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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承的戏

2021-01-26王哲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蓝蓝木偶剧团

自从大二那年看了一场木偶戏,众人眼中的好青年杨士承便渐渐走上一条“不归路”——他成了一个眼中只有偶的戏痴。一出由他自编自演的新戏《灵》上演后,引起争议。灵是男是女?灵的创造者是正常人还是疯子?拒绝被定义、被分类的人生,是更加自由,还是走向虚无?

金雅木偶剧团团长刘楚正第四次掀帘进后台了,一次比一次激动,每次都有一个人跟出去。金雅木偶团六个固定人员,加上两三个流动的,除杨士承,都去见證刘楚正说的“盛况”了。这次,刘楚正立在杨士承面前,看着他,杨士承没接刘楚正的目光,他捧着一个偶,整个人像隐在烟雾里,让人感觉恍恍惚惚。

今天来看戏的人多,很多。刘楚正又说。每次进来他都重复这话。

杨士承整理着木偶的衣物,眼神又专注又迷茫,弄不清是凝视着木偶还是在出神。虽然早习惯了杨士承这样子,刘楚正还是想不透,怎么会淡漠到这程度,他说,士承,出去看一下。甚至碰碰杨士承的肩,杨士承猛地一躲。杨士承真该出去看看的,离戏开场还有半个小时,台下几百张椅子已坐满,还有不少占不到椅子的人围立四周,多少年没有的境况了,全市所有的戏团都没有过。

戏将开场,剧团人员陆续回后台,整个后台沉浸在激昂的氛围里,脸上都挂着要好好演的决心。杨士承双眼烁烁发亮,脖颈和腰背挺直了,呼吸变得急促,像即将走进崭新的世界,但这不是杨士承今天特有的状态,每次戏开场前,杨士承都会进入这样的状态。

团里的人跟杨士承说有不少人提到他,对他的演出很期待,木偶戏虽然萧条,杨士承的名气还是出去了。和往常一样,杨士承没反应。

社区书记进后台朝刘楚正招手,刘楚正放下鼓槌——刘楚正兼鼓手——跟出去,回来后挥舞着双手告诉杨士承,社区老人当中有人看过杨士承的木偶戏,印象很深,对华侨提起,华侨想见他一面。杨士承没抬眼。半晌,刘楚正长长呼口气,去向社区书记和华侨解释,杨士承有个怪癖,演戏前必得全心投入准备,就是说人已提前入戏了。这解释让老华侨感动,这是真正的艺人,难得还有年轻人这样,让他专心演戏。

社区书记对刘楚正说,等戏演完,华侨若想见他再把他喊来。刘楚正想,但愿戏演完华侨就把他忘掉了。

鼓声起,杨士承牵动的偶姗姗而出,这一刻起,他就是偶,偶就是他。杨士承可一人同饰两角,两手两只偶,两种演绎,两种唱腔,在片刻之间转换。

杨士承成了大家千金,显赫家庭中唯一的明珠,被捧在手上,也被某双手掂着,被供养于华府锦绣之中,也被圈禁于高墙之内。琴棋书画净水香花,千金以美供养自己。她就那么光彩着,独自一人,和园中的花池里的鱼一样孤寂。杨士承被寂寞缠绕,他——也是她——唱着吟着叹着,努力理解华丽而空洞的人世。

他走进千金的生命,十载寒窗苦读给了他苍白的脸庞,飘逸而稍显病态的书香气。杨士承成了书生,元宵花灯节与千金一遇,从此两人走进不同的人生。

千金以为生活开始了,以为书生是人世支撑。事实上,他撑不起她的美丽与光彩,他同样是个迷茫的弱者。他以为她是上天的眷顾,苦读终换来绚烂。事实上,他看不透绚烂后的空洞,对这个世界他那样底气不足,怎么撑得住她深厚的情谊与依靠。他们以为是爱情,但都承不起爱情,于是悲剧,两个软弱者无依者的悲剧。

杨士承在悲剧里一唱三叹,自我寻找,自我迷茫。

观众感慨的是恋而不舍的美,爱而不得的遗憾,他们在杨士承的演绎里,体味他对这份情的解读、咀嚼与情绪,被他的情绪带着,跟着扎进那份缠绵。

华侨们走神了,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这是属于这块土地的才子佳人,属于这方水土的缠绵,离乡多年,以为早已遥远,没承想一直倦隐于身体某处,杨士承伸出长长的触须,一丝一缕勾扯出来。

剧团其他人明白在杨士承那儿不单是才子佳人,但他们不懂他的倾诉,又怎样,他们知道他演得好唱得好,看戏听戏的人高兴,他是主角,配合就好。

台上台下,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理解着别人的世界,但热闹是一起的,演到精彩处,有共同的喝彩声和掌声,看起来那样相似的聆听与感慨。

戏一结束,台下涌起欢呼的潮。剧团的人眼角潮湿,多少年不曾这样了,他们几乎不知怎样应对这样的热情。刘楚正让大家露面感谢观众,都出去了,杨士承没动。有人呼唤他,越来越多的人呼唤他,他只是整理着偶。最终,杨士承让偶代替他行了礼。

剧团其他人不满了,对于杨士承,他们一向宽容甚至是纵容的,但这次他过分了。这些年,对于观众的渴望,已成为他们的心结,今天有某种心愿达成的畅快,杨士承却成为一个暗色的音符。副团长李立军口气不好了,说杨士承不必端什么架子,今天人不是冲着木偶戏来的,是冲华侨来的。

不管因为什么来,反正是个机会。刘楚正想缓解下气氛,说,这社区一向有华侨资助,每三年一次的祭祖都是大办的,听说今年要成立什么基金会,才有这么大型的典礼……刘楚正住了话,他突然变得很沮丧,默默在鼓边坐下。

后台闷在黏稠的沉默里,这些年,剧团经常陷入这种沉默,这种沉默影响了剧团其他人,但从未影响杨士承,今天也不例外,杨士承表情没有一丝波动。陈丽霞是个脾性随和的大姐,她挥挥手说,接下来两天还有两场,好好演才是要紧的。

社区书记又来了,说华侨很喜欢他们的戏,想见见剧团的人,特别是分饰两个主角的杨士承。刘楚正满脸为难,说杨士承专心于演戏,不太习惯交际。他弯弯绕绕地解释,艺术家总有一些怪僻。社区书记则委婉暗示,华侨有意思给剧团的人一些见面礼,红包肯定有的,华侨出手也肯定是大方的,但点了杨士承的名,杨士承躲着不是很礼貌。

一个女孩盯着后台的帘子,帘子每掀开一次,她的脖子都下意识地一伸,看清出来的人,又失望地耸耸肩。杨士承为什么总不出来?女孩甚至想,这大半天了,他不用上洗手间吗?演戏时,她在台下几乎没怎么动,没鼓掌喝彩,她听呆了,难以想象那个娇滴滴万种柔媚的千金是杨士承在演在唱,转眼间又成了痴情俊逸的书生。

剧团其他人随社区书记去祠堂,还是不见杨士承,女孩有掀帘进去的冲动,但最终抑制住。介绍人说杨士承的姐姐交代过,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杨士承不喜欢唐突的打扰。得耐心,对杨士承,她有足够的耐心。

女孩想好了,守到晚饭。晚饭时,杨士承果然出来了,下了后台直直向祠堂去,别人打招呼他不回应,但并不给人傲慢的感觉,只给人一种走在世界之外的错觉。

杨士承坐在角落,安静地吃,怪的是并不显得孤僻,好像他原本就该那样。英挺的腰板,灯光下显得俊朗。女孩一口饭含在嘴里,目光变直,呼吸有了起伏。

女孩朝杨士承走过去。

社区书记也朝杨士承走过去,带着几个华侨,在杨士承桌边坐下,女孩不好再过去了。后来,女孩才知这是刘楚正建议的,大厅其他角落都安排了人,那个角落的桌子留着,杨士承会选择那个角落,对华侨则说是专门留的桌子,于是,杨士承成了等待华侨的人。对顾自吃饭的杨士承,刘楚正的解释是,杨士承饿了,先吃点垫肚子。华侨们宽容地冲这个年轻人点头微笑,这样的年轻人还肯专心演木偶戏,现在太少了。社区书记和刘楚正相视一笑,暗松一口气,在华侨面前,终究保住了某种礼貌。

杨士承所在的桌子被挤得满满的,很多人对他说话,杨士承不躲闪不应话也看不出紧张,好像整桌人都是空气。女孩看见社区书记和刘楚正一直对华侨说什么,时不时指指杨士承,在为他解释什么吗?

