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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道丹心

2021-01-26卢国建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1年1期
关键词:姨太麻子

卢国建

同为医者,亲兄弟泾渭分明;各行其是,待日寇异轨殊途。

胞兄经丧妻辱妾之痛,愤而抗日;胞弟明抗日救国之理,痛改前非。

手足齐心,共商杀敌大计;玉石俱焚,传承医道丹心!

太湖的水一直是桀骜不驯的,就像一匹刚烈的野马,奔腾不息。但这水一流到城里便变得温顺无比,似低吟浅唱。

人亦同此,从一个娘胎出来的胡氏兄弟都经受了父亲——老中医胡敢笑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却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

老大胡彦士脾气古怪,凡上他那里看过病的人都说他脾气暴躁,但又不得不佩服其医术高超。

胡彦士下药之猛在医界闻名,再重的病,哪怕乡下人用藤榻抬来的,他都只开三帖药。要么好,要么倒。不像别的郎中,七帖又七帖,拖着没完没了。

自然,服了胡彦士的三帖药,大多数病人都有了起色,很快恢复如常,久而久之,他便有了“胡三帖”这么个称号,声名远扬。

同是一母所生,他兄弟胡彦夫在西门也开了一家诊所,却是门可罗雀。偶尔撞进一个人来,也大多是不知就里的乡下人。

胡彦夫是个庸医,只会开些治不愈也治不死的稳方子,对付轻微的头痛脑热,生疔熟疮,湖孚人得了重病是万万不会找他看的。不过,胡彦夫从未医死过一个人,倒是也有人死在他大哥胡彦士手上。但是,世上没有一个良医手上没死过人的,好比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哪有身上不留弹痕枪伤的?两兄弟性格世态的迥异也印证了“一娘出九子”这么个浅显的道理。

胡彦士最大的嗜好不外乎酒和女人。他讨了两房老婆。大老婆是财主家庭出身,是个中规中矩恪守妇道的贤妻,欠缺的是不能生养。第二个讨进门的二姨太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偏偏也不争气,多年也不见肚子大,从而坚定了他再讨一房小的想法。

除了这两个大多数男人在条件许可的情形下都有的爱好,最近他又添了新的喜好。他托人从上海买了一辆带引擎的自行车,叫作“机器脚踏车”。这对于孤陋寡闻的湖孚人堪称新奇。那时城里骑自行车的并不多见,只有邮政局送信的邮差才有。而胡彦士却拥有了机器发动不用脚踩的自行车了。

每日傍晚,酒足饭饱后,胡彦士握着车把,“呼呼”地骑着车穿街过巷,好不惬意。

那天黄昏,胡彦士一如往常地驾车出行,驶出黄沙路要上骆驼桥,只见桥边一位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倚着桥栏,伸手挡在他面前。他忙一个急刹车。

“先生,能不能带我一段路?”女子笑着柔声对他说。

胡彦士犹豫了一下,倒不是想拒绝,而是被女子的大胆所震动。犹豫间,女子已掀起裙边,跨上后座。

胡彦士只好发动了引擎,扭过头问:“小姐要去哪里?”

女子甩了甩飘在额前的长发道:“随你吧!”

胡彦士蒙了。女子却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夫吧?”

胡彦士“嗯”了一声,车继续往前行驶。来到北街中间,女子叫胡彦士停了车,又说:“先生,我有病要找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来?”

胡彦士重新打量了一下女子,说:“明天下午可来诊所找我。”

女子得的是偏头痛,一入睡就做噩梦,病痛发作时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只想把自己的脑袋敲破。胡彦士看了看她的舌苔,又搭了脉,开了张方子,嘱咐她把那三帖药服了即可。女子谢过胡彦士却并未离去,一直等到胡彦士看完病,又要胡彦士把她带回北街。

一星期后的黄昏,太阳西沉后,女子又候在了骆驼桥,等胡彦士的车过来后跨上去,心花怒放地说:“胡先生,太感谢您了!我头痛好多了,夜里也不再做梦了!”说着伸出藕一样白嫩的手臂揽住了胡彦士粗壮的腰。

胡彦士先是一惊,转瞬又一喜:较之他那两位贤淑但拘谨的大小老婆,这位新潮豪放的女子从天而降,给他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

女子叫陆珊珊,自幼父母双亡,由在北街上开着一爿绸布庄的舅舅、舅妈抚养长大,现就读于省城高中,这次是回湖孚过暑假。她前几年得了偏头痛,在省城求医无果,时时发作。服了胡彦士三帖药后,病痛像风一样吹走了,通体轻松,不由对胡彦士膜拜不已,又想着坐在胡彦士的车后有趣浪漫,竟有點儿喜不自胜。

这样又兜了一个礼拜的风,让胡彦士感到身后没有她坐着便空落落的。

他首先对两位夫人提出了要讨小的想法,她们平日对胡彦士依顺惯了,又觉得未能生养,亏欠于他,自是满口应允,托了媒人去陆珊珊舅舅处游说。舅舅与舅妈一商量,想这外甥女也不好管教。那时胡彦士正值中年,模样长得不差,又是城里人人敬仰的名医,尽管是做小,嫁过去也有了依托。唯恐外甥女不依,晚上跟她一说,竟乐颠颠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年开春,胡彦士明媒正娶,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成为湖孚城的美谈。

