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诗
2021-01-26李犁
李犁:本名李玉生,出生于辽宁抚顺,在黑龙江长大并学习写诗。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为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歌》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诗之源
情火:(情感是诗之胚,与生活擦了下肩,燃起诗火)
诗是烧红的心在淬火
不知道现在的诗人们是走得太远,还是有意回避,反正大家都忘记和忽视了一个诗歌的基本常识,那就是触景生情(还有有感而发),因为只有它才是诗歌产生的本源和推动力。
现在很多诗人以羞于谈这个以显得自己高大和深奥。有些诗人在写作中也离这个越来越远。无“景”而造情,甚至凭空捏造,还有很多就是从别人的作品中衍化和孵化自己的作品,更有的诗人就是东抄一句,西摘一行,而他们自己还故作神秘,装神弄鬼,显大师状。这样的东西只能是垃圾。编造得再好也没有生命力。因为这样的作品没有根。无景即没根。
触景生情不仅是单指风景,还有我们遇到的人和事,以及我们所有的遭遇和生活中的体验,即生命体验和心灵遭遇。愤怒出诗人,是因为生活中的丑恶让诗人怒发冲冠;同情出诗人,是因为悲哀的事实唤醒了诗人的慈悲心肠。以此类推,就说明“景”就是产生诗歌的土壤,就是生活,就是生存,就是命运。我们可以把诗人看作装满汽油的铁桶,或者是烧红的铁,只有与现实发生碰撞了,汽油才能燃烧,铁才能淬火。
当生命被苦难的生活,以及莫名其妙的烦闷困惑得走投无路时,我深深地为我们的诗歌悲哀。很长时间,我们的诗总是在选择题材以及遣词造句的苦心经营上徘徊着,诗已逃避了生命本身(诗的生命和诗人的生命)。诗人们在相互躲避碰撞的狭缝里艰难地生存着,而忽视了主体即生命在生存面前的疼痛和欢乐。为什么诗人不把自己想哭想笑想拍案的情感和感受表现在诗歌里呢?
不能总凭借题材的社会功效和事件的乖巧与调侃赢得掌声,这是非诗的喧哗。而作为表现主体意识的特殊艺术——诗歌,更应该表现诗人自身的生命体验,即诗人自己在现实中体验到的充实与幻灭、孤独与幸福、迷惘与清醒等等感受,从而袒露诗人的生存方式与人生哲学。
其实,迷惘和清醒本无本质差别,正如孤独是因为无法入流于平庸的同类,迷惘正是不甘沉沦于世俗。诗人可以通过一瞬间打开的心灵窗口,让我们的情感透进新鲜的气息,让因苦闷无奈而焦灼的灵魂开下窍,从而变得清醒而轻松。这种确感而无以言的情绪,正是从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回归到对内心世界多层次审视的真实记录。
高山峻岭固然令人震撼,但分手时的几句叮咛、石椅上皱巴巴的手帕也许更能摇撼人的心灵。诗人正是在普通的生活里,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苦闷,进而关心和迷醉于感情世界的挖掘。这无疑是对传统美学宣扬的英雄观的背叛。其实,艺术不存在题材的重大与狭小,重要的是,是否真诚,是否透视出诗人的人格。
心与心交流中,世界已失去重量,伟大与渺小也开始融合。对自我的关注,更是对自我的超越,这种由崇仰英雄气质转移到平凡生活上的幸福观,体现了对人类的关切,对人性的呼唤。从而使诗走进更多人的心灵。
这样,披在诗歌外部的昂奋情绪就会变成不动声色的潜流,浓重的思绪开放成淡淡的小花。但你不要忽视这种平和与平淡,只有潜有惊涛的海面才会出现宁静温润的景象,就像终于盼回来思念太久的亲人,见面时却偏偏不露丝毫的神色,诗属于审美,直观而澄澈,温存而柔润的品质更接近“纯诗”。
诗就是诗。它是一个独立、完整的自由世界。我们没有权力把诗作为各种欲求和功利的附属品,我们只能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走进诗的宫殿,诗人必须开放自己,尽可能地剔除种种非诗的杂质,而让心灵和诗歌都纯粹起来。不必担心失去社会性的描摹会失去诗的力量,诗人本身就是诗的内涵,诗人的充实和命运决定着诗的充实和命运,写诗不是对外在社会的尽职尽责,而是对诗人灵魂的建设。
再回到触景生情上来,触景生情就是即时即地即诗,人与物与事的千差万别,诗歌就会千变万化,至少是题材上不重复。这就是避免了雷同。当下诗歌的千人一面,或者一人千诗都一样的根源,就是互相复制,从别人的文本中获取灵感。诗歌忌俗更忌熟,只有把真景物作为诗歌的源泉,诗歌才能走出似曾相识的怪圈,才能部分地限制抄袭。
激情烧弯诗歌
激情是诗人烧红的烙铁,所到之处都冒出一股焦糊。激情烧红诗歌,诗歌是激情爆发后的烙印和见证。这大多产生在诗人青春发潮期,也有年老的诗人还继续写燃烧桶一样的诗歌,这只能说明老诗人成熟晚,或者是青春期长,再就是枯木二度逢春,燃烧的细胞被激活了。
用激情写作的诗人,他们的爱情诗,几乎每一首都像刚出膛的子弹,带着发热的情感和悸动的灵魂在呼啸。所以,我们感觉这类诗歌流速很快,这是鼓胀的情感使然。同时,专注的抒情和浓烈的情绪使他们的诗歌呈现出单纯、直接、透明、热烈的特征。这在当下乌烟瘴气尤其是反抒情和伪抒情泛滥的诗歌现场显得尤其特别和珍贵。
抒情是诗歌的灵魂,关键是诗人自己要真诚和纯粹,有杂念的抒情和没有感动的抒情都是对诗歌的伤害,诗人用心灵去触摸世界,甚至淌着泪水去拥抱他热爱的人和物,所以,看似簡单的有感而发和直抒胸臆在这里就充满了力量和温度。这使热爱诗歌的心灵“纯洁、美好,一碰即碎”,因为,没有哪颗真正的灵魂在真正的艺术面前不被摇撼和感动!
