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进城
2021-01-26杜娟
杜娟
我大姑今年九十周岁,住在上海。她二十多年没回山东,今年春天让儿子陪着坐绿皮车来到日照。我没想到她身体那么好,除了耳朵有点聋,别的没大毛病。她头脑清楚,伶牙俐齿,身板笔直,脚步轻盈,要不是那一头白发,谁也想不到她已经年过九旬。我们带她去海边游玩,去杜鹃园赏花,一天走了七千多步,还说不累。
我大姑和大姑父都是莒南人,大姑父早年参加革命,建国初期又南下上海。他去上海一年后,我姑也去了。这前前后后的一些故事很有意思,我早就听说过一些,但不太清楚。大姑这次回来,她详细讲给我听,让我了解了她作为南下干部家属的特殊经历。
我大姑叫杜洪芬,1930年出生,十六岁就定了亲,婆家在八里外的唐家武阳村。那时候,年轻人的婚姻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到结婚不能见面,大姑只听说她要嫁的那个人叫唐维福,比她大一岁,给共产党干事。大姑十七岁那年秋天,婆家让媒人送来年命帖子,商定让两个孩子大年三十结婚。
姑娘出嫁要有嫁妆,但是我爷爷奶奶穷,置办不起。我老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到她家在土改中分的柜子和橱子,让我爷爷修理一下将就着用。那两样家具都是旧的,放在院子里风吹日晒整整一年,许多地方开裂、翘板,不像样子。爷爷为了进一步省钱,找了个“憋木匠”来修。“憋木匠”就是没有师父教的木匠,技术很差。他找了一些铁“扒子”,把那个柜子横七竖八加固了一番。我大姑一看就来气:“人家做棺材,也没有扒在外面的,多难看!我不要!”我爷爷说:“你不要,我也没钱买新的。”我姑生气地说:“我天天起早贪黑给你挣钱,钱都弄到哪里去了?”说罢哭个不止。
难怪大姑委屈。她是家中老大,那时在本村一家作坊干活挣钱,帮人家弹棉花,纺棉线,抽蚕丝。抽丝车是木头做的,高高地架在锅台上,一旦断了丝就得赶紧接上。我姑个子矮,她只能踮脚才够着,几年下来她的脚趾头都变了形。下午收工时,还得背上两大捆籽棉,回家叫家人帮着把棉籽择出来,第二天交上去。我大姑性子急,责任心强,再苦再累也要把活儿干好,受到雇主和同伴们的夸奖。然而,挣到的工钱都交给父亲,父亲竟然连嫁妆也不给她置办一件。所以,到了大年三十我姑出嫁,她被伴娘扶着一出大门,就指着那个破柜大声嚷嚷:“棺材,棺材!大伙都来看看这破棺材!”这话惊呆了亲戚朋友,惊呆了来看热闹的村里人。我奶奶急忙扭着小脚扑上去,一把捂住闺女的嘴:“好儿好儿你甭说!好儿好儿你甭说!”大家赶紧把我大姑推推搡搡送上花轿。我奶奶流着眼泪,看着远去的花轿嘴里念叨:“俺家有官有财,俺家有官有财。”她念叨几遍,以作破解,回家把门一关,趴在磨顶上痛哭流涕。
我问大姑,你结婚时穿了什么样的嫁衣?她将手一摆:“哎哟,甭提了,有啥子穿?婆家早送来些粗布,我做了里外两身单衣,一身棉衣一双棉鞋。还想做双单鞋没有布,怎么办?你奶奶就把褂子上的小襟‘哧啦一下撕下来:来,拿这块布做吧。我就用这块布做了一双单鞋。家里太穷了,连床被子也没给我陪送。”大姑叹口气又说:“也不能怪你爷爷奶奶小气。那个年代兵荒马乱,日子太难过了。你奶奶生了五儿俩女,人多地少,家里很穷,只好让我带着破柜出嫁了。”
大姑来到婆家,才第一次见到我姑父。大姑说,她第六天回门,娘家人问她新郎长得怎么样,她脱口而出:“小萝卜疙瘩,一定密。”我知道,小萝卜疙瘩,是说大姑父长得矮小,“一定密”是什么意思呢?经反复追问,才明白是“一锭墨”,意思是大姑父皮肤黑,像一锭墨块儿。在我们家乡过去的方言里,“墨”字念“mi”。
有人开玩笑,说他俩一黑一白,算是“绝配”。那时大姑刚刚十八岁,身材苗条,肤色雪白,眉清目秀,是周围几个村少有的美人。唐维福虽然是“一锭墨”,但他有本事,十多岁就当儿童团团长,十六岁参加工作,十七岁加入共产党,在区里当团委书记。结婚之前,他又被调到郯城县参加土改工作队。
