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局 (下)

［美］塞南·麦圭尔 　陈捷

卷四

复杂化

我觉得你不该想要拥有一颗心。大多数人因为有心而不快乐。你若知道此事，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心。

——L.弗兰克·鲍姆，《绿野仙踪》

所有我们曾追逐过的幻想，不过铅笔画就的素描，

如果你能看到我，请上前一步，我就是被抹除的那一个。

——米歇尔·“维克希”·道克瑞，歌曲《抹除》

镇定

时间线：2008年12月16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7：20（又一次）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道奇站在远处的墙边，手里攥着油性记号笔，在墙上的数列末端继续增添着数字。话刚出口，她顿了顿，转过身来，一脸困惑，“我是不是已经问过你这个问题了？”

罗杰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挂着同样的困惑。“问过，”他说，立马又改了口，“不。”接着，他又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问过？或许，你想得太大声，我心里接收到了。”

“在我眼睛还睁着的时候？”她狐疑地问，“如果睁着眼、闭着嘴就能交流，那说明咱俩间的量子纠缠变得更严重了。或许我们应该多关心关心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担心的，”罗杰说，“也许我们正在经历……我也不知道，比如‘心灵感应青春期’之类东西？通常，这代表着更加稳定的连接。”

“只有结束之后，我才不会担心。”道奇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有天晚上我毫无缘由地在厨房一边摔盘子一边嚎啕大哭。我妈妈甚至没有生气，因为她曾拿一把锤子对着祖母大婚时传下来的瓷器做过同样的事。‘心灵感应青春期’期间，我俩会造成怎样的破坏，你想知道吗？反正我不想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可没有我们这么夸张，”罗杰说。

“后来翻拍电影的时候，他们把名字改成了《遭诅咒的村庄》。”道奇说，“无论如何，这些孩子都没什么野心，否则那就是世界末日了。”

“可至少没那么多令人不适的性别歧视吧。”

“你注意到过我俩的姓氏砍成两半后正好可以组成‘米德维奇’这件事吗？”道奇问，“米德尔顿的米德，加上切斯维奇的维奇，就成了‘米德维奇’。这个字谜真够糟糕的。”

罗杰直了直身子，目光顺着鼻梁盯着她，“你真的只是在问我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字谜？哪怕是个很糟糕的字谜？”

“没错。”

“你又吸记号笔油气吸过量了吧？”

“没错，”道奇睁大双眼，使劲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搞得我头晕脑胀的。”

罗杰捡起一只枕头，掂了掂重量，朝她扔了过去。她笑着躲开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忘记了房间里弥漫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偏离了既定剧本，他暗忖道，虽然这么想毫无道理，但这缓解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偏离是好事。我们之前弄错了，他想到，虽然这更无道理可言，对他的神经也毫无帮助。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重新回到了战战兢兢的境地。

“所以？”道奇问。他看向她，她已经把笔帽扣回了笔上，正满怀期待地回看他，显然在等着什么。

罗杰在脑海中快速重复着两人间的谈话，试图找到一切开始变味的节点。答案本该易如反掌，可现实并非如此。“我不回去了，”无所适从的感觉从他身上逝去，他又能呼吸了，“现在不是飞回波士顿的好时候。机票可以退，我可以编一个必须留在校园的理由……我能去你家过感恩节吗？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很乐意烤只鸡，然后拷问它为何不是火鸡。”

“虽然我觉得你对着那只烤鸡大叫的画面很有意思，不过你当然可以去我家。”道奇脸上期待的表情消融，蹙起了眉头。她将记号笔扔到地上。那是她的习惯：房间地板上面包屑般散落着记号笔，等待着她捡起并开始另一段神秘的数学之旅。她走到床边，鸟一般蹲栖在床侧，满脸严肃地看着他。“怎么了？你不是很期待回家见父母的吗？”

“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回家的好时候。”他能预见事情发展的方向，就像临时屏幕上闪烁着的家庭电影，每个片段都毫无意外地通向下一个，从母亲的玉米面包到上楼的脚步声。这些画面的边缘陈旧得如同磨损了一般。某种程度上，他却很高兴：他不想以这种方式回想起自己的父母。

同时，他又深感疑惧。发生过多少次了？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却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

道奇蹙起眉头，“你确定？”

“我确定。”

“我的家人有时候会有些夸张。”

“我能应付。”他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专门为她挤出的，并得到了回报：她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她相信他不会对自己撒谎。两人中，她更擅长谎言，以至于她有时忘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会伪装。他也是个中好手，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嘿，说到家人，你后来有没有再考虑过验血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面露喜色。“我考虑过！”她说，“事实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验血。我想知道量子纠缠是否有生物学基础，还是我们恰巧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然后不知怎的误入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宇宙空间——”

她继续说着，他耐心听着，试图把握住那些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的蛛丝马迹：有些地方出了问题;有些事情显得极其不真实。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回应一两句，让她主控对话。我们弄错了，他想，而他甚至不知道弄错的事是什么。这种混沌的状态犹如脑子里插入了一块碎片，他想对她倾诉，却不知如何开口。

回家前，他明确了将在帕洛·阿托过感恩节的决定，两人还同意假期过后找斯米塔谈谈验血的事。她可能看不上这种差事，但至少她是个熟人，可以放心地将抽出的血交给她。他在十一点准时离开，毕竟，明天还得上课。

道奇微笑着陪他走到门边。紧紧关上门后，她才膝盖一软，瘫倒在走廊上。坎迪斯已经上床睡觉，艾琳好几天没见人影了;感谢上帝，她不用担心突然闯入的室友。自打问罗杰何时回家起，一切的一切都飞旋着急转直下，世界好似变成了一场狂欢，翻转、跳跃，永不停歇。她以前有过类似经历，但从未如此糟糕。罗杰说话时，她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微笑，唯有這样，她才不会冲出房间去呕吐。

如果他知道，他会认为她出了问题：不是她受伤了，就是两人间的量子纠缠超出了她的神经元突触的承受范围。说实话，她自己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傍晚的早些时候，不知哪里发出“咔嚓”一声，像是金属棒被塞进电池组里时发出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变白了。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虽不经常，但那感觉足以令人难忘。电击般的感觉来临时，她几乎是欢迎的，关于那些体验的记忆如同困在时光中的琥珀一般，永远尖锐、清脆，且易于重温。

（她在沟里划开手腕的那一天便是那些被冻结的时刻之一。无论如何，那都称不上是愉快的记忆，但有这样的记忆存于脑中，她仍深深感恩。每次当她感到世界向她压过来，感到她需要划开自己的身体才能释放黑暗时，她都会追溯那段记忆。她记得当时的感觉：事情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她没有因此找到答案，什么都没有得到解决。事实上，生命中的一切差点就被全部夺走。有时，完美回忆是一种赐福，可以用来抵消这世间所有诅咒。）

她心想，别在这儿，别在这个时候。可她控制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她抽泣着，声音如爆破一般，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眼睛被泪水刺得生疼。很快，她就鼻涕眼泪一大把了——头发里说不定也都是鼻涕——但这不重要，因为世界依旧飞旋如初，犹如史上最恐怖的旋转木马，在她周围摇摆不定。她不知如何让它停止，她不知道。这个游乐场没有出口。

终于，眼泪流完了。她在走廊上紧紧地蜷成一只球，沉默地等待着世界停止旋转。

这一切，罗杰都不知道。她没有向他发出呼唤，因为他不喜欢闭着眼睛走路。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这一次，他知道脚步声属于谁。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艾琳赶上。她看上去……一脸满足，仿佛一切都在按照某个她不愿与人分享的剧本进行着一般。他憎恨她那沾沾自喜的表情。因为那个表情因他而起，他因此也憎恨起了自己。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质问。

艾琳的笑靥分毫不减。“我不知道，”她说，“我又不是你，寒鸦。除非你下了不同指令，我看见‘不可能之城’后，很快就會把它抛到脑后。我猜这次你压根连信息都没保存。”

“你什么意思，我根本听不懂。”

“没错，你听不懂，”她说，“但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看，明天一早，所有这一切都会变成狂乱的梦——包括这场对话，假如没有前序事件，它也不会发生。你的大脑会将那些听不懂的部分自动删除。没错，它会对你说谎，而你会甘愿上当。唯有那样，日子才更加舒服，世界也更加舒坦。在开始建塔前，你需要更多的基石。”

“你跟别人说话也这么云里雾里的，还是说只是跟我这样？”

艾琳的双眸似在变暗。“哦，你比你想象的要幸运多了。你很幸运，他们选择了我来监视你。你很幸运，他们伤害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更幸运的是，你的妹妹属于顽强的那一类。那些枪械容易走火，所以他们需要稳住扳机。其他几对都没能存活下来。唯有你俩做到了。他们想搞明白个中缘由，想更加了解你。”

“他们是谁？”罗杰问。

“‘不可能之城’的守卫。冰水之页。但重要的还是圣杯国王。你极有可能是他这辈子都在寻找的人——你不会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他可不像其他的一些我能罗列的巫师形象，净是些欺世盗名之辈。相信我，他是个狠角色。”

罗杰瞪了她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今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与我有关，”艾琳说，“很不错。这足以说明这种事情我们经历过不止一次。时间好似皮肤：伤痕过多便会结痂。你的妹妹，她知道怎么切断时间，但未获许可，她没有拿起刀的权力。一旦获得许可，她便会切断时间。”她歪了歪头，冷静地看着他，“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叫我那么做的。”他不确定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那是种感觉，一条压根不存在的时间线上迅速破损的名为记忆的蛛网上传来的嚎叫，“你说我别无选择。”

“真的吗？如果我真那么说了，肯定有充足的理由。”艾琳变得严肃起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我之所以满嘴比喻，是因为你是只寒鸦，你是杰克·道。他们没给你插上羽毛，相反，他们给你肚子里填满了单词。太过明确的话语会直接从你身体穿过，而比喻则会滞留下来。你需要能与你为伴的东西。你需要搞清楚这一切。我帮不了你。”

“你现在就在帮我。”

“不，我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埋下了种子，因为我知道一到明早，这一切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艾琳向前走了一步。“假若我们并非在这次时间线的重设中离得如此之近，我都不会花心思做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布谷鸟’在打破现实规律时，结疤前会出现弱点。世界陷入混乱，它想要重回秩序，这就赋予我比平时更强的自由度。我就是为此而设计出来的。我跟你一样，寒鸦，我俩来自同一间实验室。我只是没有你重要罢了。至少创造我们的人是这样想的。你和我，还有你那个疯妹妹，我们会改变世界，但前提是我能让你活得足够久，并看上去足够可靠，给你足够的时间找出改变世界的方法。感恩节你不回家吗？“

罗杰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不回。”他说。

“很好。你的父母不再值得信赖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还算安全——虽然从未绝对安全过，但足够安全了。现在，他们是危险的。他们会告发你、取代你。如果圣诞节你也能待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艾琳的笑容完全没有了喜悦，“你是擅长文字的孩子。找一个会让他们相信的理由。”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如果你真的如此了解内情，为什么不帮帮我们？”

“可我就是在帮你们啊，”这一次，她的口吻中全然没了尖酸讽刺与阴阳怪气，她所说的即她所理解的事实，“你还羽翼未丰，无法挺身战斗。现在引人注意无异于自寻死路，对你俩来说都是如此。所以，在打破那层外壳、开始开疆拓土前，我必须确保你不仅活着，还得活蹦乱跳的活着。你不能仅仅因为厌倦了中间部分，就直接跳到故事的结尾。那样，你根本存活不下来。”

罗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咂摸着这几句话，跟开头的那几句比较着。终于，他问道，“你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尝试过了？”

她笑了，笑容一闪而过，如刀锋般锐利，“你总算明白了。回家吧。回去睡一觉。忘了这一切，但别忘了告诉爸妈你不回去了。这是唯一你必须记住的事情。”

“艾琳——”

她转身离开，“不可能之城再会，寒鸦。”话刚出口，她便不见了，消失在迷宫般的伯克利街道中，留他一人在原地张望。

罗杰盯着她消失前所在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了起来，开始时是漫步徐行，但渐渐加快了速度，开始奔跑，到家前的最后两个街区变成了全速冲刺。开门的时候，他试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的床边总是放着一本空白的本子。他试图记住写下自己的梦境，但大多时候，他的早晨是由一系列寻找咖啡、香烟与裤子的混乱、匆忙瞬间所组成的，因为五分钟后，早课就要开始。他抓起那个本子，抄起离他最近的一支铅笔，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始疯狂地写了起来。他就这样写着，直到手腕发痛，手掌感觉又热又紧，像胀大了三倍，尽管肉眼看来毫无变化。当他完成的时候——当他写下了每一个记得的片段，每一丝情绪，每一处印象，艾琳说过的每句话——盯着纸页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斜着身子倒了下去，身心俱疲。

脑袋还没碰到枕头，他就已经睡着了。

清晨如期而至，因为昨晚忘记拉上窗帘，阳光径直穿过卧室窗户洒了进来。罗杰闷哼几声，翻了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牛仔裤的拉链卡进了皮肉，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脱衣服。甚至连鞋子都还在脚上。他头痛欲裂，像是宿醉一般，可昨晚他明明是在道奇那儿啊，道奇又不喝酒。当然，她偶尔也会抽抽大麻，或是其他什么娱乐性的致幻剂。但酒精，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不喜欢把自己搞得邋邋遢遢。和她在一起时，他也不喜欢。要是喝醉酒抓到了自己的把柄，道奇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坐起身来，头依旧昏昏沉沉的。那本“梦境之书”斜放在床头;他定是在昨夜的某个时刻醒来过。他拿起书，打开，看着里面潦草的字迹。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涂鸦。仿佛是为某个有关《飞跃伍德沃德墙》的反乌托邦梦魇列了个大纲，许多他认识的人混淆成为其中的角色。

“天啊，齐布，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嘟哝着，干笑了几声，这个动作引发了一阵咳嗽，肺里的隔夜痰起伏撕裂。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抽烟这件事上。这个念头令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多么需要一根香烟。他于是站起身来，将本子丢在一边，走出房去，开始了新的一天。

当他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决定好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待到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偏差

时间线：2008年12月22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3：11（6天后）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道奇从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中强行撤出，朝门飞奔而去，留下铺满整张桌子的工艺装饰品。

厨房里，希瑟·切斯维奇正笑着将番薯塞进烤箱。道奇邀人参加感恩节晚宴，这一天似乎她等了好多年。在她心里，女儿自然是最重要的，可当妈的免不了担心。而她尤其如此。一直以来，道奇都不善交友，也从不介意大部分时间独自跟数学书与棋盘呆在一块。即使是国际象棋——最初是想让她多参与社交，毕竟这种二人游戏一个人很难单独玩起来——也没有带来希瑟预期的效果。比赛了不过两年后，道奇便宣布退役，声称这项运动并不公平。

虽然她永远不会承认，但希瑟已经开始担心她聪明美丽的女儿，在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其他选项前，便终老一生了。于是，当她提出要带同学回家吃一顿真正的家庭大餐时，希瑟和彼得很高兴地同意了。得知道奇终于交到了朋友，买只大点儿的火鸡不过是个小代价。

客厅里传来的笑声如音乐般悦耳。她认得道奇的声音，高昂尖锐，永远兴奋，每两个词音调就会拔一个尖，好像担心不表现出自己的喜悦谈话就会停止。底下的男性声音她并不熟悉，那是个男高音，清澈透亮，与道奇偶尔发出的重音交相辉映。第三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女性，比道奇的更低沉，底色平稳，体现出说话者沉默冷静的处事风格。第四个声音也是女的，比另几个更高、更甜美。四个声音成为一部美妙的混响，自希瑟把女儿从机场接回家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等着听到这些声音，当你拥有一个女儿，客厅里就应该发出这种声音才对。

她走进厨房门口，并不对围裙上的蔓越莓酱和手上的面粉感到羞耻。她不担心自己的出现会让道奇在朋友面前感到尴尬。今天可是感恩节，这帮研究生唯一关心的只会是食物。“你们好。”还没看见他们，她的脸上便已经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但很快，她的笑容就凝固了。

第一个女性声音肯定属于那个穿着牛仔裤、绿色运动衫，身材凹凸有致的矮个女孩。她的头发是草莓金色，不知怎么，这让希瑟想到了医用棉球里渗出的血的颜色，既不是粉色，也非红色，而是一种独特的色泽，像大屠杀过后的颜色。她蓝色的眼眸发出冷光，虹膜边缘镶嵌着一圈令人惊异的黑。不可否认，她很漂亮，但她看希瑟的样子像是一条看着老鼠的蛇。有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希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心肌扩张、收缩，随时可能中断。

希瑟将第二个女性声音分配给了那个苗条的印度女孩。她的皮肤呈棕色，一头黑发，可爱至极，穿着件有点过于正式的黄色背心裙。这么薄的裙子在国内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够保暖。加利福尼亚州永恒的春天于她而言像是一种祝福。她看起来也像个捕食者，只是方式不同：她是只鹰，而非老虎，更安全、更遥远，观察着世界，同时也属于这个世界。

奇怪的是，神似捕食者的女孩们并非问题所在。希瑟以前見过道奇的同学，那些才华横溢的天才少年们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拿来衡量自己才华的高低。他们的天性就是捕食者，是口含金钥匙的天选之子，害怕自己的棱角被世界磨平，认为父母的爱取决于自己拿到满分的次数。希瑟对他们总是很友善，希望他们也能对自己那笨拙又敏感的女儿好些，道奇总是将自己的天赋视为一场游戏，而非某种与生俱来的召唤。道奇也许可以和这些孩子相处得不错。但不可避免地，道奇永远都在数学领域胜人一筹，在抽象思维里矮人一截;同学们对她的态度不是当成对手避之不及，就是当作累赘弃之不顾。不过，让希瑟感到担心的并非那些神似捕食者的女孩们。

她担心的是那个男孩。

道奇在女孩中很高，他于男孩而言却很矮;两人并排站着时，几乎一样高。他一头棕发，眼睛却和她的一样，是褐色，瞳孔周围渐变为白色，看上去像个瞎子。眼睛颜色这么淡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见。

他们的体型相近，除了性别差异外：他的肩膀更宽，臀部更窄;她的脸更圆，但下面的头骨结构却如此相似，让希瑟惊得屏住了呼吸。

至于他们的脸。

希瑟·切斯维奇等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她一直在等着门铃响起，等着一个鼻子上长雀斑的红发女人出现在门口，言辞礼貌地说自己犯了个错误，她想要回自己的女儿，希望他们能理解。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做准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法律争端，以及大发雷霆、怒吼“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的道奇。这些，她都没等来。她差点就觉得另一只鞋子不会掉下来了。可就在此刻，它却悄然而至。这个带着礼貌笑容的青年与她的女儿如此相像，像到她的身体几乎开始发疼。

你知道他和你长得有多相像吗？脑子里想着这个，她却强迫自己开了口。“你们好，”她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然后伸出手，道：“我是希瑟，道奇的母亲。”

“我叫艾琳，”第一个女孩说着，轻轻握住希瑟伸出的手。“您家真漂亮。”

“谢谢，”希瑟说。

“我叫斯米塔，”第二个女孩说，“感谢您的邀请。不然我就得独自过节了。”

“胡说，该我们高兴才对，”希瑟说，“人越多越好。”

轮到那个男孩了。他微笑着和她握手，“我是罗杰，”他说，“我知道我是最后一刻才加入的。真荣幸能来您家。”

他有着浓厚的新英格兰口音，跟煎饼面糊一样粘稠，从每个词里渗出来。希瑟又一次屏住了呼吸，这次是因为害怕。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的康复也过去了很多年，可伤害她的男孩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男孩说话也带着新英格兰口音。（报纸上当时说的是波士顿口音，因为那更容易辨别。）

罗杰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同情。仿佛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因恐惧而不敢说出口的话。

笑容正一寸寸地从道奇脸上消逝。

有些问题确实需要问出来，但希瑟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她拒絕这么做。于是，她换上笑脸，这次更加真诚，转向女儿说：“爸爸在后院准备火鸡，厨房里有我看着呢。要不，你拿些喝的，带你朋友去露台玩会儿？”

“好的，妈妈，”道奇的五官舒展开来。她跳过去亲了亲母亲的脸颊，然后转身问朋友们，“咖啡、柠檬水还是根汁汽水？”

“根汁汽水，”艾琳说。

“柠檬水，”斯米塔说。

“咖啡，”罗杰的语气中带着大多数人提到名人、圣人或度假胜地时才会有的尊敬。这一次，希瑟的微笑是真诚的。他们间的相处如此轻松，罗杰不可能与发生在她家小公主身上的事情有任何关系。

绝不可能。

切斯维奇家的房子虽称不上豪华，也算得上宽敞，特别考虑到它是靠一位教授的薪水支撑着的。罗杰看着大教堂般高屋顶的客厅与硬木地板铺就的走廊，感觉自己犯了个错误。感恩节应该在一栋满是踢脚线与天花板上布满整修印记的殖民时期老房子里度过才对。墙纸上应该有磨损的迹象，而非眼前这种陈列室般的锃光瓦亮。

道奇望了他一眼，做了个同情的鬼脸，说：“小时候我爸妈曾担心我们不得不卖掉房子，然后搬走。爸爸虽然有终身教职，但预算一旦削减，系部都没了，终身教职也不能保障工作。他们从妈妈的祖父母那里继承了这所房子。我从未见过他们，只知道曾祖父是个苹果大王之类的人，他们当时很有钱。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想把什么地方弄得一团糟的话，要么回自己房间，要么到外面去。”

罗杰的脑海中浮现出血渗入地面，在永远无法清洗的地方以永远无从清理的方式弄出一团糟的画面。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改变任何事。过去如同刻在石头上的字迹，他并非雕刻家;他无法回到过去，阻止那种事情发生。

不知怎的，这个想法像只嗡嗡作响的蚊子一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并非雕刻家，这种表达方式挺奇怪。这说明别人可能是，说明这种类型的雕刻家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显然，他需要更多咖啡。他边喝边听道奇介绍着房屋翻修的情况，以及多年来自己在各类数学大赛上拿的那些奖金如何用到了这栋房子上——当然，总是经过她同意，有时甚至是她自己坚持要这么做。

走廊尽头有扇门，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后院及里面的玫瑰。他看着那些玫瑰，那些小时候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总是那么娇嫩欲滴的玫瑰，跟生长在“上下奇境”里的玫瑰一模一样。

此刻，它们暗淡无光，与普通玫瑰并无二致。他叹了口气。道奇看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上眼，假装打了个哈欠，随即透过她的双眼，向外张望。他又看到了记忆中无比娇艳的玫瑰。

不知道她从他的眼中能看到怎样的世界。

“你昨晚没睡吗？”艾琳问。

他睁开双眼。就在那之前，他透过道奇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她的头发是草莓金色，而非他一直以为的灰白;双颊泛红，尽管天气没那么暖，尽管他们没做任何足以令她脸红的事情。奇怪的是，这样子的她更迷人了。依旧危险，却夹杂着美丽，所以是他能接受的那种危险。

随后，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颜色褪去，世界就此少了一层意义。“睡得不够，”他笑着耸耸肩，“终于能吃一顿真正的大餐了，我兴奋得睡不着。你要是觉得有啥问题，去告我好了。”

“研究生想吃点好的就要被拉去受审的话，那咱们都得完蛋，”道奇说着将他拽进后院。父亲正站在篱笆边上——它看上去比小时候要高大牢固得多，那时道奇对水沟的迷恋还是安全的，还未演变成大型灾难——摆弄着烧烤架，芦笋与玉米在架子上滋滋作响。看见他们，他挥手致意。四人也都朝他挥手，却没有人上前。为了不让头发着火，最好还是离喜欢玩火的人远点。

露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他们将在那里吃晚饭，两扇滑动玻璃门通向希瑟正在工作的厨房。他们绕了好大一圈才到露台是为了不打扰她们做饭，这一点显而易见。当道奇把他们带到露台边上的一张小桌子前，机警地说“我马上回来”时，他们对此更加确信。

没等他们反对，她就消失不见了。罗杰和艾琳交换了个眼色，“看来我们要被亮片包裹全身了。”

“手工活动具有传染性，能在任何时候感染任何人，”她冷冷地说。

“所以要进行安全的手工活动，”斯米塔说。艾琳笑了。道奇回来时带了满满一篮子的食物，笑着全都扔在桌上。

“我本来在里面都安排好了，可妈妈说我们得搬到外面来，因为她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四个人。”她高兴地说，然后打开篮子，“谁想来串爆米花串1？”

“还有其他选项吗？”罗杰问。

“我们还需要更多纸链，”道奇说。

“也许你应该邀请坎迪斯来参加这个派对，”艾琳边说边狐疑地看着那碗蔓越莓，“她是学儿童教育的。这种活动对她来说就像期末考试。”

“坎迪斯昨天飞回波特兰了，”道奇说，向天空挥了挥手，好像在示意坎迪斯飞行的弧线，“此外，她是个素食主义者。我想她不会喜欢在我家感恩节发生的大屠杀。”

“那么，我代表全世界的肉食者，提前对这场屠杀表示感谢。”罗杰平静地说，“我来串爆米花串吧，道奇。这能有多难？”

事实证明这事儿还真是有些难度。爆米花脆，蔓越莓滑，串起来的时候握太紧会碎，握太松又无法固定住。这项工作是需要技巧的，小时候的他可能轻车熟路，现在的他已经不具备这种技能了。似乎只有艾琳掌握了诀窍：在她手上，工艺品显得很是服帖，针每次都能找对角度穿过。露台一片安静，只有不时响起的剪刀剪开彩纸的声音、轻柔的嘀咕声，以及远处道奇父亲在烧烤架边亲切的咒骂声。

一个男性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罗杰知道这是彼得·切斯维奇过来了——他无数次通过道奇的耳朵听过这个声音，从自己的耳朵里只听过一次——“能看到一个正常的爆米花串真好，在道奇手里总是被做成了爆米花版的斐波那契序列，蔓越莓就是该注意的数字间的标记。”

“真是让人毫不意外。”斯米塔说。

“爸爸，人家四岁的时候，你还觉得这很可爱呢，”道奇从手里的纸链上抬起头。她皱着鼻头，抿嘴撒娇的样子让她看上去更年轻了。那样子既讨人喜爱，又有些古怪。罗杰只在他俩在房间中独处时才见过她如此放下心防的样子，她拿着记号笔，而他默不作声。

“现在也很可爱呀，”彼得说，“不跟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吗？”

艾琳和斯米塔经历过这种事情，知道接下来的步骤。她们转过身，脸上挂起微笑。罗杰也照做了，不同的是，他的微笑像粘在脸上似的，厚重紧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崩裂，掉落在地上。相较之下，道奇母亲那一关算是好过的。

我还是回家算了，他感觉自己全身紧张瑟缩。不行，还不能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但就是知道。他就是知道。现在回家，一切都将终结。

但眼前的处境确实不好过。“这是艾琳，我的室友之一;斯米塔，生物系的同学。还有罗杰，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包容我的伙伴。”

“很高兴见到您，切斯维奇先生，”艾琳说着伸出手。

彼得笑着向她展示他油乎乎的双手，“一般情况下，我是完全支持正式场合的社交礼仪的。可现在，我还是不要碰你为好。”他说道，“等我洗完了手，咱们再握不迟。”

“没问题，”艾琳答。

“您好，先生，”斯米塔说。

彼得的注意力转移到罗杰身上，上下打量。尽管罗杰并不清楚道奇在高中时从未约会过——约会耽误她做重要的事情，比如家庭作业——但他可以从她父亲脸上的表情读到这条信息。作为好几个女孩带回家的第一个男孩，他认得那个表情，同时掺杂着希望与怀疑，好像他要么将拯救他们的女儿，要么就会毁了她们一样。

真不让人意外呢，他暗忖道，一边刻意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说：“很高兴见到您，先生。”

就像之前希瑟一样，彼得僵在原地，脸上全没了血色，雕像一般沉默地凝视着罗杰。

“你能带我去洗手间吗？”艾琳突然看着道奇问。

“但——”她想幫忙。这个想法在她的声音以及那个绝望不安的单音节里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她想帮忙补救当下即将发生的事。罗杰救了她的命，而她父亲毕竟是她父亲，她希望他俩能够和平共处，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他俩的世界。在她看来，他俩对自己的未来至关重要，那是一个自己仔细用方程式换算过的完美未来。

“我真的需要上洗手间，”艾琳咬紧牙关，嘴里发出的音节紧凑短促。

“我也想知道洗手间在哪儿，”斯米塔说。

道奇叹了口气。她明白自己必须履行女主人的职责，尽管她不想这么做。“我马上回来，”她对罗杰与父亲说，两个人都没在听。她站起身，示意其他女孩跟上，三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罗杰一动不动。他看着彼得，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可以试着解释—— 一直以来，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变得很有说服力——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试图解释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给他造成很大伤害。他深知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保持沉默，这样事情才不会变得更糟。

终于，彼得开了腔，几乎以一种谈论天气式的平淡口吻，“你以为我不会认出你的声音？你以为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跟我女儿同坐一桌，而我会不记得你？”

“不，先生，”罗杰说，“我本不打算来，因为我知道您肯定在家，而我不想毁了您的感恩节。但我最终总是要见到您的，这没有办法避免。而且这似乎是最好的见面方式了，在这里至少不会我一开口，您就去叫警察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叫警察？”

“道奇会崩溃。”这几个词短小精悍，却完全正确。它们代表了两人都希望避免的事情，因此不会受到质疑，尽管这句话完全改变了对话的氛围。罗杰仍然坐着。贸然起身会被认为是挑衅，尽管他相当确定彼得·切斯维奇比自己高，“她带我来见你们这些家人，是因为你们对她很重要，她希望我们和平相处。”

彼得的双眸如同钢铁般坚毅，“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救了她的命，先生。就这样。”罗杰摇摇头，“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人在剑桥。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警察一介入，你就会检查大学的电话日志，所以你知道这个电话来自马萨诸塞州。”而且还是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那个电话已经不存在了。罗杰上次在波士顿乘地铁经过哈佛广场时，看到所有付费电话都被移走了。他当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仿佛某个极其重要且永恒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般。时间之河滚滚向前，唯有死者被弃之不顾。）

多年以来，彼得一直知道道奇的伤口是自己造成的;而那个波士顿男孩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掩饰真相。不过……“如果你不在现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罗杰说，这是真的，一直都是。即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毫无联系，即便他曾有其他人来填补她的缺席留下的空白，但他仍旧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与其随便找个人填补内心的缺口，她更愿意独自忍受，有时他希望自己也可以那么专一、坚强。“她一出事，我就会知道。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这就是事实。我永远不会伤害她。我甚至会为了保护她而不惜牺牲自己。”

彼得犹豫着。五年来一直想说的那些话要咽下去很难，可罗杰眼眸中闪烁的证据却更加难以否认，“她看起来……很快乐。”

“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

彼得的表情又变了，他对这句话的解读一览无遗地显露在脸上。罗杰花了好大气力才忍住没大笑出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保证。”他说，“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在争论用以描述数学的语言。她在准确性方面总是要求很高。”

“这才是我的女儿，”彼得笑了。或许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艾琳从卫生间——金丝雀黄与奶油色的墙壁，墙上有鲸鱼的照片，窗台上散发着海贝的香味，十足的“加利福尼亚州风情”——走了出来。她侧身让斯米塔从身边经过，却发现道奇还在客厅里等待，于是停下脚步，扬起眉头。

“怎么了？”她问。

“你觉得我爸会杀了罗杰吗？”道奇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她在等待的时候就一直憋在肚子里。

“应该不会，”艾琳说，“我是说，他有能力做到，但毁尸灭迹会很麻烦，这意味着晚饭会推迟。最好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

道奇吓坏了。那个表情很是有趣——道奇发脾气的时候会非常夸张、戏剧化，比电视上大部分节目更有娱乐效果。而且此时，艾琳满脑子只想着准时开饭，对挑起冲突完全不感兴趣。冲突很快就会大规模爆发，没必要在那之前刻意煽动。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说，“我知道关于波士顿男孩的一些事情——你别那么惊讶，我也是会用搜索引擎的人，不做点背景调查，怎么敢跟人合租——但我也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罗杰根本不在加利福尼亚州。你爸和罗杰会怒目对峙一会儿，然后也就过去了。不过是些父权制度的糟粕。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应该讨厌这些事才对;但同时，我们又会觉得他们翘起羽毛，互相炫耀的样子有点可爱。”

道奇眨巴着眼，然后问道：“你觉得我爸会以为我在和罗杰约会吗？”

艾琳私以为，任何一个看过他们俩在一起超过三十秒的人都会觉得两人是兄妹，“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罗杰是你哥啊，还记得吗？”

内疚爬上道奇的脸，几近滑稽。“嗯，关于那个嘛……”

“没事。我知道你俩都是被收养的。你爸还不知道，对吧？”

“对，”道奇摇了摇头。“我们还没找到机会告诉他。”

艾琳笑了，“这将会是一顿多么有趣的晚餐啊！”

微笑一直持续到斯米塔从洗手间出来。艾琳随即转身朝后门走去，她缓步慢行，鼓舞道奇像小鴨子一样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跟上。道奇已经慌了神，她不想再火上浇油了。看着她惶恐不安、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样子虽然有趣，但凡事都有个度，一旦过了这个度，道奇就会崩溃，后果将不堪设想。上一次重置才过去没多久，再来一回的话时间线将无法承受。更糟糕的是，如果再次重置，罗杰就有可能回波士顿家里，那一切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后院里，罗杰还在串着爆米花和蔓越莓，彼得则回到了烤架前。艾琳撤到一侧，身后的道奇看到这幅画面，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说，“没发生流血事件。”

“看见没？”艾琳说，“我告诉过你，一些事情说开了就没事了。走吧。”

三人回到座位上。罗杰没有抬头，只默默地将一颗蔓越莓插到针上，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忘了你俩拽走道奇，留下我一个人这件事的。你们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我话撂在这，咱们今天算是结下梁子了。”

“那我得在日程表上做个标记了，”斯米塔说，“未来的我肯定会对今天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他竟然觉得自己很会扮狠，多可爱啊。”艾琳拿起一张彩纸，“谁能给我些胶水？”

“我觉得你刚刚的样子很吓人，”道奇递给艾琳一根胶棒。

“谢谢，”罗杰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微笑，“一切都很好。小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没人挨揍，我也觉得他接受我出现在这儿了。或者，就算他还介意，但至少没叫我滚开，这我还是能接受的。”

“挺好，”道奇回了他一个微笑。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唯一的声音是彩纸摩擦的沙沙声、剪刀发出的咔嚓声以及偶尔针扎到手指时罗杰发出的轻微咒骂声。当玻璃门滑开，希瑟从里面走出来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来吧，大伙儿，”她说，“布置房子的时候到了。罗杰，你个子最高;道奇，你知道什么东西挂在什么地方。艾琳，斯米塔，你俩能帮我弄餐具吗？”

“当然，切斯维奇太太，”艾琳突然变得彬彬有礼。她起身跟在希瑟身后进了屋，留下其他人在她身后不停眨眼。

“这才吓人，”道奇说。

“该我上场了，”斯米塔小跑着跟上艾琳。

“我不知道艾琳还能变得这么‘友好’，”罗杰说着举起串好的爆米花-蔓越莓串，“这个挂哪里？”

“跟我来，”道奇起身，罗杰紧随其后。

接下来的几分钟证实了人是永远不会真正长大的，无论他们如何说服自己不再做孩子气的事情，宣称不再怀念过去那些简单仪式。只见罗杰手捧纸链与爆米花串，在道奇的指引下攀上高处悬挂起来。希瑟、斯米塔和艾琳则在他们身后走动着摆盘：先是餐盘与餐具，然后是托盘、一篮篮春卷、一盘盘玉米。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将所有东西都置办妥帖，罗杰与道奇更是无暇分心。

彼得手捧火鸡走了过来，那只大鸟在他手中像份祭品。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两个小家伙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成功地在门廊顶上系上了小学校园才会有的纸链，纸链末端欢快地缠绕在支撑梁上。道奇此刻正站在折梯上，罗杰扶着她的髋，好让她绑紧最后一串装饰。这幅画面是如此重要而又影响深远，显得精确而完美，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内心甚至觉得这俩孩子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一同长大的，仿佛自打女儿与她哥哥用剪刀不会伤到自己时起，两人就每年为感恩节装饰屋子了。

恍惚的一刻转瞬即逝。彼得·切斯维齐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那句话：“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你们有血缘关系？”

道奇差点没从梯子上跳下来。如果不是罗杰在下面扶着，她会摔得很惨。只见她扭动着身子，抱歉地蹙着眉头说：“我们还不能确定呢，爸爸。还需要检测才能知道。回到学校后，斯米塔就会给我们验血。”

“那不过是走流程罢了，”彼得说，“你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否则你不会带他回家。”

“我可跟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亲戚关系，”艾琳说，“斯米塔也是。”

“你们不同，”彼得说。“我們从未想过要把道奇锁在家里，之前也接待过她的同学，但都不是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来的，甚至都没在家里吃过饭。她从未带男孩回过家，更别提跟她如此相像的男孩了。”

“我们也没有长得很像啦，”道奇抗议道。

“像，太像了，”希瑟走到丈夫身侧，“你习惯了每天在镜子中看见自已，当然看不出来，在我们眼里可完全不同。你俩如此相像，像到让我心疼。”

艾琳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被家长审视和关注的双重压力令他们手足无措。从他们的反应中，她能了解到很多东西。

她的职责一部分是观察他们，一部分是保护他们，还有一部分是随时准备摧毁他们：发现弱点——无论多小——并知道如何利用。他们在学术环境里如鱼得水，可以团结对抗学校提出的任何挑战。早期的联系又让两人没流几滴眼泪就度过了本科阶段的学习;基于那些高中前没有取得联系的案例，如果小时候没有建立起联系，两人在不擅长的学科内会毫无希望。道奇永远都不会成为一名语言学家，就像罗杰不会成为数学家一样，但互教互学，他们比其他学生在对方的领域里学得还多。两人通过对方达到了某种平衡。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做好了面对父母的准备——尽管面对道奇的父母总比面对罗杰的父母强，至少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她好，而非为了实验结果。

斯米塔从厨房里走出来。此时此刻，她一言不发，观察着，体会着。

“你也是被领养的吗？”彼得看着罗杰问道。

这个问题里包含了太多信息。罗杰不由自主地分析起来，发现下面布满层层细节与内涵，以及几杯酒下肚前彼得不会说出口的故事。然而，最重要的问题——那个定义一切的问题——必须先说清楚，否则就会让所有人讳莫如深。

“是的，先生，我是领养的，”罗杰说，“道奇跟我曾经比较过，我俩同年同日出生，都有秘密档案。我跟我的原生家庭没有任何联系，说实话，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找他们。我深爱着我的家人。只是……”他扭头看着道奇，耸了耸肩。

道奇接过话头。她依然是更善于撒谎的那个，尽管不如他那么令人信服。有时候不是她的用词有问题，而是用词的方式。“我们是在象棋训练营相遇的，你们还记得吗？”

希瑟睁大了眼睛。“你想去剑桥见的那个笔友。道奇，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清楚呢？”

“因为是我叫她别来的。”罗杰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自称是我妹妹的女孩，我吓坏了。学校里的同学都在嘲笑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可事实不是那样的。能被领养就说明父母爱我胜过一切。他们从全世界的孩子中选择了我。如果与道奇见面后证实她说的没错，那一切就都将改变。我们的生父生母会从天而降，将我们从爱我们的人身边带走。”

艾琳一言不发。这场对话轮不到她发言。无论是意外还是因为他的脑海中残留着老时间线里真实事件的模糊记忆，他说的出奇地接近事实。“布谷鸟”一旦过早建立联系，就会被分开。这条铁律颠扑不破，从未变过，其余威依然笼罩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我当时就想，如果他真是我哥，真的如此爱我，就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道奇轻松地将谎言编了下去。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架势真够吓人的，若真一同长大，那还了得。“所以我才没提这事。后来，我去马瑟诸塞州参加象棋大师赛的时候又遇见了他。随后又失去了联系，在我……在我伤害自己那次之后。”

她低下头，两颊烧得通红，仿佛院子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赦免她过去犯下的罪行。她没提让所有人误以为罗杰是持刀者的事，她也不需要提。她的忏悔在沉默中崭露无遗。

