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学原理

2021-01-26肖江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安妮

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乡村少年带着他喜欢的女知青偷跑回城。他们翻山越岭,也翻过了岁月之河。如今,那少年已是美学教授,身患绝症,自弃良医,隐于敬老院中;而那女孩“抛弃”病夫,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做了一名网红农妇。当一世辗转终落为几页呢喃,那纸页上可曾明示关于爱与美的原理?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霜降还没看到,第一拨雪就来了。雪从入夜就开始落,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雪停了,太阳终于露了脸。一辆面包车把陈公望送到城东敬老院大门口。迎接他的是两个女人。把他从车上扶下来,瘦一些的女人指着胖一些的女人说:“这是王玉芬,以后专门负责您的日常起居。”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姓刘,是敬老院的院长。”

敬老院前身是个工厂,曾经赫赫有名,繁盛时有工人五六千,加上家属,活脱脱一个县城的规模。后来境况夕阳,几经改制,仿佛被撬翻的蚁巢,人员四下哄散去了。日子爬进这些年,厂区被日子蛀蚀严重,放眼四下,全是凭吊的凄景。原本打算拆掉,在工厂任过职的老领导说拆掉可惜了,修补修补还能用,要不改成敬老院吧!

面包车吐着雪沫子离开。王玉芬过来就开始拽陈公望手里的行李,陈公望死死拽住不撒手,怯怯地看着王玉芬。王玉芬说:“老先生,你的行李太重了,我来帮你拿。”一口贵州普通话,说是普通话都勉强了,其实就是方言拐了个弯。陈公望慌不迭说:“没事没事,我拿得动。”硬生生把行李抢过来,王玉芬说:“你是客人,又是老人,我就要负责把你服侍好!”陈公望无奈,转头盯着旁边的院长。院长说:“就让她帮你拿,你看她那一身肉,就该多锻炼。”

陈公望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这是他来敬老院考察时就定好的,他怕闹,任何形式的闹。以前住教师公寓,上下学的铃声让他难受了好多年,直到找出规律,铃声开响之前把两坨棉球往耳朵里一塞,世界才算安静。

走进房间转了一圈,他对身后的王玉芬点了点头,表示他非常满意。窗帘按他的意思换成了加厚的遮光布,原先放置杂物的两个杂物柜换成了书柜,大床变成了小床,床边增加了一张书桌。这不是敬老院的标配,换掉的和增加的都是陈公望自己出的钱。来考察时,刚提出来院长不同意,说这样怕其他老人有意见,陈公望就给院长表态说他要离开了或者不在了,这些东西都归敬老院,院长可怜这位时日不多的老人,沉默一阵才异常艰难地点了头。

窗帘只拉了半扇,阳光把屋外一棵松树的影子推倒在屋子里。王玉芬斜坐在床边,把从包里取出的衣物一件一件叠好,然后把叠好的衣物双手捧着送进床头的衣柜。叠完衣服,她走过去把笨重的拉杆箱拖到有光的地方,刺啦一声拉开拉链,还没看清里面的物事,陈公望慌忙跑过来说:“这个你不用管,我自己来。”

掀开包,王玉芬说:“是书呀,我还以为是啥子金宝卵!”

说完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斜着眼看了看陈公望,吞下一口唾沫,吐出一串夹生的普通话说:“实在对不起,刚才一不小心整了句方言,还说了流话,我们敬老院有规定,在院里必须说普通话,哪怕两个人在厕所里吹×聊天,都要说普通话,哎呀对不起,又说了句流话。”

“没关系的。”陈公望把拉杆箱拉到书架边,慢慢蹲下把书一本一本取出来。

愣了愣,王玉芬连忙跑过去,先拉条小凳子垫在陈公望屁股下,然后蹲下来把拉杆箱往自己面前挪了挪说:“你负责指挥,让我咋个放我就咋个放。”

书不多,二十本上下,只占了书柜一层。

摆放完毕,陈公望又做了细微的调整,然后退后几步,拍拍手说妥了。

“书少了,填满了才好看。”王玉芬说。

“余下的日子,能把这几本再读一遍就不错了。”

“我曉得,你是大学教授。”

“我教美学的。”

“美学?干啥子用的?”

“嗯,这个一句两句讲不清楚。”

“大学问吧?”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那不成如意金箍棒了!”

陈公望说:“这样比喻也可以。”

接陈公望之前院长就告诉王玉芬,要多跟服务对象接触,了解对方的家庭、工作、生活习惯等等。这叫抓鱼得识鱼性,捕鸟会听鸟音。可面前这个老头怕是难啃,咋看都不是普通的飞禽走兽。美学?第一次听说,插个嘴怕都费力。

“我叫陈公望,以后叫我老陈就行。”陈公望向王玉芬伸出手。

两只手连忙抓住陈公望伸过来的手,王玉芬说:“我叫王玉芬,大家都叫我二娘。”

“二娘好!”

“老陈好!”发现不对,王玉芬连忙改口,“陈老好!”

“就叫老陈,听着顺口。”

“哎哎,老陈,老陈。”

两人在凳子上坐下来,王玉芬两脚并拢,身子前倾,清了清喉咙,神情严肃地对陈公望说:“老陈,首先欢迎你来到我们城东敬老院,我们城东敬老院是一家带有福利性质的养老企业,城东敬老院的服务宗旨是,服务宗旨是,是——”

蹙着浓眉想了半天,王玉芬无奈地说:“对不起,实在太长了,院长昨天才喊我背,整了大半夜,我还是没背下来。”

“没关系的。”

“我可不可以照着纸条念?”

陈公望笑着点点头。

从兜里摸出纸条,王玉芬把凳子往后挪了挪,纸条伸到阳光下继续念:“城东敬老院的服务宗旨是一切为老人服务,服务老人一切。为了更好地为你服务,我现将有关敬老院的作息等事项给你传达如下——”

“二娘,这个不说了,外头墙上有。”

“我就说瞎子戴眼镜多余的框框嘛!外头墙上有的嘛!还怕人家不识字?”王玉芬小声咕哝。

把凳子挪回来对着陈公望,王玉芬说:“根据你的情况,有些事情是专门针对你的,得给你说清楚。因为你是癌症晚期,哦!对不起,我有点直接,院里特别交代,不许抽烟、不许喝酒,医生每周上门做两次检查,如果病情出现恶化,必须立即上医院。”

陈公望说:“我一定配合。”

“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再过来。”王玉芬转身出去了。

上个月陈公望才决定离开医院,学生和同事听完都坚决反对。住的是全省最好的肿瘤医院,还有学生轮流照顾,这样一走不就是等死吗?陈公望也不解释,无儿无女、无爹无妈的好处就是用不著苦口婆心,说走就走。几个学生当即落了泪,陈公望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有比照顾我更重要的事情。”

“不许来看我。”他对几个学生说。声音很小,却不容置疑。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医院。

发现患病是去年五月,学院关爱退休职工,搞了一次集体体检。二十多人检出了唯一一例癌症,不偏不倚落在陈公望头上,胰腺癌,晚期。惊惶之后,当然不信,辗转了三四个省市,结果都是一样的。

思绪飘飘散散,日头开始西沉,屋子里更亮了。陈公望拉上窗帘,窝进墙角的躺椅。躺椅是前些天找车先运过来的,岩藤编成的,跟了自己四十多年了,几处藤索都绷断了,不过关键的地方还兜得住,老古董抱着老古董,一动身子就叫唤。涂安妮好几次准备扔掉,都被陈公望拦了下来,什么都可以扔,这个不行,这里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地方。

闭着眼,意识有些朦胧。

一声轻响,王玉芬推门进来,睁大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躺椅上缩成一团的陈公望。

“哎呀!原来在这里呀,我还以为你出门去逛去了。”贵普话,嘴里像是塞了一把草。

“以后和我说话,就用方言吧!”

“怕不行,要遭扣钱的。”

“单独说话的时候说方言,反正没人知道。”

长吐一口气,王玉芬说:“要得要得,哎哟!最烦这个,憋尿死人。”

“我是来问你,晚饭你是去食堂吃还是给你送过来?”

“送过来吧!”