姑父虽然是“公家人”,但那时实行薪粮制,不发钱只发粮食,家里人口多,穷得很。他结婚连新衣服也没有,穿着旧棉袄旧棉裤,破破烂烂。婚后第二年,淮海战役打响,年方十九岁的他,听从上级安排去前线送给养。临去支前,他只有一条裤子。大姑说,你去带伕子,一条裤子哪能行,我给你做一条。可是家里没钱截布,她只好把蚊帐顶子拆下来,给他做了一条单裤子,让他带着走了。我姑父和两个同事腰挎盒子枪,带领六百多名民工,推着小车往南方前线送小米,一路上车轴声“吱吱哟哟”响得老远。那时山东解放区的男女老少全部动员起来支援前线,我爷爷也参加了担架队,从前线往下抬伤员,让卸下小米的车队推着送往后方。恰巧,我爷爷遇见了我姑父。炮声隆隆,硝烟滚滚,翁婿俩没顾上说几句话又各忙各的,我爷爷扛着担架再上前线,我姑父推着伤员送往医院。我姑父带队支前,每次都圆满完成任务,淮海战役结束后庆功表彰,我大姑父被记二等功。
1950年3月,大姑父接到通知,上级派他南下。那时南下干部很多,都是先加入军籍。我姑父临走前回家辞行,背着刚发下的新背包,回家放在墙根板凳上。好多人来看他,他大嫂坐在板凳上,倚着背包抽烟,手拿一根点烟的艾草火绳。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吃晚饭去了。吃完饭回来,发现背包烧了大半边。原来是大嫂忘了拿火绳,背包倒在火绳上,被点着了。姑父说,明天一早就出发,这可怎么办,甭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军用被呀。我大姑说,没有军用被,你把家里的带上。第二天早晨,她把家里唯一一床印花被,叠得方方正正,给了我姑父。我姑父打包背上,眼含热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乡。大姑说,那床被子,蓝底子,上面印满了雪白的猫蹄子花,可好看了。
姑父背着这床猫蹄子花被,与南下干部团的同志们一路步行,一直往南走。走到江苏丹阳住下,集中学习了六个月,然后进驻上海。到了那里,给家里写信,说他们一帮南下干部接管了上海自行车厂,一切都好,叫家人放心。
姑父来信是寄给他父亲的,大姑不识字,只能从公公嘴里得知一些内容。 公公绰号“老歪嘴”,当年遭遇土匪,一槍打穿了他两个腮帮子,后来伤口愈合,嘴却歪到了一边。当年老歪嘴经常来我奶奶家,叫我喊他表爷爷,我就喊他“歪嘴爷爷”。歪嘴爷爷身材不高,黑黑的脸,嘴挂在左腮上,像个漏斗。吃饭时,他用筷子夹着饭,要送到左耳朵下边,才填进嘴里艰难地咽下。我听大人说,甭看他嘴歪,在唐家武阳是个能人,会写一手好字。谁家有红白喜事,或者是过年写对子,都找他写。
我姑父小时候跟着他爹学了不少字,到了上海经常写信回来。这天又来信,说了那里的情况,又叫他爹安排我姑去上学,以后好去上海定居。姑父说,到了上海,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爹看到这里,一百个不情愿,歪着嘴自言自语:“娶儿媳妇是来干活过日子的,叫我供她上学?真是新鲜事。”但儿子这么讲了,老头只好同意,我大姑就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她插班进了三年级,全班都是小孩子,就她和堂妹是大人,俩人共用一个泥台子,比别人高出半截。大姑感到难为情,羞得小脸通红。但是想到自己识了字能去上海,就收束羞容认真学习,放學回家还是学,不会的就问公公。
在那个年代,农村里都是一个个大家庭,几代人在一起生活。我大姑去上学,她妯娌嫂子却要干活,心理不平衡,整天发牢骚:“人跟人都是一样的,怎么就受罪的受罪,享福的享福!”她婆婆解释:“她二嫂子跟你不一样,她去学几个字,过个年儿半载就走了。”大嫂听了更生气,整天皱着鼻子板着脸,每逢我姑放学回家,就指桑骂槐。我大姑虽然生气,但还是提醒自己,别跟嫂子一般见识。