没多久,杨士承放下碗往外走,女孩跟上楊士承,立到他面前,杨士承侧了下身子,闪开,女孩又往前一凑,自我介绍,我是肖萌,陈阿姨带我见过士婉姐姐,士婉姐姐提过我吧。

杨士承再次闪开身。

姐姐杨士婉应该提过这女孩,但杨士承不想做什么确认。前些天,杨士婉来敲门,杨士承不开,杨士婉拍门大喊,说要叫个开锁匠。杨士承开了门,姐姐说得到做得到,别人不敢做的她敢。杨士婉一进门就堵住要往房间退的杨士承,说要交代一件重要事情。她提到了肖萌,介绍肖萌的种种情况,最后摸出一张照片,说是肖萌,要杨士承记住这女孩。走之前,杨士婉好像把照片放在客厅的桌上了,杨士承忘了,或许把照片和其他垃圾一块儿收掉了。

去喝个茶吧。肖萌说。

杨士承继续往后台走。

肖萌紧跟,有事要忙?有事的话改天,我到时联系你?

杨士承已到后台,掀开帘子。

士婉姐姐把你手机号给我了。赶在杨士承进后台那一刻,肖萌高声说,我会发信息,你一定要看。

杨士婉说,手机是她配给杨士承的,但杨士承不听电话不打电话,杨士婉规定他必须定时充电,看信息,若是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会来找他。

杨士承在后台陪着他的偶,戏已演完,有什么必要留下来吃晚饭,他想先回家,但剧团里的偶留在这儿,他不放心,几个大箱子他又搬不回去,每次只好随他们留下。他担心那个叫肖萌的女孩会跟进来,演出时常有女孩到后台看他,与他无关,但这个是姐姐让来的,他有些担心了,这些女孩做什么靠近他的生活。

肖萌立在帘外,她不明白,一向骄傲的自己怎么会这样主动靠近一个男孩。单为那双又专注又迷茫的眼睛,她也愿忘掉自己的骄傲,但得再等等,不要惊吓了他。

今天是偶剧团排练的日子——剧团每月有固定的排练时间,排练场所在刘楚正的老房子里,这些年木偶戏越来越没落,剧团接的活很少,排练时间也越来越少——杨士承到的时候,刘楚正已经到了,很快,其他人也陆续到了。平时都是杨士承最先到,独自排练一段时间后其他人才拖拖拉拉地来。

士承,你没看手机信息?刘楚正说,几天前就给你发了,连发好几条。剧团平时要出什么活,刘楚正都手机信息通知杨士承,杨士承会在第二天到排练地,听刘楚正宣布演出的地点、时间、剧目。但这次,收到信息后第二天杨士承没有出现。

杨士承看了刘楚正一眼,刘楚正知道他看到了手机信息。

士承,这算一份大活,锦鲤乡有华侨要回乡投资大项目,这次回来谈项目,那华侨爱看木偶戏,锦鲤乡专门安排木偶戏演出,连演三晚。刘楚正开始说明那份活的时间、对方要求演的剧目。

刘楚正说,这次是专门请我们团的,上次在乔铺社区的演出华侨印象很深,特别是对你,锦鲤乡开的价钱很不错。

静极,所有目光落在杨士承身上。

杨士承摇头,摇得极轻,但极清晰。

刘楚正胸口一沉,他张了张嘴,终没有出声,杨士承已经决定了,跟杨士承相处这么多年,刘楚正太明白了,只要杨士承摇头,谁劝、怎么劝都没有用。但对于外出演出,记忆里杨士承没摇过头的,他太爱演戏了,去哪儿演都一样,在杨士承那里都是给自己演,戏是他一个人的戏。剧团的人暗地里讨论杨士承,认为他太过痴傻了,但这种痴傻让杨士承的戏令人着迷。杨士承这次怎么了。

士承,有什么难处能说说么?刘楚正知道杨士承不会回答,还是忍不住问。

杨士承抚着一个偶,没出声。他有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也许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是他一直想做的,这两天突然有了想法,这些想法让他激动不已,但也飘忽不定,他得追住这些想法,先让它们成形。这事也许要几天,也许要几个月,没有整理完他不会再出门跑,当然,排练还是会继续。

杨士承的解释没有说出口。

刘楚正搓着双手,剧团的人向杨士承围过去,但没人说什么,对于杨士承,他们无法可想。团里可以到其他木偶团借个演主角的人,但对方请金雅木偶团主要是为了杨士承。

刘楚正说,士承,这是团里的活,你是团里的人……

刘楚正没有说下去,他不确定杨士承是否听得到他的声音。

那一瞬间,金雅木偶剧团的成员对杨士承的不满突然爆发了,木偶戏早成了过时东西,很长时间才接到一份活,还多是极寒酸的,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像样的,杨士承却挡了,脑子坏了吗?他脑子早坏了,但坏也得有个度,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容忍他的不正常,顺从他的莫名其妙。

杨士承顾自排练起来。

肖萌给杨士承发信息,先再次自我介绍。隔一天又发信问好。再隔一天,谈看他演木偶戏的感受。第四次约杨士承喝茶。

几天后,杨士婉联系肖萌,问两人有没有见上面。肖萌默了一会儿,说杨士承可能有事要忙,得再缓缓。

交给我。杨士婉说。

当天下午,杨士婉拍响了杨士承的门,杨士承发现杨士婉提了大袋的肉菜,大惊失色。

妈看过日历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杨士婉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说,我把肖萌喊过来,还有介绍人陈阿姨,一块儿吃顿饭——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多备几张椅子,谁像你,客厅就这么一张单沙发,一会儿来了客人怎么办。

杨士承极少见地走到杨士婉面前,满脸哀求。

杨士婉说,我要是不出面,估计肖萌不会联系你了,只好亲自出面,我请的她,她总不好推吧——你放心,姐姐手艺还是可以的,保证这顿饭不差,不会让你在女孩面前丢脸。

杨士承蹲下去。

对了,先喊肖萌过来,我们边做饭边聊。杨士婉笑着,姐姐先帮你了解一下,这女孩跟你一样太不主动。

我出去喝茶。杨士承说。他的脑袋圈在胳膊里,声音嗡嗡的。

杨士婉抿着嘴笑,那这堆东西怎么办?在这里显得更有诚意。

杨士承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单人沙发,圈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他看着客厅里挂着的那些偶,想著他如果任性离开,这些偶怎么办?他的脑袋剧烈地胀痛起来,额角冒出冷汗。

