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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2021-01-26聿刀

花火B 2021年11期

聿刀

作者有话说:偶然看到有关“星际行星”的科普,这些不绕任何恒星公转的、流浪于星系之中的行星,也叫“流浪行星”。我想到人亦如此,可能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是徘徊在人群外的孤独个体,自觉像一颗流浪在浩瀚宇宙里的黯淡无光、无人问津的天体。如果你也是这一类人,在妄自菲薄的时候请记住,万千星辰闪烁,而你自成宇宙,一样珍贵。

还剩六秒,冯彦青呆呆地看着向自己奔来的方淮,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一同奔跑,温柔的晚风从他们的脸颊上拂过,风里有好闻的植物的清香。

方淮与冯彦青两个人久别重逢的日子,正赶上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骄阳似火,行道树都被晒蔫了,根根枝条垂落,叶片打着卷儿,从餐厅包厢的落地窗望出去,整个世界蒸腾着一层白蒙蒙的暑气。

方淮最讨厌夏天,讨厌汗流浃背的黏腻感和蒸笼一样窒闷的空气,暑热天本就食欲不振,遇上面前这一桌虽鲜但甜、浓油赤酱的苏帮菜,更是看一眼就饱了。

做东的赵老板转着餐桌上的玻璃台,将一道松鼠鳜鱼转到他面前:“方老师,听说你是苏州人,这家苏帮菜馆是我朋友开的,生意一向很好,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再没有胃口,面子总是要给的,他拾起筷子夹了点鱼肉蘸汁放进嘴里,眉心微动。

“怎么?”

“确实不错,从前在家的时候,也吃过这样的味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淮接下来三个月的工作也差不多定了。他是一名脱口秀演员,跑线下商演的,在圈内小有名气,有固定的粉丝群。赵老板有在商圈经营的咖啡馆和酒吧,愿意提供场地邀请他来做专场演出,招揽人气。

合作谈得差不多了,餐厅老板推门进来问他们吃得怎么样。赵老板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夸那道松鼠鳜鱼味道真好,要向厨师讨教秘方。

餐厅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家的招牌菜,我们家小师傅年纪轻轻,做菜一点不含糊,不少回头客都是冲着她来的。”说完,他侧身吩咐服务员,“去把小冯叫来。”

原本静坐在桌旁垂着眼的方淮,乍一听到“小冯”这个称呼,心头突突一跳,隐隐觉得是她,又觉得不可能。他面上不显,短短的几分钟,心中翻涌的情绪已然通过手中攥成一团的桌布传递了出来。

“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今天的掌勺师傅,冯彦青。”

真的是她。

被揉得不像样的香槟色桌布一下子散开,方淮收回手,两手抱臂,向后倚在了椅背上。他以一种防御性姿势、一种审度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站在包厢门口,看上去有些不安的女孩。她把白色的厨师帽脱下来抓在手里,一头没打理的毛躁的短发,碎发不规矩地朝各个方向翘起,像是倔强的小刺猬。

一屋子食客都没想到大厨竟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一时间七嘴八舌热闹起来,有问她年龄的,有问她是不是还在上学的,也有正经问她松鼠鳜鱼的做法的。方淮定下心神,刚要开口为她解围,哪知冯彦青自己一一作答了。

“我二十三,毕业两年了。

“这道菜的做法,网上教程搜得到,只是我会过三遍油,裹上蛋黄糊,初炸,切了花刀的鱼肉,炸一遍,成型后,再炸一遍,糖醋卤汁用清汤、盐、糖、醋和料酒来调,多加一点柠檬汁。”

她的讲解认真又细致,语速很慢,没有什么磕磕绊绊。然而她说得越流利,方淮的脸色就越难看。

这顿饭是午饭,方淮下午没什么事,干脆坐在车里守在餐厅门口等着她下班。

下午三点,换掉厨师服的冯彦青一身T恤配牛仔短裤,挎着帆布包从餐厅侧门出来,一头支棱似鸟巢的短发被压进了鸭舌帽,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方淮不急不躁,也不跟她打招呼,就慢慢踩着油门跟在她身边沿着马路牙子开车。跟了好一段路,最后还是冯彦青先沉不住气,扒住他副驾驶座的车窗问:“你想干吗?”

