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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第一桶金

2021-01-26张树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李云平度经理

张树林

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春风拂遍了华夏大地,无数的人们带着大梦初醒时的喜悦纷纷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他们肩扛包裹,手提行囊,足迹踏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我便是其中的一位。

在1987年正月初六凌晨4点钟。

弯月如钩,挂在枝头,温柔地凝视着睡梦中一座座稀疏而黑黢黢的土草房子。平度大泽山俯瞰下的南关村笼罩在这片薄纱似的月光晨雾中,如梦似幻。鸡鸣报晓把我从刚刚入睡的梦中叫醒。

这一夜我和妻子李云睡得都很轻。当李云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将如瀑般的长发从身后拢起,在朦胧的月光下起身,轻声地推开房门进厨房烧饭时,我也醒了。夜开始静悄悄的,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划火柴、刷锅、烧水、往锅灶添火的声音。儿子躺在我身边,梦呓一般翻了个身,睡得很香。为了不吵醒他,我有节奏地轻轻地拍动他。孩子温和而易睡,不用我们多操心,没几秒钟,他小而嫩的身子就有節奏地一起一伏进入了梦乡。

由于父母过世早,我从小艰难困苦和弟弟相依为命。天有不测风云,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非常优秀的弟弟英年早逝,病故在山城重庆的大学里。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痛苦与悲伤,从痛苦和悲伤中解脱出来要有勇气,而我深陷悲伤不能自拔。哀悼、痛苦、懊悔、怀念、憧憬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我,从一蹶不振的漩涡中,说服自己,要清醒地接受现实,重新扬帆新生活,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最爱、最疼、最牵挂的好弟弟已经离开我了。人生本就是一出戏,有欢笑也有哭泣,有高峰也有低谷,人在旦夕有祸福,试问谁能躲得过去呢?谁都躲不过去。不可否认,人生艳丽与华美,但也无法回避生命中的忧郁与黯淡。可还活着的人啊,只有默默去承受这一切,默默地承受那些命运与造化,承受那些数不尽的春来冬去,与命运抗争。

看着睡梦中的爱子,我吻了小家伙宽阔而坚实的额头,他的脸上有我的影子,他的身上淌着我的血。我失去了至亲,甚至失去了我最坚实可靠的一片天空,可我还有一个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割舍、不能放弃,必须要担负的家。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是我和妻子的爱情结晶,是我们的唯一,是我们的依托,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希望。

时光如白驹过隙,虽然中国的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但我依然能明晰地感受到一个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大好时代已经到来了。

轻轻推开堂屋门,屋里已是雾气缭绕,李云——我可爱的妻子正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一下一下拉着风箱,她的眼神柔和得就像那团跳跃在锅底的火焰,温暖而明媚。见我推门进来,她吃惊而心疼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起来了?你看,饭还没做好呢!”

“不睡了,拾掇拾掇,好出发了。”我爱怜而又不舍地望着她。前两天,我嗅到农贸市场的商机,在平度,城郊的庄户人家将自家种的蔬菜、粮食运到城里去贩卖,利润颇为可观。而我是1978年从东北的吉林返籍平度南关村的,从小在东北长大,了解东北人的习俗。东北与平度相比,在土壤墒情以及气候条件上都存着很大差异,东北所种的农作物品种不仅较为单一,而且产量也不算太高。经过反复调查核算,我跟李云商量自己先回趟东北,摸一摸当地行情,并适时推销平度当地的农副产品,如花生米、苹果、辣椒、大姜等农产品。如果顺利,我这一去一回合计着怎么也得二十多天。我一走,这个家的重担就要全部交付给她了。

“你先洗把脸,我给你盛点汤,先热热肚子。”李云说完站起来,拿起锅旁边的勺子。

我呆呆地望着锅底燃烧的柴火,李云自顾自去掀锅。锅内热水鼎沸。蒸气氤氲。李云拿了一颗鸡蛋,在茶缸沿上轻轻一磕,熟练地打散了,又从上面浇了热水,一层软嫩嫩、黄澄澄的蛋花立即浮在水面,她又撒了一点盐。看着她一大早为我忙活,喝下蛋汤,一股暖流从我的心中缓缓流淌。