彼得和希瑟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他们扭回头再次看向三个家伙时，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她的掺杂着悲伤，而他则看上去有些紧张。

“感恩节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刻，”她说，“我们开饭吧！”

那天晚上，艾琳和斯米塔睡在道奇房间的地板上，罗杰睡在客房。主卧里，床上的希瑟转向身边的丈夫，问道：“你真的相信她随便转个身，就碰巧撞见了自己的孪生哥哥？”

“孪生”这个词毫不夸张地进入谈话。他们出生于同一天，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眸，一模一样的骨架，连紧张、毫不妥协的姿态都一样。道奇站立的姿势，对最轻微的声音的反应都显示了这一点。罗杰似乎更加放松，但实际上，他与道奇一样敏感，他只是更善于掩藏。

“看上去确实如此，”彼得说。

希瑟摇了摇头，“连名字都这么相像。感谢上帝，这俩苦命孩子没有一起长大。你能想象吗？”

“不知道他父母在领养的时候是否也有‘不准改名字’的附加条件，”彼得说。

“有些人就不配拥有给孩子命名的权利。”

“的确，”他同意道。

希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猜我应该觉得被骗了才对。她像走私物品一样将他弄过国界线，木已成舟，让我们再也无法反对。但是，说真的，我只感到一阵放松。她有一个哥哥，一个跟她年龄相仿，了解她的思维方式的人。这对她来说能是什么坏事呢？”

“当然不是坏事。”彼得说着，给了妻子一个晚安吻。

走廊的另一端，躺在床上的道奇还没入睡。她盯着天花板上慢慢变暗的星座图，这么多年过去了，充了电它依然能发光;她能从星图的亮度判断时间。她想与罗杰对话，想问他关于晚餐、她父母以及整场拜访的感受。可她不能。斯米塔应该睡着了，可艾琳也在房间里，离她如此之近，肯定会听到她自说自话的声音。

我们应该更刻苦地练习“无声沟通”技巧的，她暗忖，一边数着星星，试图睡去。

艾琳听着道奇的呼吸声慢慢平稳，变得低沉缓慢，陷入梦乡。确认道奇确实睡着了后，她睁开双眼，抬手拂去盖在脸上的头发，用古苏美尔语默默数到十。年轻的数学家一动不动。她还没有觉醒，终有一天，身边的人哪怕想起数字，她都能察觉。现在，艾琳还不想冒这个险，毕竟他俩还在一起，而且都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寻找着任何风吹草动，直到确定没事才站起来，朝门边走去。

屋内空气凝滞。她肯定罗杰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两只“布谷鸟”离得如此之近，不是时刻警惕、轮班入睡、互相照应，就是以两人自己还没弄懂的方式完全放松、完全同步。艾琳等不及想看到两人得知相互间的纠缠有多深时脸上的表情。

这栋房子并非为战争而建，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诉说着和平、慵懒;准备迎接战争的人没有谁会选用奶油色地毯或者柔和色调的墙纸。艾琳在一张全家福面前停了下来，那是道奇一家在迪士尼世界的睡美人城堡前拍摄的。照片里的道奇看上去才十二岁，头戴米老鼠耳朵，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那时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烦恼还是一个突然不跟她说话了的假想好友，以及一连串啥也不懂的数学老师。她的父母红光满面，脸上洋溢着爱与满足。正是这类事情让那些“布谷鸟”们异常危险，在他们通往“不可能之城”的路上，有些砖块并非由星尘与风蚀所造就，而是真实世界里锻造出的红色宝石。在真实世界中，炼金术被认为是幻想，永生则是天方夜谭。

“你把他们造得太过正常了，这就是你搞砸的地方，”她摸着相框，喃喃自语。随后，她继续前行，穿过后门，走进加利福利亚州一片墨绿色的夜景中。

达伦死后，艾琳离开实验室去了纽约。她被送往一个忠诚如米德尔顿一家的寄养家庭，在那里学习、成长，以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使命。她的“母亲”教她像使用兵器一样运用礼貌。涂上眼线和口红，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这些“兵器”足以刺穿皮肤、骨骼与社交障碍。她的“父亲”则教她如何在一分钟内拆卸步枪、擦干净，再重新组装回去;让她经历足以令军校骄傲的残酷无情的训练。他们一直都在为荣耀而奋斗，为了能在“不可能之城”获得一席之地而奋斗。为此，他们将她训练成了可以改变世界的武器。

武器的问題在于：它们可以指向任何方向。她在篱笆边的草坪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正是另一条时间线上道奇坐过的椅子，当罗杰的生活分崩离析时，她正坐在这把椅子上;正是坐在这把椅子上，为了将罗杰从他父母的选择中救下，她重设了时间线）拨出去的那个号码在任何目录、数据库里都找不到，就连电话公司都很难确定其拥有者是谁。

对不起了，道奇，她暗忖，一边将手机举到耳边，等待着。

电话中传来咔嚓一声，“请汇报，”一个声音传来。

“米德尔顿一踏进他们家，切斯维齐的父母就认出他俩间的血缘关系了。”她说，“还问实验对象是否知道两人间的亲属关系，他们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两名实验对象的关系越来越近，但还没有显示出第二阶段反应的迹象。他们依然是独立的个体，无需分离处理。请作下一步指示。”

千万别让我杀了她父母，她暗忖。道奇并非她最喜欢的人。于她而言，道奇更像是一件有用的工具，为了让计划成功，她还必须继续有用下去——可这并不代表她想将她变成孤儿。“白嘴鸦”的稳定性一直颇受怀疑，他们漂泊在一个充斥着冲突的世界里，随时可能爆炸，需要来自“寒鸦”们的约束。现在杀死道奇父母可能会让她与罗杰彻底反目，后果将不堪设想。

“继续观察，”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之后我们会作进一步的指示。”咔嚓一声，通话终止。

艾琳靠进椅子里，闭上双眼。又一个障碍被清除了。

在峰回路转之前，暴风雨只会越来越猛烈。

生物学

时间线：2008年12月8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6：01（不久之后）

罗杰与道奇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抬头盯着米黄色天花板贴砖上散落着的形状不规则的小洞。

“有多少个？”罗杰问。他故意不去看身边那个给他胳膊上扎针的女人。都是他自找的，他明白这一点，但这并没有让整个过程变得好受哪怕一点点。

“贴砖还是洞？”道奇问。她的血已经抽好了，手肘上贴着固定棉球的胶带，手里捧着插着弯吸管的盒装果汁。哦，他太想要那盒果汁了。自从小学时刘易斯小姐（他永远都记得她）让他们从家里带果汁在周五的讲故事环节互换以来，他再也没有这么想要别人手上的东西了。

“贴砖。”

“六十四块。”

“洞呢。”

道奇飞瞄一眼，拿眼神估摸了一下四个不同片区的瓷砖，然后轻声笑了。她啜了一口果汁，说：“六千二百零八块。”

“厉害。”罗杰闭上双眼，瞬间视角转换，他正透着道奇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次没有绚丽的颜色好欣赏，只有米黄色的瓷砖以及将瓷砖固定住的金属支架。“斯米塔有告诉你我们回来的原因吗？还是说，你也觉得这是个谜？”

“我觉得一切都是谜。”道奇扭过头看着他。

从外部看罗杰自己的身体总是令人感到迷惘。单是视角的变化就能从很大程度上解释别人对自己外表的反应。身旁的女人正在拔針，他的血是如此的红，红得危险，红得决绝，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应该被它吸引还是感到害怕。

“斯米塔马上就过来，”女人没等他们问任何其他问题，便消失在了门后。

在这短暂的时间间隔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嘿，道奇。你知道我是个色盲吗？”

“知道，因为你总是让我帮你看一些东西。”

“我喜欢将颜色与代表它们的文字配上对的感觉，”他说，“我在想……你的眼睛是不是也有什么毛病？”

道奇眨了眨眼，“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注意到过？”

“没有……”

“你现在离我有多远？根据你对咱俩到达房间时的记忆，而非视觉关联。”说着，她闭上双眼，切断视觉关联。

“好吧，我试试看，”他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房间的平面图，最后说，“大约三英尺？或者再多一点点？”

“明白，”道奇睁开双眼，依然看着他，“现在告诉我，我们隔着多远？”

罗杰看见自己皱起了眉头。“我……我看不出来。”

“我的纵深的感知能力很差，”道奇说，“这就是为什么我骑自行车经常会撞到东西的原因。一旦知道了某个空间有多大，我就没事了，我可以快速完成所有计算。我曾在校棒球队担任投手，大杀四方，因为我了解体育场的尺寸。进入一个新空间时，如果没有人向我提供相关数字，我就得手动计算了。这是唯一一个数字辜负我的地方。”

“嗯，”罗杰说。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门开了。斯米塔走了进来。她穿着实验室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剪贴板。罗杰睁开双眼，从道奇的视角里抽离出来。两人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将注意力全部投到斯米塔身上。

“你们两个家伙比你们想象的还麻烦，”没有开场白，也不打一声招呼，斯米塔开门见山地说。她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更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

她用更温和的语气补充道，“感谢你们回到这儿来，我很感激。”

“没事，”罗杰说，“虽然还不太明白你要我们回来的原因。难道我们的原始血样出了问题？”抽血并非度过一个下午最有趣的方式，还好验血需要的血量不多，而且抽完后肯定会得到一盒果汁。这提醒了他……“对了，我的盒装果汁呢？”

“看来我是这个校园里唯一的成年人。”斯米塔说着打开一个小冰箱，取出一盒果汁，扔给罗杰，罗杰单手抓住。“原始血样倒没啥问题。我们只是有点困惑，血样可能遭到了交叉污染，所以想再跟你们确认几件事情。”

“发现了我们有啥致命疾病吗？”道奇问，“如果是性病，那肯定是罗杰的。我可以走了吧。”

“我也爱你，”罗杰说着将吸管插入果汁盒，吸了一口。葡萄风味，还不错。

“没有发现啥致命疾病，既没有性病也没有其他病。”斯米塔对他们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我们在你俩的血样里发现了几乎相同的抗原痕迹，却没有我们希望发现的那种独特甲基……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你们一个字都听不懂，对吗？”

“听不懂，”罗杰和善地说。他在撒谎，他可能不明白整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组成它的每个词他都认识。他知道道奇不认识那些词，所以才这么说，让事情简单些。

“我们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道奇问，她需要科学来确认一个自己已经知道的答案。一旦被科学证实，它就会变成坚不可摧的事实。现在，斯米塔就代表着科学，他俩的未来都牢牢掌控在她的手中。

斯米塔笑了。那是一种颇为紧张的笑声：一个女人面对一个无法简单回答的问题时会发出的笑声，“道奇，如果你告诉我你俩是同卵双胞胎，我可能会相信你。”

“我们并非完全相同，”罗杰说。“有几处生理差异太过明显，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这我知道，”斯米塔说。“的确，通过DNA分析，我们发现你俩在生理上属于不同性别，并在你的总体外观上发现了相应的特性标记。你知道DNA测试跟验血不是一回事，对吧？验血可以排除某种关系的可能性，DNA则是用来证实这种关系的。我们一直在研究究竟是怎样的基因构成造就了你们两个讨厌鬼。从你俩的DNA里我应该能提炼出一种‘机灵鬼’基因，够我拿诺贝尔奖的了。”

“记得在获奖感言中感谢我们，”罗杰说着又喝了口果汁。

“哦，相信我，你会得到应得的所有荣誉，”斯米塔说。

“我们知道DNA测试是什么，”道奇说。“我们有提过你答应给我们做DNA测试让我们有多感激吗？因为我们确实非常、非常感激。连罗杰都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仔细一想，这事还真好笑。”

罗杰翻了个白眼，同时一刻不停地啜着果汁。终于有一次对话不需要他的参与了。可以这样一言不发地等待血糖恢复，一边听着道奇与斯米塔在对方的领域中互损对方，他甚至感到很愉快。

“他难得这么沉默。”斯米塔说，“说回你俩之前的血样：我觉得它们没有任何问题。从结果来看，我觉得它们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只是有几个在测试中帮过忙的学生想要确认结果，所以需要更多血样，这样才能进行更多实验，才能确定你俩到底是人类，还是具有超强模仿能力的火星人。我觉得是后者，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

“我们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呢，”罗杰说。

“我们为了和平而来，”道奇冷静地补充道。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你，”斯米塔说。她靠在桌子上，盯着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里却放出饶有兴趣的光。有个谜题需要解开，有些东西尚待了解。没有什么比一个求知若渴的科学家更危险的了。“你们让我帮忙验血，以确认你俩是否有亲戚关系。出于善意，我拒绝了，因为验血根本没用。相反，我同意做一系列DNA和抗原测试，只要你同意我将测试结果放在研究报告里。”

罗杰终于放下了果汁盒，眼睛眯了起来，“你干嘛要把这个事再说一遍？”

“因为我想让你们记住你们已经同意我在我的研究中使用测试结果这件事，”斯米塔说。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话已经到嘴边了，不吐不快，“你要是问你俩是否有亲属关系。答案是肯定的。是的，绝对有亲属关系。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你俩如此接近以至于你们的DNA有可能揭露更多人类发展的奥秘，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道奇在椅子上颤抖起来，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猎鸟犬。罗杰则较为放松，但整个人明显支棱了起来，无论是坐姿还是表情都透着股坚毅，像是爆发前的沉静。两人都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斯米塔依旧愉快地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制造出的紧张气氛。这是她的领域，她的激情所在，她必须说完，“已知的双胞胎形式有两种：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有一派观点认为，在某些情况下，由于染色体缺陷或其他环境条件的不同，同卵双胞胎也可能遵循不同路径成长，发展出不同的发色或性别。目前的受试者还很少，但作为研究点来说——”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能是某种奇怪的变种人？”罗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很有可能，”斯米塔说。

“所以我们有亲戚关系，”道奇说。

“毫无疑问，”斯米塔说，“你们真应该去找校报谈谈。‘被领养兄妹在校园里找到彼此’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感人故事。对了，我们希望在大约一个月后再抽一次血。”

“好的，”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足以令任何清醒思考的人感到担心。他放下果汁，站起身来，向道奇伸出一只手，“有些人欠我们一个解释。”

“没错，”说着，她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与罗杰不同，她的声音有些恍惚。从数学角度说，这的确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唯一说得通的方程。但现实世界并非总是按数学规则运行的，不管从技术上来说它是多么的正确。她展示自己的运算成果时，现实世界从不关心，“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谢谢你，斯米塔，”罗杰说。她一直在密切观察他俩。他不禁想知道，她是否曾在某种程度上怀疑过两人间的关系不太正常。血样向她吐露的事实比他预期的还多，显然，她精通血浆和血小板的语言，这是少数几种对他真正陌生的语言之一。扎针的时候，他只希望她能让道奇放松下来，不管答案是什么。可她最终给予两人的答案比他料想的更清晰、更明确。

“不用谢我。”斯米塔咧嘴一笑，露出一大排牙齿，“在剩下的日子里，我还会时不时找你们抽血的。”

“我很乐意，”罗杰说，“只要有盒装果汁就行。”

“别担心，”斯米塔说，“下一次我让你自己挑选口味。”

斯米塔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离开。道奇仍握着罗杰的手，就像妹妹握着哥哥的手一样。此情此景，很难想象两人曾质疑过两人的关系。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她看得如此入神，根本没朝窗户的方向看;她没有意识到窗外另有其人。遗憾的很，她本来可以救自已一命的。

斯米塔和其他遗传学研究生的实验室在生命科学附属楼中，主楼则被生物学、动物学和之类的学科研究占据。此外，还有些其他学科也见缝插针地在这里开辟了自己的实验室：地质学在地下室，化学在三楼。

走出大楼时会经过一组挂在天花板上的翼龙化石。铰链接合的下颌骨张得大大的，发出永恒的无声尖叫。只剩骨骼的翅膀张开着，仿佛马上就要猛扑下来，把她们中的一个带走。通常，道奇喜欢停下来欣赏这来自远古时代的化石，从它骨头的石化结构中模拟出上千条数学公式。数学就是这样，将一切活生生的东西简化为其最基础的本质，然后浩浩荡荡地向着未来前进，根本不停下里询问那个东西想要什么。数学压根就不在乎。

今天，道奇对化石也毫不在乎。她跟着罗杰走出大厅，走进加利福利亚州州凉爽的下午。时间尚早，天光尤盛，只在天边有几处黑点：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加利福利亚州的十二月，白天很短暂。

同样短暂的是晴朗的天气：一场风暴在地平线上积聚，云层与夜幕几乎以同样的速度滚滚而来。

台阶上站着几个人，几个她不认识的学生，他们随意交谈的样子仿佛此时的世界与一个小时前或一个小时后毫无二致。她可以向他们解释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觉。纵使他们愿意听，她也没有合适的词语。她能找到的只有数字，而数字向她传递的信息并非所有人都能接收到。于是，她闭口不谈，任由罗杰领着，走下楼梯，穿过方庭，走进穿越校园中央的小溪周围高高耸立、苍翠欲滴的树林中。

当初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建筑师们已然逝去，他们完成了一项貌似不可能的任务：修建一所校园，既方便学生生活，又彰显此地特色。他们洞察人性，明白只要是人，就有想要逃离人群的时候。他们将隐私做到了极致，着实令人赞叹，毕竟校园是一种宽阔、开放、体制性的存在。

罗杰和道奇在树下走着，走上一条木道，拐过一个弯，走到一条只露出半截的长凳跟前。今晚下过雨后，潮湿将会维持数天，先是地面积水，渗入土壤后，还有大量水份锁在枝叶之间。可现在，这里是驻足谈话的最佳场所。

道奇先放开罗杰的手。这本是件小事，却也是她第一次从他身边离开（除去跑开的那次）。通常情况下，她是被他抛弃的那个，不然就是竭尽所能朝着地平线狂奔的那个。现在的她却异常平静，安宁。

那些词语罗杰都认识——震惊、讶异、顿悟——但他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好让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他有妹妹了，再也不是那个住在大陆彼端、与他有着奇怪量子纠缠的随便某个女孩，而是他的妹妹，一个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人）能够理解。他想她肯定惊呆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惊呆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引诱他闭上双眼，退到两人间特有的空间里。他强行抵住诱惑。这件事真实无比，这件事必须真实。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多么需要这件事是真实的，可以开诚布公地加以谈论，让其变得真实、具象，可以坦然放下，还可以从各个角度审视，明白这件事就是真相。真实性太过重要，不能轻易委托给量子纠缠。

几英尺外，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如同欢笑，两侧的河岸在大雨过后就会决堤。头顶响起一只乌鸦的叫声，它的某个表亲马上应答了它。校园里的乌鸦都有亲戚关系，就像我们一样，罗杰暗忖，并又一次被这个令人眩晕的想法惊呆了。

道奇在长凳上坐下，手指蜷曲着紧扣住木凳，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她身体微微前倾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年轻。罗杰的大脑在快速寻找着适合当前情景的词汇（找到之后又立马摒弃，扭头去寻找更好、更大气的词汇）。她则像是在自己的时间线上来回穿梭着，找寻着处理当前情况的最佳心理年纪。

终于，是她先开了腔，小声道：“我的判断没错。”

“是的，”他同意道。

“咱们确实是兄妹。”

“是的。”

“但咱们不……太正常，跟别人不一样。咱身上的一些东西是被认为制造出来的，而非天生的。”

“没错，”他又说了一遍。此刻正确的做法是让她自己摸索着措辞。他的措辞会过于精准，而此刻，过于精准的措辞只会让两人都难以幸免。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寻找对方。他们不该把我们分开。安排领养的那些人——不管他们是谁——都不该把我们分开。”愤怒从她的声音里渗出。他们怎么敢？一群老官僚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的命运？有什么资格认为让两个家庭完整远比保存一个业已存在的由骨肉、鲜血和羊水连接在一起的关联更为重要？他俩都深深地爱着——也会永远地爱下去——各自的收养家庭。她无法想象放弃自己的家庭，正如她不能要求罗杰抛弃他的家庭一样。但仅仅因为一个东西是被爱的并不意味着它就应该被创造出来。如果当初没被领养，这种爱根本不会存在。其中一个家庭会选到另一个孩子去爱、去珍惜、去照顾。而他俩就可以一起长大了，这才是他俩的人生本该有的模样。

“可能吧，”罗杰说。他读过一些关于收养法和收养心理学的材料，他觉得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照顾是父母能做的最无私的事情之一。虽没见过亲生母亲，但之前的他从不为此事感到后悔：她肯定很爱他，才会把他交给更爱他的人。可现在，他却希望能问她几个问题。比如她是否知道自己有两个孩子，而非一个？比如她是否赞成将两个孩子分开？比如“将两人分开”的主意是否就是她出的？当她看着两个哇哇大哭的红扑扑的脸蛋时，内心是否升起了“既然我无法拥有，你也休想得到”的想法，然后迫不及待地在文件上签了字，把他俩送到了北美大陆的两端？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真的是亲兄妹。”

“没错。”他知道道奇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有时就是这样。这本是她的想法，她的希望，但当结果证明属实时，她却是无法接受的那一个，无法接受她的运算居然能成真，尽管她一直希望如此。

但也许令人震惊的并非两人间的关系，而是一种潜在的怪异，即两人间的量子纠缠在本质上竟然是生物意义上的。他俩既是双胞胎，又不只是双胞胎。他俩的关系比这更为重要。这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或许当冲击感逝去，整件事情的可怕性才会显露出来。

罗杰在她身边坐下，身子后仰，在两人间尽可能地隔开空间。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很好地观察她的脸。他可以看到紧张的神色顺着她的脸颊向上攀升，困惑的神情逐渐被微笑代替，下巴微微下倾，眼睛稍稍上斜，顿时如换了张脸。

“我猜这下你再也摆脱不掉我了，对吧？”她的声音深沉、真诚、纯洁，语气既像在哭，又像在笑，同时又两者都不像。终其一生，他一直都在等待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尽管五分钟前他还不知道她能发出这种声音，而五个小时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需要她的陪伴。时间是由不想一切持续发生的人发明的概念。时间在此刻根本就不重要。

“没错，”说着，他朝她靠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此消失。她将头靠上他的肩膀，顿时，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自然，就像本该发生的那样。

一切都完美无暇。一切都命中注定。

后果

时间线：2008年12月8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21：33（当晚）

雨如期而至，冲刷着伯克利分校的罪恶。整个校园浸在好似银色移动窗帘的大雨中。窗口似乎随时会有鱼儿游过，欢快地飘在暴风雨中。整个世界變成了儿童读物中的场景，好似一块银色版本的“上下奇境”的切片。

斯米塔没太注意天气，天气既不是她能控制的，也不在乎她在做什么。此刻，她正独自一人呆在实验室里。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沉默，喜欢自己脚步声空洞的回响，以及知道没有人在观察自己的安心。她可以将研究成果铺散在桌子上，不用担心有人看见——也许并非其他学生，而是一位过度热心的教授或贪婪的研究员——然后窃取成果。这种事情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但那改变不了被盗取成果与未获署名的故事一直在院系内部流传的事实。斯米塔有着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现在打下的基础如果都被别人盗走了，那改变世界也就无从谈起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盈柔和，好似一根被点燃的蜡烛。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意象，一点儿也不像她的风格，却是她转身之际首先想到的画面。随后，她整个人僵住了，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

身后的那个女人手握一支奇特的蜡烛，蜡烛像那种烂俗的万圣节纪念品，形状是一只被砍下的手，设计与注蜡都完美无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太荒谬，斯米塔差点就误以为那是只真手了。微微卷曲的指尖上布满细痕，每个指尖上都燃着绿色的火焰。这让她确信了这是场恶作剧，可能是化学系策划的吧：除非动了些手脚，否则火不会发出那种光。

女人看上去有些熟悉，斯米塔貌似见过，或许是在课间，或许是在大楼里的其他什么地方。她既非朋友，也非敌人，所以需要快速被有效处理掉。斯米塔合抱双臂，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一侧的臀部上，瞪着来者。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呵斥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女人一声不吭。

“我可要叫保安了啊。相信他们会很高兴为你解释为什么非法侵入是不被允许的。

那女人依旧一声不吭。

她那冷峻、毫无感情的眼神让斯米塔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拥有好人缘，希望此刻能有其他同学来支援自己。

“你最好离开，”斯米塔说。“带着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滚出去。”

那个女人终于开了腔。“这不是什么毛骨悚然的道具，”她说，“这是一只真正的‘荣耀之手’。它们制作艰难，也并不好用，但你依然不该说它是‘道具’。为了造出它，有人是送了命的。”

“艾琳？”斯米塔深吸了一口气。女人的声音如此熟悉，斯米塔立刻认出了她，这让她的出现更具背叛意味。她怎么没早些认出她来呢？斯米塔内心涌起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动，想要远离艾琳和她的“荣耀之手”，“你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希望你马上离开。”

“要造出‘荣耀之手’，需要一个被谋杀之人的手，”那女人，不对，是艾琳说道，“很多死人看上去是被谋杀的，但炼金术的要求异常具体。例如，如果用过失杀人罪的受害者，效果就没那么好。意图是被嵌入在肉体中的。是谋杀还是自杀是一个更复杂的因素。自杀的意图会让成品变得低劣。必须采用故意谋杀案的受害者，且谋杀过程越暴力，效果越好。暴力似乎也能嵌入肉体中。有趣的是，顺势疗法中的药剂成分必须违反自然法则。”

斯米塔嘴唇瑟缩了一下，露出牙齿，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太可怕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不只是说说而已，我亲手杀了这个人。他是一名吉他手。你可能记得这个人。他以前老是坐在在阿米巴唱片店门口，用原声吉他演奏流行歌曲，弹得非常糟糕。我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然后就把他开了膛。我虽然不擅长炼金术，杀人确是一把好手。”艾琳拘谨地将燃烧着的手形蜡烛放在最近的桌子边缘，整个过程中火焰一动不动。“不擅长就不擅长吧，这并不重要，因为这套配方异常简单，只要你愿意杀人，并且愿意凑齐所需的其他成分。有些人，你让他摆弄抽出的婴儿脂肪时，他会疯掉。我知道有些研究者在致力于更新配方，但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成功。遗憾的是，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

斯米塔终于屈从本能，后退了一步。艾琳不再说话，将头一歪，笑了。她的表情中带着悲伤，仿佛她不愿出现在这里，不愿说这些话，不愿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斯米塔发现自己并不在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惊讶和愤怒已经转变成了恐惧。

她被吓坏了。艾琳本应是她的朋友才对，她们还一起吃过感恩节大餐。但她真的吓坏了。

“你来这里要干吗？”她的声音犹如一根线，又细又紧，很容易崩断。

艾琳脸上的悲伤加深了。“因为你打开了一本不属于你的书，并且读了里面的内容，”她说，“请相信我，如果可以，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我确实避免过至少一次。这种时刻，天空中总会出现裂痕。他们必须搞清楚自己对对方意味着什么，我才有可能让二人重新合体。这就意味着你的角色已经写就。有趣的是，他俩以为终于真相大白了，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弄明白。”

从来没有人说过斯米塔·梅塔头脑迟钝。从小到大，她永远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无论其他学生如何拿她父母说话的方式、她带的午餐的味道甚至她的辫子取笑她，她都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毫不动摇。她就是要给他们看，让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优秀。

可现在，她独自一人在实验室里。艾琳的眼睛里带着深深而持久的怜悯。斯米塔怕极了。

“求你离开吧，”她低声说，“我可没对你做过什么。”

“我知道。”艾琳朝她走了一步，“我真希望你做过。比如，在大厅里推了我一把，或者侮辱我的鞋子，我可能会感觉好受一些。我希望能有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但很遗憾，没有。你打开的那本书属于一些痛恨分享秘密的人。贝克已经泄露太多秘密了。所以，现在告诉我，道奇·切斯维奇和罗杰·米德尔顿的DNA测试结果在哪里？你拷贝了多少份？都有谁看过了你的研究成果？”

斯米塔盯著她看，艾琳则平静地回看着她：她的表情坦诚得令人害怕，没有丝毫掩饰。斯米塔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这是个清晰的领悟，带着安定、顺从和诡异的平静。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汹涌而来的死亡的反应会是暴烈无比的，夹杂着撕扯和极度的恐慌。相反，它只是平静地走到她思维的中央，停下脚步，逐渐扩张，直至占据所有空间。她，斯米塔·梅塔，就要死了。明早，她将不复存在。超出了人类灵魂的存在时间后，她留下来的可能只剩自己的研究成果了。她活得还不够长，还没有做出有分量的成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声音没有颤抖。她为此感到自豪。

“因为虽然我无法决定这件事情是否应该发生，但我可以决定它如何发生。”艾琳说，“业务方面，我早已轻车熟路，你想要这个过程是轻松还是痛苦，我都能满足你。我可以彻夜不眠，穿越整座大楼，对你穷追不舍，也可以给你制造专属于你的恐怖电影，还可以在你手已经握到了门把手、自由就在几英寸外的时候将你砍倒。我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将你千刀万剐，也可以直捣心窝，干净利落，让你几乎感觉不到疼。怎么选就看你的了。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东西才是明智的选择。”

斯米塔的手机就在几英尺外，放在装着她大部分研究成果的文件夹上。尽管努力保持镇定，她的眼睛还是瞄向了它。

艾琳察觉到斯米塔的目光，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啊，”她说，“我想这也没关系。毕竟我也没有解释得很清楚。所以你看，我根本就不想执行这次任务。本来点个汉堡就是八秒钟的事，我却花了一个小时才决定做花椰菜泥。想拿手机，你就拿吧。”

斯米塔怀疑地看着她。艾琳点了点头。

“请，”她说，“能看出来你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这会对你有所帮助的。去拿你的手机吧。”

仿佛某种原本胁迫着她不准动、不准自卫的黑暗魔咒在此刻突然失效了一般，斯米塔发疯似的冲向手机。一把将手机从桌子上拿过来时，她瞬间松了口气。此刻，这部手机就代表着安全，代表着救援，代表着——

突然间，她绝望地意识到手机没有信号。不可能啊。实验室里一直是有信号的，她还常常跟两层楼下的化学专业同学开玩笑，说他们应该选基因专业才对，这样就能离信号塔更近一些了。其他专业的学生想打电话也总会来这里。可此时，手机上那几道本该坚挺闪耀的信号格却是空的，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络的途径。

“‘荣耀之手’有很多不同的用途。有趣的是：你会得到其中哪一个取决于手的制作方式，以及点燃蜡烛的顺序。有些人用它们来隐形或扫清障碍，还有人用它们来锁门。就算你打碎所有窗户，喊破喉咙也没人会理你。斯米塔，现在的你就是个幽魂。对于这个房间外面的世界而言，你已经死了。”艾琳动了动手，一把利刃出现在手上，修长锋利，黑色哑光。除了杀戮，这把刀在这个世上再无其他用途。

斯米塔盯着那把刀，已然无法呼吸。空气在她的喉咙里停滞，双肺变成了胸腔里冰冷的累赘。她的结局近在咫尺，就在她面前，吞下了所有光。

“此刻便是你决定死法的时候，”艾琳说，“测试结果在哪里？”

还有机会。没错，艾琳——她本该是她的朋友，而非毁灭她的工具——手上是有把刀，但这是斯米塔的实验室啊，命悬一线的也是斯米塔啊。电话可能报废了，但她绝对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于是，她竭尽全力将手机朝艾琳扔去，没来得及去看是否击中目标，便被恐惧和肾上腺素推动着转身朝门口冲去。

手机击中艾琳的肩膀，然后掉在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她看着斯米塔的背影，叹了口气。

“哎，真希望不用搞得这么复杂，”刀仍握在她的手中，她另一只手拿起“荣耀之手”，追了上去。

斯米塔从来都不爱看恐怖片，她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浪费恐惧：最终，怪物将被打败，幸存者将迎接日出，唯一的宣泄口便是不可避免的续集通知。此时此刻，她却发现希望自己看过更多那种的贞洁女主角和橡胶怪物的片子了。恐怖电影并非经验的替代品，但至少它们可能告诉她哪里最安全。

大厅尽头的电梯是个诱人的陷阱。一旦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了：艾琳只需下到下一层等着就行。楼梯更安全，在楼梯上，她至少能看清眼前局势。于是她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直接撞开楼梯间的门，然后砰地关上。在第一级台阶上，她差点被绊倒，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栏杆，稳住身子，这才又以最快速度下楼梯，朝下一层冲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下一层应该是空的，但化学系那些学生肯定在：如果可以，化学系的学生宁愿住在附楼。他们实验室里有淋浴，这几乎弥补了没有手机信号的不足。此外，他们还是用无菌玻璃器皿烹饪食物的专家，从来不会中毒（他们专门有一套烧杯和器皿是用来做菜的，还经常当着外人的面用它们吃东西，吓唬那些人。）她应该能找到至少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

她奋力奔跑，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艾琳根本就不着急。

深夜这个时候，楼梯间的门总是开着的。她冲进一个和刚才那个一模一样的大厅，继续往前冲。前面是一扇实验室的门，门开着，她可以听见里面发出的人声。斯米塔顿时爆发出了之前根本不具备的速度，冲过大厅，一把抓住实验室的门框，停在那里，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她需要花点时间喘口气，同时想想该如何组织语言。

实验室有三个化学专业学生。其中两个坐着，吃着盒装披萨;第三个正在用实验室的搅拌机做玛格丽塔酒。没有人转身看她。

斯米塔深深吸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说：“请帮帮我。”

没有一个人停下正在做的事，转身看她。吃披萨的人还在吃，其中一个看见另一个嘴里抽出的奶酪拉丝一直拖到盒子里，大笑起来。第三个人还在调玛格丽特，嘴里嘀咕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

“求求你们了！”斯米塔这次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响，不可避免，无法忽视。

但依然没有人转身。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力道越来越重，直到她感到自己的锁骨在重压下开始弯曲。就像她无助绝望地看着的化学系学生一样，斯米塔也没有转身。

艾琳的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耳廓，用亲切随意的口吻说：“我警告过你：对于他们来说，你现在只是一个幽魂。你本可以待在楼上，就不用体会这种绝望了。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

“求求你，放我走吧，”斯米塔低声说。

“现在已经晚了，太晚了。但如果我在这儿杀了你，他们就会看到血。有他们在，我就没办法给整个实验室消毒，即使有‘荣誉之手’的护佑也不行。在这里杀掉你，我就必须顺带把他们也都杀了。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是的，斯米塔憤懑地想，眼前的三个学生还在嬉笑打闹，朝对方身上扔着披萨配料，完全没意识到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违反科学法则的事情正在发生。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才对。但肩膀上艾琳手指的触觉却真切得可怕，她知道再怎么否认也无法改变自己将葬身此地的现实，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有尊严地死去。

而尊严意味着不去怪罪那三个无辜的混蛋，他们将在她死去后继续活着。“请不要伤害他们，”她说。

“好姑娘，”艾琳说，“我们回你的实验室吧。这次可以乘电梯了。你肯定累坏了。”

斯米塔没有抗议，也没有争论;她已经试图逃跑过一次了，结果只逃进了一房间听不见呼救声的人群里。她虽尚未完全崩坏，却已经在崩坏的过程中了。当艾琳把她从门口拉开时，她心甘情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电梯里。艾琳手上又拿着那只燃烧的手，这完全合乎情理。她知道，那就是将她隔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武器;她也知道在利刃的威胁下，她没办法将那只手夺走。

艾琳按下按钮，电梯来了。将她们从现实世界抹除的巫术丝毫没有影响任何事。这个事实中应该隐藏着一条逃脱路线。斯米塔看不清它。她又累又怕，她的双肺在燃烧。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艾琳引导她进入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门应声关闭。他们开始向上移动。“真的很抱歉，”显然斯米塔不会是打破沉默的那个人。“我很喜欢你。你们都是好人。如果有其他选择，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

“别杀我。”

“恐怕这次没有这个选项，结局已经写就，只剩下过程中会有多痛的问题了。”艾琳的声音很紧。斯米塔瞥了她一眼。她看上去极其痛苦，仿佛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请不要让我过分伤害你。你只要说出我需要的信息，我就可以让你尽可能地感受不到痛苦。”

“这件事与罗杰和道奇有关？”

电梯门开了，艾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斯米塔推进大厅走廊，“我明白他们来找你时你为什么会同意。谁会不愿意帮朋友的忙呢？而且只要他想，罗杰可以变得非常有说服力。这一点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时间线上的他还尚未成熟。那些他业已成熟的时间线上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些细碎的片段——通常是他在按下红按钮前命令我记住的——但，仅仅这些片段都足以令人惊叹。任何人做了他所要求的事情，我都不会责怪。毕竟一旦他产生了某个想法，你就没机会了。”

“開口的是道奇，”斯米塔绝望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艾琳争论，这个不知怎地就能把她与世界隔绝开来的女人，这个凭空变出一把刀的女人，“她说在查询收养记录之前，他们想弄清楚两人是否有亲属关系。我是只想……我只是想帮帮朋友。仅此而已。”

艾琳几近温柔地引着斯米塔回到实验室，一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她的表情极为悲伤，根本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整件事情中最糟糕的部分就是：斯米塔得死，而她的死无关紧要。斯米塔将不复存在，而杀死她的人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出于激情或是愤怒，而是出自一种模糊的、无法解释的遗憾。

“想帮助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说，“我们中的一些人还想要改变世界呢。研究结果在哪里？”

斯米塔指着电脑和笔记本。

艾琳点了点头，“你有在网上什么地方发表过吗？在这个实验室外面还有其他备份吗？”

“没有，”斯米塔的声音里既没有热忱，更没有了期望，“求求你。”

“别傻了，”艾琳说着将“荣耀之手”放在最近的桌子上，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抓住斯米塔的肩膀，扭转她的身体，直至两人背对对方。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斯米塔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艾琳放开了她，后退了几步，她的双手是空的。刀不见了。斯米塔向下看，看见了刀像变戏法般准确地插在她的肋骨之间，干净利落，让它看起来不太像凶器，而更像某个奇怪的饰品，像是刀柄在她的皮肤上盖了个章。

她身上没有出血。斯米塔对解剖学很是了解，所以知道这种状态难以持续。身体破裂，血液流出。她不会死的，但她已经死了。反常的是，她没有摔倒。

“谢谢你，”艾琳说着，伸手去拿刀。

斯米塔想，太晚了，跑不掉了。也许她不再是幽魂了，毕竟现在她被刺中了，咒语已然打破。她可以尖叫呼救，或许会有人前来救援。她可能会被三层楼下的学生或校园安全处的人员拯救，他们心怀善意的同时又笨手笨脚。她可能能够逃脱。但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艾琳的手指便找到了刀柄，将刀拔出，血也跟着流了出来，猩红，温热，不见衰竭。斯米塔知道人体里有多少血液，知道其体量和意义，但她从未见过它。不像这样，明亮地流动着，珍贵而又不可挽回。

刀刺穿了她的肺。当她试图说话时，发不出任何声音。远处传来轻柔的笛声，几乎像在嘲笑她。不管怎样，她动了动嘴唇，默默地咒骂着艾琳，那个错误的朋友，那个拿走一切的恶魔。她诅咒了罗杰和道奇。无论他们是什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或者对自己有多么无知，这都是他们的错。这些东西就在他们的脑海里。

然后她摔倒了。她最后想到的是她的母亲，总是为她感到骄傲，为她进入研究生院、成为科学家、救人性命而骄傲。“我的斯米塔会救人命。”她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同时挺起胸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斯米塔再也不会看到她母亲那样的微笑，斯米塔再也看不到她母亲做任何事了。斯米塔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终结了。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闭上，鲜血溅在地上，她在故事中的戏份结束了。

艾琳等到斯米塔停止呼吸了才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拿起“荣耀之手”。像这样的任务是最糟糕的。她本应该在家里看电视，将那些根本不会被评分的家庭作业扔到一边。（她是名神学系的学生，是因为他们在神学系内安插了人，忠诚的人，他们既害怕又崇拜里德。就算她裸体在课上唱“皇后乐队”的歌，他们也会把她作为现代酒神行为的一个例子。她所谓的研究生生涯，不过是对她不能被公开的生活的掩饰。）结果呢，她却在这个消了毒的、光线明亮的地方，看着一个女人的鲜血—— 一个朋友的鲜血——祝福一般洒在瓷砖地板上。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斯米塔没有回答。