“我不想干吗,我关心关心你,”一晃眼两年没见,方淮还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欠揍模样,“上个星期你爸还跟我说你人在青岛,怎么这会儿又瞬移到上海了?”

她退后半步,压低的帽檐下只露出莹白的下巴:“我没有事事都要向你交代的义务吧。”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方淮仔细地瞧着这个阔别多时、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半晌,勾起嘴角笑了笑,声音凉凉的:“是不必向我交代,毕竟连你自己亲爸都被蒙在鼓里。

“什么时候好的?小结巴。”

冯彦青的口吃是天生的,说话超过五个字就要停顿或叠詞,她父母带她遍寻名医无果。因为有口吃的毛病,冯彦青在语言上的减法做得很好,可以说是惜字如金,能用三个字表述的绝不动用五个字。

她的自我介绍永远是最省俭的:“你好,冯彦青。”

方淮则与她截然相反:“你好,我叫方淮,方是正方形的方,淮是河汉江淮的淮。给我测生辰八字的大师说我五行缺水,我爸妈也希望我成为一个像浩瀚江水一样胸怀宽广的人,所以给我起名叫方淮。”

这段对话发生在十五年前。彼时,十岁的方淮牵着爸爸的手初次登门拜访冯父,九岁的冯彦青眨着黑葡萄一般大而圆的眼睛,听完他啰里八唆的自我介绍,礼貌地回了一个“哦”。

冯彦青的父亲冯自南是当时很出名的相声演员,擅长单口相声,在曲艺团工作数十年,还登过几次地方电视台的春晚。方父是相声迷,看自家儿子嘴皮子功夫了得,于是把他领来拜师学艺。

冯自南是不收徒弟的,他常说这门技艺是冯家祖师爷一代代传下来的,也应当传给冯家的后人,因此为了矫正冯彦青的口吃,冯自南下过很大的工夫。天南海北的中西医都看过,心理疗法和中药秘方双管齐下,可就是不见好。医生说这是非常复杂的语言失调症,牵涉到遗传、神经生理发育、家庭和社会等诸多方面原因。

遗传因素首先被排除掉,冯家人历来吃的正是“说话”这碗饭。冯自南单方面认定女儿是语言神经中枢发育不良,听人说电击疗法可以通过适量的微弱电流去刺激患者的大脑,改善这种情况。他还真打算带冯彦青去试一试,被冯母拼死拼活拦了下来,骂他“走火入魔了”。

巧的是,方淮就出现在这个“走火入魔”的时间段。不收徒的冯自南急于传艺,摈弃了原则,破例收他做了唯一弟子。

2006年的夏天,拎着两个小皮箱的方淮正式入住冯彦青的家。那会儿学校在放暑假,在这漫长的假期里,冯彦青没有睡过一个懒觉。

相声表演中的技巧总结为“说、学、逗、唱” 四个字,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声音要脆快、洪亮、甜润。在冯自南的言传身教下,方淮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在院子里练绕口令。他这人心思坏,自己睡不成,也不让冯彦青睡,存心站在冯彦青卧室的窗户底下大声念:“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

他那时还没到变声期,嗓音尤为清亮,念起绕口令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跟百灵鸟似的。

一天如此,天天如此,冯彦青受不了了,推开窗户狠狠捶了下他的脑袋:“你,方淮,你还让不让,让人睡觉了?”