李云又给我煮了几个鸡蛋,用报纸包起来,掖在我皮包里,嘱咐我路上吃。皮包是我上周赶集时买的,这次是出门谈生意,总得有个做买卖的样子吧。既然自己做“老板”,总得讲个门面,不能太寒酸。李云边为我收拾行囊边说:“这出远门就得吃好一点,可不能委屈了肚子。你看,我给你煮了一些鸡蛋,路上要是饿了,用热水烫烫,吃两个。日子还长着哩,千万别饿着肚子。”为了节省开支,我还特意带上昨天她刚蒸的白面地瓜面馒头,外加一罐咸菜。李云见了,就要把馒头和咸菜拿出来,她说:“带着这个,你只怕得吃凉的了,天寒地冻的,买点饼干捎着吧!”

我摇了摇头,说:“以前没东西吃,饥一顿饱一顿,不也扛过来了。现在日子稍微好点了,我可不能忘本。这叫什么来着,对,‘忆苦思甜!”

“看你,肚子里的道道就是多!快吃吧,汤别凉了。你要不嫌沉,带着也行。我再给你找个茶缸,火车上还能喝点热水。”

吃完早饭时,天刚刚亮,我告别妻子,拍了拍仍在睡梦中的儿子,在孤寒的月色中,拎着皮包去了平度汽车站。从平度到东北,最节省时间和金钱的方法就是先乘坐汽车到潍坊,然后从潍坊中转,乘坐开往东北的火车。计划中第一个中转站是距离山东较近的沈阳站,其次是长春,然后一路往北,往东三省内陆探去,哈尔滨、佳木斯、鸡西、牡丹江、齐齐哈尔……

汽车在一路飞尘和颠簸中,好不容易到了潍坊车站,经过打听,我步行到相距两公里的火车站,终于买到了一张无座火车票。当时火车全是没有空调的绿皮车,从潍坊到东北,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

等了大约三个小时,我才从人头攒动的候车室挤上开往辽宁沈阳的列车。

列车静静地停在潍坊车站,有满面风霜的乘客兴高采烈地下车,又有心事重重者踏上远方的旅途。在时空错落中,离别和相逢、归来与远走,在车站的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上演。

在这三个多小时里,我怀中紧揣着皮包,那里除了馒头和印刷的名片,还有我和李云辛苦攒的两百块钱。我用疏远而平静的目光看着如潮的人流,看着候车室人们的告别,看着日头渐斜,感受春寒的严峻冷冽,我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让自己沉静下来,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情。马上就要去东三省了,一个幼年曾给我欢欣和鼓舞、让我久久依恋的桑梓之地,一个又曾让我饱经苦难和挫折却从未让我感到绝望的地方。

而今,我要归来了。

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熟悉的山水田园、红墙砖瓦急速向后退去,此行我虽踌躇满志,但事情未竟,内心难免有些忐忑。

在过道铺一张报纸,坐在上面,冷气“嗖”一下从屁股直往上蹿。好在屁股是热的,不一会儿,报纸都让我坐得很热了。我环顾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乘客:有站着聊天的,也有坐着打扑克的,还有扶着座位站在一旁看报纸的,还有在座位中间小桌上守着花生米和榨菜喝小烧酒的。我伸不开腿,只好蜷腿坐着。想着列车还要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站,这样干坐着身体吃不消,我时不时扭扭腰,晃动两下腿。身边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换着,我担心自己找的好位置被别人占去,还得费尽心思另谋他处,于是,我很少去厕所,也很少去车厢尾部接开水。车厢拥挤,也让小偷有了可乘之机。为了提防皮包被别人拿走,我一路上都没有好好睡觉。我坐在报纸上,倚靠着车厢,困了就闭上眼,懷抱着皮包,迷迷瞪瞪度过了一夜。天亮了,身子实在有些僵硬了,便收起报纸站起来,也不留恋,毅然寻找下一处所在。我那时觉得:站起来穿越人群,从一个车厢穿行到另一个车厢,也算我的“闲庭信步”了。