从此以后,夏日的苍茫暮色中,胡彦士手握车把,昂着头挺着胸,又骑车出现在街头,坐在他身后的三姨太陆珊珊紧揽着他粗壮的腰,凉鞋里涂着血红蔻丹的脚趾时隐时现。夕阳像一团火把湖孚城映得通红,胡彦士酡红的脸亦如西沉的太阳一样……

三姨太不仅在胡彦士刻板的生活中注入了新鲜活力,还在自己肚皮里装上了他向往已久的种子,这使得他更加视她为珍宝。保胎期间,两位夫人忙前忙后,悉心照料服侍,在为胡彦士终于有了后而高兴外,多少减轻了对他的愧疚。

平静的日子被几艘从太湖里开来的快艇打破了。

1938年初秋,一个阳光炽热、暑气未尽的日子,日军宪兵队长津田太郎手拿指挥刀,满脸杀气地站在甲板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湖边的芦苇荡,身旁卧着一个架着歪把子机枪的枪手,直奔湖孚而来。

县政府获得情报后撤向了天目山麓。湖孚城的老百姓听说日本兵要进城,凡有乡下亲戚的都往乡下避难去了,走不脱的只能听天由命。

也有巴望着日本兵来好去投靠的,比如警察局的小队长程有山,眼下就带着几个跟他有同样想法的心腹手下,趁着县政府撤离之乱,明目张胆地打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太阳旗去了码头迎接日军。

三艘快艇作为日军的先头部队在务前河码头系缆。津田一眼望见了在熠熠阳光下闪耀的太阳旗,露出了笑脸。他扶着指挥刀一步跨上岸,对着举旗哈腰的程有山一行疑惑地问了声:“你们,什么的干活?”

程有山摘下大檐帽,腰弯得更低了,道:“我代表县警察局欢迎皇军进城!”

津田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警服,问:“你的,警察的干活?”

“是,是!”程有山直起了腰,谄笑着说,“太君,我们是本地维持治安的警察,愿为皇军效劳!”

宪兵队由程有山等人带路占领了县政府。紧接着从西北边的南京方向陆续地驶来了满载日伪军的卡车,湖孚城陷于日军之手。

津田把邮政大楼占据作了宪兵司令部,之后就有人被押着关进了有点阴森恐怖的两层楼房,还不时传来凄惨骇人的喊叫声。

邀功献媚的程有山没能如愿当上他垂涎已久的侦缉队长,只捞到一个带着一班伪警察站岗巡逻、随时得提防有人打冷枪的巡逻队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可操生杀大权的侦缉队长一职,让瘪三样的土工郭麻子给弄去了。

土工是民间为死者入殓、扛棺材出殡的行当,通常又是鬼神不怕的狠角色,胆子特别大。就是这个胆大让津田看中了。

郭麻子这大半生,尽管人们有求于他,终归是被人看不起的,平时走路都要离他远几尺,生怕沾上晦气。这次被赏识,是因为他告发了邻家一个杀了鬼子哨兵的魁梧汉子,津田一高兴就把侦缉队长这顶帽子给他戴了,让他带着手下四处去搜捕军统的情报人员和地下共产党、抗日分子。

郭麻子感激涕零地往地上一跪,对着津田叩头便拜,发誓效忠皇军,从此摇身一变,带着一班喽啰,在宪兵司令部穿进穿出,成了湖孚城里人见人怕的厉害角色。经他手被抓的抗日志士不在少数,游击队和军统地下组织屡次想除掉他都碰不上机会。他出门抓捕总是浩浩荡荡,平日就龟缩在戒备森严的司令部里。

郭麻子自小没了爹,他娘慈眉善目,吃素念经,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上香供拜。十二岁那年,郭麻子出天花,他娘病急乱投医,歪打误撞地去了胡彦夫的诊所,倒被救了一命,但留下一脸麻豆,被人叫作“郭麻子”。

听到日本人要打进湖孚的消息,胡彦士的大老婆惶然地劝他去乡下避一避,他脖子一梗说:“避什么?老子凭本事吃饭,不管谁来都是要生病吃药,日本人难道不生病?怕啥?”

胡彦士这么一说也有道理,一家人定了心。

但是别人不这样想,日本人前脚未到,湖孚人能逃走的都卷了铺盖细软跑了,来诊所看病的人寥寥无几。胡彦士头一回遇到了冷清。四点钟,他比往日提早半小时把诊所打了烊。一家人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大小老婆为他摆上了酒菜,三姨太袅袅婷婷,抱着已六个月大的儿子响响坐在他身边。

胡彦士一边喝酒,一边开心地逗儿子玩。此时秋意渐浓,暮色里有了凉,胡彦士喝了酒浑身燥热,推出了机器脚踏车要去兜风解解酒。

车“呼呼”地向前奔驰,风被甩在身后,路边的树被甩在身后,大街小巷被甩在了身后,酒后驾车的感觉就跟与三姨太调笑一样让他心旌荡漾。车上了临河桥,扭头便是北街。一声“八嘎”把他从醉意中拉回来,两把插着刺刀的枪寒光闪闪横在了他车前。

胡彦士被两道瘆人的光吓得赶紧捏了刹车。两个在桥上站岗的日军冲着他把枪一指,道:“你的下车!”

胡彦士又害怕又茫然地下了车,问:“什么事啊?”

日本兵说:“车子,战略物资,皇军的征用啦。”说着就来推他的爱车。

他本能地想去抢,亮闪闪的刀刺对准了他,喝道:“不许动!你的回去!”

