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2021-01-26彭兴凯
彭兴凯
1
当了五年兵,喂了五年猪,唯一的收获就是发了几身绿军装。我原以为退伍回来,会在那个叫五里沟的小山村里当一辈子农民,没想到幸运之神用她那美妙无比的手指头,轻轻地敲响了我们家那扇破破烂烂的柴笆门。城里有一家工厂,要招收一批亦工亦农性质的工人,有个名额分到了我们村。那名额还是戴着帽子下来的:必须是三十岁以下的男性,必须是转业或者退伍的军人。我们村三十岁以下的男性倒是有若干,转业或者退伍的军人也有七八个,但是,两个条件叠加起来,却只有一个人符合。
那个人便是我,便是五里沟村毕麻子家的四小子毕德圣。
毕麻子是我爹的外号,因为他有一脸麻坑儿。他的大名叫毕富有,只是,他老人家的名字取得挺不错,日子过得却并不怎么富有,四个儿子除了长子娶了个带羔子的寡妇外,老二和老三皆还打着光棍。身为毕麻子的四小子,我业已二十六岁,同样没有说上媳妇。在五里沟村那一带,如果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就可以划归到光棍汉的范畴中去了。
谁能想到呢,我会时来运转,要进城去当工人了。五里沟村有六七百口人,全是顶着高粱花子的农民,还从来没有谁去城里当工人。消息传出,倾村轰动,大家连望向我的目光都变了味道。
临行的前一天,我去孙家麻峪村跟老舅报喜与告别,吃过晩饭朝村子返回时,天就上了黑影儿,等走到五里沟村村口,天已经大黑。不过,暮秋时节,一轮圆月分外皎洁,将树的影子投到了地上,弄得一地陆离斑驳。我踩着月光,穿过村头的树林子,就要走进窄瘪瘪的村巷,便是在这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个人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不由得站了下来,回过头,就见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孤单单地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个女的。再仔细一看,是村里冯瘸子家的二女子冯珍秀。
冯珍秀还有一个响响亮亮的外号,叫二妖精。
冯珍秀是村里有名的俏女子,也是唯一将书读到初中的女性。她不仅长了一副好模样,还有一副亮亮的好嗓门。她初中一下学,就让公社的宣传队招了去,当了宣传队里的一名演员。演《智取威虎山》,她扮小常宝;演《红灯记》,她唱李铁梅。她递上脸子,穿上戲装,再在胸前垂上一条粗粗的大辫子,在舞台上一亮相,比李铁梅还铁梅,比小常宝更常宝。只是,她在公社宣传队只待了半年,就同扮演李玉和的那个家伙弄出了花花事,给人家双双开回了家。
如果不是出了那桩花花事,二妖精会找个好婆家嫁掉的,甚至还有可能嫁给一位吃着公家粮的工作人。但是那件事情一岀,她的身价就跌了,似是一颗被虫子咬了的土豆,已经不怎么值钱。在婚姻问题上,就得退而求其次。因此,她在村里觅来寻去,便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时候我刚刚到京城服兵役,同所有的新兵蛋子一样,在入伍后的第一时间里,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拍了一张穿军装的照片,洗了好几张给家里寄了回来。我没有参军前,穿得破破丢丢,蔫蔫巴巴,十分不起眼。现在军装一穿,再衬上天安门那个金碧辉煌的大背景,登时就精神起来。我爹毕麻子拿着照片翻过来看,调过去瞧,半天的时间过去,都没有认出照片上的人物是他的四小子。
二妖精就是看了我的照片时,答应嫁给我的。谁知,亲都定了下来,彩礼也已经收下,临了,她却背信弃义地悔了婚。原因是我在部队当了个喂猪的兵,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接到二妖精的悔婚通知,我似吃了只绿头苍蝇一般难受又气愤,我想,你二妖精跟那个“李玉和”做岀那种花花事,老子都没有忌嫌,你却没有看上我这个养猪的兵。养猪怎么了?养猪也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养猪也是一个军人要干的事情,同样是为了保家卫国,是无上的光荣!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在部队喂了五年猪,都退伍回来了,她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嫁出去。现在,在我将要进城当工人的时候,她在村头喊住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公干。我站了下来,却没有开腔,只是拿眼看着她,等着她说话。月光下面,她倒是十分好看。脸白白的,眼黑黑的,一条大辫子垂在饱鼓鼓的胸前,让人看得心慌意乱。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不仅不说话,还将眉儿低了下来,只管用手去玩弄胸前的大辫子。想起当年她的悔婚让我遭受的打击和负面影响,我不由得就恼了起来,一哼鼻子掉头就走。她急忙喊住了我,叫道,德圣,你先别走,俺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你快说。我站了下来,话却说得冷冷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怯怯地看了看我,才终于开腔道,徳圣,咱们的事,能不能重新开始呢?