我曾经在一个车厢做过短暂停留。当时我旁边不远处有一位中年乘客,看起来仪表堂堂,颇能谈吐。他站在座位之间,四下打量着那些有座位的乘客。他看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这让我内心产生了警惕和不安。过了一会儿,乘警到我们所处的车厢巡视,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些。没承想,这位乘客居然跑到警察身边,指着当中的一位看起来很本分的老农民,信誓旦旦地说:“列车要对号入座,但这个座位不是他的。”于是,信以为真的乘警就把坐在座位上的老农民带走了。在询问中,那位老农民惴惴不安地说:当时见无人坐,便坐上面休息一会儿,哪承想事情会发生到这步。但等他再回去也无可奈何,因为刚刚那个举报者早已稳稳地坐在了那个座位上。我从内心非常瞧不起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在了解事情始末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车厢。虽然日后不一定会再与这种人有什么交集,但我还是从内心记住了他的样子,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离他们远些。

阴云慢慢从天边堆积起来,一轮弯月躲到云后去了。夜空低垂,远处有稀稀落落的亮光,不知是星光还是灯火。列车驶过了平原、高山、大川、草原,也驶进了这茫无涯际的夜色中……车厢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有下车的旅客,车内响起了长长短短的鼾声,我抱着皮包,侧着身子,疲倦与睡意渐渐侵袭着我。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又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刚要站起来,却感到两腿发麻,手扶着车厢,努力支撑着两条颤颤的、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腿,慢慢站起来。只见窗外天空蔚蓝如洗,几朵悠然自得的白云缓缓飘过,又是一个好天气!我试探着伸伸腿,来回挪动着走一走,不一会儿,麻木感渐渐消失了。

乘务员走到列车中间,高声提醒着:“醒醒了!下一站沈阳站!”我听到人群中间爆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呼声:“啊,沈阳,总算是到了!”

有乘客从座位上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也有的伸个懒腰,招呼身边人,慷慨地给他让座。在对方诚惶诚恐的感激中,他解释说:“千万别客气,我下站到了,伙计,你快坐坐歇歇吧!这一趟可真累得够呛!”

“你看,距离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哩!”又有人站起来,伸手去够列车上方的行李。

“没事,我坐够了,你别推让了,快坐会儿吧!”站起来的乘客微笑着回应。

“那我谢谢你了,兄弟!你到站了,真羡慕你,我还得受一会儿!”

……

自改革开放以来,短短四十年间,人们衣食住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人们出行,可选择的交通方式越来越多,人们惬意地乘坐高铁、动车,在自己的座位上躺着看书或睡觉,列车时刻表精准到用分钟来衡量。由此,在列车上需要让座的情形越来越少了,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下了车站,接连两天没吃过一口热乎饭,我从巷口的豆浆店很豪气地吃了一碗咸豆浆和三个烧饼。来不及多休息,我又马不停蹄联系当地供销社、商场、土产公司、果品公司等,找到这些单位的领导,诚恳地说明自己的来意。由于早年和东北的渊源,乡音未改,这让我们洽谈起来更增进了一分信任和好感。有的单位在看过我的生意方案后,知道我一个人大老远从平度赶来,热情地招待我,并签署了合作意向书,等秋冬农作物成熟之际进行实地业务考察合作,这等于生意成功了一半!但有的企业一听是来进行推销的,误以为我是去诈骗的,赶紧让门卫关闭大门,挥手撵我走。原来,当时在东北部分区域,改革开放进程较慢,粮食供应还是走大集体的路子;水果、农产品还是由公司经营,当地思想不开放,市场经营上观念狭隘,因循守旧,致使20世纪80年代东北部分城市没有抓住机遇,经济发展滞后。谈妥几宗业务合作,涉及交易额达上万元,我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乘势追击,愈战愈勇。有时候谈完业务,天色实在已晚,合作方没有招待,我自己也不舍得花钱住小旅馆,就找个车站角落待一宿。有时对方虽然有招待,但我行程紧,压力大,索性就在火车站,甚至在火车上将就一夜,第二天继续跑业务。就这样,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我按照计划陆续跑遍了东北三省很多地方,最后一站是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呼玛县土产果品公司,这个公司成了我一生忘不掉的公司。看着一沓一沓的合作意向书,我心中喜滋滋地盘算着这一趟的收获。