在刺刀面前,胡彦士觉着了自己的无助,他知道所谓的“征用”无非是比抢占好听一点罢了,谁还能指望着车回到自己手上。

他真正感到世道要变了。

日本兵一进城,湖孚人有条不紊的生活被打乱了。虽然外出逃难的人在陆陆续续地返回城里,日子总没有从前过得顺。进出城门碰上站岗的鬼子还得低头摘帽,形迹稍有可疑还会被抓走。

胡彦士沒了暮色里骑车兜风的条件和兴致。除了去诊所,他不大愿意出门,只在家里逗儿子陪老婆,喝闷酒。

他兄弟胡彦夫的“济平医所”更是车冷马稀。胡彦夫自小叛逆,父亲指东他偏向西,母亲指狗他偏打鸡,对父亲传承的中医之术一知半解。青年时代硬缠着父亲去日本要学西医,结果既没有学到中医精髓,又没有汲取西医精华,半搭不搭。他平日正经地穿着一身西服结个领带,坐在堂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哪像大哥胡彦士那身长衫马褂,脚蹬圆口鞋的中式打扮,就给人一种庄重威严之感。他还长了一张秀气的瓜子脸,高耸鼻梁,让人觉得轻浮。

两兄弟不仅路子不对称,自立门户搭不到一处,私下里还相互攻击。一个傲气十足地说:“本事没有,看病就是糊弄。”

一个语中露着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胆大包天,药头用得狠,你看他治死过多少人?”

胡彦夫的爱好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除了一气生了三个儿子这一点略胜大哥一筹,唯一的嗜好是喜欢斗蟋蟀,偌大年纪还像个顽童一样,钻桑地,窜城墙,翻砖掘瓦地寻蟋蟀,捉蟋蟀。捉来后悉心饲养,然后把装了斗虫的瓶罐拿去府庙,跟与他有同样兴趣的闲人一起斗着玩。

总之兄弟俩是互相看不上,平日不来往。

这天中饭时分,胡彦士在诊所内,闻得一阵他最熟悉不过的机器轰鸣声,抬眼望去,见着了那辆心爱的机器脚踏车骑在了郭麻子的胯下,顿时心中涌起一种钝刀割肉的伤痛,好像是目睹心爱的女人被一个市井无赖欺侮蹂躏一样。

熟悉的机器在他的诊所门前熄了火,戴着战斗帽和膏药镜的郭麻子风一样走进诊所,身后跟着几个身着黑衫,斜挎着盒子枪的走狗。郭麻子嘴上叼着香烟,喷出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房间。

胡彦士见这架势,方才的愤怒被恐慌代替了,结结巴巴地问:“郭……郭队长!有什么事啊?”

郭麻子堆起笑脸,斯斯文文地说:“胡先生,打扰您了!”

原来他是受津田之命来游说胡彦士出任湖孚的维持会长。胡彦士知道这个维持会长可不是个一般的职务,那不啻是一顶“汉奸”的帽子。

“我不过是一个看病的郎中!”他也不敢得罪,谦恭地回绝道,“担不起那份重任。请你转告津田太君,倘有个小病小恙的尽可来找我。谢谢他一片好意。”

郭麻子还在坚持:“津田太君认为您德高望重,妙手回春,如能出任此职,必深得民心……”

胡彦士推辞道:“我一介草头郎中,实在不堪大任,请见谅!”说完欠了欠身子,作了个送客的表示。

碰了个软钉子,郭麻子不好交差,又不便发作,只得悻悻起身,道:“还望先生再多加考虑,不要辜负津田太君的一片好意!”

“代我谢谢津田太君啦!”

一会儿,那刺耳的机器脚踏车的轰鸣声又响了,胡彦士的心猛地被剜了一下。

回到宪兵司令部,郭麻子心神不宁,等着挨津田的训斥,津田却像预知郭麻子会空手而归,没有半点儿责怪的意思。他拍拍郭麻子的肩膀,宽容地笑笑说:“没关系!抢着想坐这个位置的大有人在。”

说穿了,这个维持会长相当于湖孚城中方的行政长官,县太爷的级别,也是有些人梦寐以求的。郭麻子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他朝津田鞠了个躬转身欲离去时,却被津田叫住了:“你的,去找一位叫胡彦夫的,厨师的干活!”

郭麻子认为津田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叫他去找一位郎中来当厨子?

“他是胡彦士的弟弟,也是个郎中。”郭麻子疑惑地望着津田,期望他会改变主意。

“是的。”津田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正是那个看病的胡彦夫!”

郭麻子还是费解,然而津田的话对他来说就是一道圣旨,他只得又带了手下直奔西门外的“济平医所”。

津田的脑子没有糊涂。在对郭麻子下令之前,他对胡彦夫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這个郎中医术并不怎么样,却有过在日本东京学做料理的经历。那些宪兵队员非常思念家乡味道,津田深知饮食对军心的重要性,所以他急于要找一位能做日式料理的厨师。

郭麻子老早从老娘口中获知这位没有名气的郎中是救过他命的恩人,一直铭记于心。他把那辆机器脚踏车停在了离诊所较远的地方,并嘱咐手下在一边守着,独自一人去见胡彦夫。

胡彦夫在日本留学时,没好好地钻研医术,却对烹饪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善饮酒,但极喜品菜,除了在家里显显身手,偶尔也会去湖孚城有名的“同丰楼酒家”吃饭。那日要了一份“爆炒鳝片”,端上来一尝,胡彦夫皱起眉头,嫌那鳝片太硬,火候过头了,遂亲自上炉台重炒了一盘,还让店里的头牌厨师尝一口,令其不得不叹服。

此番请胡彦夫出山做大厨,郭麻子一直心怀忐忑。当然他也晓得兄弟俩的性格大相径庭:胡彦士脾气暴躁,心高气傲;胡彦夫柔声细语,和蔼可亲。兄弟俩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别说医术医道上有什么交流,平时走动都很难得,开的诊所也是天各一方。

“胡先生!”

