而人对于土地的破坏和污染,则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采矿已经进行了五十多年,造成了许多破坏。水被污染了,兔子和松鸡也受到了侵害,由于水、土地和空气的重度污染,人们对于传统食物的食用非常谨慎。而且污染甚至破坏了树木、沼泽、居住地和野生浆果,这里的土地已不能养活这儿的居民,人们也不得不去远离煤矿的社区去获取他们的鱼和水禽。
电影《暴裂无声》所呈现的则是现代工业对土地“扰动”的画面,电影开头以内蒙古包头市名叫营盘湾村的西北矿业小镇为背景,因为当地采矿业的发展,土地沦为矿区,造成地势起伏不平以及山的荒芜形象,在山上有矗立的是高压线铁塔,还有从矿区出入的卡车以及掀起飞扬的尘土。煤矿的开采、卡车的运输以及高压电的输送,构成了一条工业链,而这条工业链造成了土地资源的废弃以及河流的污染。而在这种环境中,羊群咀嚼荒草,干涸的溪水中有死去的鸟,而村民的身体健康也遭受环境污染的威胁。
二、土地的生态信仰:影像隐喻与批判
亚伯拉罕知道土地的用途:就是往亚伯拉罕的嘴里滴牛奶和蜂蜜。
关于土地的伦理认知,达尔文(Darwin)认为,重心在于整个群落的福祉,不是群落个人以及某个物种。也就是他所说的,“粗鲁的人至少在一般情况下具有某些美德,以便他们能够团结在一起,而这些美德至今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当个人有不道德的行为倾向,比如谋杀、抢劫、叛变等,犯罪的个人则被驱逐出群落。在电影中多次充斥着暴力,男主角张保民与他人在矿井中大打出手,在封闭的地下车库、煤矿公司老总昌万年的公司以及两个矿区对于土地资源的争夺,都在上演着一场场的暴力。处于社会低层或者“边缘地带”的人,他们只能通过斗争的方式,企图获得自己“整体群体”的利益。而昌万年与律师徐文杰对于张保民儿子张磊的杀害,以及昌万年绑架徐文杰的女儿,胁迫他交出犯罪证据,其手下弄丢徐文杰女儿媛媛时,昌万年用烟灰缸将手下砸死。这种个人通过“非法”手段谋求生存,则是“群体”所不齿的。大卫·休谟(David Hume)提出:“我们必须放弃用自爱原则解释所有道德情操的理论,我们必须采取一种更公开的感情,并倡导社会的利益时,就其本身而言,不是对我们漠不关心。”他接着说道,“宣扬善的倾向,以及促进社会和平、和谐、有序,需要通过影响我们固有的‘仁慈原则’,使我们参与到社会美德的一边。”达尔文和大卫·休谟认识到这种所谓的道德感源于社会本能。而对于土地除了同情之外,还有其他的道德情感性,而这种道德情感性更为具体和专属性。
在《土地伦理》(Land ethic)一文中,利奥波德认为除了个人和社会,“第三个因素”也需要加到伦理的范围内:土地、生物群落——包括同族成员(个人)和生物群落(或社会)本身。土地伦理“意味着对生物群落中其他成员的尊重”以及“对群落本身的尊重”。他认为,美国富人到了无法通过增加财富或财产来改善生活的地步。相反,建立在物质充足的基础上,他们应该努力生活在对周围环境有丰富的感知和知识的生活中。利奥波德正是本着这样的思路,开创性地呼吁人们对人类历史有一个更加环保的理解。他赞扬并更重要的是表现出对植物、动物和地方的审美鉴赏力。他说,“当一件事倾向于维护生物群落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丽时,它就是正确的,如果不这样做,那就错了。”此处所说的“美”指的是土地,其含义与“土地健康”相近,就是能够自我维持和自我更新的正常生态系统功能。土地伦理是生态学的明确体现,反映的是一种生态世界观。
在影片中,煤矿老板昌万年通过煤矿产业非法暴力敛财,他的生活条件已无需通过金钱改善,但是他对自身定位的模糊以及缺乏对周围环境的“审美”,所以他与李总见面时,只能是“暴发户”的形象:戴着颇似羊毛卷的假发,穿着定制西装和白衬衣,脚上穿着平底布鞋。昌万年凭借财力进入上流社会,时刻保持自己所谓的体面形象,当他在自己捐助的小学里大口嚼西红柿,西红柿汁水沾染了衣服,他小心翼翼的擦拭,在与校长合影时,则换上了校长的外套。在他的生存方式里,只有自身外表的重视,对于其他人没有给予尊重,对这片土地更没有环保意识或者说,他并没有完整的生态世界观。
《像山一样思考》(Thinking like a mountain),则讲述生物群落生存于土地上,有生产者和消费者,有捕食者和猎物。利奥波德说,“我现在怀疑,就像鹿群生活在对狼的极度恐惧中一样,一座山也生活在对鹿的极度恐惧中。”有人可能会说,生物群落的完整性和稳定性既取决于生命,也取决于死亡;的确,有人可能进一步说,一个成员的生命完全以另一个成员的死亡为前提。根据汤姆·里根(Tom Regan)的说法,为了整体的利益而牺牲个体有机体,包括人类本身,这使得土地伦理成为一种“环境法西斯主义”弗雷德里克·费雷(Frederick ferre)则放大了这种控诉:
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来消灭多余的人…在道德上是“正确的”!不进行这种灭绝是“错误的”!作为人类文化的指南,土地伦理其支持者的意图将导致古典法西斯主义,个人淹没在集体、种族、部落或国家的荣耀。