回到平度的第二天,我们把儿子交给李云的大嫂帮忙照看,我俩骑着辆自行车,下乡去平度周边的村庄了解当地花生、苹果等农作物的生长情况。花生地膜覆盖,男人手掌着犁耙,牛在前边机械地前行,而妇女紧跟其后拢着土压实地膜边,有时还抬起头向我们微笑示意。苹果花含苞待放,看到果农男男女女嘴里哼着歌,两手拿着工具围在果树下,手中往花蕾上一点一蘸地忙个不停,我和李云到了他们身边:“师傅们忙啊!你们这是什么工作?”一位男同志说:“这是给花人工授粉。”我和李云恍然大悟,抬头看到满山盛开的桃花、杏花,草芽绿油油的,抽出绿芽的树枝随风而动,山坡上一群羊点缀着画中美景。这就是春耕,这就是春忙,这就是春景,这就是春天。

晚上披星戴月赶回家,李云把孩子接回来,我们还要辛苦张罗晚饭,她从不抱怨什么,尽管我对她亏欠了很多。看着辛勤忙碌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我顾不上疲惫劳累,利用这一段空闲,根据往年的价格行情进行数字统计,制作了一个详细的利润浮动报表。这样一边对照表格,一边拨着算盘。如此,农副产品的价格上下浮动在几个点之间可以获利,我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因我没有专门学过会计,做表并不专业,现在想想,当年自己手制的那些表格现在的专业人士也不一定能看懂。在这春夏四个多月里,我和李云每隔半月二十天就去农田,果园里转转、看看,希望农民丰收,我们好来收购。去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与他们熟悉了,这就我们的秋天收购交易做好了铺垫。

由于是大宗农产品的销售,在物流方面,出于价格和安全系数的考量,我选择价格低廉的火车进行运输。一节车皮多少钱,几天可到,能运输多少吨的农作物,途中毁损怎么处理,我联系火车站负责人一一进行了询问;又联系当地包装公司,计算出包装费用;最后算出每吨农产品的价格。因通讯不发达,我又给签署意向合作的单位发电报、写信,列明详单。

转眼几个月,硕果累累的秋天来了,真是瓜果飘香的丰收年。农作物熟了,田野里散发着成熟的一丝一缕的玉米香、花生味,还有苹果的甜味。孩子们在地头捉蚂蚱、斗蟋蝉,戴着黄色、粉红色头巾的农妇在一垄垄的玉米地里掰玉米,卖力地砍玉米和大豆的秸秆。驾着牛车的汉子吆喝着笨拙朴实的老牛来到田地,一筐筐黄澄澄、金灿灿的果实被装进一辆辆车里。果树底下采摘苹果的妇女,唱着歌解开了头围巾,丰收的喜悦涨红了脸,与树枝上的苹果红红地映在了一起。那真是一幅画。

是个丰收的季节!在与客户的履约上,我可以放心了。当温和的秋风催熟了最后一棵屹立在村庄头的高粱,毫无准备地,我的第一个客户——呼玛县土产果品公司的业务经理张成和业务员杜远来了。

我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在今平度城扬州路和胜利路交叉口的商业宾馆,为了表达我的热情和诚意,我还邀请他们来我家做客。

张经理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血帅哥,他个子很高,额头宽阔,一张瘦削成熟的脸上嵌着一双蓝如宝石般的眼睛。经询问才知,他是中俄混血儿。杜远比张经理矮一头,性格温和,二十来岁父母就去世了,单位为了培养他就让他出来跑业务。但他讲起话来不像一般的业务员口若悬河,相反,他一说话就脸红,脾气温和,像邻家的小男孩。我试探着跟他开玩笑,他反倒不急不恼,慢慢我们也混得熟了,成了业务上的朋友。

张经理能歌善舞喜饮酒,他酷爱山东的煎饼卷大葱,也很喜欢吃白面馒头和当时刚开始流行的火腿肠。微醺是唱歌最好的状态,他经常唱的一首歌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唱到动情处还要手舞足蹈,还会流泪。他还时常逗引我儿子咯咯笑,教我们俄罗斯语。他指着我家的锅灶,笑着说了一个单词。看我一脸懵懂,他爽朗地笑着解释,原来,这是锅灶的俄语说法。他又指着电灯,问我这个俄语怎么讲,我摇摇头,他又很认真地说了一个词。我一听,这个好学,简单,别别扭扭跟着学——“嫩吧”,他听了还说我学得对。他又对我说在俄罗斯称呼姑娘和小媳妇往往都是一个词“妈达姆”。很快,我学会了这个词,而且还学会了造句,我指着李云对张成说:“I love the妈达姆。”他对我竖起拇指,说我很幸运,娶到这样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