重新开始?你什么意思?我不由得脱口道。
就是,就是,那个……她嗫嚅起来。
其实,尽管她的话没有完全说出来,但意思我却早已明白。因为此时的毕德圣,已经不是喂了五年猪的退伍军人毕徳圣了,他要进城当工人去了,虽然属于亦工亦农性质,却与猫在村里当一辈子叩石垦壤的农民,有了本质的不同。设若是嫁给他当老婆,就是荣光无限的工人家属。我给她的回答干净利落,就是将鼻子重重地一哼,然后掉头而去。走出好远了,还听到她绝望的哭泣声。她一面哭着,一面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王八蛋,毕德圣你是个乌龟王八蛋!
我没有同她计较,翌日就坐上来接新工人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高高兴兴地去了县城。
到了县城,当我以一位新工人的身份开始在车间上班时,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天晚上自己果断地拒绝了二妖精,是多么正确与英明。因为我就职的这家工厂,是个很不平常的工厂,在这个厂子里,你眼里看到的,在你身边走来走去的,差不多全是女的。她们花团锦簇、倩丽多姿,你置身其中,仿佛成了《西游记》里的唐三藏,来到了一个女儿国。
在刚刚进厂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眼睛几乎什么都不看,只去看那些女工。我虽然当了五年兵,喂了五年猪,却是去过大地方的,天安门广场、西单、王府井、大栅栏、故宫博物院,还有颐和园,都逛过好几次。在逛街和逛景的时候,自然见过许多的女人,甚至连那些外国女人都见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如此集中在一个单位里的女人。
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与我同一批进厂、分到同一个车间、同一道工序、同一个班次,又住同一间宿舍的工友叫田建成,晚上,我们钻进被窝里,他悄悄地问我,毕德圣,你在家里订没订婚啊?
我说,没呢。
他说,那你赚着了。
我不解地说,怎么赚着了呢?我都二十六岁了呢。
他说,你急个什么?厂里有这么多女工,找个媳妇还不容易?