我把这样的诗歌比喻成红色,而诗人就是点燃自己在太阳下奔跑的人。用红色比喻这类诗歌,是因为这样的诗歌像火浪,激烈尖利地燃烧着,并放射出炫目的光芒。
这样的诗歌多数集中在诗人年轻时期和写作的初始阶段。诗人的青春时代本身就被激情颠簸着,像一支蕴满炸药的猎枪,充满了力量并随时准备点燃和出膛。这个阶段他们的诗歌从形状上成尖形,情感的奔泻犹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和升腾的火,迅捷而壮观。而且被激情冲击着的诗人精力充沛,全神贯注地面对诗歌和爱情,如沈浩波的《离岛情诗之伤别离》:
为你。为一个你,两个你,无数时刻的你,这个你,那个你,无数面影的你,具体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怀中猫身的你,舌头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独的梦中梦不见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龙眼树下没有的你
有你在我身邊/我才会变成一个坚强的男人/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一旦没有你/我就会脆弱得像一只壁虎/拖着伤心的尾巴/爬行在黑夜的角落
可以想象诗人当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团被点着并一往无前的火。在爱情面前,旁若无人。
被爱情烤红的诗歌,爱情是主要的,诗歌是从属的。诗歌是诗人手里的鞭子,是甩响诗人情感并帮助诗人完成抒情的一种形式。或者说诗歌是表达爱情的恰好方式。内容高于形式,必定要凸现创作主体的艺术形象、主人公的情感波浪,为了爱情赴汤蹈火的气势和姿态就成为这些诗歌中的醒目特征,并像一颗颗巨大的炸弹,连同诗人的形象一起崩上九霄,在读者心里留下弹片和碎片。如前面引用的这首诗,几乎无法将它拆解,因为它是连贯的河流,也只有完整,我们才能体会到诗人的情感流向和流速。反复的吟咏中,我们读者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燃烧起来,最终被诗歌的情境所覆没,并发出感叹:“太狠了,真是个疯子!”
诗人的激情是因为爱情占据了诗人的全部,诗歌是纯粹的。这来自诗人的情感没有一丝杂质。诗歌表现的也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男人在明处,女人虽然看不见,我们却能从诗行中感受到她的美,她的呼吸和她羞涩的神情,以及因感动而热泪盈眶的眼睛。这一切,让读者跟随诗人的情感起伏奔涌,甚至毁灭,甚至重生。
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世界。除了爱情,世间万物荡然无存。这种感情是一对一的,生命对生命的。没有一丝灰尘,更没有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干扰。我把这种个人感情写就的诗歌称之为——本我写作。本我——本来的我,本能的我,这是作为人本身,作为生命本身的写作。这里没有政治,没有立场,甚至也没有贫穷和苦难。有的只是性别,有的只是生命的冲动与激荡,还有男女间的真纯愉悦和欢乐与悲伤。这是真空里的感情,也是梦想中的世界,更是诗歌的最佳状态。也只有诗人才有这样极端的梦想,才能把人的感情推向极致。这需要胆识和足够的想象力,还有决绝的无所畏惧的真诚和勇气。
诗歌中的凛然与决然来源于诗人情感的巅峰体验。人在情感巅峰的时候其创造力也是超常的,犹如天外惊雷。诗人就是在自己情感体验高峰的时候开始写诗。这是烧红的铁遭遇冷水时发出的呼喊,是铁要结晶的呼喊。这灵魂里的石破天惊深刻地、不可磨灭地烙在诗歌里,也留在我们的阅读中。这让我们毫不怀疑诗人就是经历了这样美好的、真实的爱情,虽然不排除由于诗人放大的主观感受可能升华了平凡的情感,但真实的经历真实的情感是存在的,这是精神与行为的一种统一。