我大姑上了一段学,本来就好看的她,变得更俊。街坊邻居在一起拉呱:“她家妯娌俩的长相,真是天上一个,地上一个。”大嫂听说了这种评论,火气更大,干脆什么活儿也不干了。见她这样,大姑只好不再全天上学,家里有活先干活,干完了活再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天大姑推完磨,背上书包去学校,刚走出大门口,就听“扑通”一声,一锨大粪从院墙里面扔到她面前,崩了她一身。原来是他大哥,故意在这时候出粪,让她出丑。我姑沾了一身臭粪,没法上学,就跟大哥理论。大哥恶狠狠地说:“你看不着吗,自己往粪上闯,瞎吵吵什么?俺整天在家出粪也不嫌臭,就你不干活,吃闲饭,还娇怪。”我大姑火了,瞪着眼跟他说:“你不知道吗?咱家是军属,家里所有的重活都是村里派人干的。我没吃你挣的!”我姑想回家换衣服,大哥拿着粪锨堵着大门不让进,正好他爹在外面回来,才制止了这场闹剧。
因为家庭干扰太大,大姑断断续续念了六个月的书,后来只好辍学,在家干活。
她不上学,全家安稳,妯娌俩一起干家务,有说有笑。那时家里穷,婆婆又吝啬,常年不给儿媳做件新衣服,大嫂满腹怨恨。这天亲戚家办喜事,公公用车子推着婆婆去了。大嫂在家拿口袋装粮食,被我姑看见。大嫂说:“趁老东西不在家,弄点粮食卖点钱,咱俩做件衣服好吧?” 大姑说:“ 我不要,你做吧。”大嫂把眼一瞪:“你不要就不要,可甭去下舌。”大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我终归会走的,得罪你干吗。”
大姑很苦闷,整天想念我姑父,期望早点儿去上海。可是就在这段时间,上海忽然不来信了。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唐维福很忙?她想给我姑父写信,拿起笔来,却有很多字写不出来,写了擦,擦了写,课本翻烂了,也找不到她要的字。满肚子话没法跟在上海的那个人说,急得她抓耳挠腮,泪水湿透了信纸。
这天吃早饭时,大姑忽然发现,婆婆蚊帐顶上像是有一封信。她就低着头慢慢吃,别人都吃完了,她还坐在桌子跟前。婆婆问:“你今日怎么了,吃得这么慢?”大姑说:“我牙疼。”等他们都出去后,大姑迅速起身,摸过那封信揣在身上。回到自己的屋里看信,发现信是写给杜洪芬的,可是已经拆开——公公从村部拿来信,先拆开偷看了。大姑气鼓鼓地看完,虽然认不全那些字,内容还是懂的。信上问,上次去信是否收到,叫你来上海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大姑这才明白,上封信叫公公扣下了,这封还要扣,多亏让她发现了。
大姑拿着信去找闺蜜史姐。史姐娘家是曾家官庄,结婚前俩人都是识字班队长,经常在一起开会,很投缘,婆家又是一个村。她给史姐说了信的来龙去脉,史姐说:“老歪嘴真不是东西。那天我在河边洗衣裳,几个人说起你家的事,都说你早晚得去上海。恁大娘说,歪嘴可不让他儿媳妇走,怕她走了,儿不往家寄钱。”大姑气愤地说:“他儿是军人,每月只发点零花钱。为了这点钱,他要毁我一辈子!我现在就走。”史姐说:“那天我走娘家,听说我哥要去上海看俺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去问问,你跟他一块?”大姑一听,恣得差点蹦起来:“太好了!我正愁着没人一块。我下午就回沈保,在娘家等着他。”
大姑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走,她婆婆过来问:“你要走娘家?”大姑说:“嗯。”“你去娘家有什么事?”“我听史姐说,俺娘发痨疯(感冒),家里叫我去帮着办饭。”婆婆又问:“那你去娘家过几天?”大姑生气说:“你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过着看。”婆婆摆着手说:“好好好,你去吧。”