一见胡彦夫,郭麻子马上摘掉战斗帽和膏药镜,双手抱拳,真诚谦恭地叫了一声。胡彦夫看到了这位在湖孚城跺一跺脚地都会动的人物,心生诧异。

郭麻子把特地买的一条“哈德门”香烟放在桌上,将来意向胡彦夫说了,本以为会遭到婉言谢绝,未料胡彦夫听了竟说:“容我考虑考虑,明天回信吧!”

郭麻子十分意外,道:“好!我明天再来!”

胡彦夫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也是事出有因。

他的诊所生意冷淡,靠看病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生计了,所以郭麻子上门请他,不说正中下怀,也多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想凭着自己的手艺,起码能在烹饪上一展身手,至于他所服务的对象一时没考虑周全,就像医治病人总不能考虑其身份吧?把这事跟家里人一说,老婆觉得不妥,但又是个顺从惯了无主见的女人,其他两个孩子还未成年。当天晚上在省师范读书的大儿子胡拂晓回家来,两人商议了后大儿子也无异议,相当于全票通过。

翌日天还蒙蒙亮,郭麻子破天荒地驾驶一辆三轮摩托,车斗里载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来请胡彦夫去宪兵司令部。

据说前不久有人混进司令部捅死了一个谍报组长,为此日军全城戒严搜捕,门口站岗的宪兵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连郭麻子开车进出也须停车摘帽,对着两个小鬼子点头。

一直为宪兵队做饭的厨师是巡逻队长程有山的表亲。胡彦夫由郭麻子做了担保,还出过洋留过学,会日语,与津田交谈后,深得津田赞许,摘下手套礼貌地握了握胡彦夫的手,就由郭麻子带着去了伙房。

胡彦夫会做日式餐点,日本人很喜欢吃的“寿司”,他做得很地道。宪兵们欢喜得不得了,津田在尝了他的手艺后也不由连说“哟西哟西!”

伙房里共有四人,胡彦夫代替程有山的表亲掌了大厨,表亲只能站炉台,一位做下手,负责切菜煮饭烧水等等,还有一位妇女,五十来岁年纪,干些挑菜拣菜,杀鸡宰鱼,洗碗卫生等杂事。

晚上有专门的房间安排就寝,但胡彦夫没有深睡过。隔了几个房间是审讯室,深夜里还常常传来惨叫声,让他难以入睡。

太湖南岸的山麓活跃着一支抗日武装,专门袭击过往湖上的日本兵的汽艇船只,有日本兵出去时是十来个,返航时只剩下五六个。驻守湖孚的日军司令官桥本中佐伤透了脑筋,屡次亲率部队去湖边清剿扫荡,一无所获。即便在城里,日军也常常受到袭击和骚扰。

这支武装领头的叫朱和尚。他并不是真的和尚,真名叫朱守田,小时候常闹小病小灾,于是爷娘把他送去龙王山的“福照寺”削发剃度,取了个秀气的法号叫“观玉”。

朱和尚人野心更野,哪里耐得住庙里的冷清寂寞,不过三两年便逃下山来。他不敢去见爷娘,在太湖边的弁山脚下碰到一位打鱼为生的孤寡老人,谎称自己是孤儿,求老人收留。老人单着过日子,也觉得凄清,就不问来路,带着他摇橹划桨,在湖上捕鱼捞虾共度时日。朱和尚跟着老人水里来浪里走,学得一身水上本领。

没过几天,湖孚人头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大飞机。飞机轰鸣呼啸着往太湖那边飞去,弁山那边传来了“咣咣”的炸弹爆炸的巨响。

后来听说是日本人的轰炸机在轰炸山里边的新四军和游击队。一个炸弹扔下来,太湖里掀起三尺浪,毛石山炸得飞上天,不知新四军、游击队伤了多少人。

日寇对弁山的轰炸又使新四军增添了伤员,药品更加紧缺。从药房购买是不可能的,日本人在各药房布下了网,等人上钩。唯一的办法只有说服胡彦士把他的药材交出来解燃眉之急。

胡拂晓想再上门去劝说大伯,但一向与他家不来往的大伯答应的希望十分渺茫。苦思冥想,唯有从他的小伯母陆珊珊那里入手,由她出面去促成这件事了。

有一句话被胡彦士说对了:日本人也会生病,日本人也得找他看病。

宪兵队长津田一个星期拉不出屎,肚子憋得硬邦邦的。让胡彦夫看了,服了药不管用,只能找胡彦士了。

郭麻子恭敬地把胡彦士请到了宪兵司令部。尽管津田表现得非常客气,胡彦士仍是心存畏惧。他不禁想起华佗为曹操治头痛被杀一事,更是惶恐不安。手抖动着为津田搭了三次脉,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想着可千万不能搭错了脉,倘有误诊,可是吃不了兜着走,麻烦大了。