存储测试结果的计算机，不是按名称，而是数字代码存储的。如果你知道你在寻找什么——艾琳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就能轻松解锁，并且计算机将很乐意给她提供她要求的数据，绝不隐瞒丝毫。电脑是有秩序的东西，想要取悦于她。她仔细浏览了斯米塔的电子邮件，确认她是否撒了谎。这似乎不太可能，恐惧和希望是一对让人不适的床伴，当它们躺在一起时，像谎言这种无聊的东西往往会消散一空。尽管如此，她还是必须得全力以赴，今后她也会如此。

那只手还在燃烧。当她在计算机上看着一个死去女人的生活的碎片时，无人打扰他;当她处理好一切后，她觉得她可以肯定地说，斯米塔私藏着罗杰和道奇血液的秘密：这是一个她还不准备分享的玩具。其他帮助完成了测试的学生，在接下来的几周也会发生自己的事故：刹车失灵，宿舍电线故障，随便什么借口，只要能帮她完成她的工作，但他们的事可以缓缓。他们没有掌握足够危险的数据。

此刻时空中的伤痕没有斯米塔死前那么严重。她可能不止一次被要求重置时间，但没有很多次——两次，最多三次。蜡烛火焰轻微地闪烁着，暗示着某种可能性。它们不可能有好的结局，否则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这就是在现实中玩“选择自己的冒险”的麻烦：当他们回到书的开头时，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罗杰和道奇还不知道她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他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达伦的名字。

她的手笨拙地敲着键盘，眼前已经模糊。她眨了眨眼，忍住眼泪，试图保持镇静。她不应该想到他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达伦只存在于过去，除非他们找到一条穿过迷宫的清晰道路，不然他们无法回去找他。每一次修改都纠正了她以前的一些错误，就像道奇倒推她的方程式并修正数字，但纠正她以前的错误却为新的错误创造了机会。

如果他们俩能完全成熟并记得一切的话，事情会容易得多。艾琳起身离开电脑旁。删除这些数据将会留下一个漏洞。任何被摧毁的东西都会留下漏洞。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一些东西填补漏洞。

外面，雨停了。在“荣耀之手”的注视下，她完成了这份血腥的差事，走出大楼，回到这个世界。当“荣耀之手”被点燃，任何人都无法注意到她。火势蔓延，潮湿的木材和积着水的石头都无法阻止火势愈演愈烈。凡事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足够渴望某个东西。最终，像凤凰一样，火焰会升起。

“荣耀之手”将她藏匿于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与燃烧的大楼保持着距离。化学系的学生们永远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为此她感到很抱歉。

校园安全处的人出现了，消防车笛的尖鸣声也从远处传来。这儿没有什么能挽救的了。

责备

时间线：2008年12月9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6：02（第二天）

捶门声将罗杰从沉睡中惊醒。他梦见了父母，梦见自己和他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试图跟他们解释自己有一个妹妹这件事，试图解释她无需融入他们的大家庭，但永远都会是他的家人。事实上，昨晚做的所有梦里都有道奇的身影。她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总有其他什么事情看起来更为紧迫。

敲门声还没有停止。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大声说：“耐心点！”敲门声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仿佛他在家这个事实，反而激励了敲门这一行为。

“我他妈要杀人了，”他故作愉悦地说，一边从地板上抓起昨天穿的牛仔裤。他懒得去找件上衣，不管是谁想来都能接受他裸露着上半身的样子，如果这对他们细腻的感情来说太过刺激，那就太不幸了。他压根儿没打算在九点前起床，也没打算起来应付这些屁事。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道奇，她也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完全没有打理。她断断续续地痛哭着，比言语更响亮也更痛苦。她一头钻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话既从他身边也从他脑子里响起，就像现实世界中的混响一样。

“她死了，昨晚失火了。她死了，生命科学附属楼没了。她死了，他们打电话说课被取消了，因为没有教室给我们上课。她死了，这是我们的错吗？

“这是我们做的吗？”她停下来大吸一口气，他想象着她的肺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她从罗杰的胸口离开，睁开了眼睛。这次她说话时，她的声音只来自他身边。就在那一刻，她听起来像个陌生人。

“罗杰，斯米塔死了，其他六个人也死了。是我们让她看了我们奇怪的DNA，让她帮我们弄清楚我们是什么。她的死会是我们的错吗？”

罗杰同时想到了两件事：第一，她是认真的，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第二，他們俩站在他公寓的门口，门敞开着，他们的谈话被广播给了全世界。如果他们的量子纠缠能够在沉默中进行就好了，但它从来不是这样，不过目前似乎也不是尝试的好时机。

罗杰的注意力没有完全放在理解道奇所说的东西上，几乎可以说是不情愿地在理解，就像他的头脑没有兴趣接受她的话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拒绝理解这些话，但当他拒绝时，这些话反而在他意识的前沿回荡，逼着他自己独立去解决这个问题。

罗杰睁大了眼睛。“来吧，道奇，”他说，“我们先进来。我去看看壶里是否还有一些昨晚的咖啡。”她对不新鲜了的咖啡的热爱近乎超现实，他曾看到她喝了一杯放了六天的咖啡，靠它维持生活。如果有什么东西此刻能吸引她的话，那应该就是咖啡了。

可她无动于衷，“斯米塔死了，”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大了，“我们该怎么办？”

窗帘在附近的窗户里闪动着。这是光线的作用，也许暗示着他心里本不应该存在的愧疚感——或者是邻居正在醒来，看到他俩站在门口的话，事情多半会变得尴尬。罗杰做了个鬼脸，用手臂搂住道奇的肩膀，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把她拉进了公寓。“我们先喝点儿咖啡，等我清醒一些后，你再慢慢将这些事完完整整的跟我说一遍，直到我理解你的意思。”

道奇没有抗拒。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道奇被拉进房间时似乎松了一口气，让她不必亲自决定下一步做什么事情。她在发抖，动作轻微而复杂。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注意到。她全身都在颤抖，她如同一场被迫变成了女孩的形体的地震，当门在他们身后摇摆着关上时，他怀疑她内心的断层线是否也会完全消失。

走廊从他卧室一直延伸到前门，浴室、厨房和小小的客厅都在走廊的动线上分布。他领着她到厨房，破旧的棕色地毯让他们的脚步没有发出声息，领她到折叠卡片桌旁坐下，那是他的餐厅和学习角落。（这里也是他和英语系其他一些成员一起玩扑克的地方。他们都不算好手，有时他想把道奇带来，只是为了当道奇赢走他们拥有的一切时，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道奇不停颤抖。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又不想对她撒谎。他知道她会相信他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做不到这件事。他转身倒了两杯咖啡，用微波炉重新加热。他一般喝黑咖啡，再加两份糖。她则加牛奶和六份糖。蜂鸟一般的女孩，通过咖啡因来借取能量。他知道当能量耗尽时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坚决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况了。

“你的咖啡，”他说着，把杯子放在她面前。

她端起杯子，双手捧住没喝。她似乎满足于感受温暖透过陶瓷杯渗入她的肌肤。她盯着手中的咖啡，说道，“早上我接到了电话，因为我在生命科学附属楼里有培训课程。现在没有了，课程都取消了。昨晚，雨停了没一会儿，大楼就失了火。他们认为……是因为某种线路故障导致的。只要你去化学实验室，你肯定能发现大堆能克服天气因素烧起来的易燃物。那些实验室甚至不该存在，他们的实验室本应该在管道修好后，就立刻搬回自己的大楼里去的。一场不寻常的意外，人们会这么形容这件事。也许的确如此。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他温柔地问道。他明白——当她出现在他的家门口时，她心里早就有了定论，即使她没有透露很多细节——但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至少目前接受不了。也许他换个更合适的方式提问，他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但是斯米塔在她的实验室里，”道奇低声说，他的希望在他周围破灭了，“他们……他们在寻找幸存者时发现了她的尸体。”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说，我的培训课程被取消了。我想他们正在联系所有本来今天要去那里的人，试图防止我们出现在冒着青烟的废墟中。”她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她一直在流泪还是再一次哭了出来，并不重要，“艾琳知道得更早。她说，她昨晚出去的时候，警察都到了，还听到他们在说话。她回家时并没有叫醒我，因为她知道我最终会知道的。她不想成为那个告诉我的人。”

私下里，罗杰认为艾琳做了正确的选择。他也不会想成为那个让道奇露出这样表情的人，就算他从过去的经验中知道，他是个会永远被原谅的人。他可以摧毁这个世界，而她也会在一片废墟中爱他如初。这就是像他们一样被纠缠起来的意义。这就是成为家庭的意义。

“斯米塔可能在到达逃生通道前就因为吸入烟雾而晕倒了，”道奇继续说，“她没有坐以待毙。在火焰吞噬她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我想这是件好事。活活烧死太残酷了。”她说的话如此笃定，罗杰差点以为这是来自她的亲身经历。

（接踵而至的是另一想法：他差点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记得——尽管这当然并不是记忆，不如说是他想象的——火焰在地下走廊里逼近，破碎的窗户就像失明的眼睛。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真实的东西。他想象着当火焰逼近时，他搂住她，所有的逃生途径都早已关闭;想象着回忆起她的笑声，微弱、易碎又苦涩。她说：“嗯，至少这次不是子弹。”然后，火焰，他请求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地狱降临。）

罗杰颤抖着。有时，一个生动的想象更接近于一个诅咒，而不是一种祝福，“天哪，道奇，那太可怕了。她真的是很棒的人。我希望他们能为她的家人做点儿什么。”

“如果这是我们的错呢？”道奇有时会像一只衔着骨头的狗，主动坦诚。对数学家来说这是个很好的特质，但对妹妹来说不是，尤其是当妹妹用充满困惑和内疚的眼神看着他时。“她在看我们的DNA。如果……如果我们因为有问题而被分开了，他们认为应该把我们放在国家的两端，就像把漂白剂和氯分开呢？我们并不正常。我们从来都不正常。如果斯米塔是因为她太想弄清楚我们有什么不正常才死的怎么办？”

从“她研究了我们的DNA”到“她被杀是为了保守秘密”中间发生了一个巨大的飞跃，罗杰正想告诉道奇不要犯傻，但张口的一瞬又犹豫了一下。这一次，他无法诉诸于文字。是的，这是一个飞跃。是的，从表面上看很荒谬。但“我们是一对隐秘的双胞胎，通过量子纠缠发现了对方，这种交流方法虽然不比心灵感应，但比电话更有用”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这样来看的话道奇真的在犯傻吗？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一直都是，谁能说这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又一件荒谬的事？

他猶豫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我们有关。这可能是一场不寻常的意外。我不想这么说，但每次我们校园里发生火灾，都是因为化学系的那些人。他们的实验室在她的实验室的下面两层，他们可能会在错误的时间撞到什么东西，当电线点燃的时候撞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你想错了，这不可能和我们联系起来，但我不能。我只是……我不知道。”

道奇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我们必须弄清楚，”她说，这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困难，他无法与她争论。

“等我换身衣服。”他说。

校园安全处的人已经封锁了生命科学附属楼，拉起的警戒线杜绝外人的进入，就像橙色的万圣节南瓜灯，在微风中飘摇。空气中有烧焦物和阻燃剂的味道，标志着这里曾发生过可怕的火灾。天空看起来也阴沉沉的，尽管这可能是气象的小把戏，但还是有可能再一次下雨。

学生们沿着警戒线排队，盯着大楼的废墟交头接耳，试图找出每一个令人恐慌的细节，每一个被隐瞒的信息。有一些人在哭泣，他们把脸埋在朋友的肩膀上。至少有六名学生死于大火——也许更多，这取决于消防员的最终发现，取决于昨晚是否有人在空教室里睡觉或是学习——他们每个人都有朋友、家人和自己的世界。那些世界现在已经终结了。世界每天都在走向终结，什么都不能阻止这一点，什么都不能。

道奇借了罗杰的一件连帽运动衫，一件宽松的灰色衣服，非常适合她。兜帽盖着头，双手塞进口袋，她像鬼魂一样穿过人群，罗杰跟在她身后。她对学校的了解有他不知道的部分：她知道那些捷径和事物的形状。

到处都是人，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我们要么靠近点儿，要么就不进去了。”罗杰沮丧地说，“道奇？你能让我们更近点吗？”

她停下来，使劲抬起头，好像她在大脑内进行一些复杂的数学运算。然后，她迅速地点了点头。“可以，”她转过身来，飞快地离开了大楼。罗杰不得不跟上她。她头也不回，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只管向前走。

她只管向前。

她的脚步很轻，眼光不断地移动、评估、重新校准，寻找一个更好的角度。大多数人永远不会像道奇·切斯韦齐那样看待这个世界，这是一件好事：她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会让大多数人发疯。她缺乏深度感知，让她很难估计距离，确定一件事在哪里结束，下一件事在哪里开始;但一旦她确定了距离，了解了维度，她便不会忘记。数字、角度、方程式，这些是常数，是她围绕运行的星辰，也是最接近她内心的福音书。她不跑步。她不需要跑步。数学，总是正确的，是一种平静、稳定的事物，迅速但不匆忙。从来不。

罗杰给了她一个地理学范畴的问题，这是另一种几何形式，她将解决这个问题。无论天崩还是地裂，她都会解决这个问题。她带着罗杰沿着一条供慢跑者和维护人员使用的小径，绕着小径尽头的棚子进入了一片树林。阻止学生们远离被烧毁建筑的警戒线并没有延伸到树林里，那样会显得过于愚蠢。

树林里有一条古老的小径，罗杰以前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他怀疑道奇以前也从未见过，因为这不太像她会去探索的地方。穿过小径，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大部分空间被混凝土花盆挡住，目的是防止学生沿着花坛的砖砌边缘玩滑板。他们跨过花盆区域，发现自己置身于生命科学附属楼冒着烟的废墟和旁边的生命科学大楼之间。大火并没有蔓延到生命科学大楼，可能是因为雨天，也可能是因为，有时候坏运气在一切都被摧毁前就消失了。生命科学大楼的外墙有烟熏的痕迹，但其他方面未受波及，依旧屹立着，不受侵犯。生命科学大楼可能在一周之内重新开放，学生们会偷偷向窗外看隔壁大楼遭到的破坏。

小巷尽头是生命科学附属楼的一个门口。门口的梁木已烧焦卷曲，门框也变形了。通往门口的三层浅石阶仍然完好无损，没有破碎，只是被火熏黑。门中心的玻璃窗融化了，从门框上熔化垂下，像是厚重、扭曲的蜂蜜。墙的两边都有洞，被炸破的砌石块和隔热材料暴露出房屋的框架结构。它看起来不太像是一场火灾的后果，更像是一场战争的后果。这里没有警戒线，没有校园安全处的人，也没有学生。只有他们两人在此。

道奇停了下来，当她转向罗杰时，她那奇异而专注的目光消失了，她只是站在那里，完全沉默地看着他。

“干得好，”罗杰困惑地说，“你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试图甩去身上的水分——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之前忧心忡忡、不确定的表情，“我很好。只是很担心。这扇门通常不会锁上的。”

罗杰点了点头。然后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确定我们应该进去吗？这儿刚发生火灾，建筑可能不牢固。”

“所以我们不会去实验室，”道奇说，又露出了嘴里衔着骨头的狗狗般的表情，“建筑是石膏板和四乘二木材板构成的混沌理论。我能弄清楚房屋结构的弱点在哪里。”

“数学简直就是超能力。”

“这可是你说的，”道奇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那种微笑是罗杰所能看到的最好的东西。这意味着无论她多么沮丧，她都没有崩溃：她只是花了一些时间来恢复。他迅速地回以微笑，把手伸向門把手。

门锁被卡住了，或者从内部熔融了，无法转动。“罗杰……？”

“我敢肯定它只是被卡住了，”他说。他松开门把手，把运动衫的袖子套在手上，紧紧地裹住手指。这一次，他尽可能用力地抓住把手，想让它屈服;这一次，他扭转旋钮，直到克服了它的阻力，门闩咔哒一声打开。

在门的另一边，水和阻燃泡沫在被烟熏黑的地板上坑坑洼洼地堆积着，如同一幅湿漉漉的危险拼贴画。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许多内墙已经完全被烧毁，或被消防人员或救援人员拆除了，显得千疮百孔。

这座建筑似乎已经癌变、发病，历经了千年的沧桑。

地板上有一个洞，通向地下室。把翼龙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螺栓还在，但恐龙化石消失了，掉了下去或被火焰吞噬。道奇停下来看了看之前挂它的地方，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严肃神情。熬过了数百万年的事物已经消失，本应该比他们存在都久的事物已经结束。不知怎么的，这是这个令人疲倦的、可怕的一天里目前为止最糟糕的事情。

然后她转过身去，看着罗杰说：“我们需要寻找答案。”

他们站在一座被烧毁的大楼里;如果有人在这里抓住了他们，他们就会被逮捕，或者更糟——被驱逐出学校。他们根本不是纵火案的调查人员，甚至压根儿不是调查人员。他们俩都没有携带任何在这里活动的装备。他们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要道奇接受斯米塔的逝世不是他们的错，她就需要做这件事。她需要来这里走上一遭，试着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这是她需要的，那么罗杰就会帮她得到。这是一件小事。这是他所能做的。

“木材燃点在——”

“四百五十一华氏度，”道奇说，没有丝毫停顿。

罗杰点了点头，“我们有了一个起点。”

“绝对零度。”她说。

“没错。”

他们像走钢丝的表演者一样行走在大楼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测试房屋结构的弱点，等待意外发生的那一刻。偶尔，两人中其中一个会说些什么：一个词，一个数字。另一个则以一个数字，一个词作答，完成他们之间建立起的方程式，一步一步地定义世界。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互相看了，他们不再需要这样做。

“天花板铺砖。”

“九十五块被摧毁，一百一十六块部分受损，十八块完好无损。八十四。”

“这个教室里的椅子被损坏了。”

“五十三把被毁，十七把受损但有修复的可能。”

他俩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们总是保持一些距离，不愿互相让步。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罗杰并不太相信她;当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她并没有完全原谅他。成年后，他们偶然地重新相遇（但他们仍没太多机会关心对方，从来没有，只有精心的设计），他们在退缩，害怕让步，害怕渴望更多。

他们现在没有退缩了。“一磅重的砖石结构倒塌了。”

“七百三，这间房里。”

“灰尘。”

“百万分之一万二千。”

他们间的交流一直持续，交流的形式越发极端简洁，周围的空气灼热而沉重，像雷电风暴滚动;像另一场准备燃烧的大火，一场不需要火焰的大火，只需要两人之间的持续交锋，某种在两人漫长岁月中的互动中，从未完全实现过的东西。

（校外的一间公寓里，一个在他们忘记实验室时依旧清晰记得的女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永远无法洗净的女人，感觉到空气变得凝滞、缓慢，如同粘稠的糖蜜，能够窒息任何愚蠢的人。

她放下正在洗的盘子和手中的毛巾，平静地走到后门。她一打开门，那只在外面游荡的老橘猫就跑了过来。出于动物王国赋予它的与生俱来的直觉，它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怪异，丝毫不想与之有任何关系。它冲到桌子下面，浑身毛发炸起，喉咙里发出受到威胁的嘶吼声。艾琳叹了口气，跪下来将猫抱进怀里。她抱着它从前门出去，来到街上，走到十字路口中心的一个草地覆盖的路岛。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这里不会被废墟掩埋。但这儿不会一直安全下去，混乱越来越近了。女人紧紧抱住胸前的小兽，等待天空落下。）

回到生命科学附属楼，罗杰和道奇继续着他们的搜寻。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被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有趣的、消耗人心神的新游戏，文字交换数字，数字交换文字。罗杰从来不理解召唤着她的数学，但他现在感觉到了，在他的血管里，就像兑现奇迹的承诺。道奇从来没有意识到给她知道的真实之事命名的必要，但她现在明白了，她很高兴他将事物的名字分享给她，在她将事物归还给他之前，她通过观察的炼金术改变了它们。他们不再是孩子，也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孩子，至少不是他们内心深处知道的彼此的孩子模样;但在此刻，他们像孩子一样玩耍，悲剧被如此多的欢乐遗忘。

如此多的，如此多的欢乐。

这些文字和数字在外人听来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敏锐，”他说。“四点八三五，”她回答，微笑着，一个隐秘的微笑，好像她刚才说了些聪明的话，也许她的确说了。也许，用数字的语言来说，她是莎士比亚，她是艾略特，她是罗塞蒂，滔滔不绝地讲着《精灵市场》的故事;她是贝克，给《上下奇境》的生灵们赋予生命。“七，”她说。“天国，”他应道，他的微笑和她的一样明亮，像豆荚里的两个豌豆一样匹配，就像“不可能之路”上的两个孩子。她笑着，他也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烟雾和潮湿的气味还在空气中徘徊，但他们之间制造的风暴几乎把这些气味冲走，取而代之的是臭氧的气味，明亮地噼啪作响，随时准备产生火花。

“蓝色的，”罗杰说。“两个，”道奇说。“异类，”罗杰说。

“一，”道奇说。“零”，他们齐声说，地面在他们脚下移动。

地震始于加利福利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园的正下方。地震学家多年来一直认为，海沃德断层松开后，就会破裂，导致一场6.7级乃至更严重的地震。上一次在伯克利爆发地震是在1870年，地震剧烈到将建筑物夷为平地，导致市民被困，有些甚至被困多达数天。许多地震中的死亡都源于次生的灾难，比如饥饿或脱水。当时湾区人口更少，那时的建筑不够成熟坚挺，没有准备好迎接灾难。

几十年来，地壳活动都保持着静止，直到此刻爆发出猛烈的地震，使地震学家感到震惊。他们一直都知道有一天会发生地震，他们也一直试图让人们为此做好准备。但它来得太过凶猛，太过迅速，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准备。

十字路口的绿色路岛上，艾琳紧紧抱着老比尔，看着她与道奇和坎迪斯合住的公寓倒塌。她本可以挽救她的一些财产，一些最珍贵的东西，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预料到了地震呢？算了，她救了自己，救了猫，没有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在废墟，这就足够了。平凡的人变得凶残，她周围有那么多的声音，他们都在尖叫。她无法区分他们。她希望其中没有坎迪斯的声音。让她睡觉吧，让她死在梦中。

在生命科学附属楼中，罗杰和道奇僵立着，盯着对方。他们周围的空气因他们的所作所为，仍然带着电流。他们不知道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天花板传来一阵吱吱嘎吱的声音，警告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坠落。道奇没有闭上眼睛，但罗杰听到了她声音中的方程式，它在他的脑海中闪现。道奇猛地撞向他，她的肩膀撞击到他的胸骨，把他撞了出去，使他远离他之前所站之处脚下的砖石和地板。

震动仍在继续。

校园舞动着，上下左右摇晃，被地表下相互撕扯的地震能量注入生命。人们尖叫着，寻找安全之处。本地人迅速找到开阔的地方避难，用双手捂住头顶，检查天空中是否有电线，紧张地测量附近建筑物的高度。大多数人都会活下来，来自其他地方的学生的处境则没那么好。他们寻找着庇护之所，寻找着门框和橱柜，站在那儿吓得仿佛被冻住了。一名来自威斯康辛州的女孩死于一块砸到她脑袋并把她撂倒在地的砖瓦。片刻后，更大块的砖瓦塌下，把她压倒在地。救援人员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将她挖出来。

震动仍在继续。

地震并不局限于校园，也没有局限于与学校接壤的房屋。但地震始于生命科学附属楼的深处，以它为中心的周围遭到的破坏最为严重。图书馆的墙壁破裂了，钟楼没有倒塌，但倾斜了，这甚至更糟;一个倒塌的东西可以重建，而一个损坏的东西只会被列在待办事项的最后一个，待到破碎的玻璃被清扫，破碎的地基被修复。钟楼是校园的中心，是引导学生回家的地标，如今肉眼可见的变得残破。

道奇挣扎着起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她紧绷的神经赋予了她求生的本能。越来越多的天花板开始坠落，墙壁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塌陷，把南茜·朱尔的冒险故事变成了一部恐怖电影。罗杰在摇晃中被道奇拉了起来，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他，如固定住的锚，把肉紧压在骨头上。这种痛苦几乎是令人欢迎的，这让这个场景看起来很真实。

“震动得太快了！”她喊道——她为什么要叫，他不知道;除了低沉的隆隆声和坠落的聲音之外，没有真正的声音，她能像平时一样开口说话且被人听到。恐慌改变了规则，她和他一样恐慌，虽然她看起来很平静，直到她开口说话，“我必须闭上眼睛！”

罗杰一开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话没有任何意义。她是那个领着他穿过坠落的碎片的人。她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但她闭上了眼睛。她闭上了，她闭着眼向前冲，在坠落的碎石中穿行。

罗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出于害怕而不敢去看;突然之间，他们停下来，他的肩膀撞上她的肩膀，让她尖叫出声——不是大喊，而是尖叫，就像突然变得真实的恐怖电影中的受害者——“睁开眼睛，你必须睁开眼睛！”于是他理解了。

道奇没有对深度的感知能力。她可以在大脑中计算出线速度和下行速度，用其他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准确度躲避这些下坠的碎石——但前提是，她必须从准确的位置开始计算。她需要把下降点看作是三维和真实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在平面上移动的形象。只要她知道这之间的距离（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们的胳膊的长度、身高的差异，这些对她来说是常见的数字，也许是她在睡梦中都能完成的运算，在她需要抵御噩梦的夜晚。）她可以成功地绘制他们的逃生轨迹。她可以带他们逃出去。

他睁开了眼睛。道奇又拉着他跑了起来。

之后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梦。地震一波接一波地发生，撕裂墙壁，打破窗户，在地震活动不那么频繁地区能坚持一百年的地基顷刻间出现了裂缝。他俩从崩塌中的一切的中心穿过，一个闭上眼睛的女孩，一个盲目跟随着她的眼睛大睁的男孩。大楼外，开阔的空间满是簇拥在一起的人群，陌生人互相紧抱，尖叫、哭泣，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无言地、震惊地盯着眼前的混乱。人们已经尽可能地避难。空气中回荡着尖叫声、哭泣声和汽车警报的持续轰鸣声，它们好像把这次袭击当作一场盗窃行为，并努力召唤失主现身。空气是黑色的，满是烟雾和灰尘，校园中的鸽子惊慌失措，扑闪着翅膀，它们无法降落，只能在无尽的惊恐中飞行。

道奇拉着罗杰奔跑着绕过楼梯陷落后留下的窟窿，经过电梯，用肩膀使劲撞上房间前门。如果此时在一片安静之中，他们应该能听见骨折的声音。彻骨的疼痛传来，道奇担心自己会昏倒。她尽可能不去理会疼痛。身后传来罗杰的惨叫，她一点也不奇怪，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正抱着肩膀。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的后脑勺，她想道歉，但没有时间了。

她又朝门撞去，再次忍住痛，罗杰跟着倒吸一口气，痛得顾不上尖叫。她却一点感觉都也没，也许她已经痛到无法第一时间感受到痛苦的地步了。没有时间了。门应该撞开了才对，它没有锁，只是在火灾和地震双重作用下嵌入了门框，她能看到导致其最终失守的受力点。必须撞开它。必须。为了生存，即使肩袖撕裂、锁骨骨折都算不了什么。

她第三次撞门。罗杰的视力因疼痛而短暂地变成了灰色。门开了，她睁开了眼睛，恢复到自己的视觉，然后拖着他走出摇摇欲坠的大楼，走下熟悉的台阶，回到几何学能解释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中，各种事物也在垮塌——树枝、砖石碎块、电线，但它们的间距更大。她有时间计算出下降的弧型轨迹，拉着罗杰，在它们落地前及时躲开。剧痛已经过去，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在神经上流淌着的余痛。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打破了两人间的联系，尽可能地打破：二人间的量子纠缠变得越来越强了。罗杰童年时的恐惧果然是有道理的。

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意识到了，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抽身而退。现在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还在逃命。道奇在奔跑中抽出一点时间，向旁边移动了几英尺，将一名新生推离断裂电线下落的路径：她能看见男孩头发着火、身体因电击而抽搐的样子，于是提前改变了参数，将他推开。没有人对他们从生命科学附属大楼里逃出来这件事发表意见，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每个人都只关注着自己的存亡。

他们一直跑到一个道奇认为安全的地方，远离掉落的砖石碎片与其他学生，不会被东西砸到，也不会被人偷听。地震的强度渐渐弱了下来。余震将持续好几天，但主要的震波……差不多快结束了。

罗杰放开了她的手。

（之后，她会记得这一刻：会记得是他先放开了自己的手，会记得他们本来互相支持，紧紧抓着对方，然后他却忽然消失了，离开了，只留下震惊不已的自己。肩膀仍旧尚未感觉到疼痛，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她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罗杰？”她转向他，困惑中带着些担心。她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他，感觉他远在天边，跟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一样，同时又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就能触摸到。但两人间的距离却在诉说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仿佛在告诉她，他远离了自己一步;仿佛就算伸出手去，也什么都摸不到了;仿佛她现在孤身一人。

远处传来心碎的哭声，道奇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这场地震是我们造成的吗？”他的声音像是她在早上提出的同样问题的微弱回声。她所询问的只涉及到一场火灾，一人死亡（实际上涉及到六个人的死亡，但她连一个人的死亡的责任都不想承担）。他问的却是一场地震，化为废墟的校园，无数人的死亡。他们俩都不蠢，这种级别的灾难，就算运气好，死亡人数也将数以百计，如果不幸，将达数千人。

“罗杰——”她开口道，看见罗杰看自己的眼神又马上顿住了，那迷惘的表情，像是在镜子里看见了怪兽。

仿佛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一样。

“是我们造成的吗？”他重复道，“别对我撒谎，道奇。如果你撒谎，我会知道的，所以别这么做。”

她张嘴就要撒谎，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谎言已到嘴边：她能看见那个谎言浮在眼眸背后，闪闪发光，完美无缺，如同一颗搪塞和欺骗构成的钻石。多年来，她一直练习撒谎，只需将单词排列成正确的顺序，就能完成她交代的使命。此刻，她却丧失了撒谎的能力。罗杰叫她不要撒谎，她果真就撒不了谎了。

罗杰首先担心的是两人在一起时能干出什么，道奇首先担心的则是他一个人时会干出什么。

“我想是的，”她的声音如同一声轻微的叹息，几乎被即将结束的地震的低喃声吞没。震动已经结束，坍塌也随之停止，只剩下地面极微弱的震颤，不出一会儿，这震颤也会消失。“我们……我们肯定是在玩闹的时候触发了什么东西，或是打破了什么东西。地震是我们造成的，但我们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现在我们知道了。”他聽起来悲伤欲绝。道奇不需要量子纠缠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走上前来，身子前倾，在她的前额上轻吻了一下，像果农种下一颗苹果树那样温柔。然后，他走了，离开了，转身逃离了，远离这废墟，远离两人在一起犯下的错，远离一切后果。道奇没有跟上前去，她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报告

时间线：2008年12月9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2：01（同一天）

星盘疯狂转动，星体在轨道中颤抖、旋转。

冥王星——美丽如宝石般的冥王星，由上等白金制成，通体镶嵌着冰冷的钻石碎片——在机械宇宙中开始了反向旋转。一场碰撞似乎不可避免。但一遍又一遍地，它绕过海王星，躲过木星，继续着其无法改变、难以理解的轨道。太阳是这个模型中唯一不动的点，它一动不动地坐在一片混乱的中央。（后来的记录显示，当伯克利发生地震时，星盘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地震结束时，太阳也停止了运动。其中的关联与奥秘不得而知。）

里德双手靠背，眉头紧蹙，盯着眼前这个宇宙模型一点一点地分裂开来。星盘不是他造的。他没做过机械工程师，从来不关心无生命的东西，但他仍然喜欢它，喜欢它所代表的东西：世间一切。那是他希望有一天能控制的东西。一切。自从他的母亲（制造者）向他展示其蓝图时，他就一直觊觎着它。那时，他还是个学徒，阿斯普戴尔·贝克还是北美最伟大的炼金术士，悄然进行着她伪装为幻想故事的宣传。当时的他，就像一个由简单金属制造成的愚蠢实验体，一个名叫詹姆斯·里德的狂欢节小贩，能做的不过是混合蛇油和次级治疗药水。为了入主这座实验室并拿到星盘，他撒谎、欺骗、杀戮，干尽了阴谋勾当，无所不用其极。他现前的混乱要么是成功即将到来的征兆，要么就是失败的预告。

肯定是前者。后者他连想都不会想。

他的“布谷鸟”们肯定出了什么事。自从他们被送到现实世界中以来，星盘已经反向运行了好几次。除了当下所处的时间线，他不记得其他任何时间线上发生过的事情。他毕竟不是他们。可星盘……依然是他的秘密武器。它校准得如此精准，与宇宙紧密同步，当事态发生变化时，它会立刻自我調整。时间线的变化就是宇宙的变化，而宇宙的变化必然在星盘上反映出来，否则它就不过是一堆闪亮绚丽的行星与星星状的珠宝，除了组成它的零件的价值外，一无是处。即使里德接受它的平凡，星盘自己也不会接受。

他身后开着的门有人敲门。他没有转身。

“哪一对？”他问道。

“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莉说，“你说得没错。他们快要成熟了。”

“他们做了什么？”

当她再次开口时，他能听到她声音里的笑意。莉一直都喜欢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毁灭，“加利福尼亚州发生了一场地震。是该地区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联邦应急管理局正在展开行动，死亡人数将达数千人。而这只是主要的影响，其造成的电力、水力以及当地服务的中断将造成更多死亡。我都没杀过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

慢慢地，里德转过身来，“你觉得是他们干的？”

“我知道是他们干的。”莉满脸红光。这一对不归她管，并非按照她的标准养大。只要有利于大局，她会毫不犹豫地命令这对“布谷鸟”的监护人将他们撕成碎片。但毁灭就是毁灭，她不能否认他们的劳动成果。“我的报告您看了吗？”

“愿闻其详。”

这不是请求。莉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里德的危险都不容忽视，况且现在并非最理想的情况。他不停地用星盘证明自己的“布谷鸟”们正在日渐成熟。星盘的每一次异常都被他当成证据，证明时间线已被改写。“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两个小家伙已然成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时机到来，他俩会不可避免地拥抱彼此、拥抱我们。虽然他们一直试图推迟那一时刻的到来，但推迟并不能改变现实。”

哦，但它可以改变现实，它正在改变现实。莉深知这一点。未来尚未写就是有原因的。在直面业已成熟的布谷鸟，在亲眼目睹业已觉醒的观想被赋予肉体与意识前，任何一对实验双胞胎都有胜出的可能。所以她才如此努力地试图说服他让自己重新开始实验，以尽早得出结论。他的投资者们当然不愿看到这种拖延，但那帮老家伙已经不在了，他们的骨灰早已散落在了十几个州域。这样更好。无聊、秃顶、迂腐的老家伙担不起改变宇宙的重任。这帮无聊、秃顶、迂腐的老混蛋，从来都自以为是。他为“二代布谷鸟”提出伽利略式解决方案时，她并没有想到竟会奏效。

他们本应手无缚鸡之力，作为象征的实体化无法应对凡夫俗子的大千世界才对;本该在十八岁就自我了断，或被想“治好”他们的大人用药喂到神志不清才对。面对重重障碍，他们本不该找到彼此，互相纠缠，建立联系并年复一年地保持沟通。可他们却做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这一切的一切按理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极端不可能。可偏偏眼前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不可否认。

这团乱子虽不是莉造成的，可要解决还得靠她。

“艾琳报告说，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去找了一个叫斯米塔·梅塔的学生，让她帮他们验血，以确认两人是否有血缘关系。她说，因为简单的验血无法确认，需要进行DNA测试，然后就做了这些测试。”莉的嘴唇向下抽动，“他们差点就在这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姑娘面前暴露了。她发现了抗原标记，还发现了两人的基因相似性，如果任由她继续下去，很快就会发现两人的DNA并非完全自然。她必须被阻止。”

“所以你就找人把她做了。”

“这事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那也不应该引起旁人的注意。”

“生了一场火。着实令人伤心。艾琳先用‘荣耀之手’打掩护，对那女孩进行了长时间拷问，证实了她没有向他人分享她的发现。她应该是打算写一篇关于非同卵双胞胎的论文。”莉摇了摇头，“可怜的傻瓜。她有做科学研究的头脑，只可惜，在拿起抽血针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然僭越了。”

“没有证据可以将这场杀戮追溯到艾琳或是我们吧？”

莉又摇了摇头，这回更加坚定了。“没有。她的能力您是清楚的。凡经我手亲自接生的，都不会犯错。不幸的是，那个叫切斯韦齐的女孩责任感过于强烈。就是擅长数学的那个。所有擅长数学的孩子都表现出了小题大做的倾向，对那些根本不是他们错的事情也要揽下责任。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在校园，那么她的小题大做就没有任何意义。但她不是，她去找了那个叫米德尔顿的男孩，表达了担忧，他同意帮她调查火灾。到达现场后，不知怎的，两人部分地觉醒了。”一种沮丧的表情掠过她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楼里所有的摄像头都被烧毁了，艾琳也早已不在现场。我们只知道，‘布谷鸟’们进入大楼，八分钟后就以他们所在之地为震中爆发了地震。他们已经开始明白自己的能力了。”

“这一点在我的星盘上也有所体现。”里德说，“他们已经成熟了吗？”

“艾琳觉得还没有。”莉面露喜色，“我可以核对一下相关预兆。如果有好的肠卜1人选——”

只有当他真正关心被牺牲的是什么时，肠卜才会奏效。有些法则比炼金术更加古老：有些法则直指地球的根基。“从其他实验双胞胎中挑一对，带到地面上来，”他说，“让他们也看看天空。”这份奖励足以让莉做任何必须做的事情了。此外，预兆在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面才最有效。

莉扬起了眉毛。“真的吗？”

“真的。”

“但如果肠卜显示他们还没成熟呢？”

“那就抛弃他们。”

惊讶消失，莉的脸上换上了震惊的神情。“可——”

“抛弃掉。如果成熟期的开端就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想象一下他们完全成熟后能做些什么。我们已经成功了，莉，我们已经将观想实体化了。你给我好好监视他们，一有变化，马上通知我。”一丝笑意慢慢爬上他的脸。

“很快，我们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他补充道。莉什么也没说。

很难记住艾弗里离开前到底去了哪儿。他携影前行，这突然间显得非常无礼，尽管齐布以前从未这样想过。当有人计划归来之时，影子应该留在原地才对，这样才能标记他们归来的方向。

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她抬起头，却发现乌鸦女孩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

“没关系，”她说。“他会安然无恙回来的，你等着瞧。”

“你怎么知道？”齐布问。

“咦，因为我们正在通往‘不可能之城’的‘不可能之路’上，现在，还有什么比你的朋友回到你身边更不可能的事呢？”乌鸦女孩露出了灿烂真诚的微笑，“既然完全不可能发生，这也就意味着它几乎可以保证会发生了。”

齐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嚎啕大哭起来。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一切的终点

愿所有的星光都为你引道！

——威廉·莎士比亚，《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

唯有那些不惧走得太远的人才能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T.S.艾略特

代价

时间线：晚了5分钟，距离世界末日仅剩30秒

血光漫天。

道奇背对着他，一只手紧按着身侧，试图不让血从体内流出。另一只手颤抖着在墙上画着方程式，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笔迹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难以辨认——不过话说回来，以往她在墙上画出的高难度方程式他本来也看不懂。此刻，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那里容不下他，况且在这血光漫天的时刻。

他并非医生，但知道人体内肯定不该流出这么多血，如果她还打算从此地离开的话——而这，就是答案，他知道她不打算从此地活着离开了。在他重新闯入她的世界之前，她是幸福的：她享受着那些书籍，那些公开露面，享受着自己的人生——她自己从他留下的废墟中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人生。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就在那时，他却和她曾经的大学室友成双入对地闯入了她的世界，一下子抢走了她的一切。她觉得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了，他很确定她不会介意，因为如果死在此时此地，她就无需再经历这一切了，再也不用担心某天会响起一声不经意的敲门声，门背后是抛弃她已久的哥哥，回来找她帮她根本不愿意帮的忙。

她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她对宇宙的看法已经支离破碎。与此相比，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希望能告诉她自己很抱歉，希望能告诉她自己并不知情，可他什么也没说。她必须解开这个方程式，否则一切都将是徒劳的——就像之前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艾琳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如果可以，艾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她常说什么无知是福，什么无知至少会让选择变得容易：无需每走一步都要考虑一百条注定失败的时间线的成本及后果。如果此刻自己能获取她脑子里的回忆，那该多好。