“我总算等到你一次性跟我说话超过十个字了,”男孩遭到偷袭,也不恼,笑嘻嘻的,“早睡早起身体好,以后我就是你的闹钟,一对一叫醒服务。”

冯彦青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带一个大院子。她的卧室窗户朝南,临窗栽植了一株很高的广玉兰,花开白色,芳香馥郁。越是入夏,盛放的玉兰花越是皎洁饱满,卧在青枝绿叶与天光云影之间。年少的方淮就站在那片碧色的树荫和雪白的花朵下,隔窗凝望着她,笑容清俊,眉眼标致,且不论其他,单单那一幕,真正美得可以入画。

他这个叫醒服务,一旦开启就永无宁日。从此无论酷暑还是严寒,上学还是周末,方淮六点起床,六点一刻必会喊醒冯彦青。他也确实有毅力,读书和学艺两不误。冯自南很得意收了这样一个有天赋又肯努力的门生,将半生曲艺技巧倾囊相授,对他倒比对亲生女儿还亲。

方淮每两周回自己家一趟,其余时间都在冯家,与冯彦青读同一所学校,比她高一届。他是个自来熟,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碰到一起都能聊起来。跟他一比,冯彦青活脱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到逼不得已,绝不多说一句。

升了初中,学校就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走路二十分钟能到。正是与异性相处最别扭的青春期,连课桌上都要画条三八线的年纪,冯彦青不大愿意同方淮一起上下学,冯母却觉得两个孩子走近一点,互相能有个照应。听见冯母的嘱咐,方淮“啪”地一下敬了个军礼:“遵命。”

他一直是这个德行,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事事不上心的样子。冯彦青不爱说话,他偏要逗她开口。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他突然停住脚,落后她一截,又很快追上来,趁她不注意,手伸到她耳边迅速挂上了什么。

冯彦青伸手取下,看见躺在掌心的是路边花坛里的一朵三色堇,紫色渐变的花瓣像扎染的棉布,细嫩的花柄托着鹅黄色的花蕊,飘散着若有似无的甜丝丝的香气。

方淮滔滔不绝地给她科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这是三色堇,是波兰和冰岛的国花。又叫猫脸花,你看,这花的颜色是不是很对称?这里像猫耳朵,这里像猫的胡须,这是嘴巴……”说到一半,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不禁奇怪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他摸摸自己的脸,一种盲目的自信油然而生:“是不是看我长得好帅,又如此博学?”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好吵。”

三个字噎住了方淮。他气鼓鼓地闭上嘴,话痨如他,硬是憋到学校门口也没再搭理她。那天轮到冯彦青值日,早上两个人沉默着直到分道扬镳,她忘了告诉他今晚不用等她。

放了学,方淮还是照例等在校门口,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一路找去了她的教室。

初二(五)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男生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写画画,方淮问他:“同学,我找冯彦青,你有看到她吗?”

当时冯彦青和一同值日的赵磊都不在教室,一个去洗拖把,一个去倒垃圾了。这个涂鸦的男生是赵磊的朋友,其实是四班的,他不认识冯彦青,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愣愣地与方淮对视。

方淮见他不吭声,急了:“哎,就是你们班的小结巴,你记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话音刚落,他的后脑勺就挨了木棍重重一击。冯彦青手持拖把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却似熊熊大火燃后的枯木余烬。

冯彦青的确有口吃的毛病,但她也最讨厌别人叫她“小结巴”。打她进幼儿园起,班里总不乏调皮的男生给她取各种各样的绰号,更有甚者,故意磕磕绊绊地学她讲话来取笑她。

或許他们主观上没有太大的恶意,可那些屡禁不止的绰号、滑稽模仿和哈哈大笑,声声如刀刻,人心不是磐石,血和肉凝结成的肉体凡胎,经不住一刀刀反复切割。

她进教室放好拖把,收拾好墙角倒下的扫帚和簸箕,从桌肚里拖出自己的书包,连正眼也不瞧他,自顾自地扬长而去。方淮自知犯错,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一个劲道歉。

“冯彦青,我错了,我再也不叫你小结巴了。

“真的,我那是心急口误,我怕你已经走了,我又没看到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给我取绰号,你可以叫我大喇叭,你不是总嫌我嘴巴叭叭的很吵吗?”