王玉芬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回头对陈公望说:“其实我们是老乡,我老家在石头寨,离你们来鹤村十多里路。”

“难怪口音这样熟悉。”

“我听过你和女知青私奔的事情。”

陈公望笑了笑。

光线暗淡,凑近才能见到蜿蜒的线条和纤细的汉字。

“能把窗帘拉开吗?”路品源问。

陈公望轻轻摇了摇头:“怕光。”

“手机手电筒?”路品源试探着问。

还是摇头,咳嗽两声,陈公望说:“抽屉里有蜡烛。”

火柴头绝望地一声长叹,橘黄在房间铺开。嗯,就是这样,陈公望觉得这才是生命该有的颜色,细密、柔和,没有侵略性,不会大喇喇地张扬某种难抑的自得,比如正午的阳光或者刺眼的晚霞。

第一次来敬老院,王玉芬就提醒过路品源,陈公望怕光。灯泡从刚来时的六十瓦,换成了后来的四十五瓦,陈公望还是嫌刺眼。没有更小的瓦数了,王玉芬告诉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钱递过去,陈公望说:“你去给我买包蜡烛吧!”最后吩咐把灯泡卸了。

把纸片放到一汪橘黄下,路品源看清了。

一张手绘地图,纸色泛黄,圆珠笔的墨迹四下漫溢。地图釆用的是风水学的绘制方法,全图称作“傩村风水峦头布局图”,图形简单,线条为主。

伸手抚平纸片折痕,陈公望指头往正中一指。

“少祖山,”指头重重点了两下,“傩村的龙脉。”

“好名字。”

嘴角扯了扯,陈公望讪笑:“真名叫猪场坝。”

手指横移,陈公望指着一滩低洼说:“觅龙河,一村的福气都在这里了。”

路品源问:“怎么讲?”

“气之来有水以导之,气之止有水以界之,气之聚无风以散之,典型的水藏风。”

“觅龙河,”路品源点点头,“名字也好。”

“真名烂泥沟!”

俯身摩挲完一方水土,路品源问:“青龙坝、玄武池,朱雀门、白虎山、耀明堂,这些都是后来的命名吧?”

陈公望点点头,说:“这是刚出大学校门时搞的,那时觉得吧,峦山理气,自然天成,一块宝地,为粗鄙者所践踏,实在可惜!”

路品源直起身,笑笑说:“一个人的傩村。”

陈公望也笑笑说:“胆子太大了,那时候。”

烛光一直弯着腰,烛头忽然炸开,火星四溅,那团橘黄才慢慢直起身板,路品源这才看清了陈公望的脸。须发暗淡,烛光下能见着隐约的灰白,脸部高低落差很大,轮廓清晰。一瞬间,路品源竟然窥见了年轻时的陈公望。

那时候他还叫陈解放。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路品源祖父的葬礼上。阴雨天,细雨从早晨落到黄昏,路品源坐在屋檐下,木木地看着祖父漆黑的棺材。他在想祖父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会不会生气,一声闷响,棺盖落实,隔断的不仅是子孙,还有他的烟杆,他的酒壶,他的哈欠连天和破口大骂。依据性格,祖父不会在意子孙,他更在意他的烟杆和酒壶。

一团黢黑里,祖父肯定在骂:“我×你仙人板板。”

正胡想,院中忙乱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喊。

“风水先生来了!”

路品源放眼,烟雨中走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披着蓑衣走在前,少的撑着一把油纸伞跟在后。老的须发皆白,面貌清癯;少年瘦削,腰杆笔直,湿答答的头发粘在脑门上,脚步均匀,没有逢雨时的慌乱狼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目光规矩,死死盯着前头蓑衣的后背。

淡白的雾气在两人身后翻涌,路品源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

晚饭时,路品源决定不再躲闪,他慢慢折到正端着碗慢条斯理刨饭的陈解放身边。

“我叫路品源,”顿了顿,又解释,“品格的品,源泉的源。”

陈解放站起来,点点头说:“陈解放,傩村的。”

相互笑笑,算是认识了。

接下来两天,路品源对陈解放有了更为细致的观察。跟在老的身后亦步亦趋,手握一杆细毛笔,不停地在装订好的毛边纸上写写画画。看地是个累活,蹚水爬山,穿林逐雾,得把好地撵出来。路品源一直跟着,来来回回撵了好几趟,他开始双脚打战,心跳加速。侧脸看去,年纪大一些的陈解放脸上没有一点疲乏,细密的汗珠挂了一脸,嘴角依旧带着笑,对老的安排总是频频点头。

从那时起,路品源就觉得陈解放有异相。

“给我一支烟吧!”陈公望说。

“哦!好。”路品源一激灵,思绪回转。正了正身,抽出一支烟递给陈公望,自己也摸出一支湊到烛头把烟点燃。烟雾缭绕中,路品源问:“风水学,嗯!这和你后来选择的专业应该有关吧?”

陈公望转到书架边,抽出一本书,双手递给路品源。

架势有些不凡,路品源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

毛边纸,手抄。书名颜体:《雪心赋》。右侧立一行楷体小字:唐·濮都监作。

“濮都监?”路品源有些不知来路。

“卜应天,号昆仑于。”陈公望轻轻吐出一口烟说。

点点头,路品源翻开扉页。

还是颜体,八个大字:心地雪亮,透彻地理。

“路开始的地方。”陈公望指着那册书说。

陈公望倚靠在一团黢黑中,躺椅在嘎吱嘎吱呻吟。

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路品源对着黑暗中的陈公望说:“这次来看你,还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躺椅停了两秒,又开始有节奏地叫唤。

“你那部书稿,搁在抽屉里实在可惜了,”路品源叹口气,接着说,“我跟出版社谈过了,他们非常感兴趣,学院领导也非常重视,都觉得出版发行的话,是各方都能受益的好事。”

摸出一支烟点上,路品源说:“版税你不用担心,我和出版社谈好了,百分之十五,这在理论类图书里面算是最高的了。”

顿了顿,路品源又补充:“当然,以你在美学界的地位和影响,这也是合适的。”

陈公望奋力撑起身子,躺椅发出一声惨叫,从暗处慢慢踱出来,他走到床边,摁了摁墙上的呼叫铃。回过头,他对路品源说:“老路,想吃点啥?”

路品源有些后悔,是不是太直接了?是不是缓一缓再说?可是不行啊!时间不等人。正胡想,门开了。路品源转头看见了王玉芬,五十出头,身材肥硕,头发干枯,眼球外凸,宽阔幽深的鼻孔跟着呼吸有节奏地开合着。

扫了扫昏暗的屋子,王玉芬黑着脸问:“谁抽烟?”

一只手遮着眼,一只手指着门,陈公望急促慌张地喊:“掩上,快掩上。”

白了一眼陈公望,王玉芬两手环在胸前,语气阴沉:“谁抽烟?”

慢慢垂下手,陈公望说:“关门。”

女人转过身,伸脚一踹,砰一声闷响,门框抱牢了门扇。

“再问一遍,谁抽烟了?”王玉芬大声问。

“我,是我。”路品源慌忙举手。

“他癌症晚期,你不晓得吗?恁样浓的烟,熏腊肉吗?”

路品源慌忙把剩烟扔到地上搓灭。

“再犯我就告院长。”王玉芬说。

长吐一口气,陈公望说:“麻烦你到集市上给我买只鸡。”

“好大?”

“都行。”

“公的母的?”

“公的吧!”

想了想,陈公望又说:“再买瓶酒,酱香的,五十三度,要茅台镇产的。”

“天,垒坟的泥巴都盖到下巴了,还敢喝酒?”

指了指路品源,陈公望说:“有客人咯嘛!”

“牌子呢?”

“稍微贵一点的吧!”

“茅台酒。”

陈公望摇摇头。

女人走后,路品源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胸中云蒸霞蔚,悲凉感上下升腾。

“平时都这样?”路品源问。

“嗯!”

“粗鄙了!真的,太粗鄙了!你是著名美学教授啊!”

“老路,你扯远了。”

烛光忽明忽暗,陈公望有些不太适应,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

干咳一声,路品源说:“老陈啊!这部书稿是你多年的心血,一旦付梓,受益的是这个专业。”

“鬼扯,都是些老生常谈,真要现世,是给专业添乱。”

路品源急切地说:“书稿我可是看过的,我觉得是十年来我见到的最好的美学论著,退一万步说,保守点,就算没有开创之功,起码也有夯实之绩吧!”

“老路,谈谈你自己吧!”陈公望突然说。

路品源一怔,叹口气说:“我有什么好谈的,副院长干了五年,焦头烂额,唉!你光芒太盛。”

“院长位置还空着啊?”陈公望问。

“你知道,美学专业是学院的脸面啊!眼下正在申报博士点,没点硬货不行。”

对面沉默半天,问:“你们家老高还在图书馆?”

扯着嘴笑笑,路品源说:“如果书稿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出来,考评组面前我们就能理直气壮。”

“好怀念你家老高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咸甜适中,入口即化,好吃惨了。”

“你知道,博士点申报一旦下来,招生、经费、项目,方方面面都会受益。”

“你们家老高跟我说过,做红烧肉啊,关键是选料,猪腹部正下方左右一尺为最佳,最好是一年以上的大猪,必须是熟饲料喂大的。”陈公望仰着头说,神情悠远。

“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能有两部重量级的论著出来,稳操胜券。”

“老路,给我一支烟吧!”