虽然仅是几面之缘的生意伙伴,但这样的相聚时光让我感觉特别新奇和愉快,我们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张经理的开朗大方和热情很讨人喜欢,我去接送他们的时候,时常看到张经理和服务员开几句玩笑。有时他们在我家喝到半夜,我扶着烂醉的他返回宾馆,宾馆已经关门了,可服务员也只是小小“刁难”他一番,让他唱几句俄罗斯民歌,便放他进去。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和李云专门从城里租了一辆车,拉着他们上山看苹果,下乡验花生,又去收购站探问价格。农产品的丰收和我们的诚意换来他们的满意和放心。他们还用东北话和当地老农们聊天,这宗生意眼看就水到渠成了。

可我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满腹忧虑。没有资金我们就无法向农民收购这么好的农副产品,没有好的农副产品就没法做成这笔大买卖。在生意场上,很多冒险的商人为了降低成本损失,喜欢“空手套白狼”,自己不出一分钱而以中间商的角色就能赚个盆满钵溢。可我不愿意这样,也是我为人处世最基本的原则。再说了,别看张经理大大咧咧,他可是一个相当精明老练的生意人啊,要不人家怎么是公司的业务经理呢!

我和李云望着星空,肩并肩躺在床上,感到的却是旷世的孤独和满心的凄凉。身边儿子的呼吸沉稳而踏实,我和李云却辗转难眠。我怀抱着李云,下定决心:不行,我们不能让眼看到手的肥肉就没了。我跟李云说:“一切看运气吧,明天我一早就跟张经理、杜远好好谈谈。我想了两个办法,看看他们能否接受。”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窗戶上,喜鹊在梧桐树上飞来飞去叫个不停,金灿灿的光线唤起了满怀心事的我们。我洗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肿又痛,我望了一眼李云,发现她的眼睛也又红又肿。原来,这一夜,我们都在数着星星,谁都没有睡好。

吃过早饭,我来到宾馆,开诚布公地和张经理、杜远说:“真是不好意思,张经理,你看你们这边能不能把钱先汇过来。因为我刚开始做生意,没有资金进货。我诚意地让步,我帮你们把这个业务做圆满,我薄利少取,就只赚你们一点手续费。张经理,您考虑一下,也帮帮我,合作共赢,薄利多销。”

张经理看了看杜远,杜远轻轻点了点头,张经理爽快慷慨地说:“兄弟,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你看这是什么!”他说完,就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装饲料的带补丁的麻袋。

“这是?”我很意外,张经理居然还带着样品过来。

“呵呵,你看!”他一边说,一边跟杜远打开麻袋包。

钱!居然全是钱!我一阵目眩。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当时人民币面额最大的就是十块钱,我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黑乎乎、油乎乎的麻袋包里面居然装的是人民币。而且这一麻袋包里面每一张都是十块钱,一摞摞、一捆捆整整齐齐地用尼龙绳像捆扎报纸那样绑着。

“没想到,这个破袋子里面居然装了这么多钱,看着真不像是装钱的呢!”我心底里暗自佩服他们这样“大胆”。

杜远接过话茬说:“我们来的时候,把这个麻袋包放在自己座位底下,因为袋子很脏,或许大家都觉得里面装的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一拨人来一拨人走的,也没人要,没人拿。”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现在想想,或许原因并不尽然。当时多数人并没有受市场观念影响多深,社会整体道德水准极高,社会犯罪率极低。举个简单例子,那时候农村晚上家家户户都能开着门睡觉,“路不拾遗”“拾金不昧”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

“既然如此,那预祝我们合作成功吧!”我笃定地说。

“爽快!”张经理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兄弟,实不相瞒,我们看完你的报表就已经确定要跟你合作。但因为第一次和你打交道,摸不透你什么脾气,这次进货我们就带了十万块钱现金。这样吧,如果不够,我们再跟公司联系,继续汇钱过来。”