回到娘家,没过两天,史大哥就去那里,商定了去上海的日子。我爷爷跟我大姑说:“你不跟婆家人说是不对的,明天我去找恁公公,叫他去送你。”
我爷爷喊大姑的公公为姐夫,因为两家是表亲。到了唐家武阳,我爷爷进门就叫姐夫,老歪嘴问他过来有什么事,我爷爷说:“小孩要去上海,想叫你去送她。”老歪嘴气哼哼地说:“她去上海?说走就走了?我不去送!”我爷爷说:“姐夫,我来把话说给你了,你不送算完。”说罢倒头就走,回家就给闺女凑路费。
1952年阴历七月初三,是大姑出发去上海的日子。她早早换好衣服,上穿蓝士林大襟褂子,下穿悠裆深蓝裤子,脚蹬一双黑布鞋,鞋头带花儿,是她自己裄的。史大哥来到沈保,我爷爷把钱交给他:“你帮我闺女揣着,她小,我不放心。”我奶奶用手巾包了两个煎饼给闺女,说:“路上要是买不到吃的,好垫饥。”我姑把煎饼往褂子布袋一装,连个包袱也没拿,两手空空上路。我爷爷把他俩送到十里外的韩家村,她俩上了汽车,直奔阿湖火车站。
阿湖在我家乡南面,现在属于江苏新沂市,是陇海线上的小站。他俩到了阿湖,买上第二天的车票,找了旅店住下。那个店,其实就是一户人家。晚上店主安排我姑和他闺女睡在里间,他老两口睡外间,史大哥睡在锅屋里。
我姑和史哥吃完早饭,去火车站等车。她从没见过火车,只听说火车在轨道上跑。她站在站台上,瞅着铁轨纳闷:就这两条铁棍,车轱辘在上面跑,难道不会掉下去?正想着,就听见“扑通扑通”,火车来了,吓得她倒退好几步。她上了火车,还担心车轮和铁轨,好在火车跑得很稳,一路向西跑到徐州,再拐弯往南。
到了上海,只见大街上车水马龙,大姑眼花缭乱。史哥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是个中年人,穿一身带补丁的衣服,头戴旧草帽,赤着脚敞着怀,跑起来一蹦一蹦的。大姑两手抓住扶手,恐怕掉下去。看见车夫满头大汗喘粗气,她觉得不忍心坐:“史哥,咱下去吧?”史哥说:“下去?咱不认得路呀。”
终于来到姑父在信里讲的唐山路辽阳路口,见到了红星自行车厂的牌子。门口有站岗的,人高马大,脸色乌黑,用白布包着头。大姑头一回见这样的人,心里有些打怵。史大哥给那人看了介绍信,那人没说话,就去叫来我姑父。我姑父见到他俩很开心,领着他俩往宿舍走。我姑小声问:“那个看大门的人,他的头叫人家砸破了?”我姑父“哈哈”大笑:“人家是印度人,就是那种穿戴,有裹白头巾的,有裹红头巾的。上海人叫他们‘红头阿三。”
第二天吃完早饭,史大哥要去他叔家。他问我大姑:“过两天我回山东,你走不走?”大姑说:“我这回死也不走了。你跟我爹娘说,这里很好,叫他们甭惦记。”
红星制车厂有好多南下干部,我大姑是第一个从山东来的家属。老乡们听说她来了非常开心,跑来打听家乡的人和事。两个女同志看着她说:“小杜,明天我们休息,带着你去买一身布拉吉穿着。”我姑不知道“布拉吉”是什么,也不敢问,羞笑着说俺不要。
那时干部生活实行供给制,每月只发点零花钱。大姑父的钱不多,又找人借了一点,让两个女同志带大姑去买衣服。到了百货大楼,女同志让我姑试穿当时最流行的布拉吉(俄语,连衣裙)。我姑换上衣服,看着镜子中俊俏的自己,眼角湿湿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还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女同志看了拍巴掌说:“啊,真漂亮。”她摸着我姑的短发说:“我再领你去烫烫发,你就是个标准的上海人了,谁也不相信你是乡下来的!”另一个女同志说:“不过要遵守两条纪律:第一,出门别吃大蒜,第二,出门别说话。”我姑不明白,问她为什么。女同志说:“那样你就现原形了!”