杨士婉敛了笑意,默看他一会儿,说,我现在给肖萌打电话,给你们约个时间。

杨士婉当即跟肖萌约下喝茶的时间、地点,又将时间地点编成信息发给杨士承。定好这事,杨士婉给杨士承炒了一份八宝饭,煮了一碗汤。杨士承一直蜷在沙发上。

杨士婉将东西装进杨士承冰箱,说,士承,肖萌这女孩很难得的,我跟她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我很清楚,相信姐姐的感觉,不要再任性了。

难得不难得跟我什么关系?杨士承想,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任性的,姐姐这样来安排他,肖萌给他发信息才是任性。

两人在包厢默坐了大半个钟头,准确地说,应该是肖萌自言自语大半个钟头了,或询问杨士承一些事,或说点自己的事,甚至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杨士承没回应,一直在沏茶,好像沏茶是最重要的事。肖萌就不停地喝茶,似乎能缓解她的紧张,她看着杨士承,几乎出了神,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他,他比之前感觉的更神秘,没人知道他的世界里有什么,又比想象的更简单,他就那样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倔得让人难以理解。

对肖萌赤裸裸的凝视,杨士承不紧张不躲闪,跟他完全无关的样子,肖萌迷惑了。

茶淡了。肖萌说,无话中找到的一句话,她希望杨士承别再沏茶了,聊点什么,至少听她聊。

杨士承果然停下了,但并不听肖萌说,将随身带着的包抱在胸前,轻轻抚着包,像抚着一只宠物。肖萌刚才就对这包很好奇,但她忍住了询问,她怕杨士承受到惊吓。

杨士承没有受到惊吓,他打开包,拿出一个偶,是个秀气的书生。肖萌伸手想碰碰,杨士承缩了一下,肖萌两颊发烫,喃喃道歉。

杨士承扯起线,偶活起来,杨士承开唱了,就像在戏台上那样唱。

肖萌惊喜了,杨士承在自己面前拿出最看重的偶,还演起来,说明没将她当外人,这是否表示,他愿意对她展现真实的自己?

杨士承演着、唱着,成了那个书生,进了书生的年代和空间。包厢门被敲响,有人来围观,肖萌有点不好意思,杨士承继续表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杨士承旁若无人,肖萌才发现杨士承对自己没有半丝特别的,演和唱是他自己的事,当他拿出偶,周围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她肖萌。

肖萌脑子里突然一闪,偶,可以从偶身上想办法,利用偶跟他对上话。她奇怪自己怎么才想到这点,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了解杨士承,像个私家侦探,从杨士承的周围了解他,主要是杨士承的姐姐和介绍人陈阿姨这两个渠道,陈阿姨是杨士承家的邻居,可说是看着杨士承长大的。

肖萌以自己的方式给杨士承的人生理了一条线。

杨士承性格平稳,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经常当副班长或学习委员之类的小班干,帮老师做事情,有条有理,还能帮忙管管同学的纪律和作业。他听话,但不呆板,他家家境很好,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爷爷奶奶父母哥姐都极疼他,可他也不娇惯,用陈阿姨那一代人的话说,是标准的红领巾。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一直到重点大学,所有人都看得到杨士承的前路,将闪烁着光芒,一直通向绚丽的远方。

一切在杨士承大二那年改变了。

什么事也没有,他就那样入迷了。杨士婉迷惑不解地说。

可能是命的事。陈阿姨摇着头,对命运充满了敬畏。

杨士承迷上了木偶戏。杨士承小时看过木偶戏,很好奇,但很多孩子都那样。大二那年寒假,他看了金雅木偶剧团一场木偶戏后,跑到后台待了很久。春节,木偶剧团在广场连演几场,他每场都守着,演完都到后台找演戏的老师傅。那几场木偶戏演完后,他又到演木偶戏的老师傅家,整个寒假和老师傅待在一起。

第二学期开学时,杨士承多带了个行李箱,都是老师傅送给他的偶。那学期,杨士承回家回得很勤,每次回都去找木偶剧团那个老师傅,老师傅是金雅木偶戏团的老团长。

杨士承学演木偶戏,学制作木偶,用掉假期所有的时间。

大三结束后,杨士承再也不去念大四,决定演木偶戏,加入金雅木偶剧团。那个暑假,杨士承和整个家,不,是整个家族进行了一场拉锯战。最后杨士承加入了金雅木偶剧团,但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少与外界交流。杨家人累了,任杨士承选择,但要求他养活自己,他们知道,演木偶戏无法养活自己。

杨士承有办法,他是高才生,上大学时已能靠设计挣钱,设计的作品小有名气。加入金雅木偶剧团时,他挂钩了一家公司,接一些设计活。他租了一套小公寓,养活了自己,还有余钱投本做偶。

很快,杨士承做偶的手艺和他演的戏一样有名气,他演戏用的都是自做的偶。其他木偶剧团来买他的偶,他不卖,只给,但要认人,得看那个人演,看完后有的给有的不给,没人知道以什么为标准。

从偶谈起。肖萌感觉找到了一条通道,但当真正要開口时,她怯了,杨士婉说,杨士承从不谈他的偶。肖萌不知道该怎样谈,她知道谈不好会适得其反。

肖萌一直记得金雅木偶剧团在凤美村的演出,她想试着从那场演出谈起。演出时,看戏者极少,且多是老人孩子,当戏对着稀稀拉拉几排观众开演时,肖萌有种怪异感,很想去后台看看杨士承,是否或多或少有些失落。听得出鼓声锣声没有昨天在乔铺社区那么昂扬,但杨士承的演和唱没有任何波动。

戏演到一半,下起雨来,观众都走光了,戏仍在演。他们是真正为神表演了,神棚在戏台对面几十米处,肖萌难以理解这种纯粹对着神的表演,剧团其他人情绪很明显低落了,看得出敷衍,杨士承仍唱着、演着。村里老人让剧团休息,先吃点汤圆,剧团其他人停了演出。

杨士承没停。配乐停了,他的唱腔突兀而凄凉。老人以为杨士承没听到,扬高声音,后生仔,歇一歇!杨士承仍在戏里,老人疑惑地看看刘楚正,刘楚正笑笑,这孩子迷戏,没演完不会停。

剧团其他人到村里公厅吃东西,杨士承一个人就那么演着。这时反而有观众了,立在不远处人家屋檐下,站在对面神棚里,还有专门撑了伞到台下,不是看戏,是好奇。

很久以后,肖萌仍时不时想起那场景,冷冷的雨天,寒酸的戏台,戏台下空空的椅子,杨士承独自带着偶演着,四周稀稀的人表情呆滞又迷惑。

肖萌想问问杨士承,台下几乎没观众时,会想些什么?很多人看来,木偶戏是过时的东西,越来越零落,对他有影响吗?