我还在品咂他的话呢,便听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我就麻烦了,家里早给订了一位,都快要结婚了。若是想在厂子里再找一个,就得先想办法退婚才成。
自从拥有了一个当工人的名额,我只是激动与高兴,并没有想到还能娶个女工做媳妇。我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媳妇已经搂在了怀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半天没有入睡。我暗暗地立下一个雄心壮志:一定要在厂里找个女工做媳妇,彻底地将农民的帽子给甩掉。
2
那个满眼全是女性的厂子是家纺织厂,大家所做的事情就是将棉花纺成线,再咔嚓咔嚓地织成布。我所在的车间叫准备车间,车间里的工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织布做准备的。单是一个准备车间,就有四道工序,先是络经,再是整经,接着便是浆纱与引穿。
我和田建成被分到了准备车间的浆纱工序,当了一名浆纱车工。
别的工序里的工人一律都是女工,唯独我们浆纱工序却全部是男工。那一天,当我被车间主任领进车间,看见三四位男青工正光裸着膀子守在两台轰然作响的浆纱机旁时,一股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我想,自己虽然身处满眼都是女孩子的纺织厂,倘若在这种全是男爷们儿的工序车间工作,怕是找对象的事情又成了泡影。不过,在上了几天班之后,我又振作了起来。因为我发现,虽然浆纱工序全是男工,所在的地理位置却极佳,车间里的工人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以及在上班的过程中到食堂进餐,都要从工序旁边的大门走。站在浆纱机的机首位置上,就会将她们一一看在眼里,仿佛品尝一席丰盛无比的视觉盛宴。
与我上同一个班次的工友一共有五人,分別是工序长窦广林、调浆工陆云飞、挡车工孙文哲与范波,再就是与我一同分来的田建成。上述四个人不仅进厂早于我与田建成,还都是吃国库粮的正式工人。我与田建成分到班里来,给孙文哲与范波当助手。
在我们班的六个人中,窦广林已经结婚,田建成则是订了婚,其他的四个人都还没有女朋友,便都似发情的公猫,正处在骚动不安的求偶期。在上下班或者进餐的时间里,大家所做的事情就是集中在车首位置,拿眼睛去盯那些路过的女工。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厂里的数千名女工都认了个大概。不仅认了个大概,还从姿色上对她们划分了四个等次,一是绝对厉害的,二是还算可以的,三是一般般儿的,四是相貌丑陋的。
绝对厉害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厂花级别的美女,比如吴芳华,孙静雅,刘岚等;还算可以的,则次之,有一定的姿色,又不能同厂花相提并论,比如谭娟,赵玉霞,许国英之类;一般般儿的,就没有什么姿色可言了,走个对面,根本无法吸引你拿眼睛去看;再则,就是那些相貌丑陋的女工。
不仅将女工们划分了等次,还对几位厂花级别的美女私下里进行了瓜分。孙文哲有点霸道,抢了吴芳华,范波与陆云飞则分别得到了孙静雅与刘岚。田建成新来乍到,又是亦工亦农身份,分到了还算可以的谭娟。我虽然也处在求偶阶段,且因了二十六岁的高龄,对于女性和追求似乎比他们更迫切,但是,他们在拿那些女工取乐的时候,我却从不掺和,总是远远地躲到一边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利益均占地分给了我一位。
分给我的那位女工叫董艳丽,就在准备车间上班。董艳丽虽然取了个艳丽的名字,人却长得一点都不艳丽,黑,矮,且胖,属相貌丑陋那一类。
主张将董艳丽分派给我的人,是田建成。我和他一同进厂,都是亦工亦农性质的工人,原本我们更应该亲近一层,友好一点的,谁知道进厂不久,他就觊觎我穿在身上的那件军用上装,想拿一件蓝迪卡中山装与我交换,被我断然地拒绝,从此,他就对我冷淡与敌视起来。将董艳丽分派给我,其实是他对我的一种戏弄或报复。
在当了一段时间的工人后,我发现自己要在厂里找个女工当媳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我是亦工亦农性质,每个季度厂里都要给两天假,让我们回家去卖扣减。所谓卖扣减,就是将家里的粮食取出一部分,卖到当地的粮管所,换回一把粮票,才能有资格吃到食堂里的白馒头。而那些正式工就不,每个月,国库里的粮票就会足额地发放到他们的手中。因此,亦工亦农身份的工人,就比正式工低了个档次。想找个正式工做配偶,那是绝无可能的,只能在亦工亦农工中寻找。即便是如此,那些有着亦工亦农身份的女工,也不一定会理你,她们但凡有点姿色,就将目光瞄向了那些有着正式工身份的男青年,巴望能攀个高枝。那些一般般儿的,或者相貌丑陋者,似乎也不属于我。