“你不怕?”路品源指了指窗外。

“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她。”

“哦!对了,这是我新出的书,你指点一下,”路品源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对陈公望说,“一些小体悟,书名原来叫《艺术症结》,出版时改成了《失效的讲述》。”

“放桌上吧!”

烟雾缭绕,两点火星时明时暗,香烟燃尽,一屋死寂。

晚饭四菜一汤:芹菜鸡杂,红油腰花,爆炒猪肝,油炸肥肠,酸菜猪肺汤。为了能准确找到各色菜肴,陈公望点燃了两根蜡烛。灯光四溢,路品源探头认全了陈公望的美意。

“奇怪了,”路品源直起身子笑笑说,“鸡呢?”

陳公望手一指:“我只要鸡杂。”

“内脏少吃,胆固醇高。”路品源说。

“死之将至,你会发现原来万物平等。”陈公望呵呵笑。

启开酒瓶子,斟满两杯,陈公望端起一杯递了过去,枯手抖抖颤颤穿过昏黄的光芒,酒液拍打着杯沿,溢出杯体,在小方桌上洒出一条醇香的曲线。路品源赶忙立起身,双手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凑到嘴边,浅尝了一口。咂吧咂吧嘴,路品源连喊:“好酒,好酒!”

陈公望点点头说:“茅台镇土酒,完全参照茅台酒的生产工艺,酿造时间长达一年。”

“我觉得和茅台酒差不多。”路品源说。

摇摇头,陈公望说:“仔细品,差别巨大,茅台酒余味长,这个短得多,所谓短,是指在舌尖停留的时间,绵长醇厚这个词,没有二十年以上的酒龄,是体会不到的。”

呵呵笑笑,路品源说:“这方面,你是行家。”

仰头把酒倒进嘴里,陈公望说:“一瓶好酒,最可贵的品质是矜持,老路我告诉你,拧开瓶盖和揭开盖头类似,惊喜和失望就在一瞬间。”

“我年前去看过涂老师。”路品源撩开话题。

“酱香酒嘛!酿造工艺只是基础,时间才是王道,没有时间的——”陈公望继续论酒。

“她去了当年当知青的村子,”路品源顿了顿说,“你老家。”

陈公望还在半空挥舞着的手凝住了,同时凝住的还有表情。

站起身,陈公望燃了一支烟,拖着身子慢慢挪进暗处。

叹口气,他说:“老路,有点累,我歇会儿。”

路品源端起酒杯,灯下酒体橘黄,来往荡漾,宛如黄昏时候的海天一色。

沉默被敲门声打破。

尺幅宽大的王玉芬端着一盆鸡大喇喇别了进来。

钢盆往桌上一撂,女护工朝路品源大声说:

“老陈只吃鸡杂,剩下的我炒了辣子鸡,你是客人。来尝尝,霸道惨了!”

路品源有些不知所措,侧脸看了看暗处的陈公望。王玉芬眼睛跟着瞟过去,烟云生处,是陈公望神情慌张的脸庞。两步抢到陈公望面前,王玉芬一把夺下陈公望手里的香烟, 猛地一掼,香烟抢地, 火星四溅。

“咦,胆子整大了哦!还躲起抽烟,再抽,你就该抽火葬场的烟囱了。”王玉芬吼,语速极快,电闪雷鸣。

脖子缩了缩,陈公望嚅嗫着说:“就抽了半截,是他硬塞给我的。”

路品源慌忙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老陈本来不抽的,我硬让他陪我抽的。”

“真的?”王玉芬回头看着陈公望问。

举起右手,陈公望说:“说假话我天打雷劈。”

鼻子嗤一声,王玉芬说:“天打雷劈倒好了,咔嚓一声,死得干脆,总比拖死强。”

三人围着饭桌坐下来,陈公望把酒杯推到王玉芬面前,小声说:“我就不喝了,你陪老路喝两杯吧!”把酒杯推回原位,王玉芬说:“你啷个不喝呢?整两杯,医生说了的,烟不能碰,酒可以适量整点。”

“那就加个酒杯,大家都喝一点。”路品源提议。

“加啥子酒杯哦!”王玉芬呵呵大笑,饭碗往面前一砸,粗着嗓门喊,“我拿碗整。”

把鸡脑袋夹给路品源,王玉芬说:“本地风俗,鸡脑袋给客人。”

“哦!有啥说法呢?”路品源问。

摇摇头,王玉芬说:“啥子说法不晓得,反正都这样。”

“最关键的部位嘛!用来思考的地方噻!”陈公望说。

“乱 [求]扯,鸡还能思考?它要能思考,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晓得下场是清炖呢还是红烧?”路品源哈哈大笑,端起酒杯说:“说得好,喝一杯。”

王玉芬双手捧碗,一仰脖子,一串响亮的咕噜噜,瓷碗一翻,横起袖子拉掉嘴边的酒汁,手指朝路品源脸上一戳,高喊:“干了!”

仰头喝掉,路品源看着陈公望说:“老陈,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呀!”

抿嘴笑笑,王玉芬说:“哎哟!啥子女士,乡下婆娘。”

嗯了一声,陈公望身子往前倾了倾,笑着说:“敬老院护工,王二娘,王玉芬同志,主要职责就是欺负我。”

扬手隔空扇了一下陈公望,王玉芬说:“老陈,天地良心,我哪个时候欺负过你?”

端起酒杯,路品源说:“好,王二娘,来,我敬你一杯。”

王玉芬瞬间红了脸:“啥子敬不敬哟!一起整一个。”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路品源红着脸,嘴角吊着笑,摸出一支烟朝王玉芬扬了扬说:“可以抽支烟吗?”

“抽,随便抽,你是客人咯嘛!”王玉芬脸更红,一瓶酒,大半归了她。

吐出一口烟,路品源说:“二娘豪爽,二娘豪爽。”

王玉芬还是呵呵笑,手往路品源面前一伸:“给你要支烟。”

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路品源说:“好,豪爽到底,烟酒不分家。”

王玉芬叼着烟,伸长脖子凑到烛火上点燃,眯着眼咳嗽两声,把烟递向陈公望。

身子往后一缩,陈公望说:“不要不要,医生不让抽。”

一瞪眼,王玉芬沉着脸说:“想抽就抽。”

关山万里,风餐露宿,看风起云涌,听虎啸狼嚎,吞雪饮土,越瘴渡潭,数度劫难,九死一生,路途阅完四季,终于抵达。泪眼婆娑,百感交集敲开友人房门,书童告知:先生已于半月前仙逝。脑子一声惊雷,定在原地,想象中的把酒言欢没了,坐而论道没了,诗词歌赋当然更没有了。跌跌撞撞来到老友坟前,燃一炷香,烧几张纸,痛哭流涕一场,耸耸肩上的行李,脸上仆仆风尘还没洗净,又一头扎进新的风尘仆仆。

不过,不要认为这种无果的行程是无效的,恰恰相反,对于诗人而言,这种和生命有关的体验,才是诗学审美最有效的来源。

试想,暗夜中,诗人身居旷野,饥寒交迫,危机四伏,死亡随时猝然而至,毛孔洞开,呼吸浑浊,在山洞口一直颤抖着挨到天亮,这就是感知力最充沛的时刻。而这里的感知力,正是旺盛的行走力带来的。

当下的情形是:安检、登机,系好安全带,打开一本《红楼梦》,葫芦僧刚判完葫芦案,广播响起,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请您再次确认系好安全带。快则快矣!然“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这样的句子,断然是写不出来的。

空白处有陈公望做的旁批,醒目的猩红:武断了吧!行走力?登月算不算?探索太空算不算?中子质子算不算?不是减弱,是更强了。步子跨大了,表达跟不上,跟想象力有什么关系?空间已经被无限拓展,步伐还停留在小脚时代,这样的责难,可不可以理解为无知。

路品源一身冷汗。

慌慌逃出屋子,正遇上晾晒衣物的王玉芬。

两人在石凳上并排坐下来,王玉芬脸上显出难见的焦虑。

“老陈老把自家关在屋头,说他也不听,这样下去不得行,路教授,你想嘛!被窝盖久了都要抱出来晒下太阳咯嘛!这样整下去,要不了好久,裤裆里头都怕长青苔了。”

路品源还在冒冷汗。自以为的高见,原来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他要有个婆娘就好了!”

“你说什么?”