凭着胡彦士的经验,诊断出津田的便秘是焦心内滞导致胃膈肠阻,对其症状开了三帖药方,让去边上的“慕荣斋”买了即刻煎服。

当日,津田一泻如注,爽得浑身轻松。等服完三帖后,恢复了健康。

胡彦士长舒一口气,回家后几天不敢出门坐诊。

胡彦士住的双井巷因有两口水井得名,它是条又深又长的弄堂,最深处砌有一高墙,高墙里住着信奉耶稣的凌牧师。痛恨日寇烧杀奸淫的凌牧师是个正直的中年女子,未婚独身,经常掩护逃进她深宅高院的抗日人士。而胡彦士的宅院坐落在巷首,正门朝黄沙路大街,侧门开在巷子里。

这天,胡彦士喝了酒,用了晚饭,就去书房看书。儿子响响由大太太领着进了卧房,响响白天是三姨太带着念书认字,晚上却非得大太太哄着方能入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深入里巷,在这静夜里像擂鼓一样。紧接着是更嘈杂的呵斥与更纷乱的踢踏声。声音在胡彦士家侧门前戛然停下,有人猛烈地打门,眼看着门差不多要踢打破了,佣人慌慌张张地去开了门。

为首满脸煞气的日军军官恶声恶气地问道:“有没有人进来?”

“没,没有呀!”佣人被这阵势吓得浑身发抖,未及阻拦,军官便带着一伙人闯了进去。日本兵四散去各处搜查。

胡彦士全家都被惊动了,响响尖厉的哭声刺破了院子上空。胡彦士慌得只穿了件宽大的睡衣就跑出来,瑟缩着身子问:“太君,什么事情?”

那个军官是驻扎湖孚的日军少佐,也不知胡彦士是什么身份,声色俱厉地说:“有人袭击了大日本皇军,逃到这里来了。我们要搜查有没有藏在这里!”

“我……我们早睡了!”胡彦士上下牙齿打架,“哪有什么人进来!”

少佐似笑非笑道:“那只能打扰了,我们要搜查!”说着径直闯进厢房,进了二姨太的房间。

胡彦士又恨又怕,站在寒风中战栗不停。

少佐进入了二姨太的卧室,二姨太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少佐随手关上了门,接着是二姨太的哭喊声。胡彦士的耳朵里听到了裂帛般撕破衣衫的清脆响声。随着二姨太凄惨绝望的喊叫,仿佛有一把尖刀插进了她娇柔的身体里。

顿时,胡彦士明白过来,他想冲进去,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横在了他面前。他的心被那裂帛声撕开了,血陡然往上涌。未几,他颤巍巍地返身进了内室,看了一眼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的三姨太,眼泪直流。

不知折腾了多久,等少佐带着手下撤走后,胡彦士跌跌撞撞进入了二姨太的房间,看见的却是二姨太悬着的尸体以及脱去袜子的一双金莲。

西装革履的胡彦夫本就被传统的湖孚人视作异类,如今做了宪兵队的厨子,街坊乃至太多的湖孚人都说他是寡廉鲜耻的汉奸,走在街上有人朝他翻白眼。

十月末,天色骤变,本该是秋色宜人、艳阳高照的金秋时节,却阴阴沉沉。深夜又忽然飘起了雪花,赶上二姨太亡故的紧三朝(湖孚的风俗,死者一般都要在家停三天才可出殡下葬,晚上十二点前死的叫紧三朝,过了十二点则叫慢三朝)。按说这时节还不到下雪的日子,这雪或许是二姨太无声悲诉的泪花么?!

二姨太的葬礼隆重中更显凄清。宪兵队长津田在胡彦夫的陪同下过来表示哀悼,他把带来的宪兵留在了门外。

在大太太、三姨太和小儿子悲怆的哭泣声中,胡彦士神情近乎麻木,不发一言,悲愤深埋心底。久未谋面的兄弟俩在葬礼上相见也没有多余的话。弟弟心怀愧疚,低头垂手,不忍直视大哥。

胡拂晓闻此变故,匆忙赶来送殡,并代做孝子,抬棺在前,借机与三姨太陆珊珊交代了弄取药材事宜。

雪花还在纷纷飘落,似在为那支出殡队伍低声垂泪,又好像在为二姨太的黑棺披上淡淡的白纱。

晚上就寝时,陆珊珊为了宽慰胡彦士,极尽温柔。缠绵之时,陆珊珊就把胡拂晓嘱托的事跟胡彦士小声地说了。

这事若放在未遭遇二姨太之死之前,未必能说动胡彦士。此时面对血淋淋的丧妻之痛,使他对日本人由惧怕变为仇恨,又由仇恨化作了复仇的怒焰。他也要为抗日武装尽一份力,把这伙强盗早日赶出湖孚。

胡彦士未作过多考虑,满口答应把那批珍贵药材捐献出来,送给新四军和游击队。

陆珊珊大喜过望,依偎在丈夫胸前,沉沉入睡。

湖孚城里最热闹的要数府庙了。

从前的城隍庙香火逐渐冷落,周边却变成了一个大集市,算卦测字的、挑糖担的、卖狗皮膏药的,从前還有草台班子登台演出说大书唱小戏,乡下人挑菜卖葱赚几个油盐钱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