他像唐僧在念经,念得冯彦青头疼。她一路都在想要怎么甩掉他,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人行道对面的绿灯还剩十二秒,方淮跟着人群过马路,而冯彦青停住了。

灯牌上绿光闪烁的电子小人不知疲倦地摆着手迈着步。

还剩十秒,此时夜幕微垂,天穹逐渐变为朦胧的蔷薇色,旖旎的粉红中夹杂一点宛如水墨画晕染开的淡青;还剩八秒,走到一半的方淮意识到女孩没有跟上来,在日落熔金的黄昏云霞下,在光缎一样川流不息的汽车灯河中,他转头望向她;还剩六秒,冯彦青呆呆地看着向自己奔来的方淮,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一同奔跑,温柔的晚风从他们的脸颊上拂过,风里有好闻的植物的清香。少年掌心的温度略高于她的手腕,一种坚定而柔软的暖,带给她没来由的心安。

跑过斑马线,绿色小人恰好变成静止的红色,方淮再次口不择言:“你傻呀,绿灯不走,你停那儿干吗?”

女孩气得甩开他的手:“你才傻!”

他立刻做小伏低:“好好好,我傻。

“我傻,你聪明。

“我吵,你安静。

“嘿!你看,咱俩这是互补呢。”

他脸皮可真厚,觍着笑脸,满嘴跑火车,让人生不起他的气。她想笑,面子上撑不住,低了头,硬生生地把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谁要跟你互,互补。”

上了高中,方淮搖身一变,成了学校里的红人。一场迎新晚会过后,人人都知道高一年级有个会说相声的极富谐星气质的帅哥。

他长得好看,人又幽默,颇得女孩们的青睐。他在女同学面前舌灿莲花、情商奇高,唯独“欺负”冯彦青,在她面前嘴贫得很:“我就喜欢你气不过我又说不过我的样子。”真把人惹毛了还得自己想办法哄回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方淮悟性高,肯用心,才十六岁,冯自南就觉得他可以出师了,还带他在地方电视台上演对口相声,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师徒配合,默契无间。

所谓“名师出高徒”,培养出方淮,冯自南的相声事业上了一个新高度,最是风光得意时,然而一向身体不太硬朗的冯母被查出了冠心病。人到中年,她经常感到胸闷心慌甚至呼吸困难,医生叮嘱她要坚持低盐低脂的饮食,不能劳累。

冯彦青从小依赖母亲,刚会走路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妈妈。她父亲醉心曲艺,最亲近她的时日,回想起来,竟是方淮没来之前领着她四处寻医问药的那段日子。最亲近的妈妈病倒了,连她也跟着生了一场大病似的,郁郁寡欢,提不起劲。

到了年底,照规矩,小年夜在冯家吃团圆饭,方淮的爸妈都会来,吃完饭把方淮接回家过年。以往这顿饭都是冯母操办,她的厨艺很好,不亚于五星级饭店的大厨。今年由冯彦青接棒,这几年,方淮跟着冯自南学相声,她则跟着母亲学做菜,林林总总的菜式学了也有七八成。

大人们在客厅里聊天,冯彦青在厨房里忙活,方淮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她的发质粗硬,留不了长发。方淮见她动不动就要撩一下被汗水黏在颊边的头发,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冯彦青正握着刀在砧板上“锵锵锵”地切芹菜段,他站在她背后,小心地用手将她一缕缕短发归拢到一起,然后用手中刚拿来的皮筋给她扎了个小丸子头。

她知道他在给自己扎头发,没说话,手上切菜的动作也没停。落在颈间的头发被束上去之后,确实清爽不少。她刚要说声谢谢,方淮捏了捏那个小小的丸子:“哈哈哈,好像隔壁王奶奶养的那只泰迪啊,你见过吧?它毛长,夏天也是这样扎起来。”