就这样,我们重新商定了价格,写了一个简单协议,我干劲十足,开始组织货源。苹果,他们要的是小国光品种,这种苹果汁液充足、味道酸甜、瓤肉酸脆,但老年人一般不喜吃这种苹果,现在市面上已不多见,但当时却是市场苹果的主打品种之一。在果园里,我们让果农用纸包装好每个苹果,再分级装箱,包装苹果是个细致的慢活,男女老少齐上阵,他们说说笑笑,讲着故事,得心应手,几天就完成了任务。苹果不能带一点伤疤,否则长途运输,会影响其他果子,最后往往会因为一个而烂成一大片。我、张经理和杜远也分别到现场进行监督,保证质量。我们中午留在农家果园,跟果农一同吃饭,与果农披星戴月地同劳共享。花生米,我让购销站帮忙代收和包装,每个麻袋装80公斤花生米。我提前去申报运货的火车集装箱,落实发货。

平度没有火车站,我们只好从平度汽车运输公司租赁他们的汽车,满载货物浩浩荡荡运往距离我们最近的即墨蓝村火车站。为了能顺利签订火车运输协议,我找到火车货运站的吴站长和负责货运调度的一位姓王的同志。

在那个年代,火车货运装箱是很紧张的车皮,而我们的苹果、花生米这类货物不能停留站台很久。为了搞好关系,我晚上约了吴站长、王调度、值班长孙师傅一起吃饭,请他们喝酒。我和张成经理还有杜远轮次敬酒。张经理有着东北人的豪爽,杜远紧跟其后,三杯过后尽开言:“吴站长,王调…调度,你得帮忙快把货装车皮里我才放心。”杜远说:“对,对!我们交个朋友。”

酒过三巡后,张经理说:“你们到大兴安岭——到呼玛县我公司去,看我怎样招待你们,我让你们吃野味,让你们吃黑龙江里的大马哈鱼,带你们去一江之隔的俄罗斯三日游。”说得吴站长、王调度等客人哈哈大笑。吴站长和王调度交流了一下眼神。

王调度说:“张经理,咱们别说遥远的,你看你有什么才艺表现给我们看看。”

张经理说:“我会唱歌,来,小杜,咱俩一起唱。”

值班长孙师傅说:“唱个什么歌?”

张经理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时张经理和杜远激昂地唱完了歌。

吴站长说:“你们得把酒干了。”

张经理和杜远一饮而尽。

我说:“吴站长、王调度,咱们各位陪陪。”举起酒杯都喝了一口。

值班长孙师傅说:“张经理,你们还会什么?”

张经理稍有醉意,说:“我还会…会跳俄罗斯舞。”这时大家都鼓起了掌,张经理扯一下杜远,两人在房间里跳起了中国式的俄罗斯舞,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值班长孙师傅说:“我敬你俩酒,跳得真好!”

吴站长说:“张经理还会什么?会不会猜拳?”

张经理说:“会呀,不就是六地六、五魁首、八方来财、全都有啊!”大家哈哈大笑。

吴站长说:“三把两胜的,我和王调度、小孙每人猜一把,你是经理你猜两把,杜远猜一把,喝完就结束!”

张经理说:“我们不管赢还是输你都得帮我们把货装篷车里去。”

吴站长说:“你们赢了,后天立即装车,输了下周再装车。”

张经理说:“小杜听好了吧?咱俩得赢站长他们。”

小杜说:“好!”

张经理说:“小杜你和孫师傅一对一先来第一把。”

结果小杜输了,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张经理。”两眼直直地看着张经理。吴站长和王调度笑了笑,互相交流了眼神,接连两把都输给了张经理。张经理赢了,大家站起来鼓掌,小杜又高兴地笑起来。

这时张经理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又用手扶着墙,说:“吴站长,王调度,孙师傅,你们真够意思!啥也别说了,缘分呐,到大兴安岭去吧!”

我扶着张经理,他挨个儿向人家握手,还拥抱,我搀扶着他走出了饭店门口。

张经理说:“吴站长,一言为定,别忘了给我装车呀。”

吴站长说:“好了,放心吧!”

就这样,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从货物卸到站台,仅三天就全部装进了火车皮里。张经理和杜远则乘着另一辆客运列车返回。车板交货,把货装进了车皮里,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扣除成本,我还有一万元的获利。我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万元户,我们村数得上的大富翁。有了钱,我一家人的生活都有了保障。看着沉甸甸的票子,我和李云反而内心很平静。这就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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