“我说老陈如果婆娘在身边,就可以押着他出门晒太阳了。”

想了想,路品源拿出手机,打开了一段视频。

画面是一个微雨的午后,路品源到来鹤村的丁家老屋去看涂安妮。

涂安妮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油纸伞上印有烟雨江南的水墨图案,她一袭青花旗袍,脚上穿棉布绣花鞋,鞋面上趴着两只细瘦的鸳鸯。微风撩着她梳洗整齐的白发,涂安妮带着笑,笑意恰到好处,就是为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准备的。

两人远远招了招手,涂安妮走下剩余的两级台阶。不要小看这两级台阶,立场、情义、美学意义上的自我认知,都在里面了。

轻轻握了握手,路品源说:“生皂角,味道好特别。”

“我现在都用它洗头。”涂安妮笑着说。

“我知道,”路品源也笑笑,“我一直看你的直播。”

两人并着肩拾级而上,站在屋檐下,路品源环顾了一下四周,本想夸两句,突然词穷了。能在穷乡僻壤拾掇出这样一派景致,只能用恐怖来形容。每一个细节都精心设计过,那些起承转合,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比如东院,叠一参差假山,山上一架白色塔台,七八枝梅树,疏朗横斜。

“这个好!”路品源指着假山说。

“有来历的,”涂安妮笑盈盈说,“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熟悉吗?”涂安妮看着路品源问。

路品源摇摇头。

“三郎的诗,在西湖白云禅院写成的。”涂安妮说。

“苏曼殊?”

涂安妮点了点头。

进了屋,路品源呆住了。

房子只保留了进门那堵墙,其余三面全是玻璃,屋顶也是。

放眼看去,溪流、稻田、远山、淡雾,浅黄的沿河芦苇,深绿的环山老松,还有一泻千里的各色野花,一览无余。

半天,路品源喃喃说了一句:“简直了。”

涂安妮笑着说:“妙处在夜晚,天朗云稀,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见北斗七星。”

侧脸看看涂安妮,路品源说:“你来这里,老陈知道吗?”

摆摆手,涂安妮说:“先不说这个,我给你煮一壶苦丁茶。”

屋里云雾缭绕,涂安妮坐在火炉边,勺子轻轻搅动着砂土茶罐。百无聊赖,路品源随手拿起木桌上的书。《美的来源》,作者涂安妮。

“你的书!”

那边不抬头,轻言细语:“送给你的,我想抛开哲学、文艺学、人类学的观点,对美的起源从纯生活的角度做一些探讨,很多观点有点大胆,你多批评!”

茶汤深黑,呷了一口,路品源哇地叫了一声。

看着对面深蹙的眉头,涂安妮笑着说:“苦丁茶嘛,当然苦了!”

“比想象中的还苦。”

“其实啊,苦丁茶和山茶科的茶没有一点关系。”

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涂安妮接着说:“常喝的苦丁茶一般是冬青科冬青属的大叶冬青的嫩芽,古书称为‘皋卢茶,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饮用历史。”

“比真正的茶叶苦多了。”路品源说。

“都苦,但苦法不同,茶的主要有效成分是茶多酚,是茶叶苦涩味的主要来源。苦丁茶的苦味来源叫冬青油,冬青油的主要成分是水杨酸甲酯,它完成了苦丁茶苦中含甜,甜中帶香的华丽变身。”

“还是喝不惯。”

“一开始我也喝不惯,现在离不开。”

“老陈到敬老院去了。”路品源说。

“我去菜园摘点菠菜,晚饭吃清汤面吧!”

“有肉吗?”

“没有,”涂安妮说,“我早就不吃荤了。”

走到门口,涂安妮回头笑笑说:“应该把你家高老师一起带来的。”

指着屏幕上的涂安妮,路品源对王玉芬说:“这就是老陈的婆娘。”

半晌,王玉芬才喃喃说:“老陈家婆娘长得好高级哦!就是当年被老陈拐走的那个女知青?”

“是!千万不能给老陈说我给你看过这东西。”

“咋就不能看了,又不是光屁股。”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能不能请她来劝劝老陈?”

“请不来,也不能请。”

王玉芬走了,路品源还坐在原地,脑子里全是那段红笔做的旁批。

一团黢黑,浑浊的呼吸在黑暗中进进出出。

“点支蜡烛吧?”王玉芬说。

声音从暗黑最深处飘出来:“不用。”

“黑咕隆咚,卵都见不着一颗。”

“燃了烛,你能见着两颗。”

“又脱光了?”

那头没有接话。

“问你呢!聋了?”

“我点头了。”

“扯卵淡,这里黑得像被敲碎的一块煤,哪个看得见你点头?”

声音一沉,王玉芬接着说:“老陈,我特别想问你,光胴胴是不是安逸得很?你是猪还是狗吗?吊着两颗蛋蛋晃来晃去的,打鼓呢还是敲锣呢?人家原始人,也晓得围个草裙裙嘛!亏你还是大学教授,一丝不挂的,还要脸不要?”

“你看见了?”

那头没声息。

“问你?”

“我摇头了。”

咳嗽一声,陈公望说:“既然你看不到,跟我要不要脸有关系吗?”

“天气冷咯嘛!”王玉芬吼,“整感冒了还不是你自家难过。”

“姓路的来了,今晚要不要给你们准备晚饭?”

“他在哪儿?”

“在外头晒太阳。”

“算了,你难得跑。”

“他说带了酒,茅台,两瓶。”

“那就杀个鸡。”

“日脓包才天天吃鸡,今天整个啤酒鸭。”

“我给你拿钱。”

“不用,今天我请。”

啤酒鸭,先爆炒,加郫县豆瓣,倒入一瓶啤酒焖熟,加蚝油、鸡精、料酒,起锅前加青红椒圈少许。

色香味俱全。

把一根骨头从嘴里抽出来,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路品源对着王玉芬竖起大拇指。

“必须点赞。”路品源大声说。

王玉芬心思在酒上,开始还礼节性地跟陈公望和路品源碰碰杯,慢慢连这个程序也省了。咕噜噜灌下去十好几杯,脸也红了,话也多了。

“老陈,我能全文背诵你的《惭愧录》。”路品源看着陈公望说。

“一万多字呢!”

“一万二千一百八十六字,”鼻子抽抽,路品源补充,“不算标点。”

“我差不多都忘干净了。”

“哎哟!”王玉芬往嘴里倒了一杯酒,抓起酒瓶看着路品源说,“厉害,恁样多字,这样长甩甩一串,你居然可以背下来,老娘背敬老院规章制度,半年了一开口就像吐甘蔗渣渣。”

说完灌满酒杯,举起来朝两人晃了晃:“蠢不蠢?自罚一杯。”

路品源和陈公望盯着仰头灌酒的王玉芬,等那杯酒下去,兩人相互看看,半天才回过神来。

“要不要我给你背诵一遍?”路品源端起酒杯对陈公望说。

“可以啊!”黑暗中陈公望直了直腰,椅子发出一声细长的叫唤。

路品源怔住了,愣了愣,说:“你这篇东西对我影响巨大,我博士论文就是在解读你的观点。”

躺回去,陈公望笑着说:“很多观点根本站不住脚。”

脖子往前伸了伸,路品源说:“我知道,你抽屉里躺着的那沓稿子,不是对那些偏见作了厘清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路品源脸色立时庄严:“所以,你知道它的付梓意义有多么重大吗?”

巴掌拍得很重,桌面震颤着的全是义正词严和大公无私。

王玉芬这头刚往杯子里倒满酒,那头巨掌一震,杯子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桌面上,清冽的液体四下漫溢。王玉芬慌忙一把抄起酒杯,还是晚了,杯体倒立,半天才挤出一滴可怜巴巴的残泪。

狠狠瞪了路品源一眼,王玉芬冷着脸说:“说话就说话,拍桌子打板凳的干哪样嘛!”

“激动了,激动了。”路品源说。

粗壮的手指朝路品源隔空一戳,王玉芬说:“我跟你说,喝酒怕激动,激动就要冲,一冲不得了,鼻青又脸肿。我再跟你说,鼻青脸肿还算轻的,前年六月还是七月,记不太清了,反正天气特别热,两帮人在合群路吃夜宵,几箱啤酒下去,一个比一个牛×,说话高声大气,满嘴×妈×娘——”

“二娘,你打住,跑题了。”路品源摇着手说。

“哎,老路,”陈公望把椅子往王玉芬那边挪了挪说,“她这个有意思。”

抬起头看着王玉芬,陈公望说:“你继续讲。”

“就是嘛!等我讲完嘛!”端起酒杯一仰头,擦擦嘴王玉芬接着说,“开始两桌人还各骂各的,又下去两箱后,麻口了,其中一桌突然有人大骂一声我×你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另一桌回头鼓眉日眼问:‘你骂哪个?这一桌说:‘你管老子骂哪个。接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干,重伤三个,轻伤八个,你们不晓得,打得那叫一个激烈,派出所把人整走后,一地的血。”

“等我润下嗓子。”王玉芬端起一杯酒说。

“哎呀,小杯子喝起就是麻烦,等我讲完换成碗。”

“你慢慢讲,”陈公望指了指路品源面前的烟盒说,“抽支烟可以不?”