然后他真就知道了。

“道奇，”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来自废墟外的枪声淹没。艾琳正竭尽全力抵挡攻击者，但她撑不了多久，“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真的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吗？”她一只手在墙壁上继续画着，另一只手的指间却渗出更多血，血迹浸红了胳膊。“当初是你来找的我。”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

她扭过头，手指也停了下来。脸上毫无血色。虽然她一直面色苍白，此时却是因为她的体内血已流尽。她的头发比以往更长，花了两百美元做的发型被火药、血和疲劳毁掉了。耳环是白金镶钻的。她看起来像个成年人，而他仍觉自己像个孩子。

“地震的时候，罗杰，”她轻声说，“那时我才意识到你永远不会停止离开我，而我也对你彻底放弃了。”

“我不是说——”

“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我们今天都要葬生此地，我不会原谅你的。现在，让我好好工作吧。”她转身面对墙壁。

罗杰一动不动。还不到为时已晚的时候呢，至少艾琳是这么说的。原谅并非关键，知道何时原谅才是关键。他无法改变自己经历地震后的反应：他对自己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他是可以改变的，有些事情他是可以做的。此时此地，他知道了一些事情——这里面包含艾琳告诉他的事情，在两人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他的所见，以及最后一粒沙子落下和沙漏被翻转过来之间的那一眨眼的瞬间——因此，有些事情他是可以做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设为飞机模式。将时间调到十年前地震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却毁掉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拨出了那个早已牢记下的数字。他从来都不擅长跟数字打交道，但这串数字，他却永远难忘。

他留下了口信，讲话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道奇停下了在墙上写字的手，转身面对他，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不解。留完口信，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这玩意儿不再需要了。他张开双臂。

“过来，”他说。道奇朝他挪过去。见她无法将手从身侧的伤口上挪开，他赶紧用双臂搂住她，将她揽入怀里。他闻着她昂贵的香水味，感知着她的颤抖。

“准备好了吗？”他问。这是他俩第几次走到这个境地？又是他俩第几次重设时间线？一百次，一千次，一百万次，却又只有一次，因为每一次都有新变化。他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但又没有真正地重复过一次。

“没有，”她将头往后一仰，睁大充满信任的浅色大眼睛盯着他。是的，她依然信任他。即使在發生了这一切之后，她依然信任他。这是世界上最好、又是最糟糕的事了。“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

“就算没用也无关紧要了。”他冷笑了两声，“如果没用，只能说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巧合，我们白白毁了自己。想要数学拯救世界，除非你也能通过一个问题做到。”

“这么说的话，我准备好了。”她说。

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奇怪。他从艾琳那里得知他俩之前到过此地。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崭新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所以他觉得两人应该也没有到过此地太多次，就算真的到过这儿来。

“道奇，”他的声音清晰沉稳，“不准死。这是命令，是命令。我求求你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想摧毁什么随便你，但别死。这是命令，这是——”

她闭上双眼前不住点着头，看上去如此苍白虚弱。看上去他想拯救她不受这个世界——即便是他所代表的那一部分——的伤害。

枪声消失了，并非逐渐停息，而是戛然而止，像是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正变得白寂。

一切都在这里终结。

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

艾弗里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往前进一步。

他累了。在今天之前，他完全没明白过“累”的真正内涵。他听说过这个词，却从未感同身受过。疲劳浸入骨骼，如绸缎般将其紧紧包裹住，直到双腿如铅般沉重，胳膊变成悬在肩上的两个沙袋。它让世界没有了颜色，一切都变得昏暗、沉闷。它重重地挂在睫毛上，每次眨眼都好像再也睁不开了一般。

但齐布——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愚蠢齐布——此时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冰水侍从在将他从瀑布上推下去之前就是这么说的。他必须找到齐布，必须告诉她，自己很抱歉。

河岸上有一堆破布，表层覆盖着闪闪发光的银尘，像鱼片，又像月光。艾弗里顿了一下，一般来说，一堆破布不会有蓬乱的头发。

艾弗里发现自己还是可以跑起来的。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五

余震

对任何伟大事物的熟悉都会消解我们对它的敬畏。

——L·弗蘭克.鲍姆

你是一名炼金术士;本当点石成金。

——威廉·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

今日

时间线：2016年6月15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4：02（七年半之后）

双面大书架上一阵哗啦声响，掉下来了什么东西。正在整理书架的罗杰顿了顿，将头歪到一边，猜想着声音来源。没听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应该不是偷偷揣着啤酒溜进珍本区过道的学生。声音不甚沉重，所以应该也不是有人昏倒了或者在计划一场恶作剧。觉得在图书馆做爱是个好主意的人数多到令他震惊。当然，他自己在本科时也试过几次。但自从某个不幸的地方被纸划到后，他就意识到回房间才是更好的选择。

“一群孩子。”他最终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刚入校的同龄人变成了他口中的“孩子”。他们急需监督，不被信任，特别是在学校的稀有藏书附近。最近，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察觉到本科生的魅力了。每次看到年轻漂亮的本科生，他的大脑想的都是她们刚离开高中没多久，过于年轻，除了给自己惹麻烦，一无是处。这可能是件好事——很多初级教师在和学生约会的过程中都问题频出——但另一方面，这标志着他朝成年人的方向又近了一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事实。成长不是在别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情吗？他怎么会长大？他应该永远年轻才对。

罗杰把剩下几本书放回推车里，双手插兜，朝声音来的方向走去。他是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语言学系的年轻教授之一，许多学生都认为他比他的同事更容易相处。如果发现了衣冠不整的学生，由他来指出图书馆不是适合这类活动的场所或许更能令人接受。如果又是一只该死的松鼠，他打开窗户扔出去就是了。

脚下的地板没有吱吱作响，墙壁在安定下来后也不再晃动。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主图书馆只有五年的历史。它干净、明亮、崭新，还没有散发出每一所好图书馆终究无法逃脱的灰尘与时间的味道。家长们看到这样的场馆会露出舒心的笑容，心里想象着他们的宝贝孩子在这美丽的空间里接受教育，学习美丽的事物，完全不用担心霉菌或倒塌的书墙。学生们看到这样的空间却只会皱起眉头，这与他们脑海中被常春藤覆盖的墙壁，僻静的阅读角落，以及古色古香的气质相去甚远。他希望自己能敦促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把这个新地方变成旧地方，告诉他们有时在岁月里蚀刻出自己的烙印远比选择厚重与沉淀更重要。但那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知道真说出来只会吓坏这帮孩子，所以他选择闭嘴。

罗杰·米德尔顿已经成长为人们期待的样子：穿着卡其裤和打补丁夹克的大学教授，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能二十分钟内大步从校园一端走到另一端。和许多大地震的幸存者一样，他更喜欢走路而非其他交通工具：自行车斗不过裂开的混凝土，汽车转向不够快，不足以避开坠落的物体，但双脚却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他在校外租了半个复式公寓，除了他睡觉的房间外，每个房间都装满了书，地板上、床上全是。但墙上却没有书架，这样书就不会掉落。屋子里只有几件低矮家具：两张桌子，一个梳妆台，一张床头柜。

床头柜上有三张照片：他和父母的、他和现任女友的，以及他和一个与他眉眼极相似的女孩的：她警惕地望着相机，好像担心那玩意儿随时可能攻击她似的。他用这张照片提醒自己，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俩对自己和他人都是危险。但他很想她。即便睡觉前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即便几乎忘记了从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红色是什么样子，他还是很想她。可能永远都会想。他希望，这种苦涩的相思足以补偿两人的所做所为，补偿两人一同造就的可怕灾难，那并非两人的本意。

罗杰绕过拐角处，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书架上的几本书因为摆放有问题而掉落到了地板上。学生们放书回架时的粗心大意与肆意妄为几乎称得上臭名昭著。书放得不稳，自然会倒塌掉落，书卷腾转翻飞，如同爆发了一次小型地震。这次的“小型地震”发生在应用数学区。罗杰叹了口气，弯下腰，开始捡书。

发现道奇的脸在地板上盯着他看时，他怀里正抱着三本书。他做了个鬼脸，捡起那本印着道奇脸庞的书，翻过来看书名。《你+我：社交网络的数学》，书名下面用更小但同样粗的字体印着她的名字。不知那名字是什么颜色的，他想，不知是否如他所想，是明快的糖果色;不知道对于封面设计她是否有所贡献。她没有修完学位便离开了，但那不重要了;在这样一个被电脑、初创公司、TED演讲以及永远不知疲倦地寻找下一个风口的人们所充斥的美丽新世界，学历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地震发生三周后，他回到学校，发现她不见了，只在他邮箱里留下了一张便条。自那以后，她研究数学的阵地便从象牙塔转移到了现实世界。便条上这么写着：

罗杰——

我想也该轮到你了。这样才公平。上次被抛弃的是我。需要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我爱你。

你的妹妹。

她连电话号码都没留一个，这太像她的风格了：她觉得就算罗杰不愿在两人间的专属空间与自己对话，也能找到联系自己的方式。他不确定这是否属实，因为他从未尝试过。每当旧事重现，他都会感到一阵地动山摇，身边建筑纷纷倒塌，然后痛苦地忆起一切皆是他俩的过错：因为两人走到一起才引发了那场灾难。事实本不该如此—— 一切物理学与自然法则都告诉他们在简单的线性现实中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现实就是现实。他不能冒这个险。无论多想，无论多么爱她，他都不能冒这个险。

他将她的书放回原处，放在其他同类型书籍的中间，一边不止第一次地暗自祝她幸福，无论她人在何方。他希望她能理解，这一次他的离开不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是为了拯救世界。

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校园重建工作并非一日之功。改变了整个县面貌的地震已然过去七年之久，灾难的迹象却依然可见，深深蚀刻在建筑之中。钟楼被脚手架覆盖住，也因此被掩盖了维修过程。年轻的研究生从它面前走过，还以为它一直都是这么斜着的，像一个沉默、庄严、破碎的巨人，守护着他们的日常生活。有时，他们会驻足观看塔楼四周的遮布，一股无以言表的落寞油然而生，仿佛他们认定永恒不变的东西正在改变，而且并非朝着更好的方向。

（老一些的研究生和教员也会驻足观望，但他们的感觉不同。包围他们的是宽慰与轻松，仿佛整個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一个钟的修复自然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也不能令时间倒退，但它仍然象征着校园在灾难过去这么久之后终于要开始的复苏。）

罗杰沿着连接新图书馆与四方庭院的碎石小路朝前走着。与往常一样，他试图不去注意周围环境与自己第一次踏进校园那天比发生了多大的变化。那时的他还是个瞪大双眼，对一切充满希望的新生。建筑外观全变了样不说，那些老树林也因为在地震中被连跟拔起而没了踪影。甚至连脚下的路也变了模样，其中大部分是用他踏进校园第一天见到的那些艺术石雕制成的。那时，这些石雕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巨大变化。震后，它们被挖出地面，重新安置，在一个似乎断裂了的世界里重造出一点点连续感。他一直低头盯着路面，仿佛只要这么做，他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

伯克利分校的校门一天也没关，一个小时都没有。尽管校园与城市都成了废墟，有些事情还是要进行下去：必须举行的纪念、必须搜救的房间。震后，校园没有安静下来，手电筒在闪，各种嘈杂的声音在响，直到救援人员进场，将残骸清理干净。在那之后，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继续前行。开放空间里，四方庭院内，任何不太可能塌方的地方都有老师带着学生上课的踪影。善良的教授与热心肠的研究生帮着研究成果被毁的学生重新开始。作为应对灾难的政策之一，州政府免除了学生们一个学期的学费，学校的生存得到了保障。伯克利学子成为了世界上最忠诚的学生。

并非所有人都能坚守这份忠诚。转学的学生还是有的，大多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他们需要计算机实验室才能完成学位，于是纷纷转学，不是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就是去了斯坦福大学，嘴里道着歉，眼里却瞧着未来。有些人则退学了，显然在那个天崩地裂的下午受到了可怕的创伤。还有些人就这么离开了，比如道奇。前一秒人还在，后一秒就没了踪影，收拾起地震中残留下来的家什，一走了之。照理说，应该是沿海岸线一路南下回了父母家，但这可是道奇，谁知道她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罗杰从未试图找过她，当时如此，现在依旧。两人造成的后果……不。不管他多么想念她，有些事情想都不要想。

他穿过校园，来到电报街。这里也早已沧海桑田。一些老建筑已然消失，被新建筑取而代之;另一些只剩下残垣断壁，等待着被新主人买下后清除掉，再被崭新闪亮的高楼替代。那些崭新的建筑从未感受过颤动的大地，也从未体会过即将倾塌的恐惧。一些老店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保住它们的是新修的地基以及莫名的地理因素：拉斯普廷唱片店还在，莫伊书店也还在。马路左侧的低矮建筑他不记得了，所以那家“厚切片”是原来的还是重建的就不得而知了。配方倒是保留了下来，他想这跟保留了原先的砖墙一样美好。也许更好。

（在某种程度上，他将永远为这个城市在自己离开道奇之前便因地震倾塌而感到高兴，并因这份高兴而深感内疚：在这里，他俩重聚、成为朋友、兄妹相认。自那以后，他的生活有了新的起点，他希望她也一样。）

他行至德比楼，拐进隐藏在商铺后面的居民区。这里完全在公众视线之外，从未有游客或来访的学生父母踏足过。在这里，伯克利分校的重建效果最为显著，因为这里曾是整座校园里最拒绝改变的地方。这儿的住户太珍惜他们维多利亚式的住宅楼了。那些建筑被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围绕着，正一块木瓦、一根电线地恢复着生机。居民区里有条街曾因为可能着火而停了整整三周的电，电线重新接上后，街道居民开了个盛大的派对庆祝，灯光照亮了周围几英里的天空。这里的租金很低，前提是能找到愿意将自家翻新过的宝贝房子托付给陌生人的房东。

罗杰的复式公寓占据了一栋维多利亚式住宅楼的其中一层楼。“层”可能有点用词不当，因为他只拥有其中的一半。公寓地板上躺着个大窟窿，平日里需要绕着走，有时他感觉自己在走钢丝，大部分时候则只希望去厕所时不会掉进地下室。

门廊上的盒子里蜷缩一只年迈的橘猫，半边脸用爪子遮住。罗杰停下脚步，弯下腰轻轻拍了它一下，以检查“老比尔”是否还在呼吸。没人知道这只猫到底多大，它活的时间比罗杰认识的所有流浪猫都长。罗杰显然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迎接这只善良的老家伙因心脏衰竭而静静离开的那一天。

“老比尔”的身体上下起伏，轻微但稳定。伯克利分校最棒的猫又撑过了一天。罗杰抬起头，前门打开了，艾琳正对着他微笑。

他回了她一个微笑。

“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她问道，伸手抓住他的夹克翻领，将他拉到近处。他没有抵抗。漂亮女人要你做什么事，照做就行，这会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更加愉快。

“很好，”他贴近亲吻了她，并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两人分开时，脸上都挂着笑容。“教堂集会怎么样？”

“还在集着呢，”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

艾琳是道奇她们合租的三个人中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坎迪斯在保护一群学龄前儿童时丧命，道奇离开了伯克利分校，只有她留了下来。她抱着“老比尔”在公寓外一直等着;等到地震结束，她才放下猫，转身去看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在救援工作中展现出了天赋，她将其归功于在建筑业与医疗行业从业的家族先辈。三天后，罗杰在一个伤员帐篷外与她相遇。他尴尬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向他诉说了坎迪斯的死亡，她们的公寓如何摇晃、倒塌，自己如何从废墟中挖出衣物。于是他邀请她去自己的公寓居住，那里虽然断了自来水，但至少没有倒。

那天下午，她就搬了过去。三周后，两人一起搬到了一个更安全且有自来水的地方。那套公寓有两间卧室，现在这套也一样，但其中一间被拿来当成了办公室，里面装满了所有罗杰不想放在他俩睡觉的房间里的书。她担任牧师的唯一神教堂离公寓只有半英里远。跟他一样，她早上大多步行上班;跟他一样，相对于其他交通方式，她更喜欢步行。因为他俩总觉得，在某个更深层的意义上，大地仍在震动，并将永远震动。

艾琳又吻了他，然后退到一边给他让道。她关上门，把那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拒之门外，“又是寻常的一天？”

“有人在图书馆里堆了一摞书，在我整理书架的时候倒了。”他说着抖落身上的夹克，挂上衣钩，“哦，对了，克里斯托弗带来的手稿我快翻译完了，是非常有趣的布雷顿语。”

“墙上开始流血了吗？”她温和地问道，“每次你翻译消失了几个世纪的手稿时，我都会担心这种事情：墙上开始流血，死人都复活，树也活了过来，一起朝我们发起攻击。”

“为了你，我会给自己备一把电锯的。”他说。她笑了，一切都很美好，一切似乎完美无缺。当然，有些东西缺失了——不仅是客厅的地板——但谁的生活又能那么完美无缺呢？生活因为有缺憾才显得真实，不然就是一幅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画卷。缺憾是必不可少的。

罗杰跟在艾琳身后走进厨房时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忧郁的日子里，没有咖啡和柠檬松饼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的步子总是那么放松、自信，像是确信自己的脚会踏到地板上结实的部分，这份轻松自信他永远都做不到。他们能住在这里，还得归功于她。从技术层面来说，这里本来是不适合居住的，但她找到了法律的漏洞，将这里变成了家。这些规则几乎和他一样爱她。她一头浅灰长发在从走廊窗户里倾泄下来的光线里显得很是可爱。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他的港湾，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或许这并非他想要的生活，但绝对是他应得的生活。

罗杰要花很长时间入眠，但一旦入眠就会睡得很沉，像个孩子。他伸展身体，瘦长四肢的展露无疑;在平常，它们总蜷缩着，紧紧地靠着躯干。艾琳坐在床边，看着他打鼾。

她希望自己能像他爱她那样去爱他。她希望自己能回应他越来越频繁的关于结婚生子然后搬去奥尔巴尼市或伯克利山的暗示，希望能告诉他两人间的关系永远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告诉他虽然这段关系中的很多方面都是真实的——是她自己的选择，而非别人的命令——但整段关系其实是精心策划出来的。就连他俩本身都是被精心策划出来的：两人都非以正常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像正常人那样离开。

罗杰皱起鼻子，发出一阵咕哝声，翻身睡到另一边。

艾琳抓住机会从床上滑了下来。如果他在翻身回来的时候没有给她留出空间，她就会去睡在沙发上。她以前就這么做过，他一直表示理解。他就是那种人。

有时她会把他与哥哥达伦进行对比。达伦是她唯一一起生活过的另一名男性。他棱角鲜明、要求严格，会跟着她冲出卧室，追问她为何消失、扰乱他的睡眠，指责她破坏了自然秩序。他们会争吵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而她的声音尖锐高亢，直到周围所有玻璃器皿都成为他们怒火的祭品。他们会一直吵到一方认错，或天光大亮，然后像小狗一样抱成一团静静睡去。

他死了很久了，不该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有时觉得他会一直跟着自己，直到自己随他走进死亡面纱的另一端。那个在玉米田里无故惨死的少年的鬼魂将一直跟着她，因为他没有坟墓，而她就是他的活生生的坟墓。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等着。午夜过后三分钟，手机响起了。她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你好，艾琳。”

手机差点从她手中滑落。

通常情况下，接收晚间报告的都是莉：没错，她是一条毒蛇，但却是她很熟悉的蛇，莉对她也同样熟悉。莉创造了她，浇铸了她的模型，选择了她的肤色和头发的纹理。莉并非她的母亲——更像是她的建筑师——总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会杀了对方，但莉至少是熟悉的。这个声音却……

这个声音刚柔并济，像丝绒包着的铁块，带着甜蜜病态的诱惑，摩挲着她的皮肤。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里德说话了，自从她离开实验室后就再没有过，但她仍然记得这个声音。她记得太清楚了。

“先生。”她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个词，嘴唇干得像烟灰。

“你表现得非常好，已经将拥有语言天分的那小子控制住了。至于数学那边，她掀不起什么大波浪。枪嘛，得有扳机才能用上。”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笑声干枯严肃，一本正经，像坟墓里的骨头碰到了一起，发出咔嚓咔嚓声。可当他再次开口时，那种微弱的轻浮感就消失了。

“你的任务已经变了。现在，我要你杀了他。”

“先生？”

“我们有了更好的人选，即便不分开也能成熟。观想在具像化的过程中绝不能将它要投射的肉身搞混淆了。那个米德尔顿男孩现在是我们的负担。感谢你之前的工作，但现在，你必须终止这场实验，并清除其造成的所有混乱。我们希望你能在一周内回来。对了，艾琳，这次尽量动作小点儿，别每次都搞成火灾。”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通话终止。

艾琳放下电话，茫然地盯着走廊。在走廊的尽头，罗杰正毫无防备地熟睡着。他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将一个怎样的怪物引进了家门、领上了床。他从未怀疑过她，一次都没有。她可以让他就这样静静地死去，永远对自己的目的与能力一无所知。他一死，道奇也会立刻跟着死去，她在那之前凭自己的力量重置时间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行，这件事情她从未做过;每一次重置、每一条时间线、每一个修订版的人生里，她都选择了拒绝，选择了战斗。

她太累了。布谷鸟们可以忘记造访“不可能之城”的旅程，她却不能，她与之纠缠了好几辈子。就在此刻结束一切的诱惑比想象中来得更强烈。只需拿起那把刀，抹了他的脖子，她就再也不用当他们的美艳杀手了。她可以回到实验室，回到那个她本该享受的舒适世界，看看“宇宙原理”真正显形并被激活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

一个由里德控制的世界，莉站在他的满是鲜血的右手边。她第（十？一百？一千？）次地看着这个选项，然后起身走进家里的阴影中，心里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愈加笃定了。

飞行风险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00：15（当晚）

“哦！”罗杰从床上坐起身子，梦境碎成一片片凌乱的画面，薄雾般将他笼罩，令他困惑。梦里是不愿逝去的一片红，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红，他知道自己是梦到道奇了。（又或者是和道奇一起做梦：假如她还没离开西海岸，两人的睡眠周期偶尔重叠，潜意识在意识决定切断联系后还继续接触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他很想她。她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昏昏沉沉的他低头看是什么东西击中了自己。是一只已经装得半满的背包。他捡起它，翻看，发现里面有衣物、笔记本和他的平板电脑。

“你只有五分钟时间。”艾琳的声音冷酷无情，语气中没有戏弄，也没有笑意，只有自地震后就再也没听到过的那种钢铁般的决心。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口，身穿深灰色紧身裤，搭配背心，像是准备去跑步或上瑜伽课。

“啥？”罗杰揉了揉眼睛，伸手拿起眼镜戴上，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艾琳，都半夜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离开这里。”艾琳的声音镇定平静，不留任何争论的余地，“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艾琳，但我不能因为你做了个噩梦就蹦下床来跟你一起逃走吧。”尽管困惑不已，他仍努力控制面部，做出善解人意的表情，“快回床上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自小学起，你就一直在脑海里听见妹妹的声音。在这个时间线里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你没说过，因为你不够信任我，但我猜应该在七岁到九岁之间。你曾經提过，那是小孩子接受新鲜事物的‘黄金时间点’。”这句话来自另一条时间线中的另一个罗杰。她对那段对话的记忆非常模糊，但既然还记得，就说明它很重要，说明他曾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记住。记忆中的那个罗杰没戴眼镜，头发更短，留着小胡子。都是些表面上的不同罢了：无数微小的差异积累而成的与眼前这个罗杰几乎一样却又不甚相同的版本。

每次毁灭世界的同时，他们也顺带毁灭了自己。他们的过去满是弃于荒野的尸体，那是他们选择不去成为的自己的尸体。

罗杰张了张嘴，又忽地闭上。他坐得更直了，眼神里恢复了一丝往常的警惕。“我没有妹妹。”谎言顺口拈来，他为此感到羞愧，顿时满脸通红。他继续说：“就算有，我们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你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但在成为你的女朋友前，我可是道奇的室友，我是不会忘记她的。她是你妹妹，如果你处于危险中，那说明她也是。我必须陪在你们中一个人的身边。你比她更加危险，所以我才选择了你。我们必须找到她。”艾琳撅起嘴唇，“除非你可以通过那种方式联系到她？你试试，我们必须将危险告知她。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监视她，如果是，那我们警告了也没用。”她不能参照其他时间线，因为时间线一变，所有东西都有可能改变，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如果变化过大，游戏结束;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都行不通。

罗杰看着她，表情越发沮丧。他是个聪明人。此时，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很多画面，那些她自曝身份、试图警告他的时刻。她能看出来他正在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他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是真的。

“艾琳……？”他终于开口道，“亲爱的，你没事吧？”

“道奇·切斯韦齐是你的亲妹妹。”她回答说，“否认很容易，说实话，我也不反对，但留给否认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想让这成为结局，你就必须清醒一点。你真的忘了我知道她这件事吗——你逃避自我到这种程度了吗？不然这些年我怎么会同意让你把她的照片放在我们的床头呢？说真的，你不至于这么蠢吧。好好想想！”

“可那并不代表……”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给了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就算她是我妹妹，也不能代表你说的其他那些事情就是真的。”

“可它们就是真的。罗杰，咱们之前见过，就在‘不可能之路’上，我还知道你来自哪里。”事实当然比这复杂得多，但这是他目前能接受的答案，而她需要他接受，需要他动起来。如果黎明之前她没有完成她的工作，他们就会知道，然后派一个能完成工作的人过来。她并非他们手上唯一的猎人。“你到底能不能联系她？”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琳的眼神冷酷无情，“闭上眼睛，联系她。我知道你可以。你也知道你可以。我现在没时间也没耐心跟你开玩笑！别给我搞砸了！我正在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救你的命，你至少也得表示哪怕一丝感激之情吧。快联系你那该死的妹妹。”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床边走过，在梳妆台前蹲下，打开底部抽屉，在薄纱与卫生棉后面——尽管她每次来月经，罗杰都会去药店帮她买，毫无怨言，但在想要藏起来的东西上面铺满卫生棉依然有一定震慑作用——掏出一只铅纹盒。盒上无闩，是用蜡漆封的。她一掌将封蜡击碎，扭头回望罗杰。他仍瞪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们会知道的。”她轻声道，“当太阳升起时，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科学项目’没有瞬间变强，他们就会知道你还在呼吸。他们会觉得我失败了，觉得我搞不定你，然后他们就会派别人来完成我无法完成的工作。一旦他们赶到这里，却没有发现尸体，他们就会知道我已经失去控制。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所以，联系她，在我们跑路之前。”

“艾琳，你得停下来。无论这是什么，你都需要停下来。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不是在搞笑，我是在救你的命，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她回到盒子前，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然后转身面对他。

罗杰发出一声惊呼，仿佛嘴里塞着混凝土在说话。艾琳的微笑如刀锋般锐利。

“这是一只‘荣耀之手’。”她说，“杀死那个女人时，我把她的手割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最终会需要它。我一直在试图保护你，甚至不止一辈子的时间，多亏了你那个混蛋妹妹。我很抱歉以这么突然的方式告诉你，但毕竟之前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可以说出这种话：‘嘿，罗杰，那啥来着，你是由炼金术士设计出来的，他们希望利用你与道奇控制宇宙。’”

罗杰认得那只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总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忘记的。斯米塔的手指修长、优雅、灵活，手上总涂着艳丽的指甲油，似乎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到她最引以为傲的这个身体部位。那只手属于一个在火灾中死去的女人，不应该被艾琳握着，不应该看上去那么柔嫩、那么任人摆布。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毫无道理起来。

“联系她。”艾琳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爱意，或许她对他从来没有过爱。

又或许她曾经爱过，有些事情是很难伪造的，尤其考虑到两人在一起共度了那么长的岁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俩的关系虽然不那么正式，但比某些同龄人的婚姻更持久。他曾认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艾琳似乎就是与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女孩，他们可以一砖一瓦地构建起属于二人的未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永远不放手。自从地震发生后，他一直信任着她。她不再是道奇的那个不好相处的室友，而变成为他的朋友、知己和最终的情人。

他做不到立刻就将两人的过往抛到脑后。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吞下自己的疑虑，并用最严肃的语气说：“艾琳，我想让你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琳睁大了眼睛。“哦，”她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显形之间的确会相互影响呢。难怪。难怪。我……”她像一条浑身湿透的狗一样晃了下身子，像是在试图摆脱一些不必要的控制。

“我和你与道奇出生于同一个实验室，都出自一个叫詹姆斯·里德的家伙的得意项目。一百多年来，他一直试图遵循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指示，将一个名叫‘宇宙原理’的普遍概念显形为人。你们这一代是他首次尝试将法则一分为二的尝試结果。目的是为了让宿主一方面看上去更像人，另一方面更加容易控制。你被分到了语言的那一半天赋，道奇则是数学的天赋。”

“你是头被门夹了吧，竟然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罗杰怒不可遏地说。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真是太可笑、太荒谬了。即便艾琳没有提到道奇的名字，她这番话也让人无法接受。一直以来，他都不喜欢谈论关于这个妹妹的话题。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必须承受。

（愤怒之下暗藏着恐慌。潜滋暗长，如蜂蜜般浓稠。没错，她说的那些事情貌似不可能发生，但双胞胎的量子纠缠、一场游戏引发地震同样不靠谱。艾琳的一番话将他的生活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变得有理有据。他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你不想知道他们制造我的目的吗？”

他不想。“当然，”他说，“我就配合你一下。你那些疯子科学家主人为什么创造了你？”

“那可不是什么科学，是炼金术。疯子科学家对他们的实验品可要友善得多。”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从梳妆台里取出装着备用零钱的碗，向前倾斜，露出里面的零钱硬币。随后她将硬币全部抛到空中。罗杰没有时间在它们落地前做出反应。硬币掉落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方形格子，就像地板下面装了磁圈一样，每枚硬币侧面立着。艾琳将碗放了回去。

“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具象化混乱与秩序，”她说，“毕竟它们看上去比‘宇宙原则’这样的东西更重要。但事实证明因为原始，所以它们也很简单。我这条血统的傀儡存在的时间几乎能赶上他们试图研究你们的时间了。没错，我就是秩序的化身。我现在命令你给我从床上爬起来，跟着我离开这里。”

“真是个糟糕的双关，”罗杰下意识地说。他不能否认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看不见的东西他都能为之辩护，更别提眼前发生的事实。他知道地上没有磁铁，而他目睹的不可能是简单的恶作剧。

艾琳沉下脸来，“你还不当回事是吗？我不及时上报，他们就会派人来，他们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好吧。”罗杰叉起手，“如果这些人创造了你，你为何要帮我呢？”

“因为我跟你一样，是一对实验品中的一员，我们分别代表着秩序与混乱。不同之处在于我俩间的联系没有你和道奇那么强烈——还记得她割开手腕，差点死在房子后面那次吗？我记得你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和她争论过，关于那件事情是否需要发生，是否可以删除。她坚持保留，必须让它成为这条时间线的一部分，因为，那将是我说服你与我同行的事件之一。”

罗杰的眼睛越睁越大，直到似乎要吞掉上半边脸。他将双臂抱得更紧了，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死了，你就活不了，你死了，她也活不了。每一组被精心设计的‘布谷鸟’都是如此。我们却不一样。我没有另一半依然过得很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这么过。”达伦忧郁、易怒。作为混乱的化身，他的性格却古板到几近滑稽。他我行我素，行事风格只有自己能懂。他也很爱她。哦，他多么爱她啊。他俩简直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不似“宇宙原理”那样的兄姐情，更像未成形宇宙中的亚当与夏娃那样，彼此相依，一想到分开便苦不堪言。直到里德需要一把锤子去敲打顽固的钉子。直到艾琳开始接受培养。直到“布谷鸟”们需要一个能在成长过程中照看他们归巢的人，一个他们能接受作为其同伴的人，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没有同伴，只有彼此。永远都只有彼此。

艾琳以前也走到过这一刻，不止一次。在所有那些时间线里，达伦从未站在她的身边。她怀疑，正如道奇试图自杀一样，他的死可能也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之一。她背叛里德的意愿取决于这件事情的发生。她痛恨罗杰与道奇，这两个家伙只要不相互排斥，就能拥有彼此。她痛恨他们，为了让他们重逢，自己又得死一遍。而这还不是她做过最糟糕的事。

“我联系不上她，”他说，“她没有……我们已经七年没说过话了。她呼叫我的时候，我都没答应，再到后来，她也就没了动静。”

“试试吧。”

“我做不到。”

“你这样会让我们俩都丧命的。”话虽这么说，艾琳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怨恨。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扔到床上。“那试试世俗的方式吧。”

“我已经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了。”

令他吃惊的是，她笑了，笑声高亢、清澈又紧张，像玻璃破碎的声音。“哦，相信我，臭小子。有没有号码从来都不重要。试试。”

罗杰拿起电话。

他拨通了道奇旧公寓的号码，那栋楼好多年前就已倒塌。

然后等待着。

电话响了三声、四声、五声，他正要挂断时，突然咔一声，道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是道奇。你谁啊？”

罗杰嘴里发干，虽然没有唾沫，却强迫自己咽了一下，这才开口说：“嗨，道奇。”

“罗杰吗？”她听起来很困惑，“你干嘛在屋顶上给我打电话？你终于还是决定买手机了？”

他的嘴更干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突然记起了：就在刚才他还没有印象，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件事是否发生过。可在当下这个时间点，他突然确定了。道奇从厨房里出来，喝着柠檬水、吃着布朗尼蛋糕，问他为什么不从屋顶上给她打恶作剧电话。他抗议自己没有手机，所以不能给她打电话。那是个美好的一天，空气中有金银花的味道，布朗尼蛋糕是巧克力混大麻味。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将近八年前。）

她马上就要挂掉电话了，他很清楚，于是又用力吞咽了一下，说：“我想你，仅此而已。”

“混蛋，”她声音中满是宠溺，然后将听筒放回原位，咔嚓一声（那个时候，他们还在用固话），只剩下沉默。

他慢慢放下手机，双眼转向艾琳，“我刚刚给道奇打了电话。”

“没错，”艾琳说。“不过，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号码……”

“怎么……？”

“收拾好背包。只拿你需要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开始点燃“荣耀之手”的手指，“到早上我们就得从这儿消失。”

罗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行动起来。

艾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放火烧了房子。

她的动作精确又迅速。轻轻一触，老旧的门廊就被“荣耀之手”点燃了。火焰开始跳跃，火势上涨的速度快得不寻常。她迅速后退几步，等到整个房子的正面都被噼啪作响的火焰包围时，她才转身走到人行道上。罗杰正在那里等待。

“我们得在这儿站几分钟，”她说，“荣耀之手有隐身功能，得等到火烧到了房子内部再离开。”

“生命科学附属楼是你烧的。”他说。

就算艾琳对这个没有逻辑的推论感到惊讶，她也没有显露在脸上。相反，她只是点了点头。“没错。是我烧的。我知道那里面躺着你朋友，但我不得不那么做，那是个命令。”

“来自‘创造’我们的那些人。”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沉痛，导致“创造”那个词的音节差点断裂，“他们还命令你杀了斯米塔吗？”

“是的。”有人从房子里冲出，指着大火，大声呼救，扯着嗓子叫人拨打911。有几个似乎太过于关注，接下来几天，他们会梦到火灾，看见蜡烛时眼睛会发亮。他们是比较危险的那几个。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血样会让她知道你们并非人类。你和你妹妹都是人造出来的，而非自然出生。对于异卵双胞胎来说，你俩过于相像，对于同卵双胞胎来说又过于不同。她是个聪明女人，迟早会发现哪里出了问题。你的设计者不希望任何人在这件事上打探。所以，她必须被除掉。”

“可——”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探讨过很多次了，相信我。我甚至在另外几条时间线里冒险放过了她。你猜怎么着？结局变得更糟：我们回到原点的速度更快，死得也更快。所以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论了。她必须死，还得死在我的手上。对此，我很抱歉。但我让她死得轻松痛快，我们也得以安稳地活这么久。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满意的。我的命比她的重要，就这么简单。”

一阵轻微的噼啪声过后，屋顶塌陷了。有人拨打了911，警报声响彻天空。罗杰慢慢意识到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也没有人走上前问他们是否安好。他们在这个社区住了很多年，那些邻居却表现得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怎么——”他說。

“都跟你说过了，”艾琳说着握住他的手，将他领到最近的一群旁观者身边。

“也不知道里面的人都出来了没？”其中一个人问道。他身穿浴袍，光脚站在人行道上。

“希望出来了吧。”另一个人说。她的眼睛掠过罗杰站着的地方，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对她来说，他确实不在。“他俩曾是多么可爱的一对啊。”

“对这些人来说，我们已经是过去时了。”艾琳说，“让他们也成为你的过去时吧。走吧，我们得去找你妹妹了，趁时间尚未太晚。”

自从地震发生后，罗杰就不喜欢开车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车就完全没有了用处。他们的车停在街上。不知怎的，当他启动车子时，邻居都没有注意到。有几个人甚至为了躲车，朝路边挪了几步，但没有人指着他们说：“快看，是罗杰和艾琳，他们还活着。”他们只一直盯着大火。就这样，罗杰和艾琳被“荣耀之手”的光芒包围着，驶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伽利略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4：31（同日）

钥匙叮当作响，道奇提着手提袋与两大包杂货艰难地打开门。阳光啃噬着她的后背与肩膀，明亮、热烈、毫不妥协。干燥的天气让园丁栽在门口的忍冬枯成了细细的藤蔓，无法为她提供荫蔽。虽不方便，但只要往身上多抹几瓶防晒霜，便可以略微减少皮肤干燥的程度，并非多大的代价。

（她算过了：冲洗掉那些多抹的护肤品所需的水比灌溉忍冬的还要多。她住的高档小区，业主相当势利、爱管闲事。经常有人向水务局打小报告，哪家的草坪太绿啦，哪家的花园长势太好啦。住在街角的斯图尔特也不得不因她家的玫瑰而忍受“羞辱”，她都八十多岁了。为了不让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纠缠上她，少淋浴几次也并非多大的代价。）

屋内的空气凉爽干燥，闻起来很干净——于她而言。当家里少有的来客人时，客人都觉得这种程度的整洁令人不安，紧张地问她是否刚刚接受过清洁服务。客人的这种反应告诉她，她不应该邀请人来家里。毕竟，这是她的家，只要不危及自己或他人的安全，她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就算她在食品储藏室里养蟑螂，或在浴室里进行霉菌实验，那也不关别人的事。当然，她从未做过这两件事。她一直让家里各个地方都保持足够的清洁度，这难道不值得奖励？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她朝着厨房走去。食物要在开始化冻前存放起来。其他物品也该存放起来，柜台上不该放杂货。存放好杂货，她便可以投身工作了，今日份的社会交往已经完成。她的心理医生希望她尽可能地每天参与一些社会交往。他常说，她那种自我隔离的倾向不健康，唯有做出努力才会有所改善。

道奇·切斯韦齐，现代书呆子中的自救大师。若非令人沮丧至极，这件事情还挺有喜剧意味。

她走进厨房，期待着那里安静、平静、干净。同时，她也期待着黑暗;不在家的时候关上百叶窗，屋里会更加凉爽。对于拎着食品杂货的她来说，此刻开窗帘显然太难，所以她选择了更容易但从生态的角度来说更浪费的选择，打开了厨房的灯。节能灯泡挥洒光辉，照亮了厨房与餐厅区域。厨房干净至极，几乎每个台面上都能直接吃东西。但房间并非空无一人。

她的心理医生彼得斯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指着她。

面对这个奇异的场面，道奇怔住了，脸上露出深深的困惑。彼得斯医生一言不发。有好一会儿，她也沉默不语，然后，她用一种礼貌但困惑的声音问：“这是一种新疗法？上周我签署新合约时，同意了这种疗法？我觉得我并不喜欢它。”她知道自己没有签字同意。道奇平时可能读书不多，但她从未签过任何自己没搞明白的东西，因为对于她们这行的人来说，那无异于自断前程。

“放下袋子，切斯韦齐小姐。”彼得斯博士说，“我不想让你变得更加心烦意乱。”