我们厂男女工人比例失调,县城其他厂子以及那些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同样男女比例失调。只不过,我们是男少女多,他们是男多女少。因此,那些在本单位找不到配偶的男性,便将目光瞄向了我们厂。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钟,从县城通向纺织厂的马路上,就会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入我们厂。全是前来觅偶的外单位人员。厂里那些绝对厉害的,以及还算可以的女工们,大都近水楼台地在本厂找到了配偶。那些亦工亦农身份的、模样一般般的,甚至是相貌丑陋者,就成为外来者追寻的目标。田建成拿来戏弄我的董艳丽,其实已经有了配偶,她的未婚夫不仅吃公家粮,还是县第一中学里的人民教师。
我的婚配问题不容乐观,也不仅是身份的问题,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年龄过于大了些。在准备车间的五六百名职工中,除了车间主仼年过四十,竟然就数我最年长,连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的工序长窦广林,都比我小半岁。再加之我长得老相,没有文化,总是穿着一身退役军装,就越发地显岀了土气与老态。别的工人都称小孙、小陆、小田、小范什么的,独我被称为老毕。
老毕老毕地一叫,就没有谁肯睬我一眼了。
一度,我都有点儿后悔,如果不无情地将二妖精拒绝,现在,我应该将她娶进了门,怕是连孩子都生了出来。不过,我也仅是后悔了那么一下,便已经恢复如常。我想,如果娶了二妖精,家就会安在老家五里沟村,若是回家同她过个夫妻生活什么的,就要骑自行车走一百多里的土公路,中间还要翻越两座大山,那是让人很难以吃消的。工序长窦广林就是个例子,他的媳妇是农村户口,家就安在了农村,从他家所在的村子到厂子,约有六十来里地,他一下班就朝家跑,第二天再赶回厂子来上班,往返百多里,天天累成个死狗。若不是当着工序长,不用顶车位,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根本撑不下来。
三个小时过去,开餐的时间马上到来。我们抢在大多数工人的前面,跑到食堂将饭菜打回,便一面站在车首位置快快地进食,一面将目光盯向了车尾,看那些女工从面前走过。
在三个馒头快要下肚的时候,有个女工手拿饭盒,一邊咬着馒头,一边向我们走来。大家早认岀来,是细纱车间的谭娟。她也是亦工亦农性质,比我和田建成早进厂半年。她在四个等次的女工中,属于还算可以那一类,个子苗条,皮肤雪白,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若不是家在农村,少了些城里姑娘的风姿与气质,是完全可以划归绝对厉害那一类的。正因如此,在大家瓜分她们的时候,才让田建成所拥有。她向我们走来,当然不是来找田建成的,因为对于那些女工们的瓜分,只不过是大家私下里所为,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哪座山上的猴子。
尽管如此,看见谭娟走来,大家还是有些骚动,那田建成还以为谭娟是来找他的,不由得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清了清嗓门,准备上前同她说话。谭娟却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也视而不见地从另外两个男工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她继续向前走,竟然来到了我面前。她站在我面前,将口中的一块馒头咽了下去,抬起眼睛望着我说,毕德圣,你还认识我吗?
我不由得一怔,听她的口气,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但是,我除了从大家口中知道她叫谭娟,私下里归田建成所有外,并不曾与她有过交集。尽管如此,我还是开腔道,我认识你,你叫谭娟,是细纱车间的。
她却皱着眉头道,看来你是把我给忘了。
我不解地叫道,难道你不叫谭娟?
她说,我是叫谭娟,可是我还有个小名叫谭七妮子,你还记得不?