但面对杨士承时,肖萌问不出来,他风轻云淡——不,与这世界无关的样子,让肖萌觉得自己想问的都是可笑的。

慢慢来。肖萌决定了。为杨士承,她愿意耐心。

肖萌和杨士婉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在一起的话题主要是杨士承。杨士婉将杨士承从小到大细讲了一遍,各种趣事糗事,各种习惯爱好,各种优秀聪明。随着杨士婉的讲述,肖萌脑子里的杨士承愈来愈立体,但有时又感觉越来越模糊,自己恋爱了,但对象是想象中的杨士承。

杨士婉讲得很动情,她疼爱弟弟,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细究了无数次,询问过无数心理医生,从来没有过明确的答案。肖萌被杨士婉的叙述带了进去,但对杨士承她很有信心,认为杨士承还是很实在,他给设计公司干活,养活自己,还养活了爱好,这是很了不起的,一旦他认真生活,有本事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杨士婉双手一拍,肖萌说得太有道理,她是最适合弟弟杨士承的。

对自己,肖萌同样有信心,她认为杨士承只是一时迷住,对爱好投入太多,大二以前那个杨士承才是真实的他,她有信心将杨士承拉回正常世界,当然,属于杨士承的那个偶的世界还是让他留着,但会退到生活的幕后。

杨士婉眼眶湿了,抓住肖萌的手,等着她将杨士承带出来。

和肖萌第三次喝茶时,杨士承没带偶,带的是一个笔记本,沏了几杯茶后,杨士承就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像在设计什么。杨士承不唱了,肖萌挺高兴,没人围观,她和杨士承可以安静地待一待。她给杨士承让出空间,让他写他的,自己吃着小点心,凝视着极专心的杨士承,好像他是一件耐读的艺术作品。一个小时过去了,杨士承没抬过头,只是笔记本翻了几页,肖萌好奇了,稍稍侧过头,杨士承极快地缩开,弄得肖萌尴尬好久。

连续几次约会,杨士承都这样写画着,很明显,他将做事的地点从家里搬到了茶舍,他习惯独自一人,但似乎不挑环境,好像他周身带着真空罩子,走到哪儿都可以营造属于自己的空间。肖萌仍没有找到与他对话的入口,她试了无数次,想了无数话题。所有的尝试和话题被当成空气时,肖萌的失落无法抑制了,突然失去了自信,甚至觉得自己的耐心是可笑的。她没对杨士婉说这些,但杨士婉感觉到了,她握住肖萌的手,是理解,也是给她力量的意思。杨士婉很怕肖萌会放弃,已有无数女孩放弃过杨士承,像肖萌这样耐心的是第一个。

杨士婉将肖萌直接带到杨士承住处。

杨士承看到肖萌,半缩在杨士婉身后,又羞涩又激动,杨士承眼前一阵昏暗,呆立门边,看着杨士婉拉着肖萌走进他的地盘,提着一堆东西。杨士婉要和肖萌做一顿像样的午餐,给这屋子带来一点生活气息。

肖萌也呆住,满客厅挂着偶,将军、书生、小姐、夫人、丫环、帝王、妃子、公子、农夫、乡下女孩……好像是什么木偶展馆,但这些偶又不太像展品,像是和杨士承一起过日子的伴,肖萌又涌起一股怪异感。杨士婉碰碰肖萌,这就像画家家里满是乱涂的纸画和颜料,所谓的艺术家都这样吧。

肖萌立即释怀。

杨士承退回房间,关上门,姐姐对于他永远是特别的,他只有躲。

杨士婉和肖萌进厨房,将买来的东西一一摆出,除肉菜外,还有很多调料,甚至有盘碗锅盆之类的,杨士婉说,杨士承的厨房只能煮泡面蒸白米饭,得让他的厨房有点样子。

杨士承待在房里,房内到处是偶,挂着的、立着的、坐着的,杨士承拿下一个偶,不知不觉入了戏。当年,杨士承就是不知不觉进入木偶戏世界的,这种不知不觉让他认定这是最自然的路与命运。

一旦入了戏,杨士承就消失了,人偶一体。他演赵子龙,便感觉跨了战马,执了长枪,于千军万马中奔突,他是英雄,不能有所畏惧有所软弱,世人只知“子龙子龙世无双”,但他知道赵子龙夜晚在灯下的忧伤与沉思;他扮白娘子,在想象里千娇百媚,痴情与妖娆,善良与偏执统一了,可惜那个寻了千年的男人并不懂得她;他成了寒窗下的书生,似乎生来只有读书与功名这条路,非此即彼的命运走向,战战兢兢渗进了他的血液;刚入豆蔻的女孩是明亮的向日葵,沾染了日光的灿烂,俏皮得淋漓尽致,活泼得无遮无拦……

所有角色都是杨士承的面具,也是杨士承的内里,杨士承极想知道当初是哪个先人最先有的想法,躲在暗处,让偶替自己出面,反而成就最深的真实。

杨士婉来敲门,杨士承很快开门了。杨士婉对肖萌笑,今天很幸运,他肯定刚好演到一段落。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一张单人沙发,杨士婉拍拍脑袋,说前些天在网上给杨士承买了几张折叠塑料椅,快递送到楼下了,还没去门房领?杨士承只好下楼去搬。

屋里剩下杨士婉和肖萌,杨士婉冲肖萌眨眨眼睛,笑,我这个弟弟什么都明白,只是愿不愿去做的问题。

肖萌微笑着点点头。

自杨士承住进这公寓,只有杨士婉能够敲开他的门,连父亲母亲哥哥他都不让进的,他会定期回家看他们,吃顿饭,他很清楚地表示他们不用来看他。杨士婉是不一样的。

杨士承出生时,父亲正在仕途上升期,母亲在他一岁时开了几家服装店,哥哥正是疯闹的年纪,陪他最多的人是杨士婉。杨士婉比他年长八岁,几乎是从小把他带大的。杨士承几岁时爱听故事,睡前要听,醒来要听,吃饭要听,杨士婉给他讲,讲老师和奶奶给她讲过的,讲完了就自己看书,再为杨士承讲。等杨士承稍稍大点,他迷上自己讲故事,除了听来的读书读来的,更喜欢自己编的,但只有杨士婉有耐心听他的故事。

除木偶这件事,杨士承几乎都听姐姐的。就是他自己租房子后,杨士承仍跟她聊,甚至愿聊他的偶。但自从杨士婉将那两个收藏家兼艺术品商人带来之后,杨士承就没有跟杨士婉真正聊过。

那天,杨士婉敲开杨士承的门,身后跟了两个人,杨士承没拦住。那两个人刚进客厅就哇的一声,看见杨士承的偶,他们几乎是扑过去的,一个偶一个偶细看,啧啧赞叹,说是最美的手艺,说杨士承的作品既有传统里野性纯朴的美,又包含着前卫的东西,很奇特。

杨士承焦虑地转来转去,这两个人做什么这样盯着他的偶。

杨士婉说这两个是著名的收藏家,也做艺术品生意,看过杨士承一些偶的照片——照片是杨士婉背着杨士承拍的,在朋友中传开了,没想到引起这两个人的注意——极感兴趣,四处打听后,找到杨士婉。

杨士承脑子里嗡的一声,让杨士婉把人带走。

杨士婉很为难,他们是艺术家、收藏家,很有些名气了。她跟杨士承说,他们是艺术家,懂得你的偶,有资格欣赏这些偶的。

跟我不相干。杨士承咬着嘴唇。

两个收藏家想高价收购杨士承做的偶,他们相信能找到很好的市场,他们甚至可以在自己的艺术品店开一角,专门陈设杨士承的偶,和杨士承长期合作,价钱好说。

杨士婉觉得这个方案很好,只要杨士承肯卖手工偶,就表示他和正常人一样,他将走进正常的日子,且这是不错的路,有不错的收益,杨士承还能做喜欢的事。

杨士承挡住收藏家一只手,那只手想碰他的偶,他冷着脸,直看得那两个人有些发慌,转头看杨士婉,杨士婉笑笑,我弟弟很看重他的偶。两个人表示理解,他们是跟艺术家打交道的,艺术家的怪僻他们见多了,往往怪怪的艺术家作品更受欢迎。