“我看不出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道奇说道，将袋子放上柜台。她没有放下肩上背着的那只手提包，那是一只棕色的大皮包，是她用自己第一本书的预付稿酬买的。包包超出了她当时的预算很多，但一番运算下来，她得出这种包自己一辈子只需购买一次的结论。它将跟着她一辈子，款式不会过时，也足够结实，足以容忍她的虐待。她已经背着它五年了，到目前为止，它成功满足了以上那些期待。

“我知道你不喜欢脏乱，”彼得斯医生说着站起身子，枪仍然指着她，“但恐怕咱们今天不得不制造一点脏乱了。没办法，至少这样你会知道地板上唯有你的尸体在往外渗血。”

“啊，”道奇的内心既愤怒又冰冷，恐惧与愤怒争抢着想要支配她。他怎么敢走进她的家，走进她的私人空间，然后这样威胁她？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是自己的心理医生啊，他应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才对。这个世界上能让她信任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了。他怎么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不会把所有的钱都放在床垫下面的锁箱里。这里没什么可偷的。如果你继续做我的心理医生，你会赚得更多。”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彼得斯医生向前迈了一步。

道奇歪了歪頭。

房间长15英尺，宽11英尺，天花板有8英尺高。彼得斯医生身高6英尺3英寸，所以一步为31英寸。动量加速度加动力学吸收率等于——

彼得斯医生稳了稳手中的枪，手攥紧了。道奇快速移动，这里是她的私人空间、她的地盘，她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在数字中。她从袋子顶部抄起一个鸡汤面罐头，使劲朝他右边的墙上扔去。罐头在他耳边飞过，与耳朵只相差几英寸。彼得斯医生大笑，不料那罐头却直撞在墙上，以一个完美的角度反弹回来，击中了他的头。彼得斯医生不再笑了，他扣动了扳机。

但是道奇已经不在那儿了。这里是她的地盘，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秘密。这座房子就是一个数学模型，她是唯一一个从内到外对所有细节了如指掌的人。房子虽然不是生物，但它却是一个方程式。她快速移动，速度是那些需要眼睛看家具的位置，需要注意周围环境的人无法匹及的。此刻，道奇·切斯韦齐已经与环境融为一体，她还在加速。

接着击中彼得斯医生的是一只咖啡杯，不知从何处飞出，直击他的喉咙。他咆哮着，愤怒、困惑、痛苦扭曲着他的脸。没想到局势竟然会变成这样。哭泣、乞求的应该是那个数学家才对。她应该为自己一直以来与他交流的方式道歉才对。她应该说她错了，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救她的命，任何事情。这份工作，所有这一切，都是一次考验。而现在本该是他收获回报的时候。相反，女孩却如同幽灵一般，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就像她找到了折叠空间的方法。

更多的东西飞向他。一块玻璃镇纸，一盆多肉植物，一块石头。那该死的房子里为什么会有一块石头？没关系，因为她扔的东西越多，他就越知道她的位置。

“趁我还有耐心，马上停止。”他说，“我只需要朝你开一枪。”

“没错，”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道奇就在那里，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她看上去……醒了，没有更好的词了，就像跟他打交道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梦游，到此时才决定睁开眼睛。

烤面包机以极强的力道砸上他的脸，他感觉骨头都要碎了，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团黑暗，感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道奇站在心理医生身边，氣喘吁吁，手里捧着烤面包机。这烤面包机挺不错的。为什么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烤面包机有多好呢？它闪亮的金属侧边上砸出了一个凹痕，尺寸与形状跟彼得斯医生的头颅完全相符。面包是烤不成了。真遗憾。多好的烤面包机啊。

手提包响了起来。

道奇低头看着它，一开始并不理解，而后恍然大悟。电话。是她的电话响了。她将烤面包机搁在柜台上，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号码不详，可能是电话推销员，或者是政治竞选活动的募捐者。她应该忽略这个电话。眼下，她有更大的麻烦。

但话说回来，有些麻烦远离它们才更好解决。她将拇指滑到绿色的应答图标上，将手机举到耳边，“哪位？”

“哦，天哪，成功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兴奋的喘息声，兴奋，而且年轻得要命。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道奇眨了眨眼，紧蹙双眉，嘴里蹦出当下她唯一能说的那句话：

“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哦！呃。你好，未来的道奇。我是来自过去的道奇。具体来说，是2008年12月10日的道奇。我本来应该昨天就打来电话的，但地震后这边的电话都坏了。我一路搭车来到帕洛·阿尔托，正在咱爸妈家打来电话。”手机里传来紧张的几声轻笑，“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以前跟未来的人通过话，但从来都不是拨出电话的那个人。你觉得这算是长途吗？”

道奇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记得自己打过这个电话，但随着另一个道奇每说出一个字，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变得更强烈一分。等到挂断电话的时候，她肯定两头的情况自己都能记起了。数学模型正在发生变化。“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嗯。在接到罗杰从未来打回的电话后，我翻开了我们的三十年计划表，将看到的第一个日期圈了起来。我无法展示相关运算，但只要不太较真，直觉可以达到与应用数学一样的效果。”

“那这个号码呢？”

“这也是我的号码啊，只是现在还不是罢了。我拨了所能想到的最合乎逻辑的数字组合。”

这一切都不合理，正因如此，一切又都合理了。年轻版道奇说的每句话都符合道奇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个由数学控制的世界。只是有时，数学会制定自己的规则，只要它乐意，它就能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她问。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除非你告诉我。”她说，“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我虽然是未来，但在你打完电话之前，我还不是你的未来。”一想到正在改变构成自己现实的方程式，她就感到可怕。因为这么做必将改变一些事情，她深知这一点，正如她知道，随着每一秒的过去，她避免成为那个她本不会成为的未来女孩的机会就少了一分。

（知道时间可以这样重置却是一种解脱。这让她生活中的很多部分连贯了起来。一个好的数学家总是很乐意检查自己的运算，并改变不符合整个方程式的部分。这就是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只是……改变一些碎片，让自己变得更好。如果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过去的她是永远不会拿起电话的。）

“罗杰给我打了电话，”过去的自己说。现在的道奇闭上双眼，默默地听着每一个完美又痛苦的单词从电话那头传来。

长途

时间线：2008年12月10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1：15（七年前;时间正在展开）

道奇到的时候，公寓是空的。所有窗户都打碎了。新的裂缝穿过房子的地基。她在狭长院子里的泥土上写了几道方程式——在脑子里运算不是不行，只是亲眼所见的结果更加真实——得出的结果是：只要速度足够快，她就是安全的。要是闻到煤气、烟雾或其他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的味道，她就立刻逃出来。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她可以尽情地在破碎的熟悉物件中寻求安慰，搜集她的东西。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能会回到父母身边。总之不能呆在这里了，特别是罗杰用他那双恐惧、厌恶与渴望交织的眼睛看她后，特别是在斯米塔死后。逃跑可能不是成熟的表现，但道奇从没觉得成熟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时逻辑告诉她，幼稚的东西才是正确的。

大厅里的书架翻倒了，书洒了一地。《飞跃伍德沃德墙》摊开在地上，书里的插图仰面朝天，图里的“不可能之城”金银相间，富丽堂皇。道奇驻足了一会儿，被那插图震住了，图片像是有种魔力……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强行挣脱出那个想法，继续在一片狼藉中翻找，偶尔停下来翻看某本特别心爱的童年珍藏。她从未真正对书进行过归档。至少天花板还在，至少玻璃碎得还不算太厉害，至少他俩都活下来了。在罗杰眼中，她可能变成了怪兽，但他们至少没死啊。也许，他们还能找到一条出路。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里受到的损坏更小，让她如释重负。所有东西上面都蒙了一层灰，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枕头从床上掉下来了;所有的记号笔都在地上。不知怎的，地震抹去了半面墙，将上面的方程式变成了一团漆黑。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也无法忽视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

道奇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着脸。联系罗杰的诱惑是如此巨大，她想和他谈谈，想知道一切是否安好。但一切并不好。是他们制造了这场地震。她不知道原因，不知道方法，她只知道地震是他们造成的，他俩一起造成的。他俩很危险。单独存在的时候可能没什么，可一旦到了一起？一旦到了一起，他们甚至可以摧毁整个世界。

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但却是她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电话响了。

道奇垂下双手。可能是她父母打来的，也可能是坎迪或者艾琳打来的，想确认她是否还活着。她想都没想过打电话的人会是罗杰。他今天不会给她打电话，或许永远都不会了。

她接了电话。（一种未视感油然而生，在她身侧炸出一段回忆，因为第一次，她就没有接电话：第一次只有语音邮件和一条含糊不清的信息，让事情好转了一些，所以这次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多年来两人离目标更加接近了。）

“你好？”

“道奇。”那個声音像是罗杰的，却又不是：他听起来更老了，筋疲力尽，并非处于生命的末端，而是越过了末端好远，完全通过意志力强挺着，“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我也知道自己是现在世界上你最不想说话的人，但我求求你，不要挂断。”

（这就是上次的那条消息，那条语音邮件。我们做错了，又错了一次，即便我们认为自己做对了。）

“对你生气？”嗓子眼里冒着笑声，她强行咽了下去，“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我很担心你。你跑得太快了，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们会没事的。你还好吗？你听起来不好。”

“我确实不太好。但……地震不是刚刚发生过吗？是今天发生的吧？”

“哦，”顿时，一切都变得一清二楚了，所有的数字排成一排，一切又都能说得通了。罗杰不可能给她打电话，至少现在不可能，除非……

“你在未来，对吧？”

他没有像她那样咽下笑声，相反任由笑声包裹着从嘴里吐出的单词：“你的反应速度比我料想的快得多。我真的好想你，道奇。”

所以他俩之间最终没有冰释前嫌;所以在她脑海中将回响着沉默，填补本该由他占据的空间，成为她人生新的常态。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开始发抖，“我还没有时间去想你，但听上去，我会的。”她强行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希望我不用这么做。”

“我也是，”他说。她相信了他。“但我、我的意思是，你的时间线上的我，他需要时间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你总是适应得比我更快。而他——我是说我——必须花点时间接受这一点，因为它不会改变。”

“我只是在跟着数字走。它们总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那个被分配到数字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的时间线上的那个罗杰就是个傻瓜。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他需要知道的东西，他之所以赶走你是因为他害怕。我无法改变他的害怕。我可以跟你通话，却无法拨通他的电话，因为我被分配到的不是数学，而是语言。语言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唯独不能改变时间的法则。你是我穿越时间唯一能打通电话的人。所以，拜托了，道奇，希望你给他一点时间，等他来找你。此外，我想让你记住，我爱你。他也爱你，一秒钟都没停过，甚至在他试图说服自己你俩得了某种二联型精神病的时候也不曾停止过。”

“我们没有妄想症，”道奇抗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没有量子纠缠，我俩根本就不会遇到。”一波不安席卷了她，因为他们还是会相遇，不是吗？他们会在一个她不太记得但也不会完全忘记的房间里相遇，胳膊上有瘀伤，血管里淌着幽魂般的镇静剂。他们会紧紧抓住对方，承诺再也不分开。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就在那一刻，他们知晓了自己的能力。

可那些记忆又都是朦胧不清的，不等她抓住，就溶解为了模糊不定的轮廓与似曾相识的幻境。这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困扰了她一辈子，仿佛她所做的几乎所有事情都至少发生过一次，甚至更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或许，每个人都是在不确定性和错误的记忆中度过一辈子的吧。

“我知道，”罗杰听上去累极了。道奇察觉到他的声音背后藏着某种另样的声音，他一沉默就冒了出来。听上去，像是枪声。

道奇的皮肤刺痛不已，“你还好吧？”

“我不好，”他说，“我搞砸了，道奇。我竟然在地震后跑掉了，而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不在，因为你不在……我也搞不懂。或许你不再爱我了，或者你只是厌倦了我的蛮横无理。这都不重要，因为地震发生后，是我离开了你，是我让你认为我不想让你跟上来。请不要放弃我，好吗？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当我回来向你摇尾乞怜的时候，请你记住这个电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年轻，那么憔悴，他的胸口泛起一阵隐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给我打来电话的未来的你，而非现在的你。对于现在的你，我会给他需要的空间。等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会做好准备的，如果你确定他会回来找我的话。”

罗杰笑了，笑声干瘪苦楚，“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加混蛋，但逃离你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他会来的。我会来的。如果你待他以善意，那么这个版本的我就不会存在了，因为你改变了整个方程式。”

道奇安静了一会儿，咂摸着那句话，耳边传来远处的枪声。最后，她问：“将来的我跟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

“那时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孤独。”

短短的一个单词，却包含了太多内容，就像完整了一个等式的那个等号。道奇闭上眼睛，若在往常，这个动作意味着她再也不想那么孤单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未来的罗杰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而现在的那个他又需要空间。这并没有让她脑袋里的空虚更加好受，哪怕是一丁点儿。

“这倒说得通，”她说，“告诉她，我会努力让一切变得更好的。我会等着你。我不会放弃。”

“听到你这句话，就够了。”

他的声音里暗藏着某种结束的意味。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毫无疑问，他要挂电话了：他俩短暂的联系，无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意味着什么，都即将结束。她还知道，他一挂掉电话，就将不复存在——不是死了，就是因为方程式的彻底改变而幻化为虚无。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他走之前说点什么。

“罗杰？”她快速说道。

“嗯？”

“我爱你。”这句话他们不常说出口，因为那是一种奇怪的爱。它既是兄妹之情，又有灵性之爱，对抗着距离与时间。它不符合人们对于“爱”的现代定义，他俩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在微笑，“谢谢你，道奇。”

“她也爱你。未来的我。她没理由不爱你。”

“我知道。但……谢谢你让我确认这一点。”沉默突然降临，她真的孤身一人了，触不到未来，也抓不住现在。

道奇·切斯韦齐坐倒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电话，沉默不语。

轨道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4：31（回到现在）

年轻的道奇不再说话。沉默降临。最后，她尴尬地问：“你还在吗？”

“还在，”年长的道奇答道——2016年的那个道奇，刚刚用烤面包机击中了一个男人头部的那个道奇。她记起那个电话了，记起了罗杰声音背后的枪声，以及平静的恐惧如同撒入棉花的墨水一般慢慢席卷全身，令她从头到脚苦不堪言。

（她还记起自己回家打包好行李箱，没和任何人说话就离开了。她记起自己曾想着，如果他不再理她，那还不如让自己先不一走了之。这个版本的事件已然变得模糊，如同墙上模拟地震的方程式一般。很快，这条时间线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声遥远的询问：“若是如此，又会怎样？”多年的经历才造就了今天的回忆，失去这一切本该令人害怕。但相反，她却感到宽慰，仿佛她在将事情归位，让它们回到原初的样子。困扰她多年的那种似曾相识感终于开始说得通了。）

“好吧，那就好。”年轻道奇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奇，“我真的做到了吗？真的打通了未来的电话。太棒了。未来的车都在天上飞吗？”

“谢天谢地没有，”年長的道奇说，“你能想象我们认识的一些司机开飞车吗？比如罗杰？不到一周，我们就都死翘翘了。”

年轻道奇笑了。“的确，”她说，“我想问你什么事来着……哦，对了，所有事。但问题是，我不想再制造任何更荒谬的悖论。”

“很明智的选择，”年长的道奇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生活，可能会改变你的计划，我也可能因此就没了。”

“最好不要冒险。”

“没错。”她不能就这么没了。这并非出于自私或自保，而是因为这个版本的她面前地板上正躺着一个失去了意识的男人，这个版本的她是别人追杀的对象。不能冒险变成一个更加令人信任且不那么离群索居的人。如果她是个母亲，孩子被扣为人质该如何是好？如果她养了宠物呢？如果她有下午来一根的习惯，因为嗑嗨了，回家晚了呢？不行，只有这个版本的她才最能应付这种情况，而其附加的一切苦楚她都必须忍受。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电话。我的意思是，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要告诉你的。至少目前没有。”

“有了就打，没有就别打了，让这次通话成为唯一的一次。”年长的道奇说。“很高兴与你通话。”

“我也是，我一直想知道在别人听来我的声音是怎样的。”

这似乎是结束对话的好地方。年长的道奇笑着挂掉电话，变回了现在的道奇，唯一的道奇，那个脚边躺着失去了知觉的彼得斯医生的道奇。

她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包里，去找地震紧急避难包。她需要绳子。

彼得斯医生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餐厅里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是橡木的，非常结实，是道奇在“克雷格列表网站”上买的古董家具。绑着他的绳子是攀岩级别的。他扭了扭身子，皮肤上勒出了绳印。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道奇说。她听上去很不开心，好好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被毁掉了，这超出了她耐心的极限，让她陷入愤怒的低地。“没必要装死了，刚刚不是还在像条上钩的鱼一样疯狂扭动吗？”

彼得斯医生睁开双眼。道奇坐在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椅子上，双腿在脚踝处交叉，手扶在膝盖上。这种姿势他以前见过。每次前来咨询时她都是这个姿势，一字一句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困惑与悲伤。语言从不是她的强项，表达内心世界于她而言更为艰难。有时他会想：她是否曾经停下来过，听一听自己的话是多么自相矛盾又过分复杂。

他从未问过她。那并非他的工作。他是她的心理医生，一方面因为她需要，也因为这是监视他们最重要项目的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这女孩进入出版业时，连里德也感到惊讶;她最后被归为了研究员。数学天才总比语言天才更高调、绚丽、引人注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成为关注的焦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似乎随时都想消失，潜心钻研自己的事业，只在受到诱骗后才会出来。

道奇违反了太多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规则。要不是因为害怕，彼得斯会对她大加赞赏。“误会，都是误会，”他试图听上去真挚诚恳，像她的朋友一样，“解开我吧，有话好好说。”

“误会？开枪打我是误会，还是没打中是误会？”她装出一副真正好奇的模样。

他的血液似乎瞬间冻僵了，全身的皮肤绷紧，从头到脚颤抖起来。“我不知道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但——”

“我已经报警了，”她说，“在你昏倒的时候。我告诉他们，声音是邻居家的孩子在后面的沟里玩樱桃炸弹1时发出的，他们听完就走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在离这里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长大的。我知道，在合适的条件下，樱桃弹听起来确实很像枪声。所以，没人会来找你。这里只有你和我，而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

“我什么都不用告诉你。”

“确实。而我也不用放你走，不是吗？没人知道你在这儿。”真话说起来就是信手拈来。她或许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彼得斯医生——他是她的心理医生，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不应该开枪打她——但她对他的了解足够让她知道如果有人帮忙，他绝不会一个人来。如果有人替他干脏活，他压根就不会来。她曾亲眼目睹他命令秘书拒绝保险失效或问题过于严重的病人。他并不羞于推卸责任，只要有能推卸的对象。

“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他的声音里几乎透着股得意。

道奇双眼放光。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就赢了，这也意味着他肯定输了。

“谁？”她身子前倾，面带笑意地问道，“你看，我们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你告诉我，我可能心情一好就不怪你了;要么，你不说，那我就不得不采取另一套方案了。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在我看来应该是所剩无几了。滴答滴答，时间不等人。你自己好好想想。”

“切斯韦齐小姐，我不知道你想达到怎样的目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俘虏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要是现在放我走，那这事儿我们就算过去了。你现在病得很重，但只要继续跟着我治疗，我就有办法让你恢复健康。”

“不，”她缓缓地说，“对我进行情感操纵并不是你的选择。要么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要么就闭上你的狗嘴。别跟我扯什么精神病。所以，想再试一下吗？我可是怎么着都行。”

“没人派我来。”

“肯定有人。”

“我向你保证，我是一个人单干的。”

“是要牺牲自己，还是试图让人相信是我引诱你到我家，并攻击你。连这件事你都无法自圆其说。我怎么可能相信你是单干的？你不适合干这一行。”她仰靠在椅子上，“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我是，”他像是被伤到了，“我自认为帮了你很多。”

“确实，可又不尽然。回顾我们俩之前的会晤。我一直觉得有件事情挺有趣：我告诉你我有社交障碍症，你却叫我在试图交朋友前先管理好自己的情绪。我想要的是加入互助小组的邀请函，而非‘不，不，先做一个隐士，直到我告诉你什么时候停下来。’”

“但你还是自己停下来了。”

“没错。因为那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的话，也是我自己想做的。”她平静地看着他。自那天电话铃声响起、电话那一头的里德博士命令他拿起枪时起，彼得斯医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而道奇的脸上没有不安，也没有焦虑，只有无限的镇定，像正在玩弄它下一餐的猫。她不该这样。这种高度紧张、大脑发达的逻辑天才，他们不该这样。她此刻应该跪在地上，求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办才对。手枪不应该独立于扳机而发挥作用。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你为什么会患上社交障碍症吗？”

她笑了——真实的大笑——然后说：“我早就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真的，医生，人跟方程式一样，总是可以修正的。”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转过头去，眸子里闪着光，然后回头看着他说：“最后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

“行吧，随你便。”她站起身来，“我去去就回。”然后走出厨房，走出他的视野，留下他一个人，等着她回来。

道奇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很紧张才对。今天一整天不断发生着各种怪事，从心理医生毫无来由的袭击到过去的自己打来电话再到此刻的敲门声。稍微一不专心，通话的原因就已经变得模糊了：她只记得罗杰从未来打来过电话，只要这些记忆完好无损，她就没有理由从过去打来电话。生活中处处是悖论并不舒适，但总比没有悖论要好。没有悖论，结局会与现在大相径庭。

（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同的结局至少发生过一次，甚至可能发生过好几十次。那几十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中没有精巧的余弦可以连接方程式的两半，没有明断而审慎的欺骗，以确保她做好准备继续前行。相比不完美的线性世界中的痛苦，她更乐意接受悖论带来的不舒适。）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更加紧迫。

道奇打开门，然后陷入了沉默。

罗杰又长高了一英寸左右，像是刚刚经历了第二个青春期，依旧瘦得像根竹竿，几近干瘪。他的头发长而蓬乱，但又没到足够优雅的长度，散乱在脸上，使他苍白眼窝四周的皱纹看上去更深了。他穿的牛仔裤和T恤衫像是随意从洗衣房里捡起来换上似的，胸前抱着一只背包。

他身边的艾琳则精神得多。草莓金颜色的长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辫，面白肤净，身穿灰色弹力裤和一件普通连帽衫——她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麻烦或事故即将发生的样子。她的背包比罗杰的小，也更空，看起來像一只准备妥当已久的逃生包。她虽然没有皱眉，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黑暗，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即将到来。

道奇没有注意到这些，对她而言，那些不过是需要归档、稍后再处理的数据罢了。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罗杰身上：他呼吸的方式（显然，他还保持着吸烟的习惯;松垮的双肩透露了这一讯息），他站立的姿势，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一个悖论。若在其他任何时刻，这个想法都足以令她发笑。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这个时刻如此不稳定，令她不禁觉得自己之前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来来回回的穿梭都是为了支撑起这个时刻，以稍微降低其崩溃的可能性。在这个时候发笑就有些过分了。于是她只是看着他，严肃而安静地等待着。

艾琳从罗杰身边走过，挤进屋子里。“振作起来，收拾好你的东西。”声音一如既往的粗暴直接。她一点都没变：仍旧活力满满、怒气冲冲，体内积蓄着力量，似乎随时准备爆发。“到了路上，我会详细跟你解释。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有一群恶棍正在找你，他们随时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已经出现了。”道奇说着，将眼神从哥哥脸上移开，转而面对那个女人。艾琳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个不错的改变。以前的她从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打乱情绪。道奇继续说：“我的心理医生闯了进来，试图朝我开枪，被我用烤面包机砸晕了，现在正绑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想过来帮我审审他吗？”

艾琳扬起了眉毛。“真的？”她问，“你没报警？”

“报了。”

扬起的眉毛又垂了下来，两道寒光正要从眼中射出。

“我跟警察说有小孩在屋后的水沟里玩‘樱桃炸弹’，可能导致火灾，就这么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所以，没人会来找他。”

这一次，艾琳张大了嘴，满脸赞许地盯着道奇，眉毛高抬，几乎要碰到发际线边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了？”

“有人想杀我的时候。”道奇允许自己再次看向罗杰。他一脸困惑，却毫不畏惧。只要他不害怕，她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我只是在等你做好准备。”

罗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房间，走到她俩中间，一把将道奇拥入怀里，紧紧抱住。抱得如此之紧，两具身体间再无半丝缝隙。她挣扎着抽出双臂，搂住他的身躯，然后闭上眼睛，将脸埋进他的肩膀。她的视野立刻切换成了一个更高的视角，走廊的颜色瞬间没那么饱和了，棱角却更加清晰。她轻笑了两声，立刻又啜泣起来，但终于还是强忍住了哭腔。真要哭起来，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他们没这个闲工夫。尤其是现在。

“该死，道奇，我想死你了。”罗杰说。

两人分开，她睁开双眼，视野回归正常。“很好，”她说，“我可不想当唯一一个思念对方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的重逢，但或许咱们应该抓紧时间去会会你绑在椅子上的那个家伙。”艾琳不耐烦地说，“他在哪儿？”

“这边，”道奇挥手示意他们跟上。她的内心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占据。无处不在的似曾相识感又回来了。但这次没那么强烈，仿佛事件的本质已然发生了变化。他们在这个客厅里相遇了那么多次，她怀疑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够原谅地震那天他的离开。不能接受他归来的那个她已经消失。

她应该生气才对。究竟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拿起电话，就此改变了塑造她的方程式。但此刻她唯一感到的却是解脱。有了他，她的数学才能正常运转。任何能将他带回她的生命中的事情总是不会错的。

艾琳快步跟上，几乎与道奇肩并肩。她的整个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道奇皱着眉，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段时间你一直和罗杰在一起吗？”她问。

艾琳点了点头，“总得有人陪着他吧。”

道奇没有回答。他们走进厨房，彼得斯医生正试图挣脱，却没有成功，甚至连椅子都没能撞倒。听见脚步声，他扭过头来。一看到艾琳，他就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嘿，我还以为是谁呢。”他兴奋地咕哝道，“没想到他们会派人来救我。你是来完成我未竟的事业的吗？”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道奇身上，“你不该开门的，切斯韦齐小姐。你看，现在连逃跑的机会都没了吧。”

“别高兴得太早了，老家伙，”艾琳走到桌子旁，耸耸肩头，放下背包，打开正中央的口袋，取出一只木乃伊化了的手。“我早已不再为你的主子卖命了。你也可以说我加入了另外那一队。”

彼得斯医生顿时脸色煞白，“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想控制创造生命的元素之力，他们就不该将我们变成人形。人有他自己的议程。比如，我的议程就和他们的出现了分歧。”艾琳掏出一只打火机，一根一根点燃可怖的手指，一边回头望着罗杰与道奇，“去打包一下行李。办完事，我们立刻上路，我可不希望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你要对他做什么？”道奇问。

“做你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他会告诉我;就算不知道，他也不会活着告诉别人你逃跑了。带上你必须带走的东西。走之前，我得将这栋房子烧掉。”

道奇眨了眨眼，“什么？”

罗杰将手搭在她肩头。她抬头看他，他摇了摇头，“让艾琳办她的事吧，我会跟你解释的。”他的声音里充满厌恶和遗憾，“咱们先去收拾行李。”

“我的房间在那边，”他俩走开了，留下艾琳和彼得斯医生。

“道奇！”彼得斯医生在她身后喊大叫。她没有转身。

道奇的房间宽敞、干净、空旷。唯一的家具是地板中央的床与桌子，挤在一块儿，这样她在半夜只需翻个身就能唤醒笔记本电脑，睡眼迷离地开始工作。墙壁上画满数字和公式，又让房间看上去幽闭、狭小。那些方程式从门边开始，覆盖了每一寸可用空间。大部分用普通干擦记号笔写就，仅有一小部分涂成了红色，还有一些则用方框区隔开来。

罗杰看着着这怪异的房间，顿时松了口气。“看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对吧？”

“是啊，”道奇答道，“所以，你要跟我解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还是咱们直接开始打包，因为虽然过了七年，但我还是应该像以前那么信任你？”她可能真是个行走的悖论了，永不停息地自我修订着。此刻，在原谅的表层之下仍然藏着对他的愤怒。这几乎算得上一种解脱。她只是改变了一些数学方法;核心方程式依旧坚若磐石。

“道奇……”

“我从未放弃过你。我一直都在等你联系我，整整等了七年。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我差点儿又开始下棋了，仅仅为了消磨时间。”她没有回归象棋，相反，她开始写书、授课、游历世界，辅导在数学方面需要帮助的高中生，与一群希望进入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的女孩交流，为硅谷最大的科技公司提供服务。她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因为她不得不这么做。此刻，当她对着哥哥怒目而视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愿意放弃这一切，与他一起在校园里度过这七年，每天晚上争论今晚轮到谁挑选披萨店。

罗杰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扭过头去，说：“我很抱歉。当时的我无法正视我们。”

“你是说地震发生的时候。”

“没错。”他顿了一下，然后问：“你不觉得是我们造成的吗？”

“我确定是我们造成的。”她耸了耸肩，“几年前，我为美国地质调查局做了一些咨询工作。他们想得到该地区可能发生地震的数学模型，而我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断层绘制方式，因此获得了他们所有数据的访问权。地震的震源就在我们脚下，涉事断层在那个时间点以前从未出现过问题。我们所触发的现象到现在还无法解释，而它给很多人带来了伤害。”

“那些人的死都是我们的错。”

“不。”道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是创造我们的人的错。”

罗杰顿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是一个出了差错的政府武器项目，不然就是一群疯子科学家的实验项目，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总之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我们太像‘米德维奇的布谷鸟’了。”道奇平静地看着他，“有人创造了我们。他们造出我们，又把我们分开。因为一旦在一起，我们就会变得极其危险。”

他笑了，他想不到还能做什么。“你是怎么自己弄清楚的？我是艾琳告诉我的，我还不确定是否该相信她。”

“我刚刚和七年前的自己通了电话，就在她和未来的你通完话之后。这多少有点用处吧。”迎着罗杰疑惑的眼神，道奇向他解释了那些通话，告诉他这个世界如何自我改写以应对新数据。历史就是一道方程式，时机合适，便可改变。这本该是可怕的，但又真的很棒。因为它意味着他们的很多错误都是未来的自己认为有必要尝试的选项。

听她说完，罗杰一屁股坐在床上，说：“赶紧收拾行李吧。艾琳和彼得斯医生那边就快结束了，她可没什么耐心。”

“对了，她是怎么搅进这件事的？”

“因为造我们的人也造了她。上大学时，她就被指派监视我们。我想……我想她的任务应该是避免像地震那样的事情发生吧。”这是个心怀善意的解读版本。另一个更可能的版本是，她的任务其实是要确保地震的发生，因为唯有地震才能证明他们正在充分发挥潜力。没有地震，他们永远不会逃离彼此。当然，没有地震，他们也无需逃离彼此。

罗杰开始模糊地意识到，那场地震虽然是可怕的悲剧，但可能恰恰是它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没有它，他俩就是一对毫无用处的实验对象。

道奇眨了眨了眼。“有道理。”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她真的要烧掉我的房子？”

“她已经把我们的房子烧掉了。”

一个新的数据。道奇又眨了眨眼，问：“女朋友？”

“是啊。地震发生几个月后的事。”笑声中带着丝苦涩，“没有了你做室友，她可能需要另一种方法来打掩护吧。”

“我这边他们安排的是彼得斯医生。”道奇说，“你分到了女朋友，我分到的却是心理医生。真不知道哪个更好。”

“你的更好。”简单的词汇，却沉重得不留任何讨论的余地。

“她真的烧掉了你俩的房子？”

“真的。”

道奇停顿了一下，把这些事实添加到她已有的数据里。她走过去打开衣柜。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有两个衣柜，面对面，这样她就能在打开其中一个衣柜的时候，透过另一个衣柜欣赏自己。衣服挂在架子上，有几个袋子被塞到最后面。她在其中翻找，从中取出一个徒步背包，然后问了下一个问题：“是她杀了斯米塔吗？”

“是的，”他说，“制造我们的人不喜欢斯米塔研究我们的DNA。我想那可能会……让她知道一些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甚至不想让我们知道。也许尤其不想让我们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她保持沉默。”

道奇停了下来，手里满是从衣架上取出的衣服，只是看着他。“她杀了斯米塔，她要烧毁我的房子，你觉得合理吗？你不认为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治疗师试图向你开枪，我认为这让我对有人想让我们死这个想法有了一些信心。而艾琳试图让我们活着。”他打通了过去的电话，她接到了未来的电话。在他们关心的地方，时间可以变得可塑，自行拆解为本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她说是炼金术士造就了我们，而且他们已经决定不再需要我们了。”

“什么？”道奇盯着他看，“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是他们用模板制作的唯一一对双胞胎，他们目前有了另一对表现得更好的双胞胎。”艾琳在门口疲惫地说。两人都转身面对着她。不知怎么做到的，她没让血弄脏她的衣服。但无论她使用了什么奇怪的技术，都不足以保持她的手的干净。它们从指尖到手掌都是红色的。

她带着平静的妥协看着他们，说：“我希望你们能待在一起。我讨厌解释这一点。道奇，你是由一位炼金术士在实验室里设计的，他认为他可以遵循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指示，将‘宇宙原理’放入一对人体内，借此来控制宇宙。地震证明了你们俩可以掌握‘宇宙原理 ’，而分离也证明了你们俩没能掌握。所以他继续和他的其他‘布谷鸟’们一起工作，试图找到那些能把他带去‘不可能之城’并统治世界的人。现在，其中一对‘布谷鸟’已经准备好让法则完整显现，这意味着其他所有‘布谷鸟’都必须死，以确保你们中没有人保留着法则的一部分，让他们无法充分发挥。”

道奇皱着眉头，“他们把‘宇宙原理’视为一个可分割的整体。意思是理论上说，如果我们存在，我们就保留着一部分法则，让它不能统一？”

“是的。”

“所以他们打算杀了我们。”

“是的。”

“我们如何才能阻止他们呢？”

艾琳严肃地看着她说：“你们俩先让法则显现。我认为他们是错的。我能看到宇宙在你俩身旁各居其位。当我看到一些东西时，它们通常是真的。吸引是相互的。第一对让‘宇宙原理’显现的双胞胎将回收法则的其余部分，并掌控整个法则。如果你们能够让法则显现，它就是属于你们的。他们就不会再碰你们。”

罗杰站着，“我们该怎么做？”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艾琳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荣耀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7：06（仍是同一天）

火势蔓延，他们在艾琳的“荣耀之手”保护下离开了。她在伸手拿火柴之前洗掉了手指上的血，但微弱的血腥味仍然围绕着她。艾琳没有回头看。道奇也没有，她的生活只剩下扛在肩头的背包，和两个走在她身边的人。这几乎让她感到自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甚至连带有她所有研究笔记的笔记本电脑也消失了，在大火中牺牲了。

“我们停下来加油的时候，我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找车的时候她说（他们明智地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外，以防房子周围有人监视）。

艾琳摇了摇头。“你不能打电话。他们必须相信你死在了火里。”道奇眼睛睁大了，“但是——”

“你的父母并不为造就你的炼金术士工作，道奇。你是被合法收养的。这意味着你的父母很脆弱。如果你联系他们，他们可能会遇上我这样的人——受领了命令的人。”里德的部下中有比艾琳更可怕的人。一想到切斯韦齐家的人见到莉，就令人胆战心惊。她不想让道奇某天發现自己对父母的死有责任。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认为没有必要。她希望不是这样。

“等等，”罗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是被‘合法’收养的。你在说什么？”

“你们中只有一个被安置在平民家庭。你联系父母也不安全，但原因完全不同。”艾琳举起她闲着的那只手，“把车钥匙给我。你们俩需要加快进度，如果你们不去注意脚下道路就更容易了。”

罗杰和道奇交换了一眼，表情中满是迟疑。艾琳叹了口气。

“如果我要开车冲下悬崖，我就不会救你们的命了。”她说，“但你们需要像以前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不要那样看我，我是被派来看着你们的，还记得吗？我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在大脑里交流，什么时候分开待在各自的脑袋里。你们不应该是完全分开的。我需要你们尽快让法则显现，从现在开始。我将和你们一起，在车里，让一切走向正确的方向。”

“你一直在用这个词，”道奇说，“显现。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艾琳伸手去拿钥匙，“我想让你们做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被设计出来应该去做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将‘宇宙原理’具象化。一旦你们这样做了，一旦你们成为把宇宙团结在一起的生命力，他们就碰不了你们。他们可能会试着去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你们远不是他们能应付的。如果你们无法让法则显现，一切就完了。这就是结局。他们一定会去弄清楚我是否背叛了他们，就算他们现在还没弄清楚，然后他们便会派其他人来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如果我们打败了他们派出的人，他们又会一个接一个地派出其他人，同时试图迫使他们的新门生来让‘宇宙原理’显现。这是一场比赛。你明白了吗？这是一场比赛，如果你们输了，你们就会死。”

罗杰和道奇盯着她看。罗杰首先试图张口，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你有七年的时间来告诉我这些事。”

“我喜欢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这个世界是否令人难以理解。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知道。”道奇咕哝道。

艾琳忽略了她，“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必这么做，因为我希望你能自己决定和你妹妹好好相处，也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向你证明这一切。我可以用硬币向你证明，但这算不上什么证据，这不过是个小把戏。‘给她打电话’才是重头戏。在她接电话之前，我都不敢确定她是否会接。改变时间是她的天赋，而不是你的。”

“等等，什么？”道奇问道。

“时间是在物理世界中体现出来的数学，”艾琳说，“改变时间是你的天赋。”

“我的天赋又是什么？”罗杰问道。

艾琳的微笑更像是个鬼脸，露出了她所有的牙齿。“你得到了其他的一切，你也得到了她。现在你能把该死的钥匙给我然后上车吗？这只‘荣耀之手’不会永远燃烧下去，我也没有时间再做一只。一旦它用完，我们将成为任何寻找现实扭曲的人的灯塔。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还在这里。”

死去女性的手做成的蜡烛正在融化，其中三根手指已经融化殆尽，有一根已经完全脱落了。拇指仍然在稳步燃烧，但烧尽也只是时间问题。就在他们看着“荣耀之手”的时候，食指上的火焰也熄灭了。

“给，”罗杰说着，把钥匙扔给了艾琳。

她接住钥匙，语带讽刺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爬到驾驶座上，把她的“荣耀之手”放在乘客的位置。罗杰和道奇在钻进车后座之前交换了一个眼神——艾琳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

他们需要再次陷入纠缠，就像以前一样，他们从小就一直在逃避。

道奇等到艾琳启动引擎后，才低声问道：“你认为她说的是真话吗？”

“我给你打电话了，”罗杰说，“我的意思是，在地震发生前，我拿起电话打给了你。我过去曾打过电话给你。我和你谈过了。我已经七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然后我打电话给你，跟你说话了。”

“我想你也从另一个时间线上给我打过电话，”道奇说。他茫然地看着她。

“那是地震发生的那天。我回到公寓，试图弄清楚能抢救出来多少东西，又有多少东西只能抛掉——我还不知道发生在坎迪斯身上的事——那时我的电话响了，那是你。但那不是这条时间线上的未来，因为这条时间线上的你不需要说那条时间上的你说过的话。当我们触及过去时，我们就会改变它。我们修改了我们自己。这也不是我们可以撤回的东西。我不能拒绝你将来打电话给我时所做的改变，即使我想拒绝。当时我都快要放弃你了，直到你告诉我不要放弃你。”

她幸福地微笑着，罗杰显得有些坐立难安。她的天赋是数字，是改变时间。在跨越时间线的所有电话中，一个相通的节点就是道奇。就算没人告诉他，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试图给童年时期或者青春期的自己打电话，他只会得到一片沉默，或者陌生人的应答声。时间不会像屈服于道奇那样屈服于他，会屈服于他的是现实。

当他要求某件东西时，他通常会得到它。世界会听从他发出的命令。

时间会重写它自身，但言语是触发这一转变的原因。

那是比他要求的更重大的责任。“艾琳，你一直在说你需要我们让法则显现，”他说，转向前座，“有办法反其道而行吗？我们有没有办法拒绝法则，放弃它，让他们把它拿回去？”

“你会死。”她说。“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如果你做出这个选择，你就是为你们俩做的。你们没有彼此就无法生存。你们俩纠缠得太深了。”