在电影中,多次提到“羊”这一形象,昌万年在涮羊肉时,摆精致的筵席,羊肉用专门的机器切片,在办公室模拟狩猎场,导演用一系列场景,暗喻上层阶层的“消费者”身份;而张保民及村民被强制征收土地使用权,他们则代表“生产者”的身份,被“消费者”主宰和剥削,而且承担着环境污染的恶果。而村民与羊群在某种程度上也同样构成了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丁海是经营羊肉馆的屠夫,在这个羊肉馆里,来往的客人是消费者,被屠杀的羊则是生产者。从表面上看,被杀死的羊,在生物群落的道德上是错误的。但是这取决于谁被杀,什么原因,在什么情况下,如何被杀。在每一种情况下,填补这些空白将为有关尊重的问题提供一个答案。丁海处于野蛮与血腥的环境中,却保留了一份善的良知,张保民用羊骨刺伤他的眼睛时后,在张保民被昌万年手下追赶时,他施以援手,让张保民躲在自己的卡车里。他跟张保民同属于社会底层劳动者,或者说他们属于同一个“群体”,他以宰羊作为生存的必要条件,但他的生态良知——对于同一阶层的道德保护,却没有丢失。
如果土地伦理暗示里根、费雷等人所宣称的那样,那么它一定就是荒谬的。利奥波德曾经所坚持的灭绝食肉动物逐渐发生了转折,他确信,土地的健康依赖于生物的完整性,也就是说,一个生态系统的正常功能依赖于其群落中的所有本地物种。在他讲述的故事中,老母狼垂死的眼睛无声地问它的刽子手:“你为什么把我杀死?”这就是他世界观发生改变具体的体现,他的最大贡献可能不只是对道德关怀延伸的思考,而是重构环境参与者的感性场域。而在影片中,徐文杰是杀死张磊的帮凶,当丁海的儿子丁汉生在徐文杰进入羊肉馆时,他戴上奥特曼的面具,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动作,仿佛以死者张磊的口吻质问:你为什么把我杀死?丁汉生是唯一知道知道真相的人,但是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人。导演通过这种张力试图对缺失的道德进行质问。
导演通过张磊因保护羊群被误杀以及最后患病的翠霞抱着一只羊羔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的镜头,这也是导演想表达的一种道德的延伸,这如同利奥波德在《土地健康与自然保育的分歧》(Land Health and A-B Cleavage)中写道,“土地伦理反映了一种生态良知的存在,而这反过来又反映了一种对土地健康负有个人责任的信念。”
三、生态美德:影像之外的延伸
土地伦理在空间上扩展到生物群落和生态系统,相对于我们,一座山是大的,它的相关的山地生物群落也是大的,但是任何给定的山和相关的生物群落只覆盖了地球表面的极小部分,与整个地球相比,一座山,甚至一座山脉,都是很小的。相对于我们来说,山是古老的,但相对于整个地球的历史来说,它们是短暂的。
土地伦理在时间和空间上是基于生态尺度的,也就是说,它引导我们所感受到人类整体的道德情操,即我们所感受到的嵌套在人类群落,并延伸至生物群落和相关的生态系统。利奥波德提出“保护道德问题”,个人道德、职业美德和社会美德——构成了渐进式的包容。个人土地使用者是某个群体的成员——农民、牧场主、林务员——而这些群体则是社会、政治经济的组成部分。3从人的角度出发,对于生态系统的保护,同时也是顾及后代个人、职业和社会的责任。利奥波德在《作为保护道德问题》(Conservation as a Moral Issue)和《西南地区保护的一些基本原则》(Conservation as a Moral Issue)中提出,“浪费、污染和不必要的破坏”是“不值得的,那些侵犯人权、破坏环境完整、稳定和美丽的人要受到惩罚……”电影中,处于同一矿区环境中的居民,或者说他们构成的群体,面对的不是物种之间的矛盾,而是人与人之间,城乡之间,上下阶层之间的冲突,底层个体处于被上层阶级主宰和剥削的状态,以张保民一家为例,作为底层阶级的他是廉价劳动力,儿子张磊是放羊的孩子,而妻子翠霞是因水质污染而患病的农村妇女。昌万年通过非法强制手段开采煤矿,吞并其他矿业公司,误杀张磊将其藏于山洞中等一系列行为,这反映了“群体”里处于上层的阶级个人道德、职业美德和社会美德的缺失,伦理的失序,对于生命也丧失了尊重,这是对于环境完整性和美的破坏。
所以,将最低限度的“破坏”或保护定义为一个道德问题的方式完全可以用美德伦理学来表达它——因为美德伦理学主要是关于自尊的。4利奥波德还说,如果一个社会容忍对人权的侵犯,容忍破坏环境的个人和行为,那么这个社会的自尊就会受到玷污。因此,尊重自己和所有其他生命的社会,能够居住于这片土地而不“玷污”它,这是人类在美德伦理中所体现的高贵。
罗纳德·桑德勒(Ronald Sandler)对环境美德伦理做出了较为全面而清晰的体系,在人类繁荣的基础上建立环境美德的同时,他还通过以“非幸福论(nonendaimonistic)”美德来倡导多元主义:生物和一些环境群落具有内在价值,这是非幸福论的基础,也是环境美德伦理多元化的一部分,这个目标是尊重自然的美德,包括关怀、同情和恢复正义,并加强了可持续性、环境行动主义以及环境管理的美德。土地美德是使人类成为生物群落良好“公民”的性格特征。