杨士承指着门口,让那两个人走。

杨士婉觉得错失了一个好机会,杨士承越走越远了,她毫无办法。

杨士承失眠了几天,为什么是杨士婉带那两个人来,他多么希望是哥哥或别的什么人。

午餐后,肖萌先走了。午餐时,肖萌试着就客厅里的偶提了一些话题,杨士承一如既往地没反应,都是杨士婉和肖萌在对话。

肖萌走后,杨士承等着杨士婉离开,杨士婉反而坐下来,士承,我有话要跟你说。

肖萌这女孩真是很难得的,你要认真起来。杨士婉说。

杨士承想说跟自己没关系。

胡闹了这些年,够了吧。杨士婉说,别再闹下去了。

这是我选的生活。杨士承想,他不明白这怎么是胡闹。

杨士婉看着杨士承,眼光里满是担忧和心痛,士承,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你有能力的。

杨士承在心里回答姐姐,我的日子一向好好的,拜托不要再研究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操心我了。

我們都愁坏了。杨士婉叹气,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杨士承几乎想微笑了,他为家里人的发愁而发愁。

杨士承的手机响了,刘楚正的信息,说三天后有场演出,方明村邀请的。他写了一大段话,恳请杨士承去演出,看来对上次杨士承推了凤美村的演出还印象深刻。

那个想法杨士承已整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会慢慢着手那件事,现在可以接演出了,甚至希望演出时会有新灵感,以补充那个想法。

杨士婉拿过手机,看了那信息,说,不要再演了,剧团也该退出来了,再这么下去没有未来的。

杨士承知道姐姐指的是什么样的未来,他觉得很搞笑,他有未来的,姐姐不知道。

看看你们那个金雅木偶剧团,像什么剧团?杨士婉说,就那么几个人,一年到头没几桩活,木偶戏跟我们老家那架老式缝衣车一样,早该藏起来的。

杨士承难得地回了一个字:去。

士承,别怪我说话难听。杨士婉想了想,决定直说,你们演戏有什么人看,那些村寨请你们,是演给什么神灵、祖先看的,你们真相信有神灵和祖先看着?对着那些神像和牌位,不觉得别扭和荒唐?

杨士承在心里回答,什么神灵祖先和观众,又有什么关系,那不是演,也不是唱,跟你们解释不清的,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杨士婉继续说,士承,你真要喜欢,自己在家里玩就好了,像音乐发烧友自己弄一个音乐室,甚至可以弄一个舞台自演自唱。

家里是舞台,剧团是舞台,下乡也是舞台,一样。杨士承想,准确地说不是舞台,不是玩,是我的生活。

看看剧团的成员,要不是退休的闲人,要不是带孙子的爷爷奶奶,有活了随便演演,都把剧团的事当乐子玩,只有你年纪轻轻,还把这当正事。

跟正不正事无关。杨士承用意念回答杨士婉。

在方明村演出,肖萌请了假跟去,但她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希望这样跟着跟着,杨士承有一天会感动么?她没底。

观众仍很少,但能在台前坐的多是爱戏的,多会被杨士承的演出打动,肖萌仍像第一次有点痴迷。这次,和她一样发着呆的还有另一个女孩,一头极长的发,烫成波浪卷,几乎把整个背盖住,这让她很有辨识度。她坐在中间位置,时不时举起相机。

戏结束时,肖萌去后台,看见长卷发女孩正在掀后台帘子。她胸口缩紧了,几步随上去。

长卷发女孩果然借问演主角的演员,肖萌发现,看见杨士承时,长卷发女孩眉眼都亮了。长卷发女孩冲杨士承微笑,问刚才戏中男女两个主角真的都是他演的?

杨士承目光在手中的偶上。

我叫罗蓝蓝。长卷发女孩自我介绍,你的木偶戏很有意思,我们留个联系方式?

没得到回应,罗蓝蓝困惑地看着剧团其他人。刘楚正说,他叫杨士承,一心演戏,不跟观众互动。

罗蓝蓝知道刘楚正是团长后,说自己不是普通的观众,是个画家也是摄影师,对传统艺术很有兴趣,想做一个系列的绘画作品和摄影作品,因为方明村是附近出名的古村落,专门寻过来,这场木偶戏演出是意外的收获。

刘楚正很高兴,让罗蓝蓝多为宣传,说不定会引起更多人的兴趣。刘楚正还想多跟罗蓝蓝谈谈的,但罗蓝蓝的注意力在杨士承身上,她拉了张椅子,坐在杨士承对面。

罗蓝蓝晃着相机,说为杨士承的偶拍了很多照片,她从杨士承的表演里看到很特别的东西,相信她拍出的照片也是特别的。

杨士承检查着一个偶的衣饰。

看着罗蓝蓝离开时,肖萌松了一口气,这一刻,她突然很喜欢杨士承那份冷漠,她没想到罗蓝蓝会再次找杨士承。

罗蓝蓝是通过刘楚正找杨士承的,将希望寄在杨士承的排练上,交代刘楚正有排练活动就通知她,她来拍一些排练照,刘楚正求之不得,他知道罗蓝蓝拍的照片有不少上过报纸和杂志的。

排练那天,罗蓝蓝几乎和杨士承一起到的,剧团其他人还没来,罗蓝蓝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跟杨士承谈起木偶戏,没得到回应。罗蓝蓝从剧团其他人那里了解过杨士承,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她拿出上次拍的照,摆在杨士承面前。

摆到第二张时,杨士承被吸引住了,盯着照片。罗蓝蓝一张一张摆着,杨士承一张一张细看。他很惊讶,她把偶拍得很特别,有着很特别的角度,那些偶跟平日完全不一样,有些完全变形了。

罗蓝蓝感觉到杨士承的专注,兴奋起来,说,照片就是我的解读,就算跟你的理解不一样,但这是属于我的理解,我有这个自由,虽然偶是你的。

杨士承抬起头,看了罗蓝蓝一眼。

对于偶,我跟你是从不同角度看的,对你说不定会有启发。罗蓝蓝说,听说你自己做木偶,我觉得那不一定得照传统的做。

杨士承拿起照片更仔细地看,罗蓝蓝说话时,杨士承看着她。

剧团其他人到了排练室,看见杨士承和罗蓝蓝面对面坐着,杨士承听着罗蓝蓝说话时,半晌回不过神。

陈丽霞说,看来士承这孩子要开窍了。

罗蓝蓝约杨士承喝咖啡,杨士承没有开口,但冲罗蓝蓝清晰地点点头。罗蓝蓝兴奋地保证,说会给杨士承带去更多照片。

不用拿照片做什么保证。杨士承想对罗蓝蓝说,他应约就是应约,不是为了照片。

罗蓝蓝带了照片,是杨士承排练时的照片,比舞台上那些更自由、更变形、更夸张,是另一种感觉,将军持长枪的双臂极长极壮,像长臂猿的臂;美人的眼极大,妩媚极了,看久却有说不出的忧伤;花花公子的脸扭曲模糊,带着说不清的狂乱;帝王的脸小了,身体小了,皇冠却很夸张;独守深闺的女人只有一个侧身,恍恍惚惚……杨士承看得有些呆。

杨士承只是看照片,对罗蓝蓝的话没有接腔。罗蓝蓝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顾自说她的。

羅蓝蓝说照片就是她的语言,是她对偶的解读,她不用再多讲,她讲自己。她说,我也是个叛逆者。言下之意,杨士承是个叛逆者,两人有共通的地方。杨士承没告诉罗蓝蓝,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叛逆者。

罗蓝蓝说她是念金融的,名校毕业,毕业之后进入一家大公司,做得很不错,所有人看来,她将前途无量,但她不喜欢那种环境,不喜欢数字、曲线、统计表之类的,觉得没有一点美感。工作一年后,她辞职了,开了一个工作室,画画、摄影。