说完这话,女同志就要付钱买衣服,我大姑急忙说:“我不要这布拉吉。”女同志问:“为什么?”我姑说:“走路呼扇呼扇的,跟光着身子一样。”女同志说:“你穿习惯就好了。”但是大姑无论如何也不要,脱下来还给店员。女同志只好为她买了一件列宁服,一条裤子。
接着,她们逛了南京路,看了“大世界”,那是当年上海最热闹的游乐场所。看到十二面“哈哈镜”,我姑大吃一惊,看到镜子里的人有的老高,有的很矮,有的头大,有的嘴大,跟妖怪似的,吓得她捂眼蹲下。别人吓唬她,把她扯起来往前推,她“哇哇”叫着往后退,惹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我姑向我说起这事,又大笑起来。她说:“大世界的景太多了,商场、剧场、书场、餐厅,杂七杂八的,根本看不过来。不过, 那时候上海还不太平,南京路上有些女人,穿得跟妖精一样,大腿露出老高,暗着明着拉客。”
逛了一趟回来,大姑自己不敢出门,因为不懂上海话。到了晚上,她更不敢走远,就在厂子附近转转。她对一切都好奇,最喜欢看夜景,看见到处亮着电灯,五颜六色,心想,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她经常站在路灯下,想山东老家的黑夜,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又猜想家里的亲人这个时间在干什么,想着想着,心热眼湿。
在姑父那里住着,她知道了制车厂的来历。原来这是日本人1940年开的,叫昌和制作所,是上海第一家自行车厂。他们造的“铁锚”牌自行车,车身短矮,被人叫作“鬼子车”。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政府将它与另外两家合并为上海机器厂,1947年改称上海制车厂。上海解放后,解放军代表接管工厂,恢复生产,造出的自行车改为“永久”牌。我姑父他们这批南下干部是在1950年秋天来到这个厂子的,领导安排我姑父担任总务科长,之后又干保卫科长。1952年,上海制车厂与新星机器厂合并为红星制车厂,当年的“永久”牌自行车,年产两三万辆,占全国自行车产量的三分之一以上。
这天晚上姑父散会回家,我姑跟他说,今晚上在院子里看见几个人,说话叽里哇啦,还有人在上嘴唇留着一撮胡子,像日本鬼子。大姑父说:“不错,他们是日本人。”我姑急忙说:“那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他们要是破坏厂子怎么办?”大姑父说:“那些日本人的身份是战俘,是受《日内瓦公约》保护的。留小胡子的那个人叫村井孝夫。厂里一共来了二十三名战俘,大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孩,是战争后期来中国打仗的。还有一个小孩刚到中国,日本就宣布投降了,所以他也成了战俘。”大姑得知后心情复杂,既恨鬼子来中国祸害老百姓,又庆幸这孩子没上战场。大姑问:“那些人白白胖胖的,哪像战俘的样子?”大姑父说:“咱们国家按照优待俘虏的政策来管理他们,伙食标准比我们干部的还高,每个星期还让他们喝一顿酒。我们山东人管教他们,他们都学会了说山东话,我也學会了几句日本话。”说到这里,大姑父就拿手比画着说起来:“遥希(好)!塔巴抠(香烟)!”我姑听了“哈哈”笑:“好了好了,你千万甭学,难听死了。”
1953年,政府按照战俘遣返公约,将这批战俘遣返,二十三人中有两人不愿回国,就改了国籍和姓名,留在中国。后来他俩去了成都一家机器厂工作,在那里成家立业。
我姑来上海的第九天,她公公突然来了。问他来上海有什么事,老爷子说:“听说恁在这里享清福,吃得好穿得好,我来看看恁挣多少钱?”我姑说:“我来的时候,叫你送你不送,你当是我来不了,就不来了?”老爷子的歪嘴动了两下,没有吭声。
老爷子来后,住在厂里的招待所。他开始不会开灯,不敢解手,出了不少洋相,觉得不得劲。后来觉得什么都好,一气住了十七天还没有走的意思。这天他笑眯眯地跟儿子说:“在这里有人伺候着,真恣。”他儿难为情地说:“大大,我怕你生气,就没敢说。住在这里好是好,但这是公家的,咱不能长住。家属一下来了两个,跟着吃喝,我都难为情。等到以后我有了房子,改了薪金制,你来住多长时间都行。”老爷子说:“明白了,我明天就走,可是你得给我买东西。”他让儿子买凉席,买暖壶,买衣裳,买“泥鞋”,买“洋烟”……姑父说:“你以为我很有钱?这里是供给制,没有工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行不?”老爷子说:“不行,你借钱也得给我买!要不,我就不走!”我姑父只好去单位借钱给他买,光是下雨穿的“泥鞋”就买了五双。一样样买齐,老爷子又说,家里没见过香蕉,让儿子买七斤给他带上。姑父说:“天这么热,到车上会烂掉的。”老人不信:“不行,你就得买,少了一斤我也不拿。”
