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和无穷无尽
2021-01-25涂薇
涂薇
叙事诗本来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比较稀缺的品种,但也并不缺少精品。或写于汉魏时期的乐府诗《十五从军征》就是一首肌理细密、沉郁顿挫的佳作。
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全诗以一道时空的深沟开启——“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里横亘着一道时间的沟壑,它长达六十五年,几乎等于普通人的一生。这难以终结的漫长征战,可能意味着“屡战屡败”——因为无法获取胜利,前线的士兵始终不能换防,老兵便只能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边塞与战事。而那胶着持续长达65年的战争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灾难,又是显而易见、不难想象的。
扒开时间的迷雾,我们还会发现这条长长的“沟壑”同时也象征着空间的隔阂:从家乡到边关,这遥远的距离也在深刻地阻隔着老兵的乡思。
而沿着这深远纵横的时空的“沟壑”,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走在回乡路上的老兵内心情感的起伏:
那应该是庆幸吧——能在前线坚持作战六十五年而生还家乡的人古今能有几人?
那应该是欣喜吧——这毕竟是“回家”啊,在心理上这恍若“回到母亲的怀中,被环绕,被呵护”,获得一种“彻底的安全与信托”。
那应该也是惆怅满怀吧——“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其中流走多少时光!而靠近死亡的衰朽又是多么让人感伤。
还有充塞着每一个毛孔的担忧——六十五年万水千山的阻隔,老兵早已失去了和家人的一切联系:六十五年后,父母肯定不在了,其他的亲人怎么样?有活着的吗?还有人在守候着自己吗?
一想到如果没有“家”了,老兵的心也许会因为恐惧而抽搐吧——人生最大的苦楚也许便在“无家可归”四字上。
正是这种焦灼与不安,促使他还未抵达就急着向路人打听:“家中有阿谁?”
六十五年时空的鸿沟所积攒下的忧惶恐惧将怎样充塞着老兵的心怀!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路人的回答是那么冰冷無情:远处那像是你家的地方,是一片松柏覆盖的坟场啊……作者无一字描写老兵的心理,但我们可以想见他的悲痛和绝望。
但他对这“耳闻”的噩耗并不接受,仍要亲眼走到家中瞧一瞧。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野兔从狗洞里出入,野鸡在房梁上飞跃——兔子和野鸡都是惧人的动物,此刻却如入无人之境——因为这就是“无人之境”啊,看家护院的狗的洞子废弃了,庭院中生长着野生的稻谷与葵菜……
从耳闻到目睹,现实在一锤一锤地击打着老兵的心,那么,在亲眼看到家园荒败的惨象后,他将如何自处呢?接下来出现了本诗最具张力的一幕: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他为什么没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而是转身做起饭了?这是给谁做的饭呢?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句眼就在这个“贻”字上:这是做给别人的饭,谁呢?
当然是他想象中的家人——置身于如此破败荒凉的家园,在被最初的绝望打倒后,生出的不是更深的绝望,而竟然是“希望”——在思念了、忍耐了、期待了六十五年之后,老兵拒绝接受自己无家可归的凄凉命运:万一呢,万一这个家只是破败贫困而不是荡然无存?万一家人们只是外出劳作而不是空无一人呢?
由这微茫的希望支配着,老兵忙忙碌碌,很快做好了一顿饭,然后呢?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他一定是在门前守候张望了很久很久吧,从天明到暗夜;他一定是望尽了路上的行人吧,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家门——到了这个时候,老兵才不得不放弃了他的执念与倔强——真是这样,一个人在历经了六十五年的战争,近乎奇迹般活下来之后,却被残酷的现实“杀死”了:他失去了最终的归属之地,“回家”对于他来说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眼泪一滴滴落下,越滴越多,以至于打湿了他的衣襟——全诗就这样收束于黑夜中一位倚靠于门边老人的痛哭声中。
而这眼泪,我们说其实在诗歌的第一行就存在了——“十五从军征”——当他十五岁懵懂离家的那一刻,眼中就饱含了热泪吧;在那漫长孤寂而又凶险的六十五年的征战岁月中,他也会因为恐惧、思念而流下过泪水吧;在他怀着希望、幸福、感伤与忧惧走在回乡的路上,也不止一次落下过眼泪吧:所有这些曾经的泪水就这样被积蓄着,直到此刻汹涌而下——这是岁月对他最彻底的剥夺:失去了“家园”这样一种整体性的图式,老兵在他的余生中都只能像“碎片”一般飘荡了……
艾略特曾写道:“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越过分界线/这里,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金色的幻象重新出现/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
此刻,这里,在两千多年前的这个黑夜里,我们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位八十岁老兵的眼泪,从此他的眼中将不再饱含热泪:
因为苦难已经将它灼干。
(作者单位:江西省九江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