日本人来后稀落了一阵,不久又恢复如常。

府庙确实够闹,随着闹的是乱,不是一般的乱,有时还乱作一团,让小偷小摸趁乱得手。这乱也有好处,趁着混乱,抗日地下组织、军统秘密情报人员就把这里当作了接头碰面、谋划行动的隐身之地。

府庙进出口多,曲径通幽,七弯八拐,碰上日本人进来搜查很容易脱身避险。

郭麻子曾奉津田之命派了探子去府庙卧底,终也探不出究竟。

为了安排把胡彦士那批药材安全送往山里,胡拂晓约了陆珊珊在府庙碰头。胡拂晓装扮成做小生意的商人模样,一袭深色夹袍,头上戴了顶灰礼帽,鼻子上架了副金丝边眼镜。吃过中饭,他候在了庙前的“九品茶馆”,泡了壶茶坐下。

下午,陆珊珊撑着一把细花洋伞出现在了府庙前。她迈着碎步款款地走进“九品茶馆”,沿着曲里拐弯的扶梯拾阶上楼。

陆珊珊一眼望见了悠然地坐着喝茶的胡拂晓,她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胡拂晓已在微笑地向她点头,她会意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就像一对情人在约会。

胡拂晓招呼茶房拿来一只茶杯,给陆珊珊倒上茶。

在你一言、我一语,别人摸不着头脑的交谈中,两人定下了把药送出城外的严密计划。

这几天津田的疑心病特别重。

猜疑本是他的职业习惯,近来他对一向深信的郭麻子也有点动摇,但又必须倚重他,靠他这条地头蛇去斗强龙。之前津田对胡彦夫的事也不过问不干涉,认为他是靠得住的朋友。但从昨天开始,他专门交代一名宪兵注意胡彦夫,怕他在餐食中做手脚。

前天上午,身负情报工作和搜捕抗日人士重任的津田被桥本中佐叫去训斥了一顿,责令他务必将湖孚的地下抗日组织一网打尽。当获得在东门外七里亭一带有地下组织活动的情报,昨天天未亮,津田配合部队率宪兵队前去抓捕,结果不仅扑了空,在返回路上还遭了冷枪,被干掉了两名士兵。桥本暴跳如雷,在电话里大加呵斥。

津田的怒气无处发泄,把郭麻子找来骂了一通。

上次被军统行动队的人摸进宪兵司令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谍报组长,他就怀疑内部有问题,这次行动更让他深信是有人出卖了情报。手下的宪兵绝无可能,靠不住的只有程有山的巡逻队和郭麻子的侦缉队。查了一段时间,拷打了几名形迹可疑的人员也查不出内奸,反弄得人心惶惶。

津田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态度,动辄对郭麻子训骂,骂他只是个抬棺材的料。

郭麻子怏怏地回到侦缉队,怨气无处发泄,带了侦缉队疯狗一样出动,把湖孚城弄得鸡飞狗上屋,到处抓可疑分子。

那些被抓进宪兵队的所谓共产党和军统嫌犯有的熬不过刑,屈打成招,被不明不白地枪杀了。

晚上,趁着胡彦士鼾声大作,沉睡未醒时,陆珊珊偷偷起了身。为了不连累胡彦士,她没把今天的行动告诉他。

她把准备好的药材包好,蹑手蹑脚地打开侧门,天还暗着,有几颗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

到了约定的码头,胡拂晓从黑暗中走过来,跟陆珊珊招呼了一声,赶紧接过包袱。他身后跟着一位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女人掀开衣襟,从棉衣里取出一个包,再把放药的包塞进棉衣里用带子绑好。这样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怀着孩子的孕妇。

胡拂晓把一条船停泊在西门外一处船埠头,趁着朦胧月色,胡拂晓与陆珊珊告别后准备离去。

正在这时,从远处走来一队巡逻的队伍,千钧一发之际,陆珊珊当机立断,说了声:“你们快走,我去引开他们!”就疾步往巷外另一方向跑去,还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响。

“什么人?站住!”巡逻的伪警见有人逃走,急忙朝着脚步声追去……

小嫂子出事的消息是郭麻子告诉胡彦夫的。

郭麻子背着手假模假样地在厨房里溜了一圈,朝正在和面的胡彦夫使了个眼色出去了。胡彦夫迟疑了一下,放下面,和郭麻子一前一后去了卫生间。

两人站在小便池前小便,郭麻子轻声说:“你小嫂子被抓了!”

胡彦夫一惊,怔住了,尿也突然停住了。

郭麻子随手甩了下尿滴,说:“不会骗你的,胡先生!”

胡彦夫焦急地问:“人呢?在哪里?”

“正在审呢!是被程有山的巡逻队抓来的。”

胡彦夫还想问,马上就明白过来:前几天胡拂晓说了要把那批药材送到山里去,会不会……

“为什么?什么罪名?”胡彦夫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问了一声。

“还不知道。”郭麻子系好裤子,神秘兮兮地把嘴贴在胡彦夫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儿子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胡彦夫装作很茫然的样子,摇摇头道:“他不是在省城教书吗?”

郭麻子诡谲地冷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请先生放心,我不会告诉津田的。”

胡彦夫故作焦急地问:“他去了哪里?”

郭麻子把手往北边一指,说:“山里,山里懂吗?”见胡彦夫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继续说,“我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离开卫生间,郭麻子伸出四根手指,丢下了一句话:“在弁山,游击队的干活!”