我是为艺术而生的。罗蓝蓝直视杨士承,说,你也是艺术家,也是为艺术生的。

我不是艺术家,我不是在做艺术。杨士承心里回答罗蓝蓝。

罗蓝蓝讲述她辞职后走过的地方,都是她精挑细选、认为比较特别又还没有彻底被开发成旅游点的。她带着画夹和相机,边走边写生和摄影,工作一年的积蓄都用光了,家里富裕,但为了逼她回去,经济上不再支援她,她给人当过婚纱照摄影师,卖过土特产——到走过的地方找特产,在微信上卖——帮杂志社绘过插画,慢慢的,她的作品出来了。现在,她条件渐渐变好,有更大的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

罗蓝蓝说她是幸运的,也算勇敢。她跟杨士承讲她的绘画和摄影,都是她解读这个世界的方式,她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都放在绘画和摄影里,她相信杨士承也是这样的,他的偶身上就有他对世界的看法,所以,她很理解杨士承。

对世界的看法?杨士承不太确定,他很少深究外面这个世界,他会很想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吗?他没法回答自己,他觉得他做的跟这个世界没有太大关系。

罗蓝蓝看见杨士承的目光垂下去了。

罗蓝蓝提出想看看杨士承自制的那些偶。

在你住的地方对吗?我可以去拜访吗?罗蓝蓝问,我想给那些偶拍照,也帮你将它们用照片的方式留下一份资料。

我的偶不必用照片留资料。杨士承心里说。他想走了。

杨士承真的走了,去柜台结账,罗蓝蓝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到门口。罗蓝蓝急忙跟出去,问怎么了,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可以提出来的。

杨士承很怪,罗蓝蓝有什么错的,他又为什么要提出来?他希望罗蓝蓝不要再跟着了。

杨士承排练时,出门演出时,罗蓝蓝都跟着,拍杨士承的偶,还拍杨士承,她为杨士承拍了个人系列,叫木偶艺术家。这个系列在外省一个展览上获得了好评,她被捧为摄影界新星。当然,这一切杨士承并不知道,他不再看罗蓝蓝的照片。

罗蓝蓝对杨士承的跟随,肖萌都知道了,她曾找机会看过罗蓝蓝那些照片——剧团其他人也看了——有杨士承排练时的照片。罗蓝蓝跟到杨士承排练的地方去了,肖萌胸口被一团灰色的东西闷住,她等在杨士承家门口,问他有没有跟罗蓝蓝喝过茶,就像跟她喝茶那样。

杨士承掏出钥匙。

肖萌的声音颤抖了,说她别的可以不在乎,言下之意,杨士承这样不正常,她可以包容,但这事太伤她的心了。

杨士承顾自开了门,进门后又顾自关了门。

关门前那瞬间,杨士承听见肖萌在身后的抽泣声,他很烦恼,希望肖萌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第三天是金雅木偶剧团排练的日子,罗蓝蓝到了,肖萌也到了,两人坐在墙边,剧团里的人感觉到一种怪怪的氛围。

罗蓝蓝摸出一沓照片,都是关于偶的,杨士承没有看照片的意思。罗蓝蓝说,除了杨士承的偶,还是别的木偶团的偶,前些天她走访了其他木偶剧团,拍了很多照片,感觉拍到一些很特别的。杨士承想看看那些偶,朝罗蓝蓝的桌子走过去,肖萌跟过去。

杨士承看着那些偶。

罗蓝蓝指着那些照片说她的想法。她说这些都是艺术,杨士承的表演和偶都是艺术,有个性的艺术,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艺术是可以让人懂得的,杨士承的艺术不应该被埋没。

偶对我来说不是艺术。杨士承想说,不,他根本不想说。杨士承看了罗蓝蓝一眼,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他很惊讶,之前有那么些时刻,他竟然想过跟她谈谈。

杨士承去排练,肖萌看着罗蓝蓝,默了半晌,提出想看看照片,罗蓝蓝稍稍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罗蓝蓝带的照片更多的是与杨士承相关的照片,杨士承的偶,还有杨士承本人的,肖萌看到了那些照片,罗蓝蓝和杨士承相处的时间和次数比想象的更多,她感觉胸口什么东西崩了。

罗蓝蓝说话时,杨士承看她了。事后,肖萌和杨士婉见面时说她想离开了,杨士婉问是不是受不了杨士承的孤僻,肖萌摇摇头说那不是最重要的,但原因她终究说不出口。她看得真真的,杨士承看了罗蓝蓝一眼,他从来没那样看过自己,不管她多么耐心,多么低声下气。

肖萌说她跟杨士承没有缘分,她总算明白这种事跟耐心无关。

杨士婉找杨士承,说肖萌很傷心。杨士承暗暗松了口气。

士承,你做什么这样?杨士婉情绪很低落。她说她很喜欢肖萌,给杨士承介绍了那么多女孩,肖萌是最真诚,对杨士承的怪僻最包容的,也是最有可能把杨士承照顾好的。她相信肖萌和杨士承两人是有缘分的,要不肖萌怎会为杨士承这样付出,她长得好,性格好,家境不错,有不错的工作,用世俗的话说,条件好得过分了。杨士婉不止一次想象过,杨士承和肖萌两人成了,肖萌会怎么把小两口的日子安排好,带杨士承渐渐回归现实生活,经营温暖又结实的日子。那时,她以前的弟弟就回来了,她甚至将这种想象分享给父亲母亲。

杨士婉望着杨士承,说,到底要怎么办?杨士婉流泪了,她害怕设想杨士承的将来。

杨士承很想为杨士婉擦擦眼泪,他控制住自己,她终究得适应自己,不,他希望她放弃自己。

杨士婉走了,杨士承重新叠好塑料椅,准备送给门房,他真的不需要更多的椅子。

门一关上,杨士承立即冲进房间,那件事他有了更新的想法,这想法也许跟肖萌的离开,杨士婉的失望,罗蓝蓝的隔阂有关,或许是原先就隐在杨士承心里的念头,这个念头像一阵风,将那颗种子唤醒了,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他的偶只是一个人。

接下来几个月,杨士承属于半闭关状态,肖萌再没有联系他,罗蓝蓝也找不到他,他不去排练,不接演出,信息没回。他着手做那件事情,每周去超市一次,买足一周的食物。

这让杨士婉更担心,她宁愿他跟以前一样去排练接演出,那样至少是有接触人群的。杨士承只是待在家里,家里满是制偶的材料。

几个月后的排练日,杨士承出现在刘楚正的老房子里,金雅木偶剧团的成员几乎要列队欢迎他了,这几个月虽然只有几场演出,但缺了杨士承,剧团便失掉了活力——他们没有料到,杨士承会和活力这个词有关系,但的确是这种感觉——刘楚正甚至考虑,如果杨士承再没有回来,剧团是不是得解散了。

没人问杨士承这几个月做什么去了。

杨士承带了一箱偶,都是新的,所有角色都是陌生的,不是剧团成员所知的任何一部戏里的角色,他们看着杨士承,满脸茫然。杨士承给了他们一个剧本:《灵》。

这是新戏?你写的?刘楚正欣喜地问。

看过剧本,都沉默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和以往的戏都不一样,本来不一样是好的,现在就是没新鲜的戏,年轻人才更看不上传统戏,但这戏太特别了,特别是那个主角,他们不知如何评价。

刘楚正他们知道,杨士承的意思是要排练这出新戏,犹豫了半天,刘楚正决定照杨士承的意思办,毕竟杨士承怪是怪,但戏一向受欢迎,说不定他写的戏会更受欢迎,先把戏排练出来再说。