王玉芬大手一挥说:“只要院长不看见,你抽导火索老娘都不管。”

端起酒杯送到陈公望面前,路品源说:“美学界需要你,老陈,真的!在你看来那就是一沓稿子,对于这个专业来讲,它就是灯塔。”

“哎哎!你们不要扯野话,等我说完噻!”王玉芬大声喊。

脸色一沉,路品源对王玉芬说:“你那个才是野话,我们在说正事。”

悠悠燃起一支烟,陈公望说:“让二娘讲完。”

一叉腰站起来,王玉芬一只脚踏在凳子上,身子前倾看着两人说:“后来带到派出所一问,拍桌子的人才支支吾吾说,他不是拍桌子,他是在拍苍蝇,桌子上一直有只苍蝇,嗡嗡乱飞,烦人得很,他埋伏了好久才找到拍死它的机会。”

一拳砸在桌子上,陈公望喊了一声好。指着王玉芬,陈公望对路品源说:“精彩的叙事,老路你注意到没有,讲述干净利落,关键还有反转,高手在民间,真的,二娘,你是个天生的故事家。”

路品源没接话,端起酒杯看了看王玉芬,又看了看陈公望,最后他把酒杯放下了。

过了半天,路品源突然抬头问王玉芬:“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场?”

“当然了,那时候我在夜市帮一个姓张的老板洗小龙虾。”王玉芬把酒碗从嘴边挪开说。

陈公望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回去的出租车上,路品源仰着头靠在后座上。整整一天,沮喪如影随形。陈公望的犀利让他很受伤。要命的还不是这个,要命的是不该在饭桌上再提书稿的事情,他看得出,陈公望对此是反感的。

他现在特别想搞清楚和陈公望有关的一切。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涂安妮,陈公望就满脸不高兴。

路品源打开了手机。

画面里依旧有雨,一连几天的细雨,村子四下都湿漉漉的。他的住处在偏房,涂安妮告诉他,房间的前身是个牛圈,土墙,本想推倒,看着墙体还算结实,没舍得,掀掉了屋顶,换了青瓦,窗户也改大了许多,找专门搞仿古装修的制作了雕有木刻的窗框,四扇窗户,四种图案。

披衣起床,转出门来,路品源站在窗户前,定定地看着窗框上的图案。从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琢磨,窗框上雕的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足足看了一个星期,依旧不明所以。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

“有点怪,是吗?”

回头,涂安妮笑盈盈站在石阶上。穿了一件粗布对襟衫,脚上短筒水靴溅满了黄泥点,这是她劳作时的着装。

无奈笑笑,路品源说:“开始以为是眼拙,看了几天才知道是无知。”

“是生僻了些,”走过来指着窗框上的物事,涂安妮说,“《山海经》里的四种异兽:曰驳,冉遗鱼,, 疏。”

“太怪了!”

“按照蒋应镐的绘图做成的,《山海经》异兽图很多人绘制过,明代的蒋应镐、胡文焕,清代的吴任臣、成或因等人都画过,日本还有《怪奇鸟兽图卷》呢!看了好多种,我还是选了蒋应镐的,说实话,就画质来说,他不是最好的,但他把异兽和山水地势结合起来,非常有意思。”

“涂老师博学!”

手掌摩挲着窗框上的图案,涂安妮抿抿嘴说:“最早看到的其实是成或因的绘本,那年老陈从外面带回来一套《山海经四卷》,晋人郭璞注本,绘图就是成或因。”

“郭璞?”

“老陈的祖师爷,”涂安妮说,“年轻时老陈跟他爷爷撵过风水。”

“这我知道。”

两人慢慢折回庭院,在桂花树下坐下来。桂花树粗壮,树盖宽大舒展,该有近百岁了,品种属金桂,桂花中的上品。此刻正值仲秋,头顶上闪烁着密集的金黄,香气铺天盖地。

深吸一口气,涂安妮说:“下定决心租下这里,就因为这棵桂花树。”

把一杯绿茶递给路品源,涂安妮说:“比起苦丁茶,绿茶可能更适合你。”

“你和老陈从知青点悄悄跑回城,到底是你跟他跑的,还是他跟你跑的?”

“说不清楚,两人都想跑吧!”

轻轻抿了一口茶碗里的苦丁茶,涂安妮沉吟片刻说:“本以为回城后就一切都好了,哪知道情况更糟。”

“哦!”路品源身子往前伸了伸。

“那个傍晚,当我失魂落魄推开家门,父亲喜极而泣,拉着我问假期有多长。我说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拖着痛风的身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扇了我两巴掌,愤怒地咒骂我是逃兵,是耻辱。”

“那个时期,可以理解。”

“骂归骂,父亲没有逼我回去,找到他在位置上的一个同学,给我批了一个‘困退才算过关。”

“老陈呢?”

“他的事就更复杂了!”涂安妮拂去衣服上一些草屑说,“他没有城市户口,用工考大学都不成。”

一拍大腿站起来,涂安妮说:“好了,该干正事了。”

正事是必须赶在桂花凋谢之前拍摄上传制作桂花酒视频。

她让摄影团队架起三个机位同时拍摄。时间选在傍晚,天边的晚霞开始褪色,这个时候光线最佳,柔和,透明度高,几乎不需要开启其他的辅助功能。

嘎一声轻响,涂安妮推开门,她化了一点淡妆,穿一件淡黄色旗袍,臂弯悬着黄篾编成的篮子。慢慢走下台阶,径直向桂花树走来,开始采摘那些抬手就能够到的花朵。路品源发现,用心看,原来一切都是心思。花朵、篾篮、旗袍、晚霞,甚至手腕上那个有些泛黄的镯子,在取景器里达成了高度的和谐。

“大家好,今天教大家如何制作一坛优质的桂花酒,”涂安妮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说,“第一步是采摘桂花,大家一定记住,褐色或者黑褐色的桂花是不能要的,因为那是已经死去了的。”

花朵釆摘完毕,拍摄地移到了屋檐下。涂安妮坐在藤椅上,腿上放置一个竹筛,筛子里一汪金黄。先要筛掉杂质,除去花梗,然后用湿巾小心翼翼擦掉花上的灰尘。

“太麻烦了,为什么不用水洗呢?”路品源问。

“万万不可,”涂安妮说,“洗去灰尘的同时,桂花的芳香油会大量流失,那样味道就淡了。”

“用哪种酒泡制才好呢?”路品源问。

“桂花酒最好用清香型的白酒来泡制,酱香型香味浓郁,桂花的香味不太容易释放。”

拍摄结束,已近十点。把处理好的桂花均匀撒进竹筛,端到月光下放好,涂安妮拍拍手说:“放到明天正午就可以入坛了。”

晚饭吃得很简单,一碗蛋炒饭,一盘凉拌土豆丝。

刨了一口饭,路品源说:“去看看他?”

“千万别,我们发过誓,此生再不相见。”

第二天一早,涂安妮把路品源送到村口,一路上她都在跟村民热情地打着招呼。站在岔道口,路品源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城?”

“不回去了,墓地都找好了,就在我当知青时劳作过的那块地里。”

“日子还长呢!”路品源说。

涂安妮笑笑,没说话。

走出去一段,路品源回身挥手道别,涂安妮朝他扬了扬手说:“别忘了关注我的直播。”

一直躺进午夜,路品源还是没能睡去。

他想认真梳理一下陈公望,那种没有盲点的梳理。

很多事已经陷入时间的淤泥,但是打捞的方式很多。眼睛一亮,他翻身起来,跑到书柜边,抽出一本陈公望五年前出版的《过眼录》,后记是一篇陈公望和弟子的对话,正好谈到了他进城后那段历史。

许海宏(文艺学博士,教授,师从陈公望):赵启仁先生在世时,我去拜访他,他提到了您的大学是“蹭”出来的。我觉得这个特别有意思,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陈公望:那时候我刚从乡下跑到城市不到一年,没有城市户口,性质属于流民,没有资格参加高考。开考前,我在码头已经当了半年多的搬运工。半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干活就是读书,但是能找到的书很少。那时候你师娘在备考,我们每月在淮河路教堂后面的小公园见一面,她每次都会给我带来两包方便面和一小袋话梅。方便面是上海益民四厂生产的,那时候是稀奇货,特别香,舍不得一次泡完,掰成两半分两次吃。话梅是本地梅子做的,又酸又甜,是那段日子除了苦以外印象最深的味道,除了方便面和话梅,偶尔也会帶来几本书,书很杂,乱七八糟,印象比较深的是黑格尔的《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一九五九年的版本。

许海宏:记忆深刻,可惜我们现在很少能有这样的经历,那您接触这个学科还挺早的,可以谈谈《美学》这本书吗?