谭七妮子我当然记得,她是孙家麻峪村我姥娘邻居家的一个女孩。我在十岁的时候死了娘,爹养活不了我们兄弟四个,就将我送到了姥娘家,跟姥娘一家生活。我在姥娘村第一个结识的伙伴,就是谭七妮子的哥哥谭六子。我同谭六子一道拾柴或者玩耍的时候,他总要带上妹妹谭七妮子。那时候的谭七妮子五六岁,瘦巴巴的,一头黄毛儿,还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十分不起眼。没想到快二十年过去,她竟然岀挑成鲜花似的大姑娘了。
我叫了起来道,谭娟,真没想到,你就是谭七妮子。
小名叫谭七妮子的谭娟说,德圣哥,更没有想到,咱们会在一个厂子里当工人呢。
我连连说,对对,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呢。
在我与谭娟说话的过程中,几个浆纱车工一直拿眼盯着我们看,时不时地还冲我扮个鬼脸。田建成同样盯着我看,但是他没有扮鬼脸,脸色变得如同阴了的天,仿佛要打雷下雨。
3
纺织厂是三班倒,白班、中班和夜班,周而复始地运转。每个班的工作时间是八个小时。到了下班时间,车间门口那个锅盖似的大电铃嘀嘀一响,大家交过班,将饭盒在胳肢窝里一夹,就一路咣哩咣啷地返回了宿舍。
我们班六个人同住一个宿舍。宿舍是个两间口的小套房,中间有个门洞相连接。窦广林、孙文哲与范波住在套间内,我与田建成以及调浆工陆云飞住在外间。一个间口约有十八个平方,放上三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小空场。那个空场就放自行车。除了我之外,他们各有一辆自行车。五辆自行车就将空场挤得有些满,进入时,需要侧一侧身子。好在,一下班,工序长窦广林连身上的工作服都不换,就将车子搬岀来,回他乡下的家。在白班中班与夜班的三个周期内,他的床有两周是空置的,只有下了中班时,他才会在那张床上睡一夜。来日一早,大家还没有起床呢,他早没有了踪影。有好几次,田建成用下巴努着窦广林的背影对我说,这就是找个农村老婆的下场,一下班就得朝家跑,干完了厂子里的事,还要去锄三垅,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卸不下套儿。
我说,厂里的女工也不是好找的,万一没人跟,就打光棍了。
他道,所以,我们要努力,要争取,要奋斗。
他同我讲上述话的时候,还没有因军衣问题与我反目,只要有时间,就同我交流这方面的信息与体会。他告诉我,他已经跟家里的那位退了婚,女方还跑到他家里大闹了几场,将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后来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进行说合,赔了人家二百六十元,事情才算尘埃落定。
田建成下了班就开始梳洗打扮,换上一身新崭崭的中山装,再在头上打上发蜡,就忙忙地出了门。他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寻觅配偶去了。随着窦广林与田建成离去,范波与孙文哲也陆续走掉。两人的家都在县城,都是机关子弟,除了在宿舍睡觉外,其他的时间就是朝家里跑。到了最后,宿舍里便只剰下我与陆云飞两个人。
陆云飞虽然是正式工,家却在县城下面的一个镇子上,父母都是小学教师,路途远,不方便回家。他属于有志青年那一类,他不肯将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立志要当一名巴金那样的大作家。我进厂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告诉我,他的小说名字已经取好,叫《经海之波》,写的是纺织工人为四个现代化建设而奋斗的故事。下了班,一回到宿舍,他就在由三块木板组成的小马扎上一坐,以床为桌,沙沙地写起来。
我呢,一不能回家,二没有当作家的本事和理想,一心想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娶上一位女工做媳妇,却因了自己的身份与老相,没有了信心与勇气。似乎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放翻身体在床上一躺,呼呼地睡觉。
他道,玛特儿小姐、艾丝特拉达、安娜·卡列妮娜,还有简·爱等。
我叫起来,道,陆云飞,你嘴里嘀溜呱啦,都说的是什么啊?