老爷子带着大包小包,坐火车走了。过了一些日子,写信过来跟儿子说:“唉,都怪我不听你的话,非要买那些香蕉。结果到了南京就烂了,吃都吃不迭,从车窗掀出去了。也怪火车跑得太慢。”
我姑不想天天闲着,想找份工作。可是她没有文化,又不懂上海话,找了几个地方都不合适。我姑父的同事说:“唐科长,你叫嫂子来厂里上班吧。”我姑父说:“不行,干部要为工厂负责,她没有文化不能进厂。”同事说:“老牛他家属还不如嫂子呢,也进厂了。”我姑父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什么也不让去。
这一段时间,南下干部家属相继来到上海。大家经常看新来的媳妇,看一个就评头论足,说这个丑,那个俊。我姑跟她们说:“可不要这么说人家,女人在家里等了这么多年,都不容易。”后来统计了一下,全厂一共来了二十八个干部家属,都是年轻人,我姑最小。
来上海的家属一大群,都闲不住,想上班。厂里决定一律不要,连原来已经上班的老牛他家属也不让干了。
厂里给南下干部建了一座四层的宿舍楼,分给每家一间房、一张床、一个饭桌、四个小板凳、一个橱子。四家共用一个厨房,共用两个洗手间,一男一女。打这以后,南下干部都按薪金制领工资。
1960年年底,红星制车厂为了照顾干部家属,就办个“外包内做”加工厂,专给苏联加工自行车零件。我姑这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女儿上小学,二女儿上幼儿园,她抱着小儿子去工厂上班,孩子放在厂里办的托儿所里。大姑做工,负责安装自行车前轮的刹车胶片,要求一天装一千八百个,她都是超额完成,经常受到领导表扬。下午回家把孩子放下,就去生煤炉。那时候还没有煤球,很难生火。生着了火,再抱着孩子去接二女儿回家,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做饭。饭做好了,我姑父从学校接了大女儿也回来了。这样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她觉得再苦再累也开心。
然而好景不长,在这里干了没有几年,中国跟苏联的关系变坏,这个加工厂只好停办。家属们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家家拖儿带女,生活艰难。我姑父自从实行薪金制,每月都要给父母寄钱,寄晚了他爹就写信要,大姑一家过得紧紧巴巴。为了省钱,大姑都是自己给孩子做衣服,去商店买来布,自己裁自己做。她心灵手巧,总能让一家人穿得板板正正。
后来,街道办事处办了一家电子厂,家属们又到那里上班。我姑进厂后,专做灯泡里的灯芯,后来又做电视机配件。在那里,她一直干到退休。
这期间,我姑父的工作有过几次变动。1960年代初,他被调到花木公司,担任总支书记。这个公司专门生产花木,美化上海。老战友老同事跟他开玩笑,说他干了个“最美丽的事业”。20世纪70年代初,我姑父又被调到烟酒糖公司,担任总支书记,老战友老同事又说他干了“甜蜜的事业、醉人的事业”。整天被人叫作“唐书记”的我姑父,还保持着山东人的实在劲儿,干啥都认认真真。
可是,他老家却接连出事。从1967年开始的十几年里,他父亲、母亲、大哥、三弟接连去世。每有亲人去世,我姑父都伤心得很,在我姑面前痛哭流涕,商量该怎么处理后事。尤其是三弟死后,撇下三个孩子,姑父就与大姑商量,每月都给弟媳妇寄钱,让她把孩子养大。几年后,他大哥的儿子娶了媳妇,生下一个男孩,他们听说后正高兴,没想到马上又有坏消息传来:孩子的母亲与人私奔,孩子的父亲寻了短见。守寡多年的嫂子没有办法,想把孙子送人。姑父和我姑坚决阻止,决定出抚养费,让孩子的两个姑养着这孩子。过了不久,姑父的嫂子去世,那孩子一直受到上海二爷爷、二奶奶的呵护,用的钱,穿的衣服,好多都来自上海。
我大姑不光照顾唐家,也照顾着她的父母。我爷爷奶奶在世时,经常收到我姑寄的钱物。
姑父离休后,我大姑也办了退休手续,二老步入幸福晚年。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很优秀,特别是他的儿子,不仅是一名出色的公安干部,还是一个大孝子,对父母嘘寒问暖,精心照顾。有一年,姑父所在单位上海光明集团(前身为上海烟酒糖公司)评选十位孝敬父母的儿女,评出“九女一男”,他就是那个被隆重表彰的孝子。