陈公望:开始读完全无感,抽象、艰涩,满纸术语。当然,艰涩的不光是他的思想体系,还有语言。

许海宏:对,黑格尔所用的不是德国人习用的语言,几乎是自己生造了一套,这给翻译造成了很大的障碍,还有一个原因是原书是根据提纲和笔记编成的,没有经过作者的审订,所以漏洞非常多。

陈公望: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因为没书看,我仍然把这套三卷四本的书完完整整读完了,记得读完的时候是一个深夜,合上书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流眼泪不是因为书不再艰涩,我读懂了,而是透过那些抽象的语言,我几乎忘记了美学本身,也忘记了书中的漏洞,切实感受到了黑格尔无比开阔的胸襟,那种要把前人所有精神成果纳入一个体系的雄心,这才窥见了精神世界的美。它宛如一条泥沙俱下、奔腾不止的壮美河流,又仿佛满天星斗、浩瀚无边的孤寂宇宙。那时租住的小房子逼仄,但我却有一种端坐银河的感觉,是的,我思想的边界在那一刻被无限扩张——当然,这是一个年轻人过分的抒情。

许海宏:我觉得这个抒情一点不过分,黑格尔圈定了美学的边界,也可以说,他让美学失去了边界。那其他书呢?有印象吗?

陈公望:还对一本书印象深刻。书名至今记得,叫《工农-11型手扶拖拉机结构图册》,上海拖拉机制造厂编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哎呀!我给你说,图文并茂,图是手绘的,彩色,非常厉害。

许海宏:还是说说蹭课的事儿吧!

陈公望:记得是个阴天,你师娘告诉我说她考上了,中文系。我听完非常难受,感觉两眼一抹黑,想想干脆回老家算了,不过看着你师娘,又舍不得,乡下哪会有这样好看的姑娘,当年带着她从知青点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跟她在一起吗?还是决定再等等。看我不高兴,你师娘随口开了个玩笑,说要不你混进去跟我一起上学吧!

许海宏:真混进去了?

陈公望:那当然。

许海宏:好时代啊!

陈公望: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白天就混进学校蹭课,蹭课类似偷窥,非常刺激,一直埋伏在课堂最后一排。班主任就是赵启仁老师,教《美学概论》。瘦小,鼻梁上架一副宽幅的黑框眼镜。当一屋的生面孔逐渐熟识后,我被他发现了。记得很清楚,那节课他讲鲍桑葵的《美学史》,课堂上他大骂鲍桑葵对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文学缺乏基本常识。下课后,收拾起讲义,他踮起脚指着最后一排说:“那个同学,穿灰衣服那个,对,说的就是你,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办公室里,他指着一张歪斜的凳子示意我坐下。

屁股还没落座,他指着我说:“你不是我的学生。”

我连忙站直,小声说我没有户口,不能参加考试。

“上过几年学?”他问我,

“在老家镇上读过一年的初中,”想了想我说,“后来一直跟祖父给人看风水。”

“哦!”他有些惊讶,接着说,  “风水不简单,应该读过几本风水方面的书吧?”

“《撼龙经》《催官篇》《雪心赋》,还有几本。”

他听完,点点头说:“偷了三个多月的课,我也不找你麻烦了,从明天开始,你别来了。”

说实话,能蹭这三个多月,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告诉他我不会来了。对他鞠了一躬,我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轻轻放在他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他问我。

“我写的高考作文题:《知识越多越反动吗》。”

离开前我找到你师娘,告诉她我得离开了,蹭课已经被发现了。她问我去哪里。我说还是回码头去当搬运工吧!她说那我周末去找你,我说不要来找我了,你好好念书吧!我们不是一路人。当然我说的是假话,走时我一直都没有回头,故意装得很决绝的样子。本来以为身后会有断续的抽泣声,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也可能是她把哭声压得太低,我没听见。

走回码头的路上,我一直哭。梦虽然醒了,还是不甘心。后半段路程伤心变成了焦虑,我怕码头边上那间破旧的小屋子已经租出去了,那样我就没地方睡觉了。幸运的是小屋子还在,之前和房东处得还算不错,他慷慨地说每月少收五毛钱。

到了周末,我哪儿也没去,还给码头扯谎说生病了,得休息一天。其实就是想等你师娘,一直在床上躺到午后,你师娘来了。除了她,还有赵先生。

赵先生对我说:“从明天开始去听课吧!”

我还没接话,你师娘说:  “赵老师看了你的作文,觉得你当搬运工可惜了。”

許海宏:如此传奇,赵先生伟哉!就这样蹭了四年?

陈公望:岂止四年,我没有本科文凭,后来赵先生开始带研究生,把我特招进去的,至此我才和大学真正扯上了关系。

许海宏:后来赵先生也带博士,您为什么没有念他的博士呢?

陈公望:先生不让,说他身上那点东西差不多都给我了,换个门庭,找个不同的视角打量,才不会盲人摸象。也就是那年,赵先生让我把户口迁到城里来,落在他家的户头上。上户口那天他陪我去的,临了他对我说:“解放,要不我们改个名字吧?”我说咋改,他说:“你这名字重名的太多了,要不就叫公望吧!”

轻轻合上书,路品源站起来伸了一个透彻的懒腰,窗外月光泻地,各种声响开始退潮。拉开门,凉风扑面而至,远山近水,让月光雕成了一幅徽派版画。

路品源约王玉芬单独见个面。

见面地点叫“时光咖啡”,咖啡店蹲在喷水池和大营路之间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站在店门口,左望繁花似锦,右看沧桑破落。宝山路成了一条缓冲带,避免了破落驶向繁华时的猝不及防。这地方好就好在既绕开了右面的寒酸,又不至于滑向左面的奢侈。地点是路品源定的,他看上的正是这里的不偏不倚。在充分分析了王玉芬的社会心理、个人脾性、文化认知等诸多要素后,他才定下了这个地方。

领着王玉芬穿过浓密的林荫道,两人来到了咖啡店门前。

王玉芬抬头看了看,脚步不动了。

“这个没意思,”王玉芬摇着头说,“我喝过,寡球苦。”

“怕苦可以多加糖啊!”

“你以为糖就能镇住所有的苦啊!”

往后退了两步,王玉芬说:“有事你就说,我听着就行。”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得坐下来慢慢说。”

指指马路牙子,王玉芬说:“那就坐在坎坎上说。”

“你要喝不惯咖啡,那换个地方吧!”

“不去。”王玉芬斩钉截铁。说完一屁股落定在马路牙子上。

前后左右看看,路品源无奈地在王玉芬右侧矮了下来,他没坐,屈腿蹲着。

“二娘啊!”沉默一阵,路品源问,“老陈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王玉芬伸出三个指头:“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摇着头叹口气,路品源说:“可惜了。”

“哪个都难逃一死,有啥子可惜的。”

“你不知道,老陈是有大学问的人,人一走,学问也跟着走了。”

白了一眼路品源,王玉芬说:“按你的说法,有本事的就该长命百岁,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就该早点死了算 [求]。”

“我不是这个意思。”

气氛陷入尴尬,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路品源皱着眉对王玉芬说:“哎呀!二娘,我腿蹲麻了,不行了,麻烦你扶我一把,我得站起来。”

“你懂个屁,腿蹲麻了站起来会更麻,你得坐下来,伸直双腿,这样散麻最快。”

见路品源有些迟疑,王玉芬干脆两手按着路品源双肩,一使劲,路品源屁股牢牢粘在了马路牙子上。王玉芬突然咧着嘴呵呵大笑。然后她说:“我想起早些年在蜂窝煤厂杵煤球。”

“不说闲话,我问你,老陈手里有本书稿,你知道吗?”

“我知道,老陈说死之前会烧掉。”

“哎哟!”路品源倏然起身,太快了,酸麻还没完全散去,伸手扶住身后的石墙,扯着嘴痛苦地喊,“千万不能烧!”

宛如搭在墙上的一张弓,路品源弯曲着僵直了好半天,酸麻才慢慢散去。抖抖腿,甩甩手,他索性一屁股坐下来,转头对王玉芬很严肃地说:“二娘,我们一起说服老陈把书稿留下来。”

“鬼球扯,老陈说了,他写的就是一堆狗屎。”

“这个你先别管,我问你,老陈还有什么念想?”

王玉芬眼睛看着天,想了想说:“这个说不准,他变得特别快,比如上个星期,天天要吃话梅,还要特别酸的那种,这几天又变了,喊着想吃烧洋芋,还要柴火烧的,皮皮要烤黄烤脆,一天一个样,我也不晓得他想要哪样。”

“就这些?”