从郭麻子的语气里,胡彦夫得知那批药材没有暴露,已被安全送往山里。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一股尿液直泻如注。

陆珊珊被五花大绑地送到宪兵队时,津田吃了一惊。陆珊珊衣衫不整,嘴角有一丝血迹,脚上的一只皮鞋已不知去向,只套着棉袜,一头秀发凌乱地披散着。

津田示意把她带去审讯室。

“太太,什么事让你那么慌张地逃跑?”津田客气地问,还为她松了绑,“那地方那么偏,你去做什么?”

陆珊珊抿着嘴不出声,她在二姨太的葬礼上见过津田一面。

“太太,胡先生是名医,还治过我的病,我很敬重他!”津田堆起笑容,继续说,“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说清楚了,马上可以回家。”

陸珊珊咬了下嘴唇,还是没有回答。津田加重了语气,道:“我看你还是痛快地跟我说了吧!我不忍心让太太这么漂亮的女人受苦!”

陆珊珊倔强地横了津田一眼,双脚却忍不住有些发抖,半是害怕半是寒冷。

“既然太太不愿意告诉我……”津田有点不耐烦地指了指一旁两个满脸横肉的打手,“那只有让他们叫你说了。”说完走出了审讯室。

两个打手架起陆珊珊,把她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又把她不住抖动的腿按在一条长凳上捆住。这条长凳就是人们闻之色变的“老虎凳”。陆珊珊惊恐地望着他们大声喘息。

一个打手凶相毕露,恶狠狠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陆珊珊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着,眼泪溢出了眼眶,却仍没回答。

另一个打手狞笑着取过一把尖嘴老虎钳,俯下身子,一手挥着尖嘴钳,一手脱去了她的棉袜,露出她白皙柔嫩的光脚,并抓住那只扭动着的赤脚。

“你,你要干什么?”陸珊珊恐惧地看着被握在他手中的脚,终于开口了。

打手用钳子钳住她的脚趾甲,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陆珊珊上下牙齿直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打手一使劲,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脚趾传到了肺腑,直冲脑门,她眼前仿佛升腾起一股白茫茫的雾气。她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从昏迷中醒来后,她一睁眼看到打手把那片从她脚趾上拔下来的,已分不出上面染的是鲜血还是蔻丹的趾甲举在她面前。

“说不说?”打手阴险地问,“你还有九片这样的趾甲,要不要把它们都拔了?”

陆珊珊绝望地大叫一声:“我说!”

在门外的津田听到了陆珊珊歇斯底里的那声叫喊,马上奔进审讯室。津田摘下白手套,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低垂的头抬起来,道:“快说吧!”

陆珊珊低声说:“那天,我是去会……会情人……”

“他是谁?”津田瞪大双眼问。

“是,是我在省城念书时的同学……”

津田半信半疑,放下手厉声说:“你不会骗我吧?”

陆珊珊无力地摇摇头,哭泣着说:“这种事情,我怎么能随口说来骗人呢?那可是我的名节啊!”说完看了一眼脚上血肉模糊的脚趾,闭上眼。

津田看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似乎有点相信了。

片刻后,陆珊珊睁开眼,她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投向津田,道:“先生,求求你千万别告诉我丈夫,他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津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深谙一个妻子的失贞对于传统的中国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得知陆珊珊被捕,胡彦士真的有杀人的心了。

失去二姨太已使他倍感煎熬,如今雪上加霜,最宠爱的三姨太也在宪兵队受折磨。胡彦士有如自己的心肝一片片地被撕了下来。

他决心去见津田,拼了老命也要把心爱的三姨太救出来。正好兄弟胡彦夫来找他,商议如何把陆珊珊保下。

胡彦夫托了郭麻子帮忙。郭麻子尚念旧恩,答应从中斡旋。好在津田也认为是一般的风流私情,和游击队扯不上关系,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意放人。

胡彦士在兄弟的陪同下去宪兵队立了个担保书,接出了面容憔悴、一瘸一拐的陆珊珊。津田还算守信,没把陆珊珊的事告诉胡彦士。

回到家,陆珊珊抱着胡彦士号啕大哭,胡彦士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脱去她的鞋袜,见了结了黑紫疤痂的脚趾,心疼得把它含在嘴里,从心底和脑中恨恨生出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强烈念头。

安抚了陆珊珊,胡彦士与兄弟在书房里交谈了良久,这一生当中两人还从未有过深谈。一个大胆缜密的计划在这次深谈中画下了蓝图。

胡彦夫的眼皮近日老是在跳。民间有个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偏偏他右眼跳得比左眼厉害。

府庙门前有两个算命的,都说本事了得,算得精准,城里人、乡下人不分贫贱,要是碰上什么要紧事都要请那两位号称“赵半仙”、“许铁嘴”的算命先生测算。

因为揣着心事,胡彦夫犹豫着要不要也算一算吉凶。他抽了个空去了府庙,那里还是闹哄哄的。清明过后的暮春已有了暖意,风吹过来不像冬天那么刺骨,如温柔的手掌在脸上拂过,胡彦夫却打了个寒战。

他的脚步还没到牌楼前,就被号称“许铁嘴”的算命先生喊住了:“胡先生且慢!我看你脚步凌乱无主,轻重无着,怕是有心事。待我为你算上一卦!”

胡彦夫好像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窘得红了脸,忙说:“我没事,没事!”