冯彦青往后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回敬他的嘴欠。

今晚的主菜是冯母最拿手的松鼠鳜鱼,方淮帮冯彦青拿住鱼尾,方便她往鱼身上浇油。在此之前,他几乎没进过厨房,对热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她一勺油下去,他心一抖,手跟着一抖,一条三斤重的鳜鱼掉入油锅,溅起半锅油星。掌勺的冯彦青有经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避三尺。

倒霉的方淮“殉”在了油锅之下,幸亏冬天穿的衣服厚实,只是手背上被烫了几个泡。

这顿饭做得色香味俱全,方家父母赞不绝口,只是方淮坐在冯彦青对面,举着涂了药膏的右手,全程用充满怨念的目光盯着大难临头时选择独善其身的她。冯彦青有点心虚,小声辩解:“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松,松手的。我是本能的,反应。”

她夹了一大块最好的鱼肚肉,剔刺,蘸汁,伸长胳膊送到方淮碗里:“你用左手。”

方淮父母是通情达理的长辈,反倒怪起自家儿子来:“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还要妹妹给你夹菜?”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专心吃饭。餐桌上的大人们喝酒聊天,一顿饭耗时很久。冯母身体不好,没有陪同。冯彦青在开席前已拣了几样菜送上二楼卧室,自己吃完了,邀赏一样跑上去问妈妈自己的手艺如何。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她端着餐盘下楼的时候,听见客厅里谈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冯彦青家的楼梯不是直通客厅的,有堵墙挡着,所以没人看见她。

从对话里她得知方淮今晚跟爸妈回家,过完年就不会再住她家了。他要升高三了,学业紧张,方家父母也说叨扰了几年,没有一直住下去的道理。

方父站起身,郑重地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冯大哥,我敬你一杯,承蒙你照顾,方淮他不仅是你徒弟,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儿子,他以后合该孝敬你一辈子!”

冯自南仰脖饮尽杯中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方,我是没福的,还是你有福气,我做梦都想有个方淮这样的儿子呢。”

一朝面临离别,他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心里话一吐为快:“我啊,就一直盼着有个儿子,好把我这门技艺传给他。生了个女孩儿,也行,也能教,谁知道,唉……”

“那……怎么没给青青添个弟弟妹妹?”

“我是有这想法,不过生青青的时候她妈妈难产,后来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又说如果有了弟弟妹妹,怕青青多想。”

多想?她是不善言辞,却不是傻子。人的心里都有一面镜子,好与坏是能感受出来的,她早就感觉到自己的爸爸对方淮超过血缘的亲昵和慈爱,该想的不该想的,都表露在冯自南的一言一行里。可是说到底,虚空的想法总不如落到实处的话语伤人。她此时此刻才确定,冯自南内心深处对她其实一直是有怨的,怨她的出生不够如意,拖累了妻子的身体,还怨她口齿不清不可栽培,断了冯家世代相传的事业。

这番伤人的话,冯彦青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另一个当事人,当时回房间收拾行李的方淮却只字未闻。

方家人离开的时候,冯彦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想睡觉,她关了灯,拉紧窗帘,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一颗心在夜晚扑通扑通地寂寞跳动。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敲玻璃的声音响起,院中的方淮趴在她的窗台上喊她:“冯彦青,我要走了。”

等了几分钟,窗户没有被从里推开的动静,他呆呆站着,觉得有点委屈:“有那么困吗?我要走了,你都不出来送送我?”

窗帘紧闭着,直到他爸妈催他上车,躲在帘后的冯彦青才偷偷撩开了一条缝隙,目送他的背影。窗前的广玉兰在冬季仍有着鲜绿的叶子,她还记得初次见他是在夏天,满树如堆云砌雪一般的洁白花朵,他在清晨的绿荫下,在她的窗前念绕口令,不念到她起床绝不挪步。

他十岁那年来到她家,拎着两个小皮箱,十七岁离开,还是随身带两个小行李箱。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好像什么都没留下,又好像什么都沒带走。

冯彦青读高三那年,方淮踏进了大学校门。冯母在度过一年平稳期后,病情突然恶化,住进了医院。冯彦青一放学就往医院里跑,冯母虽然想见女儿,也不想她为自己耽误高考。前去探望的方淮受冯母之托,承担了劝说冯彦青的重任。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冯母被护士推去做检查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方淮凑到正在做卷子的冯彦青身旁,看她半天不动笔:“遇到不会的了?”