王玉芬点了点头。

“要不我们顺着路走走吧!我脚又有点麻了。”

两人顺着人行道慢慢往前挪,阳光从高大的行道树缝隙里掉下来,摔成大小不一的光斑。对面一台挖掘机在撕心裂肺地叫,地铁三号线正在建设中。

王玉芬突然站定了,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穆,她对路品源说:“有件事,老陈倒是一直都没搞好。”

“他一直没找到埋葬自己的地方。”

“这个简单,去青山园买块公墓就行了。”

王玉芬使劲摇摇头,说:“他要回老家。”

十一

晚饭吃的是清汤面。

不要小看这碗清汤面,准备工作一大早就开始了。先去农贸市场挑两副新鲜的鸡骨架,肉摊上选一块正宗的梅子肉,蔬菜要瓢儿白,还带着露水的最好。鸡骨架熬高汤,梅子肉剁肉末,瓢儿白汆水,汆水有讲究,下锅到捞出不能超过十秒钟。

呼啦啦一口气吃完,路品源对王玉芬伸出了大拇指。

王玉芬笑嘻嘻收拾碗筷出去了,路品源对陈公望说:“是真好吃,我是发自内心地夸她。”

“是好吃,”陈公望说,“方便面更好吃。”

“生在福中,身在福中!”路品源哈哈大笑。

收起笑,路品源说:“不是丧气话,我听二娘说走后想葬回老家?”

“只是个念想,真死了,哪儿都一样。”

“要不我改天和你回去看看,我认识一个风水大师,非常厉害,仅靠一个罗盘、一把寻龙尺就能把好地撵出来。”

陈公望“哦”了一声。

和清汤面一样,简单一声“哦”,内涵复杂。

用爷爷的话说:高手看星相,中等看气口,下等抱着罗盘满山走。那些年跟着爷爷撵地,也使罗盘寻龙尺,撵了几天都撵不出好地,工具一扔,爷爷就满山转悠。自己不明就里,也跟着转,转到最后,爷爷站定一个地方,双眼微闭,静立片刻,双眼倏然一睁,手臂抬平指向远处的山向,点点头说就是这里了。陈解放问爷爷这有什么说法,老風水师告诉孙子: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撵出好地,这个时候罗盘这些东西就没用了,这时候用什么?用身体,身体就成了最好的堪舆工具,鲜活的身体会和周遭的事物产生联系,能感知冷热,洞悉风向。身体找地的标准是什么呢?两个字:舒服。置身一处,没有山势压头的窘迫,没有居高而立的恐慌,没有狂风掠面的惊惧,没有山洪席卷的忧烦,只有舒服,从头到脚的舒服,这样的地不是好地是什么?

陈解放说:“爷爷你太厉害了。”老风水师摇着头对孙子说:还差得远,顶多能看看气口,以自己的修为,眼睛只能盯着大地,撵山时根本不敢看天,一抬头心思就乱了,说到底还是天资太差,无法勘破天地万物。白日能见皓月星辰,暗夜能见落日霞光,冬知生长,夏知荣尽,秋知繁茂,春知寂灭。能见未见之所见,能堪绝处能逢生,这才算真正的高手。

看陈公望发呆,路品源试探着说:“愿意的话,就一起去。”

“那就同去吧!”

“唉!”路品源兴奋地连连点头,“我开车,要不要把二娘也叫上?”

“叫上,都去。”

“那我回去准备准备,赶早不赶晚,我们明天就走。”

陈公望点了点头。

路品源欢喜着走出门来,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他想,明天该不该劝陈公望去看看涂安妮,还有她的乡下新家。

他觉得应该问问涂安妮,东想西想,他随手翻开了一段和涂安妮闲聊的视频。

桂花树下的木桌上,是涂安妮为路品源准备的早餐。四种小点心:桂花糕、桃酥、黄粑、饼皮卷;一小锅青菜粥,一小碟自制榨菜,一杯都匀毛尖茶。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相视一笑。

“去看看老陈?”

晨风吹过来,撩起涂安妮鬓角的一缕白发,她伸手理了理额头前的纷乱,想了想说:“不能去,也不想去。”

“为什么?”

“老陈是癌症,晚期。”

“那你更应该陪在他身边啊!”

摇摇头,涂安妮说:“确诊的那天晚上,我就决定和老陈分开了,搞了这么多年的美学,我承认自己有些偏执了,我不愿看到老陈在我身边痛苦死去,我没勇气面对这个,我跟他说我们分开吧!反正迟早都要告别,不如趁记忆还算美好的时候提前告别。”

“他答应了?”

“就因为他会答应我才提出来的。当年我对生育怀有深深的恐惧,提出我们不要孩子,老陈几乎不假思索就点了头。”

关掉视频,路品源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劝说陈公望的想法。

十二

把一盆洗脸水放在陈公望面前,王玉芬把脸帕递过去。

“二娘,你准备准备,明天我们去来鹤村。”

“干啥?”

“就是走走看看。”

“是该出去看看了,整天窝在黑屋子里,我怕你还没死就先给闷瞎了。”

陈公望笑。

抬起头,王玉芬问:“我在老家听过你的事,说你把一个女知青给拐跑了,是真的吗?”

陈公望点点头。

“能给我说说吗?”

“私事。”

“哦哟!喝酒都要整俩下酒菜咯嘛!闲得无聊,说出来听听嘛!”

“没啥子意思。”

“万一我觉得有意思呢?”

“那我就说说?”

“说。”

“她是知青,从城市来的——”

“哎哟,老陈,故事啷个可以这样讲呢?开头就不对,小时候奶奶给我讲故事,人家都有开头的嘛!比如,从前啊,或者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懂不懂,这种开头才对。”

“二娘说的是,你看这样行不行:那是在一九七三年的一个夏天,我们村来了一群知青,有男有女,都特别年轻,其中……”

“还是不安逸,说个夏天就算 [求]了?天气咋个样?他们从哪条路来的?讲细点嘛!”

“好好,那是在一九七三年的夏天,一阵暴雨后,来鹤村村头那条狭窄的石板路上走来了一群外乡人,有男有女,都特别年轻,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城里来的知青。我站在屋檐下,看见队伍里面的一位女孩——”

“老陈——”

“又是哪点不对了?”

“老陈,我发觉你其实很聪明的,一教就会,你接着说——”

“女孩子年龄和我相仿。顶着一头雨水,眼神哀伤凄苦,四下慌乱地打量。这个地方太陌生了,不是未曾观瞻过的那种陌生,其实是格格不入,是心凉透顶,是大难临头,甚至死之将至。慌乱的目光在我这里有了短暂的停留。很多年后那个女孩告诉我,我那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和区别于乡野中人的眉清目秀,让她这样一个远涉的灵魂在某一瞬居然安定了下来。”

黑暗中,陈公望回到了遥远的那个夜晚。那是他和涂安妮从知青点跑出来的第五天。

夜色如墨。

狭窄的山洞,潮湿腥臭,石壁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能是蜈蚣,也可能是蛇或者壁虎。陈解放坐在洞口,看着空旷无垠的暗夜,辽阔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光亮孱弱。狼嚎声从入夜一直高亢,持续到夜深,叫声变得低沉狠毒,甚至能听到舌头舔舐嘴角黏液的吱吱声。洞口堆满了石头,还有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聊以自慰罢了,陈解放很清楚,从叫声判断,周围分散着至少四五头饿狼,仅靠这点原始装备,就是等死。

身后的涂安妮还是睡着了,呼吸声轻柔均匀。虽说身下垫着的衣物又薄又潮,疲累终究战胜了恐惧。睡去也好,断了信息,陈解放不用哄她,能专心致志收听时近时远、时强时弱的恐怖源。

那一夜,漫长得仿佛百年。

清晨,饿狼和黑夜一齐隐匿,森林里开始另一种热闹,脚下溪流的淙淙声,晨风划过树杈的沙沙声,还有各种鸟叫声交织在一起。收拾好东西,涂安妮提出去小溪洗把脸。到了溪边,才发现水势不小,在拐弯处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窝凼,水质清澈见底。

蹲下来,陈解放捧把水洒在脸上,透心的凉,迅速驱散掉森林里黏稠的湿热。

上下看看,涂安妮说:“干脆洗个澡吧!”

“不行,有狼。”

斜着眼看了看陈解放,涂安妮说:“死,我也要洗干净再死。”

愣了半天,陈解放点了点头。

“我去上游找个地方吧!”