他望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向你解释,你也不会懂。
他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老毕,本人就不对牛弹琴了!我呢,要进行我的文学创作了,你呢,也老大不小了,就学习孙文哲田建成那类饮食男女,快快找个配偶成家立业过日子去吧。
他下了逐客令,我却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马上就要步入三十岁,在婚配问题上还是没有丝毫的眉目。甚至在进厂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除了谭娟,还没有哪个异性主动同我说过话。我的大龄,我的老相,我的窝囊,我的身份,都让那些女工唯恐避之不及。
谭娟自从那天来见我,两人认了个老乡,倒是经常来找我。但是她来找我的目的,多是要我帮她干些事情的,比如鞋子洗了冬天难以晒干,让我帮她放入浆纱机的烘箱里烘;比如她想吃大米饭了,就在饭盒里带些生米来,让我帮着放在蒸汽管子上蒸煮。她在进城当工人前就订了婚,未婚夫在高考恢复时考上了粮校,现在已经在县里的粮食部门工作。两人已经登记,马上就要结婚。厂里有规定,双职工可以分到两个间口的套房,单职工,且是女性的,只能分到一口单间。谭娟分的那间房子是口旧房,墙壁的粉刷、顶棚的扎制与裱糊,以及用电线路的改造与布排,都是我帮着干的。尽管我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从她那里换来的,也仅是亲亲热热的一声德圣哥。
就是这声德圣哥,听到耳朵里,我也会感觉很舒服,觉得自己的汗水没有白流。
我讨厌别人喊我老毕。除谭娟之外的所有的人,却都喊我老毕。
我经常想,如果谭娟没有在进厂前就订了婚,那该多好啊?若是那样,凭着我们的旧交,说不定她就会同我恋爱了。但是我马上又想,就是谭娟进厂前没有订婚,她也不可能看上我,她是属于还可以的那类有姿色的女工,追求她的男青工一定大有人在。
上第一个白班的时候,谭娟没有进车间上班,从田建成那里我才知道,谭娟的婚姻出了状况,她那工作于粮食部门的未婚夫,竟然与本系统里的一位女的好上了,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提出来要同谭娟离婚。仅是登了记,还没有举行婚礼就要离婚,在偌大一个纺织厂,可是桩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不知道谭娟是什么状况,一面上着班,心里一面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的时间,我拔脚就朝宿舍区跑,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直接去了她的宿舍。
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谭娟已经搬离了集体宿舍,住到了新房内。新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连双喜字都贴在了窗子上。我进门时,她正歪在床上抺眼泪,眼睛肿成了两颗烂桃子。看见我进来,她哭得更响,眼泪噼噼啪啪,似是雨打芭蕉。一面哭,一面大骂刘立彬是个王八蛋,是个良心让狗吃了的陈世美。
刘立彬就是她的未婚夫。
我站在那里,却嘴笨舌拙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我见她骂得嗓子都哑了,就倒了一杯水给她递了过去。她怔了怔,看看我递过来的杯子,伸手接了过去,一口气便把里面的水全喝了个光。我将杯子接过来,说,你肯定一天没有吃饭了,我给你打饭去。我说着就朝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抢在前面拦住了我,道,德圣哥,我的肚子胀胀的,什么都吃不下啊!
我说,吃不下也得吃啊!
我说着转过身,执意地要去给她打饭。她竟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将脸贴在了我的脊背上,说,德圣哥你别走,那个王八蛋不是和单位里的小妖精搞上了吗?他搞我也搞。我就和你搞。现在,你就把我办了吧!
我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吓得浑身发抖地叫道,谭娟,你胡说个啥?你疯了啊?
谭娟一把将我推开,插死门闩,回过身来望着我说,我就是疯了,我就是要你把我办了,又能怎么的?