他拿过草稿纸和笔,三两下写出了计算过程,推给她:“等差数列,这是高一学的吧?你以前可不会被这种题难倒。”

破防也只是一瞬间、一句话的事,冯彦青双手握拳,抵住额头,伏在了桌上:“我不想上课,我想陪我妈,我怕我在学,学校的时候,万一她……”

与父亲关系冷淡,让她更加倚重母亲,未成年的她像一株攀附母树的菟丝花,汲取养料的来源摇摇欲倒,连带着她也敌不过风雨飘摇。她抬起头,看着方淮的眼睛红得像小兔子:“我想当厨师,不一定要上,上大学。”

方淮拉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是,高考不是唯一的路径,也不能保证你的成功,但它很重要,是因为它给你选择的权力。人生在世几十年,你能保证你永远对一样事物心存热爱、永远不变?如果你以后不想做厨师了呢?

“像我,我学了快十年的相声,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视野一下子开阔很多,在我面前的不止一条路,我可以继续做相声演员,也可以做记者、主持人,我还发现了脱口秀,也是我感兴趣并且愿意去尝试的东西。”

她吸着鼻子,重点抓得很奇怪:“相声和,脱口秀,有什么不一,不一样?”

方淮没有傻到在这当口给她科普两者的区别,把话题带回来:“总而言之,你也不希望师娘她人在养病,还要劳神担心你成绩下滑的事吧?

“对了,我转去做脱口秀的事情可要瞒住你爸,我还没跟师父讲,他肯定要生气。”

他们达成了君子协议,冯彦青帮他保密,以后每周末来医院陪床,其余的时间都要潜心备考。而方淮代替她,常来常探,随时向她报告冯母的病况。

这协议一点也不“君子”,高考结束的冯彦青才知道,方淮和她妈妈联手做了个局,谁都没有告诉她实话。实情是冯母的病没有好转,心脏功能受损,进而发展为心力衰竭,她在女儿面前强装笑颜,但维持她生命最重要的器官如风中之烛,每一次搏动都是苟延残喘。

她在六月底的一个雨夜悄然离开,冯彦青的高考成绩还没公布,再也没有机会让她拽着护士炫耀自己的女儿有多争气了。闻此噩耗,深夜赶来奔丧的方淮抱住冯彦青时,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把骨头,她瘦得脱了形,瘦小的身躯蜷缩在他的双臂之间,竟有些硌人。

“我不怪你,我知道,肯定是我妈,让你不要说。”

她有一颗玲珑心,洞察了他的全部,把他即将脱口的“对不起”堵了回去。

最亲的亲人不在了,生活还是要继续。冯彦青的高考志愿填了青岛的一所大学,在内陆城市长大的她很向往波澜壮阔的大海,学的专业是计算机,她的理科一直好过文科,这种不需要太多言语交流、闷声敲代码的专业很适合她。

青岛离苏州有些远,她也犹豫过,可是方淮说地理上的远不叫远。他也确实做到隔三岔五就拎着冯彦青爱吃的车厘子和山竹去她的学校看她。母亲离开后,她觉得自己像茫茫大海中一艘偏离航线的船,好在有方淮,他是灯塔,是北极星,是海天尽头照耀她和指引她的一线光明。

冯彦青二十岁生日的零点,方淮向她告白了。

他说:“冯彦青,跟我在一起,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他们像世间无数对普通而甜蜜的情侣一样,约会吃饭看电影,傍晚手牵手轧马路,在落日和星空下拥抱并亲吻。交往一年后的春节假期,冯彦青牵着方淮的手出现在冯自南面前。