我姑父年老多病,除了在医院疗养,就在家里休养。我姑为人光明磊落,性子急干活快,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她操心。进入八十多岁的高龄,姑父严重依赖我姑,一时见不到就着急。我姑出去买菜,姑父就坐在门口等她,一见她从人群闪出来,就笑着喊:“老婆子来了,老婆子来了!”惹得邻居发笑。
2013年夏天,我姑病重住院,我和三妹、侄子去上海看望。先到她家看看,姑父耳朵聋得与人无法对话,我们只好用笔和他交流。表弟要带我们去医院,姑父说,他也想去。我们怕他身体不撑,劝他待在家里,他却拉着车门执意要去。到了医院,看见我姑躺在那里,身上插着多条管子,姑父立即老泪纵横,过去拉着我姑的手哽咽道:“洪芬呀,你不能走啊,我离不开你呀……”我们在一旁,被感动得擦眼抹泪。好在过了不长时间,大姑康复出院,老两口又回到了相依为命的生活常态。
然而,姑父毕竟年事已高,去年年底突然走了。我姑说,那天姑父的表现与平时很不一样,从来不干活的他,早早起床说,老婆子,我燎好水了,你起来喝吧?我姑感到很意外,觉得反常。她赶紧起来,看见姑父在厨房里,像要做饭的样子,她过去扶着他说,老头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走,快去屋里休息。姑父刚走到卧室,不让我姑扶,说他要去洗手间。我姑扶着他去,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前面拉着他走一样,她在后面拉不住。进去之后,姑父刚要关门,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姑急忙让儿子叫急救车,送往医院,医生判定是脑出血,虽然努力抢救,但还是没能让他醒来。我亲爱的大姑父,2019年12月29日下午2点30分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因为我姑父走得急,他的家人当时没有告诉我们。后来得知消息,我和三妹就在春节前订了正月初九的火车票,打算去上海看望大姑。沒想到新冠疫情突然暴发,只好把票退了。
等到春暖花开,疫情缓解,表弟突然微信告诉我,大姑想回山东看看。我听了很开心,但在视频上看见大姑面容憔悴,精神不振,知道姑父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又很担忧。常言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我不知道大姑能不能在路上撑得住,因为她要坐十七八个小时的绿皮车。没想到,5月8号早上,我弟弟去火车站接来母子俩送到我家,大姑竟然精神头十足。吃过早饭,歇过一会儿,就在小区花园里走了一大圈。此后两天,我们带她到海边多处游玩。她走在沙滩上,看着大海,连声称赞日照风光好美。
接着,我和三妹陪他们母子俩回到莒南。先去沈保村,与我叔叔等亲人见面,给我爷爷奶奶上坟。又去唐家武阳村,给大姑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上坟。唐家人口众多,都来看望我们,十分热闹。大姑的侄子满怀深情地说:“当年多亏俺二大娘,每月给俺家寄钱,俺才熬过来!”她大哥的孙媳妇抱着孩子说:“是啊,你看看俺孩子穿的这些衣服,都是俺二奶奶寄来的,都是好料子,穿着又洋气又舒服。”大姑见家里人都过得很好,一座座房子高大宽敞,高兴得不得了。中午,几十口人去酒店聚餐,饭后一起去唐家祖林上坟。在大姑公婆坟前,大姑浇酒夹菜,庄重祭奠,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回来的路上,大姑先是扭头看着老家的山山水水沉默不语,后来突然叫着我表弟的小名说:“庆,叫你爸回老家吧。”玉庆一怔,接着懂了:“好的,好的。”
大姑的这个决定,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大姑的三个孩子已经在上海郊区给父母买了墓地,将父亲的骨灰暂时存放在龙华殡仪馆,计划在冬至这天转移安葬。大姑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肯定是这次回来,唤醒了她藏在心中七十年的恋乡之情。我想,将我姑父葬在老家,姑父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如果姑父回到唐家武阳村,大姑在百年之后也就有了归宿。
那个时刻,我真正理解了“叶落归根”的含义。我看看神态安详的大姑,再从车子后窗望着老家方向,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