我看着面前的谭娟,一阵眩晕,差点昏倒在地上。
自然,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便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不仅想起了刚才的事情,还想起了引起刚才事情的另一个事情。那另一个事情,就是谭娟让她的未婚夫给蹬了,两人的婚已经结不成。我就想,谭娟在被人当成秦香莲抛弃的情况下,要同我发生一次那事情,虽然属于逞一时之气,却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两人的婚变,或许有可能让我成为那位获利的渔翁。如此想着的时候,我就振奋了起来,把眼向谭娟望了过去。她还在门口站着,头发披散,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冰冷。
谭娟。我叫了她一声。
老毕,你走吧。她突然冷冷地说。她不仅是冷冷地说,还管我叫了老毕。过去她是从不管我叫老毕的。我不由得打了个怔,奇怪地望向她。
她又开了腔,还是冷冷的,且又管我叫了声老毕。她说,老毕,我的话你没有听见?你快走,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我有点狼狈地走掉。
5
譚娟好好想了想的结局是,她接受了被人抛弃的现实,同那个叫刘立彬的中专生办理了离婚手续。随后,她马不停蹄,又办理了结婚手续。只是,与她前往民政部门登记的那个人,非是我毕德圣,而是田建成。姓田的在将谭娟瓜分在自己名下的时候,没有想到会真的将她娶过来,尽管她已经是个离婚的女人,姓田的还是似凭空里捡了个宝一般,高兴得不行。
田建成同谭娟结婚不久,孙文哲与赵玉霞也结了婚,两人先后从宿舍中搬离。现在,我们班的集体宿舍里还剩下四位,我,陆云飞与范波,还有工序长窦广林。窦广林下了班,仍是一如既往地朝家里跑,他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已经破得不成体统,一骑起来就哗啦哗啦地响。
陆云飞还是继续搞他的文学创作,天天趴在床上写个不停。他在上班的时间里,不再参与男女之事的讨论,分给他的刘岚,早被他弃如敝屣。把浆液调好,再用水泵打到浆纱机的浆锅内,他就猫在一间盛放浆料的小副房里看书。他看的书全是外国书,什么《红与黑》,什么《约翰·克利斯朵夫》,什么《吉尔·布拉斯》,还有《卡玛拉佐夫兄弟》《大卫·科波菲尔》之类。单是这些叽里咕噜的名字,就让我害头痛。
他对我说,我喜欢的女人,就是这些书里的女人。
我不解地说,书里的女人你喜欢有什么用?她们能从书上跑下来给你做媳妇?
他说,为什么一定要娶媳妇?
我说,不娶媳妇怎么过日子?怎么有孩子?怎么传宗接代?
他说,什么是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传宗接代?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便道,庸俗,庸俗!实在是庸俗!
他说着不再理睬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跑到床上躺下来,或者到外面走一走。
谭娟没有同田建成结婚前,我多是去她的宿舍,帮着她干些粗活。其他人有什么粗活儿时,只要让我碰上,或者来找我的,我也会伸出手来帮着干一干,干完了再收下一个谢谢,然后走开。除此之外,我就朝河边走,看看那条小河,瞧瞧那些芦苇,再到大堤上逛一逛,让顺河风吹一吹。每次到河边来,我都会看到那口泵房,也经常见到范波,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在那里出进。
终于,范波出了事。
那天我们上中班,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围在车头位置听范波吹牛。范波吹牛的内容还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当时,孙文哲与田建成都已结婚,范波就向二位已婚男人传授他的性经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在那里说,孙文哲与田建成则似两个小学生,乖乖儿地支着耳朵听。范波正说着,车间里突然进来几个警察。他们黑着面孔走上前来,不容分说地就将范波扭住,别烧鸡般地架走了。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一场严打运动已经席卷全国。我们厂因为男女青工众多,成了流氓犯罪的重灾区,共抓走了四十九个人。四十九个人中有男有女,分别来自五个小团伙。范波所在的以郝龙为首的团伙,则是五个团伙中的一个。范波被押进大牢里蹲着去了。
范波出了事,我们宿舍里便只剩下三个人。厂里工人多,住房一直很紧张,有关部门获知情况后,便及时给我们调整了宿舍,三个人搬进了一口单间房。那口单间房,竟然就是分给谭娟的那一间。她和田建成结了婚,成了双职工,厂里给他们分了个小套间,搬到另一个宿舍区去了。我们搬进去时,顶棚还是新崭崭的,没有一粒苍蝇屎,也没有半丝蜘蛛网。窗子上的双喜字还在,还非常鲜艳,那是我亲手贴上去的。我在看到那个双喜字的时候,猛地就想起她被那中专生甩掉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连想都没有想,一把就将那个双喜字撕了下来,三下两下扯了个粉碎。
仍是一如既往,下了班,窦广林一走,宿舍里就只剩下我与陆云飞。
我说,咱们两个光棍,看来要老死在单身宿舍了。
陆云飞却瞪了我一眼说,你觉得自己是光棍,我可不认为自己是光棍。
我说,你不是光棍是什么?你的老婆在哪里?