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爱徒,两鬓添了斑白的冯自南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晚拉着方淮说个不停。冯彦青在厨房忙上忙下,新炒了一盘碧螺虾仁端去客厅。她真的不知道,老天剥夺了她正常连贯的语言表达能力后,赋予她卓越的听力到底是补偿还是惩罚。她无比清晰地听见方淮说:“我答应过师娘,一定会好好照顾青青的。”

方淮那晚留宿在冯家,睡他从前住的客房,来跟她道晚安,顺势向她讨要“晚安吻”,冯彦青一侧头,躲开了。她含泪的眼睛在夜里如同波光跃动的湖水:“方淮,你是什么时,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脸上挂着一贯散漫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明天带你去见我爸妈,早点睡。”趁她不注意,他微微弯腰,往她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她的心再次回到四年前方淮提着行李箱搬离这个院落的夜晚,它不再寂寞地跳动,而是无止尽地落下去,像坠落在没有底的深海,四周都是安静的泛着咸腥味的泡沫。

是的,他的告白很郑重也很浪漫,可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最简单的那两个字——“喜欢”。

她跟方淮简直是两个极端的人,一个健谈、一个寡言,一个热情、一个孤僻,一个走到哪里都呼朋唤友、众星捧月,一个社交很少、几乎没有朋友,从前的她没有深究,如今想来,处处都是荒唐的陷阱,这样的方淮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冯彦青?

人想靠近太阳,爱慕太阳是很正常的,但是太阳会被飘浮在宇宙中黯淡无光的流浪行星吸引吗?

冯彦青想了一夜,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方淮脸皮厚,这是共识。

自从知道她工作的餐馆,他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坐在桌前点菜,把一本菜单挨道点个遍,还次次指明了要“冯师傅”做。

盲人也能看出来他俩之间的猫腻了,餐馆老板自作主张地把冯彦青推出后厨要他俩好好谈谈。

她一把抽走他手中的菜单:“你有完没完?”

他啧啧一叹:“你们这服务态度不行啊,不是说顾客是上帝吗?我天天光顾,咋还给你光顾出火气来了?”

“全上海的饭店,都倒闭了吗?你非要来这里吃?”

为了克制住结巴,她的语速放得很慢,长句截成短句,这样减少了言语的攻击性,反倒显出一种咬文嚼字的稚拙的可爱。他一下子就心软了,不忍再捉弄她,扯到正题:“我就是想问清楚,你为什么说分手?为什么躲我?这两年我去你家没有一次碰到你,师父说你每次回家前都要打电话问清楚我在不在才回。”

冯彦青看着他的眼睛,无端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夕阳的光线干净又明亮,是金子般璀璨的颜色,洒在车水马龙的烟火人间、排列整齐的斑马线和少年的肩上,他转头望向她,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真诚。

这样的温柔和真诚让她害怕,她身体里一直藏着个胆小鬼,一开始因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流利表达而自卑,因父亲的失望和同龄人的嘲笑而羞于开口,后来因珠玉在侧的方淮而自惭形秽。统统都是因为害怕,害怕失去,害怕真相,害怕他的答案是“我的确是因为许下的承诺,才和你在一起的”。

她的眼中不知不觉又蓄满了泪水,这一次,方淮看见了。他的表情柔软下来,轻轻攥住她的手:“是因为那天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没有回答吗?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都说不清。如果一定要追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还记得吗?我说我喜欢你气不过我又说不过我的样子,我觉得那样的你很可爱。

“冯彦青,师娘临走前,我确实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可现在都2021年了,又不是古代报恩要以身相许的,照顾归照顾,我不喜欢你我干吗要搭上自己?

“我说过我们是互补型,如果你被动,我就做主动的那个,我不介意向你走九十九步,也给了你两年的时间想清楚。”

从餐厅的落地窗涌进大片金灿灿的阳光,像春日温柔而连绵的雨水,像亮晶晶的未来。他置身在那樣光明的未来里,俯身拥抱住幽暗过去里的她:“冯彦青,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向我迈出一步?”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