桑德勒提出非人类中心主义和有限的整体环境美德伦理,但是它的对象主要是道德缺失的主体,利奥波德承认环境变化的存在和土地伦理的意义,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即集体本身可以成为道德的行动者。随着生态学的发展,土地伦理美德需要进一步完善,整个地球、生物群落、土地景观、文化、语言、文明、民族、国家等,它们都是道德的存在,人的活动与这诸多的生态的动态变化联系在一起。人类的活动是什么?人是理性动物,通过理性控制自身的感觉、欲望和激情,同时谨慎而明智地指导人的生活,这是人类的活动,作为有道德的人,他们的内在价值也会驱使他们采取相应的行动维持自然景观、生态系统和生物群落的平衡,也就是克里考特(J.Baird Callicott)所说:“当人的活动只在正常的空间和尺度上干扰生物群落时,它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
四、总结
在利奥波德的时代,他认为,“土地和水资源的恶化究其原因是过度放牧,是牛群啃食了河堤的植被,是牛蹄踩松了土壤,这样以来,雨水冲刷河堤,土壤和沙粒就流进了溪流,溪流的狭窄、深邃、清澈、日夜不停的流淌景象便慢慢消失了。”但是,当前的环境问题似乎远远超出了当时的人类的重大影响。在影片的最后,开采对于环境资源的过度掠夺导致山体崩塌,暗喻生态信仰也在慢慢塌陷。邬斯宾斯基(Ouspensky)说,“一座山,一棵树,一条河,河中的鱼,露和雨,星星,火,每一个都拥有自己的灵魂。”土地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它呈现出生物的有机属性——植物、动物、土壤和水源——“一个协调的整体,每个部分都有明确的功能……作为一个整体,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可能不仅会看到它们的协调功能,还可能看到消耗和替换的过程,在生物学中我们称之为新陈代谢或生长”。在这个维度上,土地便有了某种看不见的属性——“灵魂”或“意识”。艾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提倡“尊重生命”,保罗·W·泰勒(Paul W.Taylor)也提出“以生命为中心的伦理原则体系”。利奥波德认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象。当前我们面临前所未有的环境和社会挑战,气候剧变、饥荒、资源战争、物种濒临灭绝等。我们在地球上拥有特权的同时,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土地伦理,除以公正、普遍、平等的原则外,还需以对待生命的尊重等环境美德,来承担地球这个“生命整体”的责任,这片土地才能更好的存在,才能更好的惠及未知的后代。
注释:
1.全球土地面积分布较少,而人类活动的区域相对更少,因此,土地会因为人的需要发生其职能的重新调配。参见Braat,L.C.,de Groot,R.,The ecosystem services agenda:bridging the worlds of natural science and economics,conservation and development,and public and private policy[J].Ecosyst.Serv,2012.1,4–15.
2.当人为改变土地资源的使用强度时,土地的服务职能也会相应发生改变,进而人类会对于土地的使用、分配及资源产生分歧。参见Seppelt,R.,Lautenbach,S.,Volk,M.Identifying trade-offs between ecosystem services,lan d use,and biodiversity:a plea for combining scenario analysis and optimization on different spatial scales[J].Curr.Opin.Environ.Sustain,2013.5 (5),458–463.
3.利奥波德认为土地伦理涉及人类对于土地群落的道德层面,包括个人道德、职业美德和社会美德。参见Thinking like a planet:The Land Ethic and the Earth Ethic[M],2013,158.
4.在利奥波德的“环境美德”体系中,他将“自尊”一词引入。参见A.Leopold,“Some Fundamentals of Conservation in the Southw est,”in S.L.F lader and J.B.Call icott,eds.,The River of the Mother of G od and O ther Essays by Al do Leopold[M].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