罗杰想起道奇试图自杀时经历的癫痫发作，什么也没说。一旁，道奇则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她说，“即使这是一种选择——我很高兴我们没得选——我们也不能放弃。”如果没了言语，你还是你吗，罗杰？如果你把我的数学拿走了，我又会是谁？多年来我都靠安眠药入睡，因为我的脑海里空荡荡的。我们不应该分开。她说得对。而且你不要忘了那场地震。”

罗杰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地震。一部分的他永远在反复经历那场地震。

“那些人派彼得斯博士来谋杀我，你会希望这样的人拥有制造地震的能力嗎？”道奇的声音是认真的，同时她的手伸向他，“他们不应该得到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们也不应该去死。我们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们必须试一试，”罗杰同意了，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俩的第一次肢体接触。他们瘫倒在座位上，睁大眼睛，头随着车的行驶摇晃。

艾琳在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切，等到她确信他们已经失去了知觉后，她才翻了个白眼，狠狠踩下油门。

“真是业余。”她喃喃地说，车继续向前。

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又都是光明的。在两种状态的矛盾边缘，出现了一道粉红色的闪光。罗杰知道，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与道奇共享着脑海的空间：他对他通常无法区分的颜色的记忆变得模糊，独特的阴影开始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些美丽但模糊的东西。

“罗杰？”她的声音同时响在他身边和他的脑海里，既来自远方，又来自他的近旁，就像他肌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这很令人不安。这是如此令人愉快，但又就像身体疼痛，残酷地提醒着他过去七年他是多么孤独，即使艾琳在他身边。

“我在这里。”他说。

“但这里是哪里？”道奇听起来很沮丧，“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碰了碰你——”

他说：“我们已经七年没有接触了，上次我们足够接近并且让法则显现时，几乎将伯克利夷为平地。”令人惊讶的是，当他有别人要担心时，他听起来是多么理智。也许这就是必须是两个人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就有另一个人需要担心，不能一个人胡来，全凭他自己的喜好修改世界。“我认为这是一种试图迫使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法则。”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这件事对我俩来说都同样陌生。”

“难道我们不正是欧拉恒等式1的有力证据吗？这听上去没有那么危险。”

“欧拉恒等式是什么？”

“基本上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公式，称得上是数学界的‘特洛伊的海伦’。”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像数学吸引着她向他靠近。他没有插话，她几乎做梦般呓语着，“它包含了三个基本的算术函数，连接了五个数学常数……”

他转过身来，她就在那里，在他身后无尽的黑白平面上。她眨了眨眼，粉红色和红色的线条在地平线的边缘闪烁着光。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都在分享着视觉。他能看到她头发的颜色，她脸颊上的雀斑，当她微笑时，他也能看到她的脸色有多苍白。神经紧张让他无法看清她身上的大部分颜色，但即使是无法看清的颜色，现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启示。他微笑着，把她的紧张和自己的紧张拼凑到了一起。

“你看，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有办法再次找到彼此，”他说。

“但这样安全吗？上次很多人因此丧生，罗杰。不管那些古怪的疯狂科学家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能让死者复生。我们不能改变我们所做的事情。”

“你和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道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假设一个不断变化的时间线。”

“设好了。”

“如果我们能调整过去以改变未来，万一我们一直就在这么做呢？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没有改变，万一是因为改变它会导致更糟糕的整体情况呢？”她咬住下唇，担心了一会儿，最后说道：“艾琳说，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人也会死。”

“是的。”

“但你没有从未来打电话告诉我不要自杀。我也没有从未来打电话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告诉自己我们会在同一个地方上研究生，没有我你也不会活得更好。如果……那是因为当艾琳告诉我们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需要借此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呢？所以我们都不会说‘忘掉这件事，你得靠你自己’，然后拒绝离开。我们对此很有信心，但我们有信心部分是因为它符合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她所说的东西并没有与现有的数字相矛盾，只是把我们的方程放到了具体的情境中。地震是必然发生的。”

罗杰皱着眉头，“还有什么比那次地震更糟的呢，道奇？我们因为不知情而杀害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事能糟糕到让我们有理由必须将地震维持下去呢？”

“为了不让那些有能力制造生物武器并把它们投放到世界上试验的人，控制完全显现的宇宙原理。”道奇说道，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满决心，就像她正在一步步理清问题的形状，“据艾琳说，当我们让法则显现时，我们就会更强大。制造一场地震易如反掌，但我们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我们并不想伤害那些人。如果一个漠视生命的人获得了那种力量会发生什么事？把我们创造出来的人绝非什么可以被信任的人。地震让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地震告诉我们：这很可怕，快让法则显现，否则更糟糕的事情将会发生。”

罗杰沉默了。道奇站在原地不动，等待着。她是一个冷漠的人：她可以把一切都简化为数字，权衡生命的砝码。这并非她感到骄傲或真正拥抱过的那部分自我。但此时此刻，这是她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难道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吗？””他终于问道。

“我認为我们必须看到整个方程式后，才能做出决定。”她说，“我们还没到最后关头。我们正处于这个问题的中间位置。如果我们到最后关头，如果我们让法则显现，也许我们可以对过去做出更多的修正。”

也许我们不能，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但罗杰还是听出来了：它隐含在她句子间的停顿中，在沉默和犹豫中凸显。他不想听到这些，这些无声的语言有时是最令人痛苦的。

“会有多少人要因我们而死？”他问道，“我们怎么能假装自己重要到值得牺牲那么多人呢？”

“如果我们脱离这个方程式，让别人拥有这种力量，那又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呢？”她反驳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希望我也是个好人。我们不会为了好玩或者别人的要求就随意破坏。我们并不完美。但我们是我所能看到的最佳选择。”

罗杰叹了口气。跨越他俩之间的距离只需一步，他的双臂搂住了她，他的脸靠在了她的肩上。她紧紧地把他抱住。他们完美匹配，一个柏拉图式理想整体的两半。他们不应该被分开，他们又必须被分开，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独立的个体，永远不会学会如何跨越自己灵魂中缺失的地方。

“好吧，”罗杰说，“那我们就去做吧。”

他们继续抱着对方，闭着眼睛，直到共同的思维景观消失，他们只是车后座的两具肉体，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一起，无法分离，不可触碰。

艾琳坐在车的前排，微笑着，继续开车。

战争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美国中部夏令时间：22：31（同日）

“我明白了。”莉说，“仔细搜索灰烬，寻找任何能告诉我们他们要去哪里的东西。如果找到了艾琳的尸体，联系我。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弗农教授还没来得及反对，她就挂断了电话。他已经老了，几乎没用了，还在努力试图分得属于他的那份“魔法石”。他是个优秀的数学家，为他们让“宇宙原理”显现的计划出了一份力，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炼金术士。如果没有里德和他机灵钻营的帮助，弗农早就完全放弃了炼金术。说不上多大的损失。他不太可能在與布谷鸟的对抗中幸存下来，对莉来说，他无足轻重。

在新的世界里，少一张需要喂饱的嘴算是一件好事。

离开实验室时，她的皮肤感到一阵灼热，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握着。她经过的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他们的实验对象——那些“布谷鸟”们——早已“飞走”了。她亲手把其中几对分开了，教会了他们很多关于宇宙的知识，代价是用他们的血液和器官做炼金术酊剂。受试者可能会认为这是一次不公平的交易，不过他们本来就没有投票权。

几年前，里德一门心思放在“宇宙原理”的实验项目上。

其他更容易显现的法则项目太容易创造并加以改进。其他炼金术士把其中一些法则项目拿了过去，通过不涉及炼金术的方式加以复制。只有“宇宙原理”藐视他，也只有“宇宙原理”才重要。它是万能溶剂，能够溶解宇宙中的其他一切并重塑。

莉的脚步声在阴影笼罩的走廊里回响。项目即将告成，从走廊经过的零星几人脚步匆匆，以避免她的愤怒。她是他们中间的怪物，当她目的明确、怒气冲冲地走过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她。

里德在观景休息室，站在一面宽大玻璃窗前，看着一个容纳着两个青年的房间。男性青年在两人共用的床铺上蜷缩成一团，双臂抱着膝盖，脸被遮住了。女性青年则坐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在保护他，两眼瞪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她的愤怒能让一切都消失。他的头发是深金色的，像小麦一样;她的头发乍一看是白色的，乍一看又是绿色的，光线下新鲜玉米须的颜色。

“很迷人，不是吗？”里德没有转身，“他们的本性是如何改变他们的基因。数学的孩子们总是比他们的同伴更容易受影响。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可以在不影响‘宇宙原理’的情况下承受更多的损伤。这是一种保护机制，确保人们首先针对的是数学的孩子。语言的孩子们总是可以命令数学的孩子们改变任何事物，只要数学的孩子们还活着。任何向这两个人瞄准的人，都会先向数学的孩子开枪。”

“我们失去了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莉说。里德一动不动。

“艾琳接到指示除掉罗杰，他的死亡应该会让道奇跟着死去。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派彼得斯去了她家。两只‘布谷鸟’都不见了。他们的房子都被烧毁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是艾琳最喜欢的手法。在道奇的家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彼得斯。要么艾琳背叛了我们，要么双胞胎设法制服了她。”

里德转过身，还是什么也没说。莉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

他能看到她眼里的愤怒。

“罗杰身上的法则可能比预期的更快显现，所以他能够说服艾琳和他合作。”莉说，“如果是这样，他对艾琳施加的影响会在某个时候消失，那时她会完成她的工作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不可能给她任何指示来迫使她永远忠诚。在当前的发展阶段，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

“如果他想到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永远也找不回艾琳了。”如今这并不重要。如果他们真的把她找回来，如果他们真的重获她的忠诚，莉仍然会很乐意将她拆解。叛变过的特工不再可信，无论她过去的表现有多好。在艾琳这一对儿里，她是秩序的化身，代表混乱的是她的同伴。那个男孩早已被回收作为零件和知识。艾琳已经靠借来的时间多活了很多年。她的债务该到期偿还了。

“我明白了。”里德站直了身子，在双向镜折射的光线下，他似乎变高了，也变得可怕了。他一直都很高，也一直都很可怕。他现在只是卸下了面具。“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莉？”

“我吗？”她眯缝起眼睛，“这是你的项目，一直是。他们开始纠缠时你不让我了结他们，不让我派人回收他们，置于可控的环境下，还一直为这对有缺陷的双胞胎辩护。为什么是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呢？”

“因为我是那个会让我们不朽的人。”他指着窗另一边疲惫颤抖的两个年轻人，“那，就是我们的未来，是对束缚这个宇宙的力量的绝对控制。我需要让他们为他们的未来做好准备。我需要引导、提升他们，你需要消除他们道路上的竞争对手。要什么你尽管提出来：帮手、武器，任何东西。去加利福尼亚州，把问题解决掉。”

莉默默地看着他，数了十下，眯起眼睛思索着。在她的胸中，用来缝合伤口的食腐鸟幽灵般地拍打着翅膀。最后，她说：“你仍然在遵循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蓝图。你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你从阿斯普戴尔的计划中摆脱出来，你能做出怎样的事业？”

“当我杀了她时，这就成了我的计划。”

是这样的吗？她想问他讳莫如深的问题，关于目的、动机和理由的问题，问他这个计划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想法，有多少是阿斯普戴尔·贝克沿着这条“不可能之路”规划的。一个死去的女人能将这座“不可能之城”归为己有吗？也许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了。“我不能保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能活下来。”她说，“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况，杀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导致另一个的死亡。如果你想做得不露痕迹，我不是最适合干这件事的人。”

“我有数。”

“那我走了。只要记住，当你翻开晚间新闻的时候，上面发生的事都是出于你的要求。”莉转身走了，没有回头。她不希望他看到她脸上升腾起的兴奋神情。她终于能从既是她的家园也是她的监狱的实验室里释放出来。

她也是个实验造物。和任何实验造物一样，她想要自由。

里德目送她走远，然后转身看向窗户。另一边，那个男生又哭了，那个头发看上去是绿色的女孩试图安慰他，瞪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她可以通过她的恨意来保护他。

“你们将为我改变这个世界。”他说。

一片寂静中，他觉得自己闻到了阿斯普戴尔的香水味。

科学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20：53（不眠的一天）

罗杰先醒了过来，一瞬间感觉恐慌，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又在谁的身体里。恐慌消散后，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身材高瘦，不可能是艾琳。艾琳在他身边蜷缩着時，总是让他感觉亲密舒适。当车窗外的风景掠过时，光线从四周包裹着他，而那个紧靠在他身边的女人有一头红头发。是道奇。

他呆滞了一下，眨了眨眼。用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我能看到颜色？”

“是吗？这是个好消息。”从艾琳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来她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艾琳听起来很严肃，就好像她开车的时候世界陷入终结。“你现在能看到多少种你通常看不到的颜色？”

“红色，嗯，紫色、粉红色……”罗杰发疯般转头，看着周围的一切。“很多颜色。不一定是全部颜色，但很多。”这些颜色的边缘有些褪色，就好像能让他看到颜色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融入他的感官一样。“发生了什么事？”

“你俩开始重新纠缠起来了，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看看你能不能让道奇从你身边挪开。不是让你把她推下车，别再碰到她就行了。”

“什么？”

“她和你身体挨着。看看能不能让她不碰到你。”后视镜里艾琳的目光闪烁着，带着一丝恶趣味，“你很擅长放手。再做一次试试。”

罗杰呆愣地看着她，这个他认为他深爱的女人，这个他认为深爱他的女人。然后，他小心地转向多年没见过的妹妹，试图将胳膊从她身边抽出。

很困难。对于一个从没有做过一天体力劳动的人来说，道奇的力气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他不想弄醒她。他不能摇晃她，担心动作太大会让她醒过来。他还没有准备面对她。当他从一个燃烧的房子跑出又来到她面前时，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他还没空停下来思考他在做什么。

现在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他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如果她醒来，他就得马上想清楚这点。他们之间的尴尬会过去——艾琳开车的模样就像是准备好随时遭到袭击，虽然不再怀疑她，但毕竟是她把斯米塔的手做成了蜡烛而且点燃了房子——但现在，尴尬仍然处于统治地位。

他总算设法从道奇手中挣脱出来。新的颜色淡出了世界。并非一瞬间消失：没有翻转开关，没有拆除过滤器。它们只是……褪去，就像有人在调整现实中的颜色平衡一样。

“红色消失了，”他说，克制住想俯下身来抓住道奇的手、看颜色是否会回来的冲动。没有肢体接触时，一切似乎都是灰色的，失去了意义和效力。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颜色，但现在他感觉已经离不开颜色了。

“那是因为你们并没有完全将法则显现出来。当你们完全成为‘宇宙原理’的化身时，你甚至不需要触摸她来看到颜色——反之亦然。她会拥有深度感知，你会拥有色彩感知。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仙境。”艾琳的声音变得苦涩起来。

“艾琳，哪里不对劲吗？”

她残忍地笑了起来，“一切都不对劲。你把她找回来了，对此心怀感激吧。而我的另一半永远走了。他带给我的，他走的时候又带走了。”

“什么……”

“我是秩序的化身，罗杰。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混乱，看到的都是事物待在它不合适、不属于它的地方。我生活在一个永远不会和谐的世界里，因为唯一一个能为我描述实际秩序的人已经死了。”艾琳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沉重的断奏，“叫醒她。我们需要弄清楚下一步的行动，她也有份。”

“为什么——”

“做就是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他本可以争论一番。他可以试着让她解释。但在道奇醒后，她不得不再次解释一遍。再说如果没有他妹妹充当他们之间的缓冲，他不想和她交谈。他的一部分仍然坚持把她看作过去七年他爱的女人。就算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从来都不是真的，也不会让他更容易接受这一切。

当这一切结束后，他可能会恨她。想到这个他感到一阵解脱，他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转向道奇，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红色再次席卷世界，红色;他忍不住偷偷地瞥了艾琳一眼，多年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草莓金色的头发。他真希望那头发没那么漂亮），轻轻地摇晃着。

“嘿，”他说，“道奇。醒醒。你睡得够长了。”她发出一声咕哝，打掉了他的手。

罗杰笑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七年后，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现在的她。但至少有一件事没变：当她沉入睡眠时，她讨厌醒来。他又晃了晃她。

“醒醒，”他说，“我们需要让我可怕的前女友告诉我们，在混蛋炼金术士把我们烧成灰之前，我们应该如何具现化现实中的原始力量。”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为他所说的感到骄傲。道奇睁开了眼睛。“什么？”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醒了！”他不该笑的，场合不对。但他实在忍不住，因为她醒了，她在这里，他们又能说话了，他们又聚在一起了。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弄清楚一切。“艾琳，她醒了。”

“再好不过了。”艾琳说。她看着后视镜，端详着后座上的“布谷鸟”们。道奇昏昏沉沉，还没完全清醒;罗杰微笑着，就像他没有刚经历推翻他人生的巨变。她怀疑这是因为他过于震惊，还没有接受眼前的现实。“道奇，我们要去哪里？”

“什么？”

“我们走在‘不可能之路’上。你是那个脑子里充满数学的人，你的心便是罗盘。我们要去哪里？只要你给我个指引，我会照做。”

罗杰坐直了，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雾气沉沉的夜晚。前一秒这段记忆还不存在，下一秒却突然出现在他记忆中。他的脑海里充满了鲜活的色彩。“你曾经管我叫杰克·道。”

“这么说你现在记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但我想不管怎样我们只能接受。我叫你‘寒鸦’，因为那说明了你的本质，而‘杰克·道’，因为那说明了你是谁，或者你会成为谁。”她从后视镜里的道奇点头，“她是‘乌鸦女孩’。如果你帮助她，她可以成熟变成‘风鸦’。”冰水侍从在来的路上，她很快就会来。”

“《上下奇境》到底是什么？”道奇问道，“我们已经不是六岁小孩了。你不需要把事情比喻成一本儿童读物。”

“啊，但是你得知道，《上下奇境》从来不是给孩子准备的。它总是关于象征的。你们身上都有象征，里里外外都是。顺便说一下，冰水侍从早就磨拳檫掌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肆意揉捏摧毁。”艾琳把车停到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道上，打开警示灯，然后转身面对双胞胎，“孩子们，当她到了，你们可不想毫无准备地面对她。她喜欢玩阴的。”

道奇边揉眼睛边怀疑地看着她，就像揉眼睛这个动作可以赶走困意一样。然后她顿住了，盯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慢慢地，她缓缓将手移至眼前，又将它们移远，“哇哦。”

“深度感知，很难不喜欢它。”艾琳说，“贝克是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

道奇放下了双手。“什么？”她说。这甚至算不上在提问：这个词缺乏重音、语调，就像无声滴入世界的一滴水。

“她创造了奇迹。她找到了使用电力等现代手段来制造黄金和万能溶剂的方法——她甚至完善了长生灵药。她认为炼金术会将天堂带给地球，那是一个没有人需要工作、没有人会变老或死亡的世界。生命中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选择，而不是一个预定目的地。她的大量研究都扎根于万物有灵论。她认为这是炼金术的一个重要部分，被忽视了太久的时间。她指出，自然化身力量的存在——冬天和夏天、太阳和月亮，所有这些著名的‘混蛋’——任何事物都能被具现化，只要炼金术士在制造过程中对其足够渴望。”

“自然化身力量？”罗杰问道。

“什么。”道奇又说，仍然很平，仍然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在抗议一些不公平和不真实的事情。她看向艾琳的眼神就像刀刃，完全不愿意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艾琳叹了口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需要得到指引。”

“在你把一切解释清楚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道奇回答道。

“罗杰，告诉她给我指引。”艾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现在不是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看来你不得不接受小孩脾气了，”罗杰双手抱在胸前，“继续。”

这一次，艾琳的叹气得更厉害了。“贝克花了一些时间，试图让其他美国炼金术士认同她的理念。她希望他们停止相互争斗，共同保护炼金术的秘密。她认为，只要他们通力合作，就能获得更多的力量，发现更多的宇宙秘密。但其他炼金术士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夺权的阴谋，因为她是当时他们中唯一一个在炼金术中使用电力的人。他们是性别歧视和传统主义者，联合起来反对她。他们开始暗中猎杀她的学生，以防止她的理念获得更多人的认同。最后，她绝望地开始用文学来隐秘地编码自己的教导，把它们藏在众目睽睽之下。”

“《上下奇境》是隐秘的炼金术入门书？”道奇问道。

艾琳点了点头。“其目的是向开放的心灵展示，如何接触和加深对心灵的把握。《绿野仙踪》也很相似。鲍姆试图用他自己的炼金术仙境来压制贝克的。他成功了——从读者数量来看的话——但他也失败了。”

道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摸车门把手，“行吧，就这样。”她说，“我退出。请原谅我，我需要向我的保险核算员解释我的房子是如何自己烧起来的，以及为什么不是人为纵火。”

“詹姆斯·里德是贝克最后的作品，也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学徒。从炼金术的意义上说，詹姆斯·里德是你们的父亲。他用自己的血、阿斯普戴尔的骨头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身体，精心将你们制作成了带他通往未来世界的工具。”

道奇的手停在半空中。

“里德杀死了他的造物主，但是在她完成她的杰作之后。关于炼金术的所有规则，对学生的所有考验，无论你选择何种形式对宇宙进行净化和重建的流程，她都记载在她的书中。当然，也在她的笔记中。所有那些她没有时间去编码的东西。里德拿走了这些笔记，继续他主人的实验。但是，贝克梦想着一个属于所有人的世界—— 一个‘上下奇境’，一个没有生老病死的童话王国——而里德梦想的是权力，是掌控。这就是为什么他花了如此长的时间来迫使法则具现化。这是一个如此庞大的概念，宇宙中如此庞大的一部分。它不想悄无声息地降临，它根本就不想降临。所以他需要帮助。他招揽其他炼金术士，一些是通过奉承，另一些是通过强迫。他让他们先努力具现化不那么庞大的法则，让他一步一步地对世界加以控制。杀戮、谎言、巧取豪夺，他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并不是为了让法则具现化的第一对双胞胎。他曾经把杰克·道们和乌鸦女孩们安排在这条路上，让他们尽可能接近你们，之后他又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杀死了他们。他们都不够完美。你们，也不够完美。你们纠缠得太早了，而且没有完全按照他为你们设定的路线发展。他想让你们死。他是这么说的。因为你们的继任者已经准备好拿走铁鞋和彩虹丝带了，希望你们能赶紧滚出‘上下奇境’。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你们才能明白我的意思。你们离开了那儿，你们就会死。你们和我待在一起，听着，也许你们还有机会活着。但我也无法保证。我不认为我们稳操胜券。但至少跟我待在一起，你们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些和‘上下奇境’有什么关系？”罗杰问道。

艾琳呻吟着，“哦，天哪，几年前我就应该想办法让你了解这些术语。你瞧，当贝克创作《上下奇境》时，她把奇境分为四个国家，代表了炼金术之路的四个阶段——新手、学徒、熟手和大师，在书中分别是风信子、绣线菊、紫菀和番红花。更准确地说，是水、土、火和空气。它们与控制身体的四种体液、决定我们言行的四种气质相匹配。有一段时间，整个国家都和她的计划相匹配，因为她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因为对法则的纯粹共鸣，自身也成为了法则的一部分化身，并将其定义。当她的对手攻击她的时候，法则的化身是他们试图破坏的第一个東西。他们不能完全将法则破坏，因为许多孩子阅读和相信她的故事，但他们能够打破她试图强加给世界的一些基本法则。这就是鲍姆所做的事。他虚构的国家改变了发展的方向，将其逆转，并扔进了炼金术中，使他们与《绿野仙踪》的故事共鸣。从那时起，排列组合就一直在不受控制地转换。”

“这意味着什么？”罗杰问道。

“这意味着我们不知道我们目前是在火和胆汁质组成的大师炼金术士国度，还是在水和黏液质组成的新手炼金术士国度。如果我们要打败的是一位一百岁的炼金术士，那难度就该死的完全不同！”艾琳的脸颊涨红了，眼睛放光。

罗杰和道奇盯着她看，都显得很沮丧。最后，道奇问：“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和过去的自己通过电话的人不是你吗？”艾琳呛道，“你应该相信我，因为如果我在撒谎，就说明你疯了。这才是你真正关心的问题，不是吗？一个精通数学的女孩从来不理解人类是如何行动的。当她害怕或孤独时，她会从脑海里听到她哥哥的声音。你确定他的存在吗？也许他是你编造出来的。”

道奇第一次显得很惊恐，“他当然是真实的。他就在这里。”

“我也是真实的。但你似乎非常想把我说的所有话都驳回，尽管它回答了你一生都在问的问题。

“贝克是一名炼金术士。里德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遵循了她的教导。你是炼金术士渴望控制现实的产物。虽然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这么多东西很困难，但只要你好好想想我说的，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个可以解释你整个人生的单一方程式。如果你不想接受，那我什么都做不了。”

道奇一直盯着她看。艾琳也看着她。

道奇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如果我们要和他们斗争，那就斗争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你们俩想翻身露出肚皮，死得比狗更可怜——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是在风信子还是番红花。没有时间去一个更安稳的国度了，去‘不可能之城’更是不可能。”

“为什么？”罗杰问道。

艾琳看他的眼神唤醒了他熟悉的童年记忆。小时候，一个习惯于和聪明孩子打交道的成年人会对孩子偶尔展示出的幼稚无知感到失望，就好像“神童”一詞一定意味着绝对的成熟，仿佛他早已将百科全书直接下载到脑子里。他的双颊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红晕。

“‘不可能之城’是里德的领土，即使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他控制着那座城市的高墙。”她说着，慢而小心，“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座城。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准备好。他们说，如果你们不被阻止，就会将宇宙原理具现出来。我只能指望这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明白。也许你们只是会变得很棘手，却并没有真正的力量来阻止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你可能成为新的‘暴风鸦’，四处流亡，等待圣杯国王衰弱后，将他打倒。只有一种办法能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所以如果现在我们能停止问个不停，动身出发，我会非常感激。”

“我们需要做什么？”罗杰问道。他知道道奇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全是言语堆在一起，没有明确的方程式可以让她完成演算。是他该主动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艾琳摇了摇头，“我们需要躲起来。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们需要到达那里。你们需要具现化法则，而且要尽快。”

“你一直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我想，你们让法则最接近具现化的一次是那次地震。上帝，地震。”艾琳专注地看着罗杰，眼神里满是渴望，就好像她在想着一块美味的蛋糕或一场美妙的性爱。“我知道会有这场地震，因为它以前就发生过。那一刻的时间有很多结痂，以至于空气就像糖蜜一样黏稠。如果你们当时没有分开，如果你继续告诉她该做什么，她继续反馈着数字……你们在那时就能让法则具现出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每次重来都不这样做。”

“你能感觉到时间线的变化吗？”道奇又回到了谈话中。她用一只手放在罗杰的胸前，把他推到一边，以更靠近艾琳，“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能做到？我怎么感觉不到。”

罗杰什么也没说。他忙着打量周围的世界，道奇一碰他，他看到的颜色就骤然丰富了十倍。很多词对他来说变得有了意义。颜色有一种魔力，他希望能看到颜色的人能理解这一点，而不要认为能看到是理所当然的。

“你当然感受不到。因为是你导致的时间线改变。”艾琳平静地盯着道奇，“每次时间线改变，都是因为你哥哥告诉你要让旧世界消失。你是一个长着两条腿的高热原子核反应装置，是把人们席卷进‘上下奇境’的洪水。但他呢？他是你的扳机。如果没有他启动你，你就不能做大部分的事情。”

道奇眨巴着眼睛，大吃一惊，“这听着有点儿厌女症。”

“里德没有选择你们中哪个得到哪一半学说，你们是在孕育过程中自己选择的。不要问我胎儿是怎么做的选择。你们是拥有相同基因的科学项目，只有一条染色体的差别，你们自己决定着这些基因如何表现。第一个孩子分到的是语言，第二个分到的是数学。第二个孩子也开启了所有的隐形遗传，因为数学孩子是可牺牲的。只要数学的孩子还有一口气，语言的孩子就可以命令他们把时间线重新设定到那些破事儿发生之前。我知道的所有双胞胎中，哪个孩子懂语言，哪个孩子懂数学，概率都是对半分。”艾琳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其他法则的化身：当他们被送出实验室时，他们就被交给了照顾他们的人。某种形式上，她对此很感激。在她的一生中，终于有那么一次她抽到了好牌。她找到了那对可能存活的双胞胎。

“我想我看过这部电影，”罗杰说，“我是个讨人厌的‘阿拉丁’。”

“哦，你也有你的本事。当你将法则完全显现出来时，没有人会反对你。你想要的东西，你都会得到。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统治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和你待在一起，因为你是如此重要。我引导你走向学术界，让你拥抱你对死去语言的热爱，而不是做一个混蛋。我可不是为了让一个新的混蛋来取代那个老混蛋。”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知道，需要给你们些时间。”

“你觉得呢？”道奇不满道。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罗杰哼了一声。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需要躲起来，我们需要弄清楚下一步的行动。你们俩需要决定你们是要相信我，还是白白送死。做选择吧，你们没有第三个选项。”

罗杰和道奇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安仍未退去，他们之间创造的空间，充满了这七年的幽灵和地震的余波。道奇似乎终于意识到她正触碰着他;她尖叫一声，撤回了手，回到了属于她的那半边后座。有些伤口无法瞬间愈合，有些伤口则根本无法愈合。

艾琳希望不是那种无法愈合的伤口。如果是的话，他们注定又将失败。她转过身，启动汽车，“告诉我该去哪里。”

“呃，”道奇说，“左边？”

“罗杰，激活她。”就是这样，现在到了证明他们的重视程度的时候了，证明他们有多愿意跟随她逆流而上，进入‘上下奇境’。她不是尼亚姆，不是大海的女儿，但她是他们最好的向导，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下的赌注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大。

“你敢。”道奇说。

“我很抱歉，”罗杰说。他听起来好像是认真的，这让情况更糟，但他继续说：“道奇，告诉我们该去哪里。”

汽车里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变得厚重带电，就像他们召唤出地震时那样，但又略有不同：它更明亮，更干净，更清晰。道奇直坐起来，眼睛睁大着维持了十秒。罗杰甚至不确定她是否在呼吸。她看起来像是在别的地方，在更好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重新回到了当下。他几乎为她感到难过。她朝罗杰的方向瞪了一眼，带着气疯了的恨意。自怜和内疚之情在罗杰心里交织着。他不知道这会奏效。他并不确定。她怎么能因为他不确定的事情责怪他呢？

“道奇——”他张口。

她打断了他的话，“走下一个出口，在出口尽头左转。”她说，“我们需要下车。”

艾琳微笑，启动了引擎。

他们把车停在弗里蒙特换乘停车场里，把账单塞进机器，直到机器开出一张二十四小时的停车票。道奇从艾琳手里夺过它，冲进汽车组成的迷宫。几分钟后，她手里拿着另一张票回来了，一张八小时的停车票。她把它贴在挡风玻璃上，看着艾琳说：“任何看到这辆车的人都会认为它已经在这里呆了半天多了，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掩护。”

她不再仅仅是描述物理概念，尽管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没缓过神来。他俩都还没缓过神。这本应该是一种逐渐呈现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让他们适应新的现实。相反，艾琳直接把他们推进了泳池深处，指望他们直接学会游泳。

他们学会了。关于标签和汽车的事，道奇是对的。像莉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追踪他们到这个停车场，即使他们把车抛在身后。“荣耀之手”在高速公路的某个地方燃尽了，在世俗和炼金术意义上都让他们变得有迹可循。他们会被发现的。但当莉到达这里时，她会发现一条冷却了十六个小时的炼金术小径，因为所有这些时间都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这整段时间都被移走了。

道奇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这并不能阻止她这么做。一旦他们开始行动，“不可能之路”的孩子就会凭本能行事，他们的本能很少会出错。

“好吧，”艾琳说，“我们出发吧。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在哪里，然后搞清楚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湾区，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们都知道这并不重要。他们真正所处的地方是“上下奇境”。在“上下奇境”，有时最难找到的路是带你回家的路。

那个女人真是美极了。她看起来像星期六的阳光，像巧克力蛋糕和没有家庭作业的午后。她的微笑像母亲的赞许，甜蜜温柔。齐布盯着她，只想投身进那舒适、陌生的怀抱里。

“如果你相信她，你就永远回不了家。”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低声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像乌鸦女孩，齐布差点就回头看自己是否被她跟踪了。那太傻了。乌鸦女孩和艾弗里在一起，寻找一把适合他们骷髅钥匙的锁。

艾弗里不能被独自留下。他太脆弱了。

脆弱从来不允许在齐布身上发生。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被告知要坚强勇敢，摔跤了之后要站起来，掸掸灰尘，继续跑。有时她也想知道，摔倒后躺在原地是什么感觉。

“你好，小女孩，”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齐布。”齐布说。

“他们叫我寶剑皇后。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六

上下奇境

原谅我，我的孩子们，虽然我永远不会认识你们。

——A.黛博拉·贝克

发疯之后，长时间的清醒变得格外可怕。

——埃德加·爱伦·坡

煤尘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0：01（终于迎来新的一天）

午夜，莉·巴罗走下飞机，第一次踏上加利福尼亚州的土地。（但又不能说是第一次，不可能是第一次。对于她这样的嵌合体，一个内在不断被重写的女子，所谓的第一次少之又少。她的身心杂糅进了太多的灵魂。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某个曾经的她从无尽的睡眠中翻了个身，开始呼喊。她忆起了飘荡在风中的桉树的味道、海风的味道，以及加利福利亚州海岸边洁白明亮的海鸥飞过时的啼叫。）

她不再去感受内心呢喃的幽魂，朝照她吩咐派来的车大步走去。开车的是名炼金术士，里德的学生。这名炼金术士早就意识到，只有逃出他导师无时不在的监控，自己的生存才能更有保障。另一个人一言不发地为她打开车门，这是个用科学的小聪明以及烂泥、死青蛙组合在一起的造物。莉对他挤出一个如同掺了蜜糖的毒药般的微笑。

“它是你什么时候造出来的？”她在后座坐定，腰间系上了安全带，大腿边上放好手枪。停机坪上，将她带到这里的私人飞机正在滑行。它会前往机库，在那里等待她返回。

“六年前，女士。”

“粘土、当地的两栖动物，还有……？”

“修铁路用的铁，太太。从铁轨上偷来的。为了获得额外的恢复能力，舍弃了说话的功能。拿公交车撞他一下，眼都不带眨的。”

“嗯。”莉若有所思地说。魁梧的造物钻进前排座位，没有系安全带，反正那玩意儿也拴不住他健硕的胸膛。“很快我们就有机会验证你说的了。”

方向盘后的炼金术士和他的构造者一样沉默不语。跟詹姆斯·里德共事过或为他卖命的人没有不知道莉·巴罗的：他在哪里发现的她，以及她是什么。能活得比创造者还长的造物……这可需要强大的伟力。

“找到他们了吗？”语气如此随和，几近甜美。彼时彼刻，莉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害的普通人，在打听朋友的下落。

“没有，女士。”他说。

“为什么没有？”霎那间气氛凝滞，她的声音里蕴藏着对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承诺，让他抓紧了方向盘。

接到里德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一夜。他无法拒绝。直到这一刻，他还抱着侥幸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消失，彻底消失。

“他们弃车逃逸了。我可以带你去车子所在的地方。”

“就这么着吧，”她往后靠在座位上，“开快点。今晚我没什么耐心。”

“好的，女士。克莱德？”

造物打开汽车前排的储物箱，取出一只“荣耀之手”。这只“荣耀之手”很小，所有者死时不超过六岁。莉没有置评。有些人拒绝使用孩子尸体做成的“荣耀之手”，对于这一点，她完全无法理解。拒绝使用又不能让那些孩子复活。肉体就是肉体，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使用。任何想法不同的人都在自我欺骗。

造物点亮“荣耀之手”。车里顿时升起蜡与肉的香味。莉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名炼金术士猛踩油门，车开始超速，车身却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隐了身，朝着救赎的幻觉驶去。

从私人机场到艾琳藏车的地方花了不到三十分钟。莉踏上人行道，不屑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有着成为大城市的雄心的小镇，仍然与创始人关系紧密。小镇居民都谨记创始人的名字，岁岁欢庆，好像建立定居点是多么特殊的伟业，而非人类的繁殖本能。要纪念也该纪念那些在新事物诞生的蜜月期之后到来的人们，那些在洪水和饥荒中努力建立正常运转的市政当局和可维持的基础设施的人们。要支持也该支持那些为了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战斗并死去的人们，而非那些圣洁的、早已死去的创始人。

“上下奇境”属于艾弗里与赫弗齐芭，可流传千古的却是“权杖皇后”。这不公平，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没看到无名炼金术士在旁边松了口气。他不过是个以为自己已经成人的孩子罢了。明早之前，他就会死。她了解自己，也知道这种追踪需要炼金术、科学与谋杀的结合才能成功。他的心肝将变成上好的追踪药剂，手掌则可以成为让她不被看见的隐身道具。他的价值就是供她使用，而此刻，她既没时间也没精力让他意识到这一事实。她往前走着，如猎犬般敏捷，鼻子在风中嗅闻，寻找炼金术的痕迹。莉·巴罗的体内住着不止一个女人，还有骨头、羽毛和泥土。让她忽略掉这里留下的痕迹，那简直让她长出翅膀飞起来还难，尽管此时她心里的那只乌鸦正振翅欲飞。她穿梭于汽车之间，一路朝前，从不回头。

当她靠近一辆绿色本田时，空气倏地冷了下来。她再靠近了一些，一股蜡味窜入她的鼻孔。目标出现。可这并不能解释空气变冷现象。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仿佛空气改变了行為方式，或是分子的运动速度慢了下来，失去了原本该有的一丝活力。

车门锁上了。对她来说这从来不是问题。她用胳膊肘轻轻一拍，玻璃被击得粉碎。她钻进车里，里面更冷。某件重要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过了，是连她也不知道的事情。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如果他们已经开始具现化，如果那个婊子艾琳找到了哄骗他们踏上命运之途的方法……

（他们会臣服于她吗？艾琳能找到将凤凰降格为火鸟、控制熊熊火焰的办法吗？还是他们会失去控制，点燃并摧毁整个世界？她不会撒谎，对自己也不行。这个想法着实令人着迷，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几乎足以盖过她对控制者的忠诚。）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像一只猎狗甩着口中的老鼠，驱赶掉脑海中那个可怕的想法，然后弯腰拿起丢弃在车内踏板处的“荣耀之手”。蜡质仍然柔软可塑，说明几个小时前蜡还在燃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带着银色粉末的煤尘。煤尘来自一个矿井，在那里一场灾难夺走了一百多人的生命。银色粉末则是从一个女人的珠宝里熔化的，女人被她丈夫在与情妇偷欢之前掐死在他俩的婚床上。炼金术，某种微妙而复杂的事情。里德不及炼金术大师贝克的一半，但他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给手下自由。莉的艺术在创造她的人的指导下得到了精进，这个人认识到属于死者的炼金术最好由死者自己来实践。直到那个人死了（她甚至不会提及他的名字），她成了里德的手下，她的艺术才开始真正繁荣起来。死者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她在哪里，就在哪里创造奇迹。

她把煤灰在手掌上薄薄地撒了一层，嘴里用哨音吹着一首纪念亚伯拉罕·林肯的挽歌中的五个音符。煤尘在移动，银粉没有。莉皱起眉头。根据蜡来看，那辆车到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根据她对周围空气的感知来看，汽车整晚都在这里，待了大半天，空气因沐浴了阳光和月光变得厚重。这种矛盾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空气中有一阵寒意，双胞胎拥有的法则的其中一半是时间。莉捏紧拳头，指甲钻进她的皮肤，让黑暗粘稠血液渗出来。味道很甜，就像腐烂的肉。

他们正在具现化法则。

大约五分钟后，当她从车上出来时，她神色平静，肩膀放松，双手悬在两侧，手指优雅地垂向地面，丝毫没有显露出她的沮丧。她穿过迷宫般的停车场往回走。造物站在炼金术士的车外面，监视着周围，防范夜晚的危险。她知道自己是这些危险中最大的一个，想到这个她便冷冷地笑了。

她挥了挥手，炼金术士在她的示意下摇下车窗。“女士？”

“他们不久前就在这里，现在已经离开。他们没有车，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供选择？别傻看着我，我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可以去哪里？”

“再过三个小时才有火车。他们要么偷车，要么就得找一家整夜不打烊的店。”