接下去两个月,金雅木偶剧团都没接到演出活,新戏已排练好。杨士承在家里经常自演主角那部分戏。第三个月时,金雅木偶剧团接到了一份活,杨士承给刘楚正发了一个信息,演《灵》。刘楚正没底,将剧本先给请戏的村干部送去,那边很快回了话,不看这种怪戏,要经典的老戏。

连续几份活都是这样。

杨士承出资让人在市区最热闹的广场搭了台,让杨士婉向刘楚正定活,请金雅木偶剧团去演戏,定杨士承那出新戏。

《灵》在广场演出了。

新戏主角叫灵,母亲是个裁缝。灵既能帮母亲做衣服,又能帮父亲做工匠活,邻里一边夸着灵,一边避着灵。灵十八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个贵妇人,抱着灵大哭。灵才知道,裁缝母亲其实是养母,贵妇人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十八年前,母亲将灵送给了养母,原因灵已经很清楚,灵不怪母亲,自己确实是难以让人接受的。

母亲是个将军夫人,一直没有孩子,十九年前,她到一个据传很灵的寺庙里上香,求观音赐子。不久,将军夫人有了身孕,后来生下了灵。三天后,将军夫人托裁缝将灵抱到寺庙,只有寺庙那样大慈大悲的地方可以容下這样一个孩子。裁缝也无子,私自将灵抱回家养大。都觉得灵不祥,灵的养父养母认定他们没做过亏心事,相信老天不会降什么不祥,这给了他们养育灵的勇气。

将军夫人发现,灵既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不,既是男孩也是女孩。一个算命先生说,这是妖物,上天没有给灵清晰的身份,这孩子不该留在将军府。当时,将军出征在外,他性格暴躁,不会认下这个孩子的。将军夫人整夜抱着孩子,第三天夜里,她带了贴身侍婢,抱了孩子从后门出府,去了裁缝家里。

养父母留下了孩子,起名为灵,意为精灵,不是妖物。

灵美极,有男人的英气,又有女人的柔美,有男人的高身量,又有女人的苗条身段,穿女装时是绝世美女,着男装时是英气后生。灵的衣服自己设计,母亲做出来,既像女装又像男装,那样的衣服只有灵能穿。灵可以干男孩的活,也可以干女孩的活。养父养母认定,灵是上天的恩赐,让不会生育的他们既有了男孩,也有了女孩。

将军夫人想带灵回去。将军老了,仍没有一儿半女。当然,他们会将灵的养父养母也接进将军府,他们不用跟灵分开。若他们不想住将军府,也会为他们安排好晚年的一切,灵随时可去看他们。总之,一切做到仁至义尽。

灵不想去将军府。灵很小就知道裁缝和木匠不是亲生父母,他一直想寻找亲生父母,但为了养父养母的心,一直没提出来。现在,这事挑开了,灵觉得可以找了。灵说将军和将军夫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将军夫人让灵不要赌气,灵想要他们怎么做想要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答应。灵说自己不是赌气,亲生父母真的是别人。问灵怎么知道的,灵也说不出来,但那种感觉极清晰。

将军夫人缠了几个月,灵仍坚持自己的直觉,看得出灵确实不是赌气。养父养母对将军夫人说,灵从小很有自己的主意,想做什么事、怎么做安排得有条有理。但灵脾气好,就算被人另眼相看,也没什么怨气,更没有变孤僻。这次灵这么坚定,肯定有道理的。灵很多东西异于常人。

灵说自己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个文官,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在灵之前已有一男一女。灵的出生让他们惊慌失措,算命先生认定灵这样的孩子不顺应天理,会败整个家,将他放在寺庙旁。

好像灵当年看见那种情景了。

放在寺庙旁?将军夫人沉吟了。

在灵反反复复强调这个版本之后,将军夫人也有些糊涂了,她似乎隐隐想起一些东西。灵真是她自己生的?她不太确定了。

在裁缝的提醒下,将军夫人想起自己当年送走灵之后曾大病一场,病后有两年都恍恍惚惚的,她忘掉了很多的事情。

将军夫人的念头不知不觉走向灵说的那个版本。

将军夫人想起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灵确实不是她生的。当年她去寺庙向观音求子,为了表示诚心,在离寺庙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了马车,步行走向寺庙,发现了灵。灵五官极美,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说不清的机灵,将军夫人呆了。将军夫人匆匆转身,向马车走去。她相信自己的诚心打动了菩萨,她没看灵是男是女,认定是女孩,只有女孩才会这样被放在庙外。

回到家,将军夫人给灵洗澡,她晕了过去。被婢女救醒后,她抱着灵失神了三天,然后,她去找了裁缝——多年来因为衣服的交往,裁缝成了她最信任的朋友——让裁缝将孩子抱回寺庙。

病好后,将军夫人想象了一个故事,她生了灵又抛弃了灵,让自己生活于愧疚之中。

灵开始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灵向将军夫人打听当时的情形,周围有没有什么线索,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又向寺庙借问,在将军夫人抱走自己之前,有没有别的人抱过自己;灵甚至从当时包裹自己的衣物上查线索;又去排查附近的读书人家……

灵一无所获,而将军夫人的记忆又模糊了,再次认定灵是她的孩子。

两年过去,灵的寻找没有一点线索,此时,将军和将军夫人已经将灵认为养子或者养女。

灵不再寻找亲生父母,转而寻找跟自己一样的人,这遭到两对养父母的反对,天下怎么可能还有跟灵一样的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找到又怎样,认为兄弟姐妹?灵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是想找。

灵出发了,两对父母拦不住他。灵四处漂泊,一连几年,没有找到跟自己一样的人,还常常把别人吓坏了,甚至遭到驱逐,从某个村寨或镇子落荒而逃。

灵很疲惫,回家了。但一年安静日子后,灵又要走了,这次要寻找隐形衣,传说有个道人制成一件隐形衣,保存在遥远的大山中一座古寺里,只留给最有毅力最需要最有缘的人。灵想让自己随时在人群里隐形。两对养父母以前觉着灵身体不正常,现在发现灵的想法也不正常,劝说、恳求无效后,他们请了神请了巫为灵去邪,灵还是出发了。

一路千辛万苦,阅尽世间悲悲喜喜,看透人情冷暖,灵终于到了那座遥远的山,找到了古寺。古寺里住着几个僧人,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隐形衣。灵失望至极,想离开,但已累得没有离开的力气。

灵在寺里住了下来,经过的事在脑子里纷纷扬扬,灵像将那些事又经历了一遍,灵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后来,灵什么也不想了,只随僧人过日子,看日出日落,听晨钟暮鼓。就那么一天一天过,灵觉得一天一天饱满安宁起来。

一年后,灵决定离开古寺,这次心里澄澈,没有挂碍也没有执着。离开前,灵决定将古寺里里外外再走一遭,灵留恋这个地方。在古寺后院一间藏经房里,灵发现了一个暗门,解开了暗门的机关,走进长长的通道,通道是在山里凿出来的,藏经房背靠着山,也通着山。灵最终到了一个极隐秘的洞。

洞里有一个僧人,见到灵,并不惊讶,说终于等到了有缘人,他等了三十年,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僧人等了一辈子。僧人交给灵一个木盒,灵奇怪僧人为什么不问自己些什么。僧人说世事怎样就怎样,没什么好问的,想问是因为心里原本有某种定性和偏见,才会对一些事情感到奇怪,起了询问的欲望。