这应该归结为行为诗歌。这些用诗歌直接抒写行为的爱情诗就有别于非真实的爱情诗,因为也有很大一部分诗人凭想象虚构诗歌,在诗歌中和美人相爱并海誓山盟,而生活中却寂寞孤独。非但没有爱情的踪影,而且总是被女人所漠视、所不齿。这不免让人为诗人的境遇而遗憾、而扼腕。但行为写作的诗人不是这样,诗歌就是真实的生活,诗歌中表现的也就是他所经历的,这是行为诗人的骄傲,也是一种行动的诗歌。诗人不再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也不是情感的可怜虫,更不是一个虚妄的意淫者。而是诗歌在行动,行动就是诗歌。
像上面那首诗,没有真实深刻的体验是写不出这么刻骨的诗篇的。如果没有诗人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焦灼痉挛、痛苦又幸福的体会,再有想象力,诗歌也不会这么真切。尽管有点伤感,有点淡淡的凄婉,但当诗人被爱情拥有,被爱人幸福地打落马下,一切的荒凉都荡然而去。这美好的瞬间将和这首诗歌一样永存。
在这类激情写作的诗歌中,突出的是诗人的情感和内在的内容,而诗歌外在的形式变为其次。因情感而找到诗歌,因内容而找到形式。就像决堤的水正好遇到了河渠,爱情遇到了诗歌,爱情就成为了诗歌最好的骑手。从这个角度来说,爱情是诗人最好的动力,而诗歌也是诗人最好的情感载体。诗歌和爱情成了最匹配的搭档。而激情的、行动的诗人用炙热的真诚和咆哮的激动将诗歌演绎为鲜艳的旗帜,这刺眼的红就是诗人的激情在燃烧,并最终俘获了读者的心灵。
诗歌是爱在引爆
诗人的内心堆积着闪电和雷霆,为了不击伤自己,必须用写诗来拆解并引爆它。这让诗人的诗歌更像凝固的闪电、出炉的剑,饱满结实,激烈而有杀伤力。所以,虽然有的诗歌精短,但爆破的面积深广,准确尖锐,有一剑穿心的干脆和彻底。这让我们感叹,这样的诗人储藏了多少激情需要喷薄,又有多少幸福与苦水需要倾泻!
不论是幸福还是苦水,诗人都把它推向极致,鞭抽剑逼(我是说语言),直上山巅,然后飞身一跃,或者痛快淋漓,或者粉身碎骨。情感跌碎了,诗歌耸立起来了;诗人解脱了,读者却被击中,而且久久不能自拔。
这一切来自于诗人的直觉,就是说诗人写诗不左思右想,不颠来倒去,凭着冥冥中的下意识,或者说是神力,自然轻松地一触见底,一语中的。而这需要一种状态,这状态就是久久地被诗歌和情感浸泡着,心灵已经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只待一点火星就燃烧起文字的大火:“神啊,如果这辈子他无法完美,/让我继续迷信他的不完美。/无限依恋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荣荣诗)这样的心舍利一定不是煅烧磨制才成的,而是激情被点燃后自然留下的痕迹。爱让语言自动生成,爱也让诗人变得宽容、决绝、坦荡,且一览无余。这也说明,一流的诗歌与修辞无关。激情冲击下说出真话且有节奏就是最好的诗歌,概括起来就是:激烈、真情、节奏。这也证明,语言是情感爆发的花朵,节奏是激情带出的抑扬顿挫。情感是根,形式是枝蔓。
所以,诗歌的核心就是爱,作为个体的、独立的、摘除意识形态的纯粹的人的爱。为这种爱赴汤蹈火或者噤若寒蝉。诗人的诗歌就是爱带来的幸福与痛苦、阳光与泥泞,有时候光芒万丈,有时候又阴云密布。这让诗歌简短中蕴含了高山峡谷、长河波涛。例如当远山远水的“他”因爱情受阻而变得沮丧,诗人也不免心疼:“‘唉,你何必那样!/软弱女人的翅膀也在九天之外/但始于想象的也将终于想象/‘爱就是孤独,熬一熬天就亮了……”(荣荣诗)。经典都是脱口而出的,这最后一句,是诗人自己的体验融汇在大家想说又说不出的经验里。道破经典的人备受煎熬,而读诗的人心却敞亮了,这就是艺术的消炎功能。能言说心灵的人都是大诗人,能感动别人的诗歌都是大诗歌。
这样有情有序的诗歌区别于那些神神叨叨的女诗人,区别于炫耀生命意识、神秘感觉的女性诗歌。诗人就是写正常人的情感,爱与被爱,情与欲,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美好和诸多问题,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大主题。从审美类型上说,这样的诗歌属于涡流,表面湛蓝美丽,但是吸力非常大,轮船飞机吸进去都不在话下。所以,诗歌更像花木掩伏的深井,葱郁而深邃,让读者一不小心就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