当他们还在摇篮中的时候，莉就开始监视这些“布谷鸟”了。道奇根本不会开车，罗杰倒是会开，却也算不上有什么天赋。一丝可怖的笑意爬上她的脸庞。“很好，”她说，“这么说来，他们无路可逃了。我们可以下手了。”

炼金术士什么也没说。

彻夜未眠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0：01（时间继续）

莉·巴罗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道奇正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艾琳与罗杰紧随其后。肩头的背包里装着她在世间仅剩的所有家当，意义重大，却又轻似鸿毛。她的生活，她的整个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如此不费气力就能提走的一只背包呢？

这种想法让人发疯。她忙将它甩到一边，专注手头任务。“捷运要到凌晨四点才开，弗里蒙特也没有通宵巴士。”她边说边走，既不减速，也没回头，“我们没有车。至于偷车嘛，我肯定是不会的。艾琳呢？”

“怎么，合着我是个纵火犯，就一定也是个偷车贼咯？别指望我，我可帮不了你。”

“或许你该多花点时间学些有用技能，而不是整天跟我哥鬼混。”道奇说，“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但绝对不该待在这里。你俩谁会骑自行车？”

“都不会。另外，在现在这个时候，你也不该骑。”罗杰说。

她还是没有转身，“为什么？”

“因为你是红头发。”

道奇蓦然驻足转身，朝他蹙起眉头。“没错，我是红头发，那又怎样？”

“既然我能看见你的发色，你肯定也能感知纵深了。”他说，“我头一回看到橙色的猫时都吓傻了。至于你，没等你走多远，就会被路牙上的阴影分心，一头撞进玻璃窗里。老实讲，你能正常走路我都感到很惊讶。”

“只要有时间，你俩就会适应的。问题在于时间不等人，所以你们不能再纠结了，尽快具现化法则。”艾琳厉声说，“道奇，你必须给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你认为那个安全的地方是弗里蒙特？”

“我都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儿。”她说，“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没错，你说了一大串关于‘上下奇境’、黛博拉·贝克，还有什么致命炼金术士的废话，却没有告诉我类似‘我们只需找到他们贩卖魔术咖啡的丹尼餐厅，一切就会迎刃而解’这样的讯息。这就像跟一个毫无准备的地牢主人玩《龙与地下城》一样。知道这个该死的游戏规则的人是你啊。”

艾琳眨了眨眼。“说得好，”她说，“我想大概有半英里远。”她指向远方，罗杰与道奇盯着她。

“什么？”困惑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罗杰问道。

艾琳咧嘴一笑。“丹尼餐厅啊。走吧。”

通宵营业的丹尼餐厅内，三个恐怖的炼金术造物挤在一间卡座里，靠在红色的软胶座位上，盯着面前的菜单。“或许我真的饿了吧，现在我真的很想吃煎饼。”罗杰说。

“想吃什么随便点，但记住我们不能用信用卡。”艾琳说道，“我带了足够的现金。”

“用不着说得这么大声吧。”道奇紧张地环顾四周，“这里有些家伙看上去是那种会为了消磨时间抢劫自己亲妈的人。”

“我倒想他们试试看。”艾琳露出个疯狂的笑容，“记住，你们身上可是有着控制全宇宙的能力，而我是确保你们能走到那一步的人。我倒想看看谁敢动咱们一根汗毛。”

“你确定在这里适合提到‘控制全宇宙’這样的话题？”罗杰问。

“没人会在意的。”艾琳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顶级重要，在人类发展中不可或缺，吐出的每个字都是至理名言，但事实并非如此。从来都不是如此。或许只在审判女巫的时候除外。没人会偷听我们说话。可你俩又真的如此重要，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没错，我们必须隐藏行踪，必须低调，但这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保持完全的自然与放松。如此，人们才不会对我们过分关注。深更半夜在丹尼餐厅里吃煎饼的家伙能有什么秘密。”

“这太奇怪了，”道奇说。

“这样不是挺好吗？”艾琳又笑起来——这次她只是抿着嘴，笑得正常些了——然后又看向菜单，“我要个奶昔。”

道奇的电话响了。

三人瞬间沉默，扭头看向她的背包，好像突然发现那里面装满了毒蛇。电话继续响着，艾琳故作轻松地问道：“‘保持低调’什么时候意味着你可以打开手机了？要是那里面有GPS定位，我还不如立马杀了你俩，然后指望里德相信这一切就是一个费时的游戏，我只是为了确认你俩离将法则具现还有多远的距离。”

“我关掉了的啊，”道奇抗议道。她翻遍背包，掏出手机，给两人展示空空如也的屏幕，然后继续在包里翻找，掏出电池，放在桌面上，“看见没？电池我都取下来了。”

电话还在响，罗杰紧张地看着它。“你什么时候买的这部不需要电池的高档手机？”

“这不是不需要电池的手机。”

艾琳拿起电池，在手里翻过来，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道奇。“你没有为了安然逃脱而故意撒谎吧？”

“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更别提撒谎了。”道奇卸下手机背壳，举起来给艾琳看空空如也的电池仓。铃声依旧。“从科学上说，这是不可能的。”

罗杰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助地笑着，在座位里越陷越低，直到头部几乎和卡座靠背的顶部齐平。

道奇叹了口气，“好吧。我应该接听吗？”

“这种事情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接啊。”

道奇点点头，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罗杰不再笑了。

“喂？”道奇说。

自打切斯韦齐长大后——小时候的她脸蛋总是红彤彤的，只要离开哥哥五英尺远便会尖叫——莉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不过她听过录音、看过照片，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就听出了“布谷鸟”的声音。她微笑着，眼睛半睁，往强占来的椅子里靠了靠。

“哎呀，道奇，”她嘟哝道，“你听起来都像个大姑娘了。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九了吧？都是个老姑娘啦。除了一次巡回演讲和几本滞销书，就没什么成就了吧。我读了你的第一本书。你应该为自己的学术成就感到骄傲。你那个脑袋瓜子很聪明，这点我不否认。遗憾的是，你没有利用好它。”

“你哪位？”道奇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紧张。莉笑得更大声了。数学天才都是这样，当他们认为危险是针对自己时，很容易害怕。威胁他们的另一半，得到的反应却又截然不同。这就是为什么解决问题必须旁敲侧击，从薄弱环节入手。

数学的孩子会为了保护语言的孩子而死。他们中的许多人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们的构成材料不包含自卫的本能——莉对这一点很清楚。毕竟，她参与了他们的创造。

“我叫莉·巴罗。你现在应该跟艾琳在一块儿吧。我要你放下电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我的名字，然后看看她眼睛的变化，你就会明白我有多重要了。做完了这些，你再回来和我通话。对了，道奇，如果你让她抢走了电话，我就会立刻挂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

道奇什么也没说。莉继续微笑着，聆听着。听筒里传来艾琳的惊呼，接着是一连串无法辨析的机关枪似的话语。没关系，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对于她的人或她所做过的事，人们从来没有好话。甚至连里德也没有，他本该珍视她的贡献才对。莉并不介意。被所有人惧怕、讨厌有它的好处。再说了，除了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喂？”道奇的声音里带着恼怒与恐惧。很好，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得多。

“嗨，亲爱的。你们在哪儿？”

“不。”

直截了当的拒绝，不留半点深挖和质询的空间。莉笑得愈加灿烂了。真有意思。“我想你还是没搞明白。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当然，我不是你母亲——这个荣誉称号要留给那位被我拦腰劈断的村妇，哼，自找的——而是接生婆。你出生时我就在那里。是我把浑身被血迹与粘液包裹着尖叫着的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也一直希望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将你送走。这下，你明白了吧。想从我这里得到仁慈——不骗你，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那就告诉我你们现在的位置。”

“不，”道奇又说了一遍，简单明了，毫不退缩。或许，如果她是先出生的那一个……但如果她是先出生的那个语言的孩子，莉就不会打给她了。在狩猎中，永远先寻找薄弱环节。

“干吗这么固执呢，咱们完全可以做朋友的嘛。”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哦，真的？我手上有样东西，一样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道奇顿了顿。她明白物物交换、讨价还价的重要性：数学崽子们总觉得，只要出牌顺序正确，他们便可以空手套白狼，或者以少换多。“什么东西？”

“不那么痛苦的死法，道奇，我会在你有机会眨眼之前就割开你的喉咙，让你还在等着我发起攻击的时候就已经流血而亡。只要我下手够快，你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艾琳甚至可以让你哥活下来，是的，你可以让他重获自由。我知道你以前也为他做出过类似的牺牲。我也知道你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他而活的。”

沉默。

“对了，我还没有给出任何让你开口答应的理由，对吗？这个理由怎么样：你父母死了。”

“什么？”这个词是半喘着气说出的。莉能想象出那女孩脸上的表情：恐怖、愤怒、恐惧，混成一杯美味而痛苦的鸡尾酒。她希望自己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但能隔着电话听到也不错。

“你的父母。他们死了。是我杀的，不是什么车祸之类的原因造成的。我一直苦苦寻觅你的踪影，却死活也找不到。我猜，你肯定利用了扭曲时间的能力来掩饰你们的踪迹。你一直这么拒绝我，而我不喜欢被人拒绝。于是我造访了一下当初里德安置你的地方。”

道奇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

“我按响了门铃，是你母亲应的门，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面有蓝色的缎子镶边，款式很老气。我的刀刺穿她的身体时，血浸透了那件长袍。”刀片在肋骨间滑动，不分青红皂白地切断肌肉与器官。肺像一只旧气球，泄了气，无法继续容纳空气、维持身体运转。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莉在无数人体上练习过。“艾琳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你和罗杰愚蠢地要求你们的印度朋友进行DNA测试之后，她是如何杀死她的？她那招就是从我这里学的，而今晚，我让你妈妈见识了同样的手法。她甚至没有尖叫就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你听到这一点肯定很高兴：她的身体器官将被捐赠给科学研究——我的科学研究。我总是需要更多试验品。”

“你在撒谎。”这是一个受到重创的孩子发出的低声耳语，背后藏着高呼、惊叫与无尽的沮丧。

莉背靠着皮椅，饱经风霜的皮革如同情人的胳膊一般搂住她。她闭上双眼：真是把好椅子，可惜上面沾了血。没办法，这世上的事总归得有个了结。“究竟是我在撒谎，还是你不愿意面对真相？我承认，这是个令人痛苦的真相，但却是真相。这一点是你我无法改变的。至于你哥，他可以用理性与真相争论……但他无法起死回生。只有技艺绝伦的炼金术士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最终成品的，它们只在极少数时候还能看得过去。即便是在那种时候，也总要付出代价。一切皆有代价。”

“你在撒谎。”

“见你母亲下楼开门却迟迟没有回到楼上，你父亲也走下楼来，结果被我一枪崩了。男人目睹妻子死在面前就会变得疯狂，不过他那双手倒是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让我得以来无影去无踪。你现在相信我了吧？还需要我将在你童年的家里看到的一切都描述一遍，才能让你相信我不是骗子？说实话，道奇，我受够了你说我在撒谎。我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一阵轻柔的嘎吱声后，沉默降臨。莉睁开了双眼。

“回家吧。”她说，“离开他们，或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我。来伏击我、击垮我，寻求报复，我通通不在乎。只要你回来就好。回到我的身边，这样我就能将应许之物赠于你了。接纳你、抚养你、声称你是他们女儿的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小布谷鸟，仅仅因为你想见到‘不可能之城’。你本可以放过他们的，你本可以放过很多人。回家吧，将你关心的人留在茫茫人海中。因为我向你保证，这远不是结局。”

“我不能……”

“你妈妈的血尝起来有股糖果味，小丫头。别废话了，快回来。”

莉挂掉电话，站起身来。无名炼金术士站在走廊里，身后有一个黑影。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将那两个家伙安放在餐室了。”

“很好。”她的笑容不因幸福而生，“咱们该武装起来了，走吧。”

回到餐厅。道奇手中的电话掉到了地上。她盯着它，苍白的脸上大眼圆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谁都没有开口。最后，罗杰伸出手去。触碰到她时，她退缩了，他也立刻缩了回来。

她忽然抬起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艾琳身上。“她在撒谎吗？”在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几近破音。

艾琳更关心的是除了破音以外她其他方面的破碎。“没有。”她的声音很轻、不容置疑，“如果莉·巴罗说她杀了某人，那肯定就是杀了。她会撒谎，却很少需要撒谎。真相比谎言更令人痛苦。”

道奇站起身子。这一次动的是艾琳，她斜探过桌子，将手放在道奇的肩上，把她按回座椅。

“放开我！”

“然后呢？让你跳上快车，跑到帕洛阿尔托去自寻死路？你死了，罗杰也要死。难道那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艾琳怒目圆瞪。这是她手上的最后一件武器了。她曾为莉卖命，知道这个女人的行事风格，因为她自己同她如出一辙。真相是有力量的，是一种自成一派的炼金术。“她对你撒过的唯一的谎言就是：你可以独自死去，不带上他。事实是，在你死后，他的躯体可能会继续呼吸一阵子，但脑死亡却是不可逆转的。你若死了，他也必死无疑。再说了，无论如何，你的父母都不会回来了。”

道奇的眼睛又瞪圓了，瞳孔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以的，他们可以。时间线，我们……我们可以重置时间线。我们可以回到过去，试着警告他们。”

“时间线不是这么运行的，不可能那么精准。”

“必须可以！”道奇转向罗杰，“求求你了。她说你必须告诉我该怎么做。所以就请你告诉我吧。让我改变时间线。”

“我认为我们现在需要听艾琳的。”罗杰轻声地说。

“道奇，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你不觉得我们早就重置过时间线了吗？”艾琳尽可能地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已经接受了地震必须发生的设定。设想一下，假如和地震的不可避免一样，你的父母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刻死去呢？假如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他们会遭受更大的痛苦呢？并非每个人都能得救。”

道奇盯着她，“你他妈的是在开玩笑，对吧？他们可是我的父母。”

“他的父母是里德的手下。”艾琳指着罗杰说，“他们像训狗一样训他，以确保他成长为某种特定的样子。至少你的父母是真心爱你的。珍惜这份爱吧，然后用你的方式为他们复仇。”

罗杰什么都没说。

道奇的眼神从二人之间射过，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她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艾琳没有阻止她。“你们俩都疯了吧，”她说，“我要回家。”她离开卡座，朝门口走去。

罗杰想都没想就跳起来，扑向她，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求求你了。”

她扭头看着他。“可我父母。”她说。

“我知道。道奇，我替你感到难过，我——”

“真的吗？因为我们刚刚发现原来你也曾痛失双亲。或许在这件事上，有着某种对称关系？或许是为了达到某种数字上的平衡？不同的是，你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父母，损失和伤痛更无从谈起。”很伤人的话语，她自己清楚得很。他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这一点。即便如此，那些话依旧直击他的痛处。

他松开了手。

道奇继续向前走。

艾琳看了他一眼。“看你了。”她说。

他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就会失去她。失去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整个世界也会因此崩塌。她会原谅我的。他不断告诉自己，然后嘴里发出了指令：“道奇，停下来。”

道奇停住了。

“回来。”

她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愤怒与沮丧。三步过后回到卡座边上的她因愤怒而浑身颤抖。“不要这样，”她说。

“坐下，”罗杰说。

道奇乖乖地坐了下来。

“对不起，道奇，”罗杰说，“我不能让你离开。”

道奇扭过头去，什么也没说。艾琳在沉默中叹了口气。

“噢，可真有意思，不是吗？”还好这是个设问句，不用回答，否则，没人知道它的答案。她拿起之前扔掉的菜单，打开，说：“我们得吃点东西。后面可能就没机会了。”

罗杰盯着她，吓呆了，“什么？”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放下菜单，看着他，“这是一场战争，寒鸦。一直以来，我都竭力让你置身事外，因为我知道你需要尽可能多的准备时间与知识储备。但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贝克构思出了你，里德创造了你，你们理所应当为这个世界而战。现在可不是你俩说走就走的时候。斯米塔不是我遵照莉的命令杀死的第一个人，切斯韦奇夫妇也不会是最后一对惨遭毒手的人。你们还不明白吗？临阵脱逃只会正中她的下怀。”

“所以我们不报警？”一个微不足道、软弱无力的问题，像来自孩子的发问。问题里不夹杂任何愤怒，因为所有的怒气都已经挂在了脸上。此刻，她的怒目足以融化钢铁。

“让那些警察去送死？你确定要那么做？”艾琳坚定地迎着道奇的目光，“再说了，他们可能连那栋房子都找不到。‘荣耀之手’一旦燃起，整个地方都会凭空消失。她可不是什么业余爱好者。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当然，她肯定没有倾其所有全都教给我。她是个怪物，试图引诱你去到她的巢穴。所以我们不能让你走。对不起。我们不能失去你，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一切。”

“她不是怪物。她是个女人，会生老病死的女人。”

艾琳摇了摇头，“她是由十几具尸体精心拼制而成的造物，半数骨头上都刻着护身符文，安全地藏在肌肤之下，无人能触。她的创造者死在了里德手上，所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女人身上藏着多少诡计。她很危险，致命的危险。想要阻止她，为你的父母报仇，并让世界尽可能地回归正轨，你们就必须尽快让法则具现。我不知道这句话我要重复多少遍。你必须找到我们身处之国的要害，无论是风信子还是番红花之国，领着我们去要害，抢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

道奇正面迎上来自艾琳的凝视。“等一切结束了，”她不慌不忙地说，“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也不和你俩说话。”

到时候再说吧。”艾琳说，“现在，你得弄清楚想吃点什么。你需要保持体力。”

火腿与鸡蛋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东部时间：4：13（该死的一天）

他们一直逗留到午夜（晚餐在凌晨一点之后才送上桌。在日夜之间的阈限空间里，用词不当和不准确比比皆是）。吃完饭，艾琳看了看墙上的钟，说：“火车开始运行了。咱们应该出发了。”

“去哪儿？”罗杰问，“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外面有个杀手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倒好，整个晚上都坐在这家丹尼餐厅里吃鸡蛋，坐以待毙。”

“鸡蛋在某些时候可以救你的命。”艾琳说着将目光转向道奇，“想知道该去哪里，可以问问你的乌鸦女孩，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方向的人。”

道奇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说话了。她瞪着艾琳，死守沉默。

艾琳叹了口气，“生闷气不会让你的父母起死回生，却有可能让我们丢了小命。罗杰，跟你妹妹讲点道理吧。”

“像蜘蛛一样，”道奇说。

二人瞬间怔住了。

“当他下达我不想服从的命令时，我的脑子就像爬滿了蜘蛛，我不能说不。”她几乎在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着词汇，“无论多么不情愿，我都必须照做，就因为他下达了命令。那种感觉就像是无数只蜘蛛在我的颅内爬行。是你叫他这么做的，你叫他像对待一个木偶那样地利用我。”

“道奇——”罗杰开口道。

“别以为你就能逃脱干系了。”她说，“没错，是她叫你这么做的，但她毕竟不是你，你也不必像我那样对她言听计从。所以，你也有责任。”

“很高兴知道你还能像个十几岁孩子那样发脾气，遗憾的是，这没有任何帮助。”艾琳说，“你想生我的气，我没法阻止你。只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创造你的人不是我。那个家伙，那个派出杀手要取你小命的家伙，他还在那里。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这个梦想他已经追了很久，阻止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它夺走。”

“炼金术士能让死者复生。”道奇突然说。

“没错，”艾琳说。但她隐瞒了复生背后的其他事情，关于这种操作的成本，以及大多数人永远不会选择这么做的原因。有时，事实会开口说话，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极其美丽的谎言。“但要向炼金术士发号施令，你就必须让法则显形，必须搞清楚我们到底在哪里。”

道奇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伸手从桌子另一端拿起几个调味瓶，取下盖子，将里面的胡椒粉与盐倒在塑料桌面上，用手指搅动，直到二者均匀混合。（由此产生的混合物看上去非常像莉最爱的煤粉与银粉。道奇并不知道这一点。艾琳知道，所以她哆嗦了一下。）

“要确定象限，必须先明确集合的属性。”道奇说，“你说过，这里不是水属性就是火属性，对吧？”

“是的，”艾琳说。

“如果为四种可能性各自分配一个数值，水是负二，火就是正二，首先减去空气与土……”道奇边说边用手指做着复杂的手势，在混乱中画出线条与方程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越陷越深。

卡座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道奇正在做的事情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数学，却是这几年来她做过的最深奥、最真实的运算。那是孩子们本能地权衡父母的反对与迅速下坠的太阳之间的关系时用到的数学，是水手们伤心不已地测算船体上的破洞与到达海岸的距离时用到的数学，是真正推动宇宙进程的数学，是超越了数字的测量与对策。这种数学深深地刻在道奇的骨髓里，指挥着手指在她面前的植物与矿物质的混合物中舞蹈，不暇思索地将两者分开。一点一点地，她从混合物中解析出来的物质变得越来越苍白，失去了胡椒粉的木炭色泽。

结束后，盐与胡椒粉井然有序地分成了两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她却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发生。道奇敲了敲最后一行难以理解的数字下面的桌面，说：“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遭受干旱，至少是部分的原因。不管贝克的敌人——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不管贝克的敌人为了毁掉她的成果做了什么，它都仍在继续，其中一部分就是试图剥夺象限的本质。所以方程式中本该代表水的部分却被抽干了水。平衡遭到破坏，必定无以延续。”

“有道理。”艾琳说，“贝克在分割这些元素时也净化了它们，将每种元素都绑定在具体的锚点上。但自然界中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永远纯洁。如果有人想摧毁‘不可能之城’，必定会从破坏元素的稳定性开始。鲍姆就是这么做的。他那个混乱的‘奥兹国’就是这么被攻克的。那个老混蛋。”

“我不在乎已经过世的炼金术士和他们愚蠢的计划。”道奇说着站起身来。这一次，没有人阻止她。“我们身处水的国度，只要给我其边界线的维度及其炼金术通量，我可以直接带你去它的中心。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还有件事，”艾琳说。

“什么事？”道奇质问道。

艾琳笑了笑。“我得先付饭钱。”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罗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步行了半英里，穿过废弃的商业公园和安静的住宅区，来到捷运车站。艾琳走在最前面，罗杰跟在她身后，道奇在最后面。道奇一遍喃喃自语，一边快速紧张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测量周围物体。罗杰时不时地回头看道奇，确保她没有跑掉。终于，他扭过脸去，面向前方，闭上了双眼。

“嘿，道奇。”

罗杰的声音在她的颅内响起，她差点跳了起来。见他还在朝前走着，她眯起眼睛，“你会跌倒的。”

“不会的。”在如此靠近他的身体时被他侵入大脑，令他的声音在她颅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混响。内外叠加，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感觉。“我这一招是从你那里学的。还记得吗？地震的时候，你就是这么闭上眼睛往前跑的。因为你可以透过我的眼睛看世界。真聪明。”

“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天才似的。”她挖苦地说，“我们这可不是什么私人谈话。你女朋友能听到我们的话。”

“她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他说，“我都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是过。道奇……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法子，在度过难关的同时不失去彼此。我受不了那种打击。”

“在被她利用控制我之前，你就该想到这一点。”她说，“我待在你身边不安全。”

“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保證。”他顿了顿，似乎这还不够。“我发誓，”他补充道。这句补充更加幼稚，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真诚。

“你根本遵守不了这个誓言。我不想和你分开，但当你说不会伤害我的时候，我压根就不信。你肯定会伤害我。”

“当然。我可是你哥。我会伤害你、惹恼你、逼疯你，你也会对我以牙还牙。我有超绝的说服技巧，而你，可以扭转时间。这未免太酷了吧，道奇。只有在一起时这些超能力才能实现。那种生活中好似缺了点什么的感觉，以及无法辨别眼前苹果颜色的沮丧，我早已厌倦。别离开我。没错，我们可能会互相伤害，但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们了。”这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不是吗？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道奇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后温柔地说：“如果你违背诺言，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不管你变得多么强壮，我都能做到。”

“我知道。”

她自顾自地笑了笑，点点头说：“现在，离开我的大脑。”

罗杰睁开眼睛，察觉到她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瞥了一眼侧面，她就在那里，在他身边，眼睛盯着前方。

“如果这个莉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她肯定知道我们会上捷运。”她说，“没有车的情况下，捷运是在湾区通行最便捷的方式了。所以，咱们得换种交通方式。”

“比如？”艾琳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目的地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道奇说，“我只知道要去有水的地方。你身上还有现金吗？”

“我身上永远都有现金。”

“好。”道奇的笑容中几乎带着一丝狂热。让孩子们噩梦连连的就是这种笑容。罗杰暗自松了口气。只要给别人带来噩梦，道奇就不会被自己的噩梦所压倒。“我希望你有很多现金，因为我们要搭出租车。”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原来就是伯克利分校。他们回到了当初开始的地方。罗杰与艾琳共享多年快乐时光的房子留下的灰烬还未燃尽。当他们下了出租车，一时感到空气中充满静电。罗杰意识到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道奇待在一起了，而后者一下车就握住了他的手。上次在这座城市时，他俩杀死了一千多人，摧毁了本应再屹立百年的地标建筑。而现在，他们只是两只在逃的“布谷鸟”，两个朝着“不可能之城”跋涉着的苦命儿。这个时刻本该更有分量，更加重要。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个中转站。本来，它也就只是个中转站罢了。

“跨湾巴士将从奥尔巴尼捷运站出发。”道奇说，“我们会一直坐到金融区，然后从公交车站附近的自行车租赁亭骑车去要去的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艾琳问。

“我还是不知道。”

在道奇的坚持下，出租车在离车站三个街区的地方将他们放下。这是一个很低级的诡计，莉与她的手下花不了几秒钟就能识破。但毕竟聊胜于无。他们步行至车站，停下来看着那里明亮的灯光和现代化的线条。生活本该是这个样子才对。但他们却早已与那种生活无缘了。

“我们需要更多时间，”道奇突然转向罗杰，“命令我。”

“什么？”

“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时间了。命令我，给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艾琳后退一步，叉着手看着她。他们需要这样做，以找到三人不留嫌隙，通力合作的最佳方案。她记得在其他时间线上曾发生过类似事件，法则的具现化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一切又回到了开端。她不知道罗杰在何时曾让她记住，但她记得：她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而且，她不会干涉。

伤痛犹在。她还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俩封闭圈子中的一员时感到的伤痛。里德或许将观想分成了两半，各自具备自己的思想、个性与欲望，但他从未强大到让两者彼此独立。他们总能聚到一起，紧密、浑然一体，不留半点裂缝，给他人可乘之机。

罗杰做了个鬼脸。“你确定？”他的声音有些不安。

“确定，”道奇说。“下命令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奇，”他说，“给我们争取更多时间。这是命令。”

道奇睁大了双眼，目光呆滞，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骤降了四度。她的大脑以双倍速度运转着，四下建立起联系，又以自己独自无法达到的速度将其抛至一边。很快，她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起来，走了没几步，便开始奔跑。

艾琳和罗杰追着她跑，跟在她身后进入捷运站明亮的露天大厅。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钞票，塞进售票机，然后在键盘上胡乱摁了一通。可怜的机器没来得及困惑，便下冰雹似的吐出了无数硬币与三张票，上面印着去弗里蒙特的单程票价。她将硬币与其中的一张票塞回口袋，另外两张分给另外两人。

“拿着。”看他们一动不动，她说。

他们照做了。

她在车票上没有磁条的那边舔了一下，示意另外两人也这么做，然后从他们手里抢走车票，跑着穿过车站。罗杰与艾琳不解地盯着她看。

“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罗杰问。

“完全不知道。”艾琳说。

道奇小跑着回来了，手上空空如也，“我把车票给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小睡一会儿的地方。”她说，“那些车票是我们的。它们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从口臭、唾沫到目的地。只要它们还在捷运系统里，任何试图通过查票找到我们的人都会徒劳无功。”她想到了什么，脸骤然垮了下来。

“莉不会……她不会为了抓到我们就让一整辆列车脱轨吧？”

“不会，”艾琳赶在道奇跑回去拿回票前答道。她说得如此坚定，如此肯定，几乎让人相信她没在撒谎。“那样太招摇了。只要可能，她都会避免这种事情。”

“很好。”道奇说，“巴士将在五分钟后启程。我们去坐巴士。”

他们乘上了巴士。

再过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巴士在黑夜中滑行，空气凉爽，车里挤满了一个个昏昏欲睡的通勤族。因为无法坐在一起，艾琳独自坐到了一边。她将身体放松到自然状态，在那里孤独并非结果，还是她遨游其中的水域，忧郁的美人鱼再也不用回归地面。道奇坐在靠窗座位里，身边的罗杰闭上了双眼，借她的眼睛看着窗外世界。虽然世界在他的眼中也渐渐充满了缤纷的颜色，但仍远不及在她眼中那般精致迷人。夜幕下的旧金山透过她的瞳孔显得明暗有致、冷寂幽深……美极了。

美极了。

他们在雾中滑行，紧贴着海湾大桥，道路蜿蜒延伸向远方，不协调的棕榈树在他们的左边挥舞着，扎根在漂浮于水面的土壤。（那树上、水面的土壤中、四周的空气以及巴士的内燃机里都藏匿着炼金术的力量。认识到这种力量真实存在，并非童话故事后，罗杰发现触目所及，炼金术无处不在。）浓雾散去，黑夜中的旧金山露出真容，光彩夺目，灯塔般照亮了一个个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灵魂。道奇握紧了他的手，罗杰一动不动。

当一座城市急需一名救世主时，当一座城市成为炼金术启蒙之路通往的地方时，它就成为了那座“不可能之城”。

“我们能活下来吗？”道奇双眸盯着窗外，问道。罗杰没有回答，或许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或许，有些问题从来就不需要回答。

公交车站冰冷，工业气息浓厚，被如沉睡巨兽般的金融区紧紧包裹。“灰狗长途汽车总站”就在不远处，道奇消失在车站，片刻后拿着三张不同目的地的车票出来，并重复了“唾液与陌生人”的技巧。它们会将莉引向捷运中心，引向雷诺市、内华达市、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甚至引向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市。这些地方有一个共性：都毗邻液态湖，水元素的作用更为强大。面对四个选项，她有可能推断出无一为真，但她太聪明了，知道他们会考虑到这种可能，并在它上面押宝。她至少会检查其中一条假线索。道奇履行了她的承诺，成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

他们穿过停车场，沿街前行：沉默的“难民三人组”在逃离一场“不可能之战”。熟食店前的街边有一座全自动自行车租赁架。塞进货币，三辆崭新的白色自行车就能骑走了——车身锃光瓦亮，连轮胎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三人跨坐上车，却纹丝不动，只紧紧抓着车把。还是艾琳打破了沉默。

“现在去哪？”

“你不知道？”道奇问。

艾琳看著她，摇了摇头。“我只是秩序的化身。”她说，“既不具备宇宙知识，也没有改变宇宙的能力。要弄清楚去哪里，还得靠你俩。”

罗杰与道奇互看了一眼。

“从数学意义上来说，那个地方应该是水属性的才对，”她说。

“所以得是在水上或水附近的什么地方，贝克活着的时候那地方应该还存在着，否则她也不会将其作为锚点。”罗杰说，“不用考虑自然地标——令她深深迷恋的‘不可能之城’就是为了探寻人类与自然共存的法则，因此她不可能选取非人造的场所。”

“还好如此，否则咱就得去圣克鲁斯岛了。”道奇说，“贝克就喜欢‘天然石桥国家公园’那种地方。”

“那里的帝王蝶每年一次的大迁徙可以说是一绝。”罗杰同意道，“肯定是某种人造的场所，某种她认为能历尽风霜还——”

“所以咱要找的不是某个看上去稍纵即逝的地方，”道奇说。“金门大桥是个诱人的选项，但正因上述理由，我认为不是它。它太虚——”

“——旅游景点不宜使用，再者，金门大桥并非关乎水体本身，而是关乎凌驾于水面之上。若非说它是地标，我倒认为它是火的标志，但终究不像我们的目的地，更像是——”

“更像是到达目的地的途径。将桥梁的数量相加，减去到达各座桥的平均行驶距离，还有日期……”道奇慢慢停下，睁大了双眼，“不在了。无论那地方是什么，它已经不在了。”

罗杰眨了眨眼。“展示你的演算过程。”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是她最钟情之事：她总是会停下来展示自己的演算。

“里德一直在试图撤销贝克所做的一切。他肯定知道锚点的位置，他甚至参与了锚点的建造。所以我们要找的地方必须符合参数、匹配演算结果，而且已经那地方已经不存在了。”

“啊，”罗杰恍然大悟。他捏了一下鼻梁，试图集中注意力。

历史是套在别种样式里的语言。它讲述一个地区、城市，甚至思想的故事（文明无外乎是被无数闪亮思想串联的产物，时而纠缠，时而磨损，但永远连续、美妙）。历史并非他所专长。虽然如此，他依旧能领会它的美，甚至有时觉得自己能直接从城市中获得信息。谁又知道？或许，他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1896年，”他说，“艾琳，1896年，贝克在干嘛？”

“在一所小学任教，播下她的哲学的种子。”她说，“她当时已经有了关于‘上下奇境’的构想。但彼时，她的第一部著作还尚未出版。她甚至不确定能否完成它。”

“她那个时候就指靠这些孩子充当极端思想的锚点了。”他说，“苏特罗大浴场于1896年向公众开放，曾被认为会是这座城市的永久固定设施。道奇，给我一些数据。”

她的眼睛立刻又变得闪闪发亮。或许他永远无法习惯。或许，这是件好事。毕竟，道奇首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搜寻宇宙奇迹的搜索引擎。

“1896年开放，1966年被焚为平地。爱迪生在那里拍过两部电影。它曾被认为是现代工程学、电力学史上的奇迹……人，人山人海的人。除以人数，减去溺水者数量，加上没人看时在维修棚后面怀上的婴儿……没错。”道奇不住地点着头，语速越来越快。“是的，数学很有效。苏特罗大浴场正是象限中心。时至今日，仍然如此。里德的人烧毁它时，没有挪动‘上下奇境’中国家的首都，他们只想着挪动锚点。”

“要拿下‘不可能之城’，一步都绕不过啊。”艾琳说，“那地方远吗？”

“不远。”道奇抬腿上车，“我们去结束这一切吧。“

离太阳东升还有半个小时，只有孤零零的月亮看着他们前行。

水

时间：2016年0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6：04（时间持续不停）

太平洋沿岸，空气温度骤降至冰点，海岸线裹在吞噬一切的大雾中。他们衣着单薄，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沿着最后一截短坡将车子骑到悬崖边，放眼眺望苏特罗大浴场的遗址。

浴场遗址散发着永恒的气息。巨型混凝土结构冲破喧嚣的海面，海浪拍打着延绵不绝光秃秃的地基，颇有几分古意。潮低浪矮，浴场外形清晰可见。州政府张贴的警告标识告诫着人们乖乖呆在安全的岸上，不要靠近半步，否则将会违法或者被水吞噬。

“你能领我们过去吗？”罗杰看着艾琳问。

艾琳点了点头，她能瞥见这个世界的弱点——混乱无度的所在，如同悬壁小径上松动的土壤般即将崩塌的事物。

他们依次下行。艾琳在最前面，道奇紧跟其后，这样她尚未成熟的深度感知就不会带来危险。罗杰断后，随时准备在她们滑倒或摔下去时做出保护动作。悬崖陡峭危险，尽管离混凝土地基的距离不远，但这根本就不是适合步行的路。无论对于神还是人，还是对于将浴场焚为平地的炼金术士来说都是如此。

（弗里蒙特，三个流浪少年正被无名炼金术士暗中观察。占卜板显示他们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目标，然而，他确信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正走在“不可能之路”上，正如他确信莉肯定会因为这三个孩子浪费了她的时间而杀了他们。给莉打电话报告时，他会说這些票没有主人，他们要找的目标不在这里。）

（一辆开往里诺的巴士被一名州巡警拦住了。巡警是他的身份之一，他以各种身份在这条路上开了六十多年的车。永生并不会顺便让你不断变换职业，特别是来自詹姆斯·里德这样的人给予的永生，让他没有多少机会去学习新知识、掌握新本领。巴士后排三个男孩手里拿着车票，他们平静地熟睡着。）

（下属的忠诚价值连城，就连他们的背叛也带着仁慈。）

他们一寸一寸、一英尺一英尺地向下挪动，度秒如年。他们周围的空气变得平稳，风逐渐沉寂，虽然气温仍在持续下降。与此同时，寒冷的力量渐渐式微。罗杰与道奇站得更直，走得更稳了。只有艾琳还在颤抖，回头观望时，她几乎看不清二人的脸。他们好像没有明显的五官，二人既合二为一，又彼此疏离。如此接近于世界的焦点之一，以至于两者间又没有任何差异。

浴场的大门不见了，楼梯也不见了，只剩下灰冷的地基。大火曾经烧过的地方留着黑色斑迹。艾琳踏上第一块坚硬巨石，退到一边，好让后面的人上前。道奇歪着头走上前来，看着眼前的浴场，仿佛能看到它原初的样子。没错，她代表着时间与数学，说不定她确实能看到浴场曾经的辉煌，而非眼前这一片狼藉。

“根据设计蓝图，这里应该有楼梯。”说着，她往空气中迈了一步。她没有倒下——逻辑似乎失去了作用——另一只脚也迈上了那个不存在的台阶，在氤氲的水汽中忽闪着的金银相间的台阶。她朝前又走了一步，又一步，台阶在她身后如幽灵一般隐秘却真实。

罗杰和艾琳互看了对方一眼。罗杰先开了口。

“道奇似乎走进了一栋不存在的建筑。”

“看起来确实如此。”

“大楼并不存在。”

“没错。”

“但她还是走上了楼梯，楼梯也不存在。”

“是的。”

“我们也能走进那座不存在的大楼吗？”

“只有一种办法能找到答案。”

罗杰转身看着闪着荧光的幽灵般的台阶，坚定地说：“楼梯就在那里，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可以支撑起我们的体重。我们绝不会坠入海里淹死或冻死。”

荧然剔透的台阶瞬时失去了一丝光泽，金银色被隐约可见的混凝土色所取代，仿佛更加坚实了，仿佛那些梯级被他重新召唤回了这个世界。罗杰迈出谨慎的一步，他所召唤出的台阶像撑起道奇一样撑起了他，没有任他下落。

他的妹妹几乎快登顶了，他急忙追赶上去。艾琳紧随其后。除了海浪拍打海岸之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

台阶突然结束。道奇伸出一只脚，试探着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虚，以及空虚之外的坠落，等待着又一具躯体投入它的怀抱。她收回那只脚，站在带着她走了这么远的如细缎带般的台阶上，稳住身姿，回头看向身后匆匆追赶上来的罗杰。

“楼梯到这儿就没了。”她报告道。

“后面有什么？”他停在她身后的台阶上，手搭上她的肩。色彩重新在他的眼中绽放开来，明亮而悠远。“你再找找。”

道奇转身再次望向面前的虚空，用焕然一新的眼睛开始观察——那双眼睛能清晰地看见离地平线的距离，能追踪、考量每一根线条。她用力眨了眨眼，说：“这里就是入水区的所在地，是浴场的入口。入口应该很短，只为了防止咸水进去，然后是门。门就在这个位置。”

她迈步向前，走进虚空，同时伸出手去摸门把手。罗杰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确信她会坠落……然后，他松开了手。他们历经万难走到今天，经历了太多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再多一件又何妨？所以，他松开了手，相信虚空能托住她。

道奇没有坠落。

她伸手握住虚空中的门把手，门以此为圆心应声显形，分形体一般朝四周伸展开去。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终与从脚底蔓延出来的固体相接，形成了托起她的地板与四周的墙面。周围的一切起先都薄亮透明，金银交辉，但很快就被灰棕色代替了，呈现出坚实真切的质感。她打开门，穿门而入，罗杰紧随其后，最后是艾琳。三人驻足远眺，不觉目瞪口呆：空间内的一切都如同分形体一般向外翻涌，墙壁、窗户、浴池逐一显现。一时间，昨日的浴场风光又重现眼前。

“哇噢。”道奇说。

“没错。”罗杰说。

“终于找到了，”艾琳说着从他们身边走过，脚下的地板坚实牢固。这地方过于真实，连她都能支撑得起了。她边走边打量着周遭环境，“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不知道具现化需要哪些条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们得在这儿完成，而且必须得快。”