木盒里是灵费尽心思想求的隐形衣,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乎拥有所有颜色,但又无法看清任何一种颜色,轻若鸿毛。灵疑惑地望着僧人,僧人知道灵不相信,说灵还有最后一丝执着,能否去掉要看灵的悟性了。

灵陷入沉思。

灵在山洞住下,随着僧人的起居活动,每天到洞外吃点东西,然后回洞打坐、念经、默想。三天后的傍晚,僧人在洞里点起灯时,灵直直地看着僧人。僧人知道灵已经有了决定。

僧人捧出木盒,放在灵面前。

我试给你看?僧人问。

灵摇摇头。

你试一下?僧人又问。

灵跪下,向僧人磕了一个头,又朝木盒磕了一个头,说,我该走了,我找到我要的,也丢开不属于我的。

灵回到了家乡——灵不确定自小长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家乡,但灵无所谓了。灵自己找了房子住下,偶尔去看看裁缝店,偶尔去将军府走走。

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金银饰,将饰品做得精美至极,被远远近近的女人追捧。

灵过着极普通的日子,但所有人都觉得灵不普通。

周末,正是广场热闹的日子,开始看戏的人寥寥,慢慢地,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传出去,金雅木偶团在演一出奇怪的戏,很多人被吸引来了。刘楚正兴奋地说,比乔铺社区那一场还火爆,这些是真正的观众。他觉得杨士承果然比他想的更有能量,如果杨士承肯好好做,金雅木偶剧团的将来……刘楚正冷静了,杨士承是不可控、不可劝的。

戏演完时,全场安静极了,观众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盯着台上。好一会儿,突然热闹了,掌声、骂声、喝彩声、质疑声……很多人围到后台,刘楚正回答很多人的问题,很多人要见杨士承,杨士承将灵捧在手里,恍恍惚惚。

刘楚正说,不管什么反应,观众有反应就是好事,可惜免费演出没法卖票。言下之意,戏虽能引起关注,但很难带来实际效益。

李立军提醒,这个社会,关注就是效益,金雅木偶剧团若真的引起关注,便意味着出名,出名意味着很多东西。

刘楚正兴奋了,想跟杨士承计划些什么,终究没有行动,怕一旦跟杨士承计划起来,杨士承反而什么也不肯干。

人走得差不多时,杨士承才出后台,肖萌和罗蓝蓝朝他走过来,戏一开始她们就到了,杨士承的目光透过她们,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从两个女孩中间直直走过去。这一刻开始,杨士承和肖萌、罗蓝蓝彻底断了联系。

杨士承的木偶新戏《灵》名声出去了,评价很杂,一派批评得一无是处,甚至指责杨士承挑战伦理;一派被完全迷住,灵那个偶不男不女,长相特别,衣饰特别,唱腔更是似男似女,美得有些诡异;还有一派被弄糊涂了,完全无法理解这出戏。

金雅木偶剧团果真受到关注,但有很多问题需要回答,大都与《灵》有关,对于新戏,刘楚正不比任何一个问问题的人清楚,他恳求杨士承找个时间,回答那些关于《灵》的问题,若杨士承不想跟生人对话,可以跟他说,由他收集答案,代替杨士承回答。刘楚正还请杨士婉出面,杨士婉是想让杨士承去回答的,若杨士承真肯回答问题,就意味着他愿意跟外界交流。杨士婉逼着他回答问题。

杨士承终于给刘楚正回了信息,一个字:美。杨士承的意思是,所有问题都用这一个字回答。

杨士婉再没有办法。

《灵》成就了杨士承,也让杨士承更难以被接受。因为这出新戏,杨士承成了天才,创新的木偶戏,自制的偶,超现实主义,各种解读。因为这出戏,人们发现杨士承表面安静,实际离经叛道,思想奇怪,性格又孤僻。连带着对金雅木偶剧团的评价也复杂起来,金雅木偶剧团的名声出去了。

但动静很快过去了,人们很快又忘了金雅木偶剧团,这个时代,再刺激再重大的事也很难让人长久保持关注,新鲜事总是很快被更新的新鲜事淹没。几年后,金雅木偶剧团解散,劉楚正身体不太好,陈丽霞大姐自己退出,李立军去儿子的超市帮忙,最主要的是,金雅木偶剧团的活越来越少了,所有木偶剧团的活都变得更少。

最高兴的是杨家人,他们准备着让杨士承找新工作,成家。杨士承没有成家和找工作的意思,也没有加入别的剧团,但他继续演出,只是换了让杨家人更崩溃的方式。

杨士承自己去演出,像流浪歌手那样,到广场、商业街、旅游点找地方演,他带两个偶,演两个角色,两种唱腔随意转换,倒常常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有人放下一点零钱。杨士承演得最多的是灵的故事,因为只有一个人,有很多戏份改为灵独白,那戏就显得更为怪异。

这像什么样子?有一次,杨士婉在某商业街找到杨士承,杨士承正演着灵的故事,杨士婉指着灵说。

杨士承以为杨士婉又在嫌灵不男不女太奇怪,他心里答,人本没有男女,灵是人。

杨士婉接着说,你以后怎么生活?总不能老这样吧。

杨士承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这样。

原载《延安文学》202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张天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非雌非雄  唯灵而已

王哲珠

杨士承是某种状态、某种尝试、某种可能性,是关于生活、关于人世、关于心灵的。

入戏时,手中牵着的偶是男人,杨士承就是男人,牵着的是女人,杨士承就化为女人。不单是唱腔、偶的动作身段,杨士承呈现的都是独属于男人和女人的味道,展示男人女人天差地别又同脉相承的心灵。他在男人和女人间自在游走,在那样的时刻,消失了雌雄界限,演的是人本身,表达的是人心的内里。他进入无数种人生,演绎各种各样的角色,文臣、武将、才子、佳人、帝王、平民、商贾、匠人、奸恶、良善、智者、愚夫……将自己忘干净,成为角色本身,但每个角色又都是他自己,他演的永远是自己。

杨士承的世界里只有偶,他选择并用尽全力护住属于自己和偶的那方天地,将之打造成一个人的万千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他远离了“生活”,成了“正常人世”中“怪异”的存在,他格格不入。对这“格格不入”,杨士承不在意、不烦恼,甚至没有清晰的意识,因此他平和,没有怨意和紧张感。我想要的就是这份平和与不以为意,事实上,他与人世是那样相融。杨士承成为我的某种愿想,他那样淡漠现实生活,又那样热爱人世。对人世,他是如此纯粹又如此世故,如此笨拙又如此通透。表面的冷漠是另一种真诚,尊重了自己也尊重了他人。

杨士承最终进入“戏”的最核心,创作了剧本《灵》,塑造了灵这个人物。创作和塑造这样的表达对杨士承过于轻飘和浅薄了,那是他真正向外界展现自己,是他与这个世界最积极的交流,也是与自己的对话。灵亦男亦女,这是杨士承想尝试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最终成为隐喻,诠释的是美本身和灵性本身。雌之美,雄之美,非雌非雄之美,灵性跨越了所有界限。灵对自身来路和去路的找寻,是对美与灵性的找寻。找寻是出世的,俗世对这样的找寻多多少少有些忌讳;找寻也是入世的,俗世灵魂都深藏着这样的渴望。

灵最终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所有的偏见与宽容,放开那件隐身衣。灵放下了一些东西,也收获一些东西,真正进入了生活本身。缺陷也好,圆满也罢。至此,杨士承也成为一种隐喻。

王哲珠,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近两百万字,有小说被各种选刊转载。

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塵埃闪烁》《我的月亮》《姐姐的流年》,

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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