他说,我没有老婆,但是我有爱人。
我说,你的爱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我的爱人在我的作品中,我天天同她在一起。我们心灵相通,相知相爱。只要同她在一起,天下所有的女人就都狗屁不是了。
我将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在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的时候,他又说,我追求的是精神的爱人,而不是物质和肉体上的爱人。
我发了半天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我没有再同他继续就此问题交流下去,长叹一声道,可惜我精神肉体上的爱人都没有。
他拿眼盯了我半天说,毕德圣,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可怜之人。
我当兵喂猪的时候,我们的排长就说过我是个可怜之人,还在说我是可怜之人时,又在后面加上了一句“必有可恨之处”。陆云飞倒是给了我面子,没有说下面那一句,但是,他潜在的意思我却听了岀来。我虽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有多么难受,但是我承认自己可怜,却不承认自己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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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新宿舍不久,冬天就来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下得非常大,天刚断黑就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竟然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天我们正好上夜班,下班时走出车间一看,天底下就全成了白的。即便是路已经让大雪封堵,窦广林还是要回他那乡下的家。我与陆云飞劝了半天也是徒劳,他还是推着车子上了路。
虽然雪已经停歇,西北风却跟着刮了起来,极冷。我无法再用闲逛打发时间,就上了床,钻进被窝内坐在那里发起了呆。陆云飞则一如往常,坐在那里写起了他的小说。屋里十分冷,他将一件工作服棉祅搭在了腿上。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时,门突然被轻轻地敲响,我与陆云飞几乎同时说了声进来,门就被推开了,随着一股冷气的扑入,有人走了进来。拿眼一看,是个女的。那女的穿了件长款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戴在脑袋上,只露出了眉毛下面的少部分脸,嘴里呼出一团白白的气,似是喷出了一股雾。我和陆云飞都怔在了那里。怔在那里的同时,却都把她给认了岀来,竟然是生产技术科的孟菲。
孟菲是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毕业于省轻工学院。我和陆云飞之所以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是因为她一进厂,就将吴芳华、孙静雅以及刘岚们取代,成为最灿烂夺目的厂花。她个子苗条,胸脯饱鼓,腰肢婀娜,夏天里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再将长长的头发在肩上一披,袅袅婷婷,风姿绰约,气象万千,便如同临凡的仙子了。她在厂里一亮相,就将所有男青工给迷倒,就连那位娶了吴芳华的厂团委专职副书记,都后悔找对象找早了。
一朵光芒四射的厂花,无疑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怎么走进我们浆纱车工的单身宿舍呢?我和陆云飞都瞪大了眼睛。我瞪大了眼睛,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陆云飞在瞪大眼睛的同时,则开了腔,而且是不卑不亢地道,孟技术员同志,你是不是走错门了啊?怎么走到我们宿舍来了呢?
孟技术员将手在后面一背道,我的眼睛好着呢,怎么会走错门呢?
陸云飞道,那么请问,你光临本宿舍找谁呢?
孟技术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那位立志要当作家的陆云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