“许铁嘴”正色道:“无妨!若我说得不准,不收你分文。”说着打开一木匣,让胡彦夫抽了一张骨牌。

胡彦夫随手胡乱抽了一张。“许铁嘴”取过牌,按牌上所示的图形在一本册子上划拉了几下,脸色陡变,道:“不好,不好!胡先生恐有杀身之祸!”

胡彦夫脸色大变,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道:“你不用诳我!我安分守己,何来杀身之祸?你放屁!”说完转身要走。

“许铁嘴”把他按下,平心静气地说:“胡先生万勿动怒!我是按卦象上所示说的,胡先生此番有一大事要做,但险象环生,我劝胡先生收手为妙,不然命运堪忧,会惹来杀身之祸。我也不收卦钱了,好自为之罢!”

胡彦夫稍作镇定,回道:“世道纷乱,这年头倒也无人逃得过劫难,谁又能保得住哪天日本人会不会把你的摊子收拾了!”他把钱往摊子上一丢,掉头离去。

那“许铁嘴”朝他背后啐了一口:不识好歹!

开弓已无回头箭,不管算命先生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管后果如何,与其卑躬屈膝、忍辱偷生,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为兄长、为湖孚人雪耻洗恨。

想到这里,一股凛然之气直冲胡彦夫脑门。庙前有几株桃树花开得正艳。胡彦夫想起在日本留学期间,这时候恰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他感觉此时眼前淡红色的那片桃花比樱花更壮美,不由留恋地多看了一眼。

壁橱前放了一张方凳,胡彦士哆哆嗦嗦地跨上方凳,用钥匙打开了书房壁橱最高层的一只抽屉。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方方的紫檀木盒,捧着木盒慢慢爬下凳后,又在木盒里拿出一只红色缎子锦囊。

这木盒里的东西他藏了很久,是祖上传下来专治疔毒走黄的一味粉末药剂,毒性堪比氰化钾。它色淡味涩,毒性散发较慢,但深入骨髓,一旦发作不可救药,对毒疮却能以毒攻毒,疗效显著。

胡彦士从父亲手里接过来,视其为极其珍贵的秘方,又把它当作十分危险的怪兽,秘藏于不为人知的地方,家里人都不知道,弟弟胡彦夫也一无所知,父亲怕他医术不精,滥用而酿成大祸。

今日,胡彥夫要来把它取走。再过几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估计鬼子会隆重庆祝。

下午胡彦夫来了,径直去了大哥书房。摘下礼帽,抖了抖帽檐上沾着的柳絮,他神色凝重地接过了那包轻巧但重似秤砣的东西,把它塞进了帽子的夹层,又妥帖地戴上。

兄弟俩商议好,胡彦士先行把家眷,包括胡彦夫的家人都送去省城的朋友那里。事成之后,兄弟俩再在那里会合。

临出门时,胡彦士陪着胡彦夫跟大嫂和三姨太一一告别。胡彦夫抱起一旁的侄儿,在他粉红稚嫩的脸上亲了一下,几颗泪珠溢出眼眶。

四月二十九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生日。桥本中佐特地下令,除在要害部门、重要据点加强警戒,所有官兵放假一天以表庆贺。大街上店铺门前插满了太阳旗,还组织了游行演出,一片节日的热烈气氛。

那天,胡彦夫特地早起蒸了一锅饭团,准备做寿司。中午开饭时,外出游玩的宪兵队员陆续回来,他们脱下和服换上军装,排队等着那一份份芳香扑鼻的寿司,兴奋地大呼小叫。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过了,有人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还唱起了跑了调的民间小调,手舞足蹈,狂欢不已。

胡彦夫又为他们煮了一锅罗宋汤,吃了寿司再喝上一碗汤,那就更爽了。

这锅罗宋汤太诱人了,香气与鲜味溢出锅外,飘向四处,以至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把碗伸向锅边,整个伙房飘荡着令人垂涎的味道。

就在宪兵们争先恐后接过胡彦夫舀着汤的碗刚要喝时,津田出现在伙房门前。他手一挥,猛喝道:“慢!诸位请不要喝!”转脸又对拿着汤勺的胡彦夫阴笑着说,“胡先生,请你先喝!”

胡彦夫下意识地怔了怔,那声喝叫差点让他手中的勺子落在地上。也只是几秒钟的犹豫,他迅即舀起一碗汤,仰头把它喝了下去。津田满意地颔了颔首。

毒性下午开始发作。日本宪兵一个个扭曲着铁青的脸,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上,而被津田派出去维持秩序的郭麻子的侦缉队逃过了这一劫。

津田脑袋一阵发晕,他挣扎着去伙房找胡彦夫。

此时,换上了西服的胡彦夫斜靠在墙上大声喘息着。津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指着胡彦夫,断断续续地骂道:“你,你良心,大大的坏!”

胡彦夫嘲弄地对他笑了笑,体力不支地沿着墙根倒了下去。

风说起就起了,省城的天气有些变幻不定。

约定的时间到了,胡彦士没等来兄弟会合,他的心焦躁不安,七上八下地没心思吃午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却是侄儿胡拂晓神色肃穆地疾步而入。他沉痛地把父亲遇难的消息带给了大伯。

胡彦士忍住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他的脚步有点儿踉跄,人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苍凉地抬首望着天。

堆积的云层间隐约透出些许光亮,那一线微弱的光正努力地钻出乌云,并投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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