“不行,”涂安妮拦住了他,“我去上游,免得洗你脏水。”

日光泛白。陈解放赤条条躺在水里,溪水来自山里的地下暗河,冰冷,甚至有些刺骨。一潭寒意下,陈解放分明能感觉到身体的灼热和不安。白光下,年轻的躯体每个毛孔都蠢蠢欲动,下体头颅高昂。陈解放盯着的是自己,心思其实都在另一副躯体上:那些常年被遮掩的部分,一定比她的臉更白。

奇怪的是,思绪到了关键处就散乱了,迅速洇成一摊耀眼的白。

多年后涂安妮告诉他,上游其实也有心思。第一次把自己扒光,然后交给一条溪流,林子里那些跳跃滑翔的小鸟、附在树干上的蝉、草地上倏地纵身而起的蚂蚱,就是全部的偷窥者。有那么一瞬间,涂安妮心里忽地生出一丝丝恶恶的想法,她希望下游那个乡下人来偷窥她。

藏在石头后,隐在林子里,趴在草丛中,都行。发现了也不说破,坚决不说破。

她的脸顿时变红了。

两人穿戴整齐再次碰面,涂安妮脸上还残留着一缕绯红。

前路一眼看不到头,涂安妮走在前面,脚步涩滞踉跄。过了两座莽苍的大山,站在山梁上,远处的山腰缠着一条土灰色的带子。

“快看,去省城的大路!”指着远方大喊一声,涂安妮蹲下去呜呜哭了。

那个湿漉漉的正午,陈解放和涂安妮搭上了一辆去往城市的煤车,颠簸了半日,两人站在了市区的入口,这时候夕阳完全凋残了,连那抹淡黄也在天边枯萎了,黑夜开始接管一切,两人的身影在幽冷的暮色中像两张轻飘飘的剪纸。

“终于到了!”陈解放望着城市的灯光喃喃地说。

陈公望断断续续地念叨,王玉芬只听清了最后一句:终于到了。

扯着哭腔,王玉芬说:“你死了老娘就回乡下,再不干了,送人走太熬人了。”

那头没有声响。

半天才轻轻说:“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阳光。”

刺啦一声响,天地洞开,只是没见着阳光,天气预报很准,今天阴转小雨。

陈公望嘴角微微翕动,好像在说话。

王玉芬把耳朵凑过去,半天才听真切了。

“方便面,好香啊!”

十四

路品源参加完博士点申报评估会,提着公文袋从会议室走出来,在门口遇到了校长。校长对他说:“从评估结果来看,希望还是很大的,感谢你和你的团队做出的努力。”说完重重拍了两下路品源的肩膀。走出去几步回身对路品源说:“陈老那部书稿,你要抓紧啊!”

校长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路品源还站在原地,放眼朝楼下望去,正是中午放学的时间,学生潮水一般从每栋大楼里涌出来,四下散去。

突然手机响了,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路吗?我是王玉芬。”

“是二娘啊!”

“陈老师走了。”

“陈老师?你说老陈啊!走了?”路品源大惊。

“前些天下的葬,骨灰埋回老家了。”

急匆匆赶到敬老院,路品源在陈公望的屋子里找到了王玉芬。王玉芬正在打扫屋子,她让路品源先到外面等等她,她要赶忙把屋子收拾出来,晚些时候有个老人要住进来。她还告诉路品源,干满这个月,她就回乡下了。

路品源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他拿出手机给院长发了一条信息:陈公望先生逝世了!

那头回得很快:哦!好突然!书稿呢?

呆呆坐了半天,路品源发过去三个字:烧掉了。

喷水池边,王玉芬把两捆书放在路品源面前。

“陈老师让我给你的。”

几本风水学的册子,几本赵启仁先生的著作,几本杂书,其中一本黑皮字典:《贵州草药》,图文并茂,图是手绘的。

扒拉几下,路品源看到了那本《失效的讲述》,翻开,漫天红霞,从头到尾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

路品源忐忑着在一处停了下来。

当一个人为善的难以言说和流散而伤感时,其实他已经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我相信这善意就以这样曲折的方式流经了我。不妨这样说,当我们盯着善意看的时候,往往会因为其艰难而伤感和无奈,可即便是传达这伤感和无奈,已经是对善意的敬重。大概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及,如果不是先明确知道善的难以言说和容易流散,表达出的善意就很容易显得空泛无力,甚至只是某种形式的自以为是。更进一步,即便有伤感和无奈,我们也不会(不该)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一直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而是可以尝试着“扶阳抑阴”,在那些暗淡的时刻看出不绝如缕的生机,给这露水的人世一点切实的安慰。

边上一句旁批:受教了!

路品源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那天,他在陈公望住过的房间门口那棵枯死的松树下,独自坐到天黑。

清明时节,路品源来到来鹤村,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位给陈公望看地的风水师。风水师六十出头,修长清瘦,他对路品源说那块地不是他找的,是陈公望自己早就看好的。引着路品源来到陈公望坟上,坟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青草。

站在坟前,风水师面朝远方,定定看了好久,他摇着头对路品源说:“我实在搞不明白,陈老先生早先就是看风水的,为啥要为自己找这样一块地,你看正对面,山势一路过来,婉蜒曲折,颇有龙势,哪知刚越过河流,就被猝然而至的朴刀岭迎头斩断,用我们这行的说法,这叫断头地,也就是死地。”

朝远处看了看,路品源说:“他肯定有他的想法。”

“不管有什么想法,都不该选择这里,我相信只要懂点风水的都能看出这里是极煞之地。”

路品源在坟前坐下来,燃了一炷香,烧了几张纸。火势一下变大,墓碑被映得通红。

摸出手机,他决定给涂安妮打个电话,告诉她陈公望走了。按下接通键,那头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powered off. Please dial it again later.再翻看她的抖音号,一个月前就停播了。

突然他抬头问风水师:“附近有个村子,叫石头寨,离这里大概十多二十里,你知道在哪儿吗?”

“怎么问起这个地方?”

“去看一位朋友,顺便喝顿酒。”

“知道,但乡下路线复杂,我怕你会走错。”

路品源拿出手机打开贵州地图,最新的三维地图,山峦河流清清楚楚。输完“石头寨”,一共搜出三条路,路品源把手机递给风水师:“三条路,哪条路好走些?”

接过手机看了半天,风水师愣住了。

倚靠着墓碑,风水师蹙着眉盯着地图看了足足半小时。

把手机递还给了路品源。

“惭愧!”风水师红着脸说,“我等始终只属鼠目,眼睛盯着脚尖还敢大言不惭,这方寸之地,环顾四周,目力所及推演出的确是死地,但目光一旦宏阔,人花、地花、天花混而聚于玄关一窍,正是‘三花聚顶的妙地啊!”

“惭愧啊!实在惭愧!”

风水师感叹完,顺着小路下山去了。

目送风水师离开,路品源一转头,透过细密的灌木丛,正好窥见山脚黄土地里一座新的坟茔,坟墓上幾缕青草,在微风里摇曳。

原载《十月》202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蒋  在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伟大的自相矛盾

肖江虹

我姨父,七十五岁,以前是个乡村教师。在我的记忆里,他温和、善良、慷慨,几乎集齐了传统理想长者的一切优秀品质。十多年前退休后,一头扎进《易经》,夜夜挑灯啃了十年,开始给附近几个村子的乡亲看地。墓地、宅基地看得最多。说到堪舆,他一直坚持认为:好地是天然存在的,绝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他同时也认为,上好之地葬下恶人,运势也会变化;极煞之地埋入善者,乾坤照样挪移。

我说你这自相矛盾了。

他笑笑,不说话。

我想起黑格尔关于艺术、宗教、哲学三者关系的说明,不光在《美学》中,在《逻辑学》中他也明确说:“哲学与艺术和宗教共有它的内容和目的;但它是把握绝对观念的最高方式,因为它的方式是最高级的,是概念。”在《精神哲学》与《美学》中也讨论过这三者的关系,但都模棱两可。很多人认为他是哲学中心论者,贬低艺术,抬高哲学。

他的自相矛盾一度让我困惑,后来慢慢发现,对于黑格尔这样复杂的哲学家来说,关于艺术与哲学关系的真实想法,如果仅仅根据某些文本的表述就望文生义,轻易得出结论,显然是不合适的。

也许,自相矛盾,恰恰是伟大思想家的标志。

《美学原理》这个小说,最早叫《美学简史》,后来觉得《××简史》,太多了,就改成了《美学原理》,认真琢磨了一下,觉得叫作“原理”可能更贴切些。

黑格尔说:艺术的任务在于用感性形象来表现理念,以供直接观照,而不是用思维和纯粹心灵性的形式来表现,因为艺术表现的价值和意义在于理念和形象两方面的协调和统一,所以艺术在符合艺术概念的实际作品中所达到的高度和优点,就要取决于理念与形象能互相融合而成为统一体的程度。愈是优美的艺术作品,它就愈是具有内容和思想的内在深刻和真实。

所以,读者可能会不太喜欢我笔下的人物,但作为写作者,我觉得这样才是他们本该有的面目。我不敢改变他们,更不能扭曲他们。

前段时间老家一个老人去世,老人一生行善,九十八岁,无疾而终。

他的家人找到我的姨父,请他帮忙找块好地,姨父大手一挥说:随便埋,把他葬在哪里,哪里就是好地。

肖江虹,男,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

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中国作家》

《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

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

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猜你喜欢

安妮
All Kinds of Occupation各行各业
Thinking思考
How to Describe Animals
Emotions and Feelings情绪与感受
In the Supermarket在超市
好久不见的自己
绿山墙的安妮(节选2)
绿山墙的安妮(节选3)
Who Has Seen the Wind?
每次只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