“为什么？”道奇的眼睛没有从天花板上移开——那是一座玻璃与钢筋穿插而成的格栅穹顶，顶上的灯泡逐次亮起，像是虚幻的电极板接通了不复存在的电路。

他们站在浴场的幽魂之中。这个想法似一记重拳击中了她。他们都站在这个由她唤回、又被罗杰具像化了的幽魂里。离谱至极，却又是真切无比的现实。

“因为对于追杀我们的人来说，这件事情如此重要，就如同一个该死的信号弹。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得让它体现出价值。”艾琳的表情冷峻无情，“你们必须让它的价值体现出来，否则一切都将徒劳无功。”

火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6：14（今天）

道奇身处曾经的苏特罗大浴场上方的虚空时，莉·巴罗正在与詹姆斯·里德通话。莉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嘴巴大张，双眼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在那里，一束金光照亮了天空。那金光看上去像城堡的尖塔，像塔楼，像一株延伸到遥远天国的豆茎。她对它恨之入骨，程度不亚于对火的憎恨。如若可能，她会徒手将它拽倒。

电话里传来里德的怒吼，她赶忙结束神游，将电话放回耳边。

“天边刚刚闪了道金光。”她自顾说道，根本不管里德在说什么。如果是关于法则具现化，她比他知道得更多;如果不是，他说的东西此刻便毫无意义。“布谷鸟”们已经找到了去往城堡的路。虽然那不是“不可能之城”，但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毕竟朋辈相吸。他们身处的地方，已然能够获取权杖女王——也就是貝克——所知道的一切了。“他们已经找到首都了。他们正在具现化法则，里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但现在你必须告诉怎么去那里。立刻，马上。”

沉默，以及不时传来的沉重呼吸。然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莉。”

“我是你新世界里的左右手，做你不想做的事，杀你不想杀的人。所以你的双手才得以如此干净。如果你还想让这个新世界成为现实，而不只是在那儿耍耍嘴皮子，让这两只“布谷鸟”夺走世界法则——现在你得告诉我该去哪儿。”

“当初你落到我手里时，我本可以把你拆解掉。”

“你当然可以，但你没有。你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所以才让我留下来。此时此刻，我是你唯一的武器，唯一可以阻止这群任性孩子的人。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儿？”

里德的叹息沉重、疲惫。他以前从未允许自己在她面前听起来那么疲倦。在那声叹息中，莉听到了自己的死亡：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回到俄亥俄之日，便是她被里德手刃之时。

老家伙，谁先被手刃还不一定呢，她想道。法则尚未成熟，还锁在实验室里那些骨瘦如柴的少年体内。一个非理性的宇宙，她能驾驭得与他一样好，而她的统治必将更加有趣。她将掀起血雨腥风，让海洋沸腾，让街道上横陈着尸体。

有趣得多。

“贝克将加利福利亚州锚定在了苏特罗大浴场周围。”他说，“她觉得那该死的东西是个建筑奇迹，一个不灭、不覆、不失润泽的圣坛，与她关于水的理念相契合。她将试图创建的圣国与一个破澡堂子联系了起来。真希望她能看到那该死的地方被烧掉的样子。”

“收到。”莉正准备挂断电话，却被里德叫住。

“莉。”

“怎么？”

“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来，我要亲手肢解。”

“他们的头能留给我吗？”她轻声问道，尽管她知道她再也不会从詹姆斯·里德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或许除了肋骨间的一把刀和一颗击中心脏的子弹。杀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肯定愿意付出努力。

“没问题。”

“那我也没问题。现在，请原谅，我要去拯救世界了。”她挂掉电话，想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扔到地上，抬脚便踩。手机的屏幕与精致的电路板被脚后跟碾得稀碎。

“哎哟。”她说。

无名炼金术士回来了，不再试图继续追踪用来误导他们的捷运车票（她知道他找到了票主，还让他们活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莉走到车前，打开副驾的车门，钻了进去。

“看见没？”她指着天空中的金色光柱问。

他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倏地睁大了双眼。“那他妈的是从哪来的？”

“苏特罗大浴场，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最好给我尽快开车过去。”她的声音很平静，“有几只‘布谷鸟’正等着我们去杀呢。”

通勤交通开始变得拥挤，但因为他们的车是高承载车辆，所以有资格进入超车道。再加上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防卫性驾驶，以及违反交通法规的意愿，不过一个小时，他们便到达了GPS上显示为苏特罗大浴场废墟的地方。

那里没有任何废墟，只有一个由玻璃与钢筋组成的穹顶，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着水银色泽的光。炼金术士们在百里开外都能看见。明亮而友好的灯塔就像在告诉他们一切皆已被宽恕，贝克的梦想经受住了考验。

莉对它恨得咬牙切齿。她爬出车，从夹克内衬里掏出两支手枪，靠在大腿上，避免被过路人看到。她没想到这会是一个问题。这样的事件——历史地标的重现，整个地平线的变色——应该已经吸引了数十个旁观者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她因此推断这玩意儿与“荣耀之手”有类似功能。没人聚集而来，因为没人能看到发生了什么。当然，已经加入这场战争的人除外。

“除了我，杀死里面一切活的东西。”莉看着无名炼金术士说，“里面那个长着张值得信赖的脸的金发女郎，我很想亲手宰了她。我明白这可能无法实现。如果碰上她的是你，请务必先让她受尽煎熬再取其小命。明白了吗？”

“明白，女士。”炼金术士说。

“好孩子。也许最终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呢。”

他们不用也从悬崖边上走下去了，因为浴场回来了，完全显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莉·巴罗径直穿过前门。

现形

时间：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7：35（时间继续）

时间紧急，他们都来不及充分探索浴场。三人对这个地方的兴趣点各不相同：罗杰被这地方的历史迷住了，当时的人们以某种方式化文字为现实，着实令人倾佩;道奇的目光无法从完美的建筑角度及数学结构上挪开，在他们周围，数学之美变得具象而清晰;艾琳则只是想着在莉到来之前找到最好的藏身之处——因为莉迟早会来。匆忙之中，三人都感觉时间不够用（时间永远不够）。

道奇领着两人穿过浴场。道奇半闭着眼，一只手向前伸出，像一个探测器。两人紧随其后，一言不发。分散她的注意力只会浪费时间（时间永远不够）。

他们穿过满是空浴池的大房间，进入一个L字形的长条房间。房间里的家具时隐时现，还不稳定。这里似乎曾是间客厅。巨大的窗户可以眺望太平洋，海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道奇驻足，罗杰与艾琳也跟着停下脚步，看着她。

“就是这里。”她说着走到墙边，撕下墙纸。墙纸常年受海风侵蚀，再加上并非真实存在，所以很轻松便被撕了下来。这东西几年前就被焚毁了，现在自然松脆易碎。

罗杰朝前迈了一步，想去帮忙，却被艾琳抓住胳膊肘，于是停下脚步。他扭头去看时，发现她正严肃地盯着自己。

“假若这次搞砸了，你必须让她带你回去。”她说，“她是无法拒绝的。就说是命令，不容反驳，立即执行。她肯定会照做。这样，你或许能带回一些下次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你怎么——”

“因为你告诉过我。”她脸上挂着的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痛苦的鬼脸，“命令，还记得吗？我能看见那些磨损的、破碎的空间，那些伤疤。你俩不用知道我们在这条道路上挣扎跋涉了多久，我却不行。感谢上帝，我不需要记得一切细节，否则我想我会杀了你们两个，终结这一切。话虽如此，我记得的还是比你们多。有时，你甚至会明确地告诉我记住某些事情，为了下一次轮回。”

“比如？”

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逝。“别问我这个问题，罗杰。那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放弃知晓的。道奇是在棋盘上攻城拔寨的棋手，但你才是在现实中说出‘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舍生取义未尝不可’的人。如果我现在说出你曾命令我不要改变的事情，你就会记起那些过往的碎片，进而滋生自我仇恨。所以，不要问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罗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瞥了一眼道奇。“有多糟糕？”他问。

“足够糟糕。”

“好吧。我不喜欢，但是……好的，我接受。”

“很好。现在，去帮你妹妹接管这个宇宙吧。我的任务是让你俩活得足够久。”

“通过什么方式？”

艾琳微微一笑，锐利如刀锋，然后从衬衫内衬里拔出了枪。“反击。”她扭身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人。

不，他并非独自一人。道奇就在那里，手持背包里拿出来的“三福牌”记号笔，在墙上写着数字公式，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看着她在墙上写字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旅行：一眨眼，画面切换到校外公寓，两人一起满足地笑着;又一眨眼，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块黑板，她拿着根粉笔，鼻孔被粉笔灰刺得生疼。怀旧、渴望、遗憾，这些词语他都知道。他更知道，前进的唯一途径便是突破。

他走向她。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

“我很抱歉。”他说。

“我原谅你。”她的双眼没有从墙上移开，“我也很抱歉。”

“你不必道歉，”他说。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再也不会了。”

“很好。数字对上了。运算很成功。”

“我能做什么？”他问。

“描述浴场。”他照做了。他越说越多，她越写越块。话语变成数字，浴场的历史与曾经的辉煌缩减为一串数字符号。

“描述加利福尼亚州。”她接着说，他照做，她继续写，填满墙面后转移到下一面墙。宇宙在此刻凝练为了数字和函数，一条可以解救全世界的方程式。如果他们有时间描述、记录每一件事物，以及它们的每一个方面，那该多好。（他们确实有时间，没错。罗杰第一次意识到，扭曲两人时间线的能力意味着他们能完成任何事情，只要他们能记得去做。）

接下来是美国;然后，全世界。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水银光泽爬回墙壁，闪闪发光。她手中的记号笔没有任何变化，黑色墨水发出标准的化学气味，但它留下的痕迹却似玻璃、似银般闪亮。现实规则正在慢慢变形。

第一声枪响发生在道奇要求他描述童年的房子时。罗杰吓了一跳。道奇抬起头来，眼神锐利。

“我们不能停下，”她说，“我们离目标太近了。继续。”

“道奇——”

“继续说。”

他只得照做，描述起自己童年的房子，以及他对那栋房子的印象。接着他又聊到了自己：罗杰·米德尔顿，本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结果却……一点儿也不普通。枪声仍在继续，其中一些好似近在耳边。艾琳正在阻击那些袭击者。那个叫做莉的女人应该就是其中一员。她还有一大票帮手，那种嘈杂不可能来自两把枪。外面是一支军队，又或者是一小群暴徒。他们越靠越近，而这些墙并不真实存在，它们薄如纸片。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

疑虑、怀疑、猜忌，这些词语他都知道。他熟稔它们的力量，却未忆起自己的力量。此时此地，在水银般闪亮的墙壁前，他将构建世界的话语喂给从同一颗蛋里孵化出来“布谷鸟”妹妹。有那么一刻，他看见墙壁在闪烁。

仅仅那么一刻。

片刻足以让他开始移动，双手前伸，嘴里酝酿着那个没能说出口的词。

片刻足以长到让子弹划破长空。

道奇尖叫起来。

摊牌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8：01（继续）

艾琳将后背紧紧靠在柱子上，绕过柱子，瞄准，开火，撤回。“一切都結束了，莉！”她喊道，“法则很快就会在他们身上具现化，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或许等到他们去清理里德的烂摊子时，你已经跑得够远了。”

“你这个理想主义的傻子，”莉回道，“他们是不可能成功的。里德已经从他们那里取回了法则。你选择了站在错误的一方。我太高估你了。”

“你杀害达伦时，我才是站在了错误的一方。”她又一次绕过柱子，又一次开火。这一次，空气中杂乱的战斗气息里传来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像一袋水泥落到地面。

有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令人战栗的一小会儿，她允许自己期待一切都结束了，她赢了。可马上，莉那充满厌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刚刚射杀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炼金术士，而我们在这儿甚至没有可以肢解他的设备。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个没用的废物的原因，艾琳。你永远都是个废物，是个工具。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艾琳冲出掩护，跑向下一根柱子，闪身避开即将击中她的莉的子弹路径。这场战斗在她视野中如同可视化网格延展开来，她虽看不清自己的射击轨迹——那样未免过于秩序井然——却能绕开秩序崩溃之处的那些明亮而凛冽的斑块，躲开子弹。她可以永远这样战斗下去。

她希望自己能永远战斗下去。

“别跑，面对我！”莉听上去开始生气了。很好。愤怒使人犯错和失误：让人开始忽略事物，涣散注意力，失去动力。莉已经冷静了很长时间，是时候让她愤怒起来了。

“不可能！”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执拗。我可不是这样养育你的。”

艾琳停下，绕过柱子，朝莉开了两枪，被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你根本没有养育过我！”

“谁说没有！”

太晚了，艾琳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一只手重重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抬头看见一个人偶空白的脸。她挣扎着想要挣脱。莉·巴罗一步步朝她走来，像一只狩猎的猫一样平静而残忍。就在她奋力挣扎之时，前面的墙倏然消失，变成了一块闪亮的银色屏幕。

艾琳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

莉笑了，然后忽然一个转身，动作利索娴熟地朝着薄薄的屏幕扣动了两次扳机。

荧幕又变回了石墙。

“好了，”她扭过头，回望艾琳，脸上挂着自鸣得意、不容置疑的笑，“看来这件事已经很好地得到处理了，不是吗？对了，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艾弗里向前迈了一步。他的膝盖在发抖，牙齿在打颤，全身的骨骼仿佛都从关节处散开了，立刻就要散落一地。他想转身，想逃跑。他不属于这里。

但齐布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他能看见黑色羽毛紧贴着她的皮肤，试图从她身上挣脱，将她变成另一个乌鸦女孩。如果他任由事态发展，她就不会再是齐布了。她会变成别的生物，更狂野、更陌生，不再属于他。他认识她的时间还不够长，按理说不足以那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关心她，他不能让冰水侍从占有她。

“你得把她还给我，”他说，“她是我的朋友。她不属于你。”

冰水侍从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艾弗里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要求你这么做，因为如果你不照做，我就把你剪成碎片。”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万物终结

现在，此数为偶数。

——威廉·莎士比亚，《爱的徒劳》

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时代。

——L.弗兰克·鲍姆

结果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8：03（时间继续）

血光漫天。

罗杰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么多的血，无处不在，滚烫、殷红、苦楚。道奇跪在地上，睁大的眼睛空洞无神，一只手紧紧捂住肩上的伤口。这就是我们说的，一点微小的改变，便能改变一切。他的话语长短决定了她沿墙而站的位置。稍微缩短，便能保证她的安全，稍加延长，则子弹必定穿过她的心脏。一切都太过复杂。

他们赢不了的。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乱了节拍，开始共感于道奇的疼痛。他会比她活得久一些——他总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自己会比她后走——但如果她死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在这条“不可能之路”上，直到尽头。

她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任由血沿着手臂流下，浸透了牛仔裤。他们会死在这里。

不，不一定。他能让她带他们回去。艾琳说得很清楚。他知道如何发出指令，他能带着二人离开。

道奇抬起头。

“哇，”她的声音因痛苦而显得苍白无力，“疼死我了。我是说，天啊，怎么会这么疼。我需要……把这个……加进方程式里……罗杰？”

“道奇。”他走上前去，扶住她。血光四溅，无处不在。很快，他俩就会浑身被血盖住，但他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流血的是她，将一切变成跟她头发一样红的那个人也是她（不，比头发更红;他能清晰地看见那红色，但这一次，他竟也不在意了。）

“命令我完成它。”

他怔住了，這不是他应该下达的命令。可以同时下达两道指令吗？她完成运算后还有充足时间重置时间线吗？万事皆有限制，即便于他们而言。

“求求你了。”她闭上双眼，哀求着，“太痛了。我无法专注。只有你能让我专注。求求你。太近了，离结果太近了。我能看见它的形状，能看见……我知道如何完成它，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离它这么近过。”

罗杰顿了一顿，“你记得以前来过这里？”

“不记得。但数学记得。那些记忆藏在虚数里，会发出回声……求求你了。这次，我一定能成功。”

如果照做，无异于谋杀了她。这点他很清楚。他可能同时杀了两人，也可能同时救了两人。“好吧，”他轻声说，“看着我。”

道奇睁开双眼。

“完成运算，道奇。这是命令，不容反驳，立即执行。完成运算。”

她笑了，眼神变得更加空洞。记号笔断了，她没有伸手去拿，而是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像个孩子一样在墙上用手写了起来。她的速度一开始缓慢，但随着命令与本能接管身体，她书写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罗杰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要再给她争取些时间，虽然他也捉襟见肘，但他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用。

身上滴着妹妹的血，他摇晃着走到门口，打开门走进浴场。

眼前的场景实在怪异，艾琳被一个如同小山般高大的男人控制住，地上躺着一个死人，还有一个笑眯眯的矮个子女人——看上去像是刚从选美比赛或者恐怖电影中走出来似的——正拿枪抵着艾琳的胸部。他知道艾琳看见了自己，不可能看不到。她没有背叛他，眼睛没有睁大，目光也没有动摇。她都已经将他们带到这里了，心里清楚自己的死可能是支付船费的最后一枚硬币。现在，她更不能动摇了。她的行为透着份高尚，同时又愚蠢十足。

罗杰想让她背叛他们。

显然，他得做点什么。“嘿！”他边喊边挥舞双臂，“你们在干嘛呢？”

“选美皇后”转过身来。她很美，没错，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着死人的光，冷峻可怖。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也能看见里面反射出来的死星。

他见过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以及恐吓他放弃妹妹的时候。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父母背叛了他。但她就是证据，一直都是。

她皱起眉头，“罗杰？”

（他模糊记得那个声音，一直藏在脑海中的某一个角落里。某种程度上，他记得自己听过的每一个声音，因为声音也是语言的一部分。但这个声音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正是这个声音将他从他母亲的子宫里拉了出来：“哦，看起来这个能成。”仿佛他是一件工具，一块肉，而非人类的孩子。他不曾忘记莉·巴罗的那部分大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他却很高兴，有些事情，没有准备好的人做起来更容易。）

“对了，”他用极尽夸张的新英格兰口音配上一脸轻蔑的表情，“你手上那个是我朋友，你别开枪。”

“谁，艾琳？”莉用枪管指了指被俘虏的女人，“她可不是你朋友。多年来，她一直在我的命令下监视着你。你知道的，不是吗？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从未爱过你，从未真正关心过你。她只是在等待我命令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天。”

“罗杰，快走。”艾琳咆哮着、挣扎着。俘虏她的健壮男子紧紧抓住她，手掌似手铐，胳膊像锁链。她无法挣脱，永远都做不到，“快跑！”

（类似的桥段，他们曾经经历过：艾琳被囚禁，罗杰出面请求医疗援助——但不，剧情出现了变化。因为这次他没有开口乞求。终于，头一遭，他没有乞求。）

“我不会逃跑的，抱歉，艾琳，”他叫着，一边将精力集中回莉身上，“她似乎在某个时间点变换了立场，也许就是当你命令她跟我睡上七年的时候。即使是最好的间谍，过于靠近猎物时也会动摇。放了她，然后我们再谈谈你缴械投降的事情。”

艾琳睁大了眼睛。莉终于扭转枪口，对准了他。

“哦，你这个愚蠢的小寒鸦。”她声音几乎称得上甜美，同时扣动了扳机。

“打不中！”罗杰边喊边躲到一边，子弹从头侧飞过，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莉皱紧眉头，再次开火，“打不中！”他又喊道，子弹又没有击中他。罗杰咧嘴而笑，又一次躲开了子弹。

“怎么？子弹不听话了？”他问，“我们已经具现化法则了，我劝你趁早放弃。”

“你们没有。”她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愤怒与沮丧，“你不过是站在法则汪洋的边缘，随时会被淹死。你妹妹呢？如果你们具现化法则了，你妹妹又在哪里？她正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房间里流血呢，她一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就算你能活下来——我倒是希望你活下来——也会被我一点一点地肢解掉。”莉再次开火，子弹又没有打中罗杰，却撞到墙上，穿过墙壁。

道奇就在墙的另一边。

罗杰犹豫了一下。他帮不了她，回去那里只会分散她的注意力，给她平添烦恼，况且她也没有呼唤他。尝试一下，他还是可以救下艾琳的。“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肢解了呢？”

“她不喜欢肉身的反击，”艾琳说，“这就是为什么唯一愿意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是泥做的。”她踢了踢抓住她的男人的腿。罗杰注意到他出奇光滑的皮肤，以及茫然的眼神。他是炼金术的造物，根本不是人。

道奇也是造物，艾琳更是如此。罗杰自己都是。他们算什么呢？

莉将注意力转向她的俘虏，眯起眼睛，身体因愤怒而震动，“够了。对不起，亲爱的，你被解雇了。”

她举枪瞄准，这次枪对准在艾琳的额头。那个射程内的子弹……艾琳不可能活下来。没有任何机会。除非……

罗杰闭上双眼。“道奇，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低声说，语速极快。他扰乱了她的思路，他知道，他很抱歉，但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莉将艾琳固定在了远处的墙上。她与我之间有很多水。我站在地板上的一块不同区域。我们能……让他们脚下那块地板塌掉吗？”

“让我看看。”

他睁开双眼。视野中有一处闪烁，一种别人正透过他的眼睛往外看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是否曾如此强烈过？难道他曾经可以那么容易知道自己已經不再独自一人，而是变成了两个人？），然后，耳畔传来轻柔一声，连耳语都算不上：

“不行。抓紧了。”

墙壁并不光滑，上面满是金银丝纹路的装饰，如同嘟起的嘴唇与山脊;那是为了大众娱乐而设计的。罗杰跳起来，抓住最近一面突出的墙，紧紧抓住上面的凸起的纹路。靠手指攀缘悬在空中，那是他小时候会玩的游戏。曾几何时，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地反复跳起来，将身体悬挂在什么东西上，直到疲惫后任由自己掉下去，玩得不亦乐乎。只是这一次，他不敢任由自己坠落。道奇透过他的眼睛观看的感觉消失。

跟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地板。

不是某块地板，也不是某部分地板，那需要太多技巧，现在不是展示技巧的时候。现在是发动暴力的时候。整块地板全部消失，露出了遥远的混凝土废墟。这才是苏特罗大浴场真正的废墟，寒冷、残酷的海浪在下方拍击着。艾琳尖叫起来，拘禁着她的那个男人一声不响地摔了下去。而莉……

莉在摔下去的同时转过身子看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喷出毒液。她迎面撞上海浪，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唯独罗杰一个人，用指尖攀着墙壁，悬在遥远的、锯齿状的海岸之上。

“道奇！”他大叫道，惊涛拍岸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把地板恢复回来！他们都不见了，你得把地板恢复回来！”

水银光柱回升，上面点缀着暗淡的金色。渐渐地，金色压倒银色，地板又回来了，和之前一样，呈分形螺旋生长。光芒渐渐消失，水泥、地毯、空浴池里的深水井也都一一归位。

罗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测试着地板。硬度不错。他松了手，地板依旧牢牢地支撑着他。

艾琳不见了。他应该比现在更加悲伤、更有感触才对，但相反，他只感到……麻木，仿佛那不过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悲伤，没错，甚至令人心碎，但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件事情更悲惨。也许他是个坏人，也许一直都是，只是直到现在这个世界才终于证明了这一点。

或者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会在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突然造访，让他从熟睡中惊醒，让他记起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跌入黑暗无光的太平洋里时脸上的恐惧与痛苦。这一切都将发生在未来。而未来是道奇擅长的领域。

道奇。他瞪圓双眼，随即又闭上了，“道奇？”

没有回复。

开始逃跑前，他记得睁开了眼睛。

道奇所在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一间恐怖屋。到处都是血：墙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不该有的地方都沾满了血。那是明亮、残暴的红色，红得令人发慌，让人的眼睛感到刺痛和耻辱，在眼睛上留下疤痕。房间的中央躺着道奇。

她从未显得这么娇小、这么苍白。浑身是血的她似乎不可能这么苍白。她应该像个玫瑰园才对，身上闪耀着一百种深浅不同的红。相反，她消瘦如骨，面色如蜡，苍白如雪，轻如鹅毛。她的皮肤几乎不见血色，一头红发与身体相比明亮得可怕。

罗杰跑过房间。放血、低血症、大出血，这些词他都认识，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如毒蛇一样让他棘手、纠结。这些词汇可以安慰他，是唯一能安慰到他的东西，但其功效也仅限于安慰，因为它们无法改变事实。

或许，它们可以。苏特罗大浴场仍立在他的四周，坚固而真实。他还在这里。艾琳曾说过如果道奇死了，他也会死。他相信她，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道奇试图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可怕的一天。他的视野边缘渐渐冒出癫痫发作前的那种小黑点，只是目前还很小，几乎可以忽略。她就要离开了，但又没有完全离开。命悬一线。

他跪倒在她身边。血很浓稠，像涂在吐司上的果酱，粘稠、带着余温的胶状物质，多得惊人。他强忍着呕吐，将她拥入怀里。她一动不动，浑身冰冷。

可那些墙……

墙面上写满了各种方程式。不，不是各种，而是一道公式，一长串函数符号指向的一个不可避免的总数的公式。公式很美。他虽看不懂，却能体会到它的美。道奇将整个世界、所处境况与他们自己浓缩到了一间房里，那些晦涩难懂的符号与数字于她而言总是等同于现实。

“哇，”他低头看着她，低声说，“你做到了。道奇，你完成了整个方程式。现在，请你醒来，好吗？你做到了，这就意味着你可以醒来，而我们会赢下这场战役。”

她没有醒来。

他忍不住摇了摇她的身体，“醒醒。我需要你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我需要你读给我听。醒醒。”

她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躺在他怀里流血。时间每过一秒，她的身体就变得更加冰冷、更加苍白一些。她还剩那么几秒钟，当她离开的时候，他也会随她而去。他必须重置时间，必须让她将两人带回去。他们可以从头再来，再试一次，也许下次——

也许下次他们又会回到这里。过去的鬼魂还纠缠在他们身边，他们所有的错误都是第二次，或者第一百次或二百次。不，他不能。即便那么做是正确的，他还是不能那么做。

道奇是数学，他则是语言。当初就是这么分配的，不对吗？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文字，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形式，然后吸了口气。他们以前也这样做过一次。他知道该做什么，知道可能的后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的选。

“光，”他读了起来，墙上的符号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意义，“这是点亮黑暗的一道光，由其自身的缺失所定义，并通过定义，它幻化为黑暗;重量、质量，以及空虚之终结——”

伴随着他的念诵，大楼开始摇晃，他成为自己无休止的私人地震的震中。墙壁闪起金光，天空中竖起一道道燃烧着的水银光柱，像一座灯塔，不断飞升，向上，再向上，飞往遥远的天际。

快看。

快看。

快看这个来自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男孩。他总是太瘦，现在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虽然毫发无伤，但这并不重要;他内心伤痕累累。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妹妹，衣服上沾满了她的血。他的手虽然感到刺痛，但仍紧紧抱着她，仿佛通过他的动作，能救赎她，并通过救赎了她，最终救赎了自己。

看看这个来自加利福利亚州帕洛阿尔托的女孩。她一动不动，很清楚她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过去式有多近。她缩成一团;因为过分努力，她显得筋疲力尽。她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出血。但这也帮不上忙了，已有足够的伤害把她带到死亡的边缘，等待着跨越那条界限。她准备通过墓地的路回到“上下奇境”。当她走的时候，她知道她不会是孤身一人。

罗杰继续念着，讲述墙上的故事。这种习俗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时，讲故事的猿人，黑暗中燃烧的篝火。人类一直渴望解释周遭的那些符号。他看着妹妹的数学运算，他知道那些方程式描述了一整个宇宙，而他则用更为宏大的话语描述着他所看到的。他感觉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变得冰冷，看着黑点在视界边缘聚集，一点一滴地将世界从眼前抹除。

现在再去重置时间线为时已晚。就算他呼唤她，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现在再去从头来过为时已晚。史无前例地，他们的故事要结束了。“……他们的名字是罗杰和道奇，因为他们的名字是由那些不被允许接近孩子的人所取。”他念（描述）道。他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就像他想分给她一半的心跳一样，让她的血管里充满自己的血。“他们长大后有点奇怪，但也很美好。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找到彼此又失去彼此。但这一次，当他们找到彼此时，他们尽可能地接近了‘不可能之城’。他们走在‘不可能之路’上。女孩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都写了下来，男孩大声读了一遍：一切都安好如初，一切都恬静至美。他们必须在一起。”他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低头看着道奇。女孩依旧纹丝不动。

“道奇，醒来吧。我读懂了你的数学。”

依旧纹丝不动。

“醒醒。”他摇晃着她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绝望之中，他回头看了眼墙面，试图找寻一些之前可能遗漏、可能错过的东西。

最后那个数字边上有个指纹。在正确的情况下，它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星号，一定是她在摔倒前留下的。他赶忙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读出了故事的结局。

“他俩都活了下来。”

道奇睁开了眼睛。

浪花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0：32（继续）

一小时后，他们从苏特罗大浴场逐渐消散的幽灵建筑中走了出来。道奇靠着罗杰的胳膊，闭着眼睛，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现在，他们无需肢体接触，只需闭上眼睛就能完成连接。现在的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再孤单;每次眨眼，对方就会出现。不再有孤独，也不再有分离的风险，也不再有隐私。对于最后一点，等到道奇变得更加强大，而罗杰也不再对周遭世界的数学语言感到力不从心时再去担心也不迟。

曾几何时，两人都觉得自己只跟自己选定的学科有关系。可那是以前，在天空变成水银之前，在世界向他们敞开怀抱、暴露秘密之前。罗杰领头时，世间一切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能看见世界的故事悬在空中。当他闭上眼，道奇睁开眼睛时，一切又都变成了数字：角度、表面积，下意识的计算无处不在。这也需要他们去调整，去适应。

浴场在他们身后消失，回到这几十年来一直隐蔽的状态。道奇将头倚在罗杰的肩膀上，笑了。“我喜欢在那里，”她说，“我们应该住在那儿。”

“咱们不能住在一只巨型浴缸里啊。”

“好吧，那我们应该找一个类似的地方，住下来。”

“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吗？”

“一个曾经存在，又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地方。”

罗杰点了点头，“只要你乐意，道奇。我们可以住在一千年前被烧毁的城堡里，只要能让你快乐。”

她点了点头，半闭着眼睛，“我会快乐的。”

“那就好。”他领着她绕开岸边漂荡的浮木和碎石，朝海滩走去。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然后打电话给海岸警卫队。他期待着，那样他们可以乘船一路疾驰，将道奇送至可以被照顾的地方。他知道得到供血后，道奇的身体会有所恢复，而自己就是理想的献血者，他们要做的只是找到一支抽血针。

他们沿着海岸走着，任由海水拍打鞋子。突然，并不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浪花冲起的泡沫里出现了一具女人的躯体，奥菲莉娅1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海浪中。

“道奇，你能自己站稳吗？”

“我可以试试。”说着她从他身边挪开了几步，睁开眼睛，双臂搂住自己。她看上去好多了，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血色，当他走到她够不到的地方时，她也没有摇晃。她正在自我重建，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自我修复着。生物学在很多方面都有数学属性，她会没事的。

艾琳的情况没有这么乐观。她脸色煞白，但和道奇因为缺血而导致的苍白不同，她的白里透着股淡淡的绿，仿佛在大海的怀抱里逗留太久。人类的声音没有唤醒她。她的衣服撕碎了，但四肢看起来依旧挺直強壮，没有明显的伤口。

“艾琳。”罗杰跪在她身边，温柔地从沙滩上抬起她的头。一旁看着的道奇终于明白了他俩曾是情侣时的样子，体悟到两人间微妙的暧昧，直到艾琳用背叛永远打破这段关系。

他用手指托住她的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笑了。他终于能看清她的故事，理解她所作所为的来龙去脉了。

“你没事了，”他说，“睁开你的眼睛。”

没有什么能反驳他，她也没有理由不能从所经历的创伤中存活下来。他向宇宙发出指令，不出片刻，宇宙便同意了。她睁开双眼，眨了两下，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罗杰抽回自己的手，艾琳翻身侧卧，剧烈咳嗽，将满腔海水吐在沙滩上。

道奇歪着头，“什么，你现在竟然能让人起死回生了？真厉害。”

“你给我闭嘴。你不是十五分钟前也快死了吗？”

“是你给我闭嘴。”她傻笑着看着艾琳继续呕吐，从她嘴里吐出的海水似乎能填满半个海洋，似乎比这个女人体内本应有的还要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也许，罗杰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道奇抱紧自己，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艾琳终于吐完了。她颤颤巍巍地在沙滩上站起来，又咳嗽了一下，才笑着说：“你做到了。”她的目光从血迹斑斑的罗杰看向浑身是血的道奇，“你们成功将法则具现化了。”

“现在不离开沙滩的话，咱们就只能一人买杯咖啡在牢房里度过一晚了。”道奇说，“有人会报告海岸警卫队的，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给他们了。我们可能被判纵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你不明白你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艾琳说着，将重心转移到另一只脚上，摇摇晃晃的柔弱模样看起来像一只幼猫，“没有人能逮捕你们，没有人能把你们关进监狱。只要你们不想，就再也没有人能碰你们。”

对于一个刚刚还可能被淹死的人来说，她可真够有活力的。罗杰看着她，一种不祥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成了她的创造者。当他把她从水墓中唤醒时，他实际上重造了这个女孩。“如此说来，我们的任务结束了。”他说。

艾琳看着他，“还没有。还有一个人知道你们的身份，知道你们强大的能力。对你们的了解足以让他想要伤害你们。”

“里德，”道奇的声音像是在叹息。

艾琳点了点头，“他知道你俩已经成功具现化法则。在你们发现自我的那一刻，懂得观测的人就会收到讯号。他将集结所有部下，发动对你们的攻击。如果你们还想活着，想保持自由，必须过了他这一关。你们必须阻止他。”

“然后呢？”道奇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声音却如鞭子抽打般清脆，“还有另外一间地牢需要我们穿过，另外一条恶龙需要我们屠杀吗？别这么看着我，我小时候是个玩《龙与地下城》的书呆子。你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好了。如果我们照做了，还会有另一场战斗等着我们吗？还是你会离开，不再他妈的来打扰我们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艾琳说。“我们阻止了他，‘上下奇境’就是安全的，至少能维持到另一个混蛋跑来摧毁贝克建造的‘大厦’之前。”

“嗯，这种情况真发生的话，那也是别人的麻烦了。”罗杰坚定地说，“我们决定照你说的做，因为我们不应该被打扰。事成之后，你也别再来烦我们了。我们将永不再会。”

“成交。”艾琳笑得露出两排牙齿，配上苍白的脸，看上去像个骷髅，“他肯定料不到我们会去找他。”

罗杰看着她，心里希望她说得没错。

艾弗里和齐布手拉手站在那里，看着“不可能之城”高耸入云的塔楼。这里的建筑和他们见过的任何其他地方的建筑都不一样。它们根据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人们的需要而移动，改变形状、形态及功能，如梦一般在人群中穿梭。

他们身边的尼亚姆叹了口气。“怎么了？”齐布问道。

“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尼亚姆说，“但我再也住不了了。”

“为什么不呢？”

“因为被淹死的女孩是很有可能存在的事物，而‘不可能之城’只欢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像我这样的女孩有一大把，所以我永远回不了家了……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结局之后

数学，是终极代码。

宇宙正在以我最喜爱的方式歌唱……

——玛丽·克罗威尔博士，“宇宙原理”

一切皆在一秒钟内显形。

——A.黛博拉·贝克

成本与后果

时间线：2016年6月20日

美国东部时间：13：01（四天后）

莉死了，“布谷鸟”们也纷纷消散于风中。里德唯一不能明白的是局势何以崩溃得如此迅速。他们弱小、分散、拒不接受现实——他们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替代品成熟前帮忙孕育着原理。所有这些都不符合计划，他没有时间去理睬他们。

如果有时间，他会遗憾莉的过世。她是个累赘，没错，他也一直计划杀了她，但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着忠诚，她应该以胜利者的姿勢而死，而非……眼下这种状况。千辛万苦跋涉到“不可能之城”，却在城门打开前倒下，意义何在？真是不公平，毫无道理可言。目标近在咫尺，英雄却就此暴毙。阿斯普戴尔会说这样的叙事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就算在阿斯普戴尔的眼中莉算不上英雄，他也算不上英雄，那又怎样？这是他的故事，自他从自己的创造者手中夺走这一切之日起就是如此。他当然是故事里的英雄。不是英雄，还能是什么？）

他们会来找他的，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已经成功具现化宇宙原理，满是矛盾的心不会停止寻找这座“不可能之城”。不止如此，他们还会知道，整个世界，唯有他手握可以摧毁他们的密匙。所以，他们会来找他，再通过他，抵达“不可能之城”。

时不我待，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浪费了。

不到三个小时前刚刚从里德手中拿走的盒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表情威严的全美炼金术议会大祭司看着盒子哑光铅面上镶嵌着的铂金符文，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呵斥道。

“是丹尼尔斯大师的一名学徒在老主人家的墙里发现的。”将盒子带进房间的瘦高炼金术士浑身颤抖地答道。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颤抖是出于敬畏。毕竟站在全美最伟大的炼金术士面前，谁会不感到敬畏呢？就算把全国各地的炼金术士集结到一起，也比不上此时这个房间里的威严与权势。

但如果仔细看，人们就会发现他之所以浑身颤抖不是由于敬畏，而是因为恐惧。或许他们会扪心自问，为什么他会如此低调地来投奔他们;为什么这个盒子现在才被发现，而不是几年前。

权势阶层有这样一个他们不愿公开的秘密：他们的傲慢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即便是他们中最多疑的人也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嫌隙由此而生，聪明人会乘虚而入，改写他们的故事。

带着这份礼物投靠这些强大、贪婪、可怕之人的炼金术士闭上了双眼。他告诉自己，他的爱人会安全的;里德会信守诺言，放他走的。只要战争爆发，无论多么缓慢，多么低调，必然会有交火。到那时，他无法保证自己的爱人免受伤害。他的爱人会活下去，而他将葬身于此地。此时此刻，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盒子的封蜡被贪婪的炼金术高层徒手毁掉。还没等他打开盒子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盒内的万能溶剂便喷薄而出，从房间的一端飞溅至另一端。霎那间，尖叫声四起。

很快，尖叫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

幽灵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4：49（三天后）

他们如幽灵般在国内穿行，迅速、无声、不留半点痕迹。公共汽车他们没票也能坐，火车也一样。当然了，由于售票员数量众多且各有不同，两人必须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人醒着，面带微笑地施展魔法，将二人笼罩其中。

（罗杰坚持将自己的能力称为“绝地控心术”，其实就是口头告诉售票员他们的票没有问题。道奇则会装模作样地举起一些票据——收据啦，电影票根啦、老式索引卡啦——供售票员验票，一边假模假式地点头，看着售票员把它们误当成车票。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把戏，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嫌弃，可现在，每当奏效的时候，他们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艾琳曾预言过，他们每天都会变得更加强大，这便是证据。过不了多久，他们只要不想被注意，就能不被注意。空气可以变成遮蔽他们的工具，整个世界都可以成为保障他们安全的堡垒。在罗杰看来，这多多少少算个悲剧，道奇却觉得是个奇迹。他俩都没错。）

他们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却仍然克制着自己。艾琳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即便她是第一次踏上这条时间线——却拒绝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要弄清楚一切，他们必须靠自己。不止是这一次，每次都得这样。计划若要实现，她就必须让他们自己寻找出路。

问题是，他们的进展实在太慢。她真的担心，他们来不及变得足够强大。

最后一辆巴士在俄亥俄州放下了他们。夏日炎炎，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气息。这里城镇众多——他们在车上就看到过，甚至还随着巴士路过了其中几座——但此刻二人所在的地方却是广袤无际、地形平坦的乡村。这种地方，他俩从前都没见过。没错，两人出生于此，但这并不代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地势起伏、陆海相接的海滨区才是他们的家乡。这种一望无际、龙卷风频发的平原从来不属于他们。所以，他们要去见的那个人才坚持要在这里见面。

“不算太晚，”道奇说。她在撒谎。

“一直如此，”罗杰没有撒谎。他握住她的手，两人一齐跟着艾琳走进玉米地里。

他们具现化法则还没到一个星期，各种迹象已然清晰可见。任何长了眼睛跟耳朵的都能注意到：他们腰杆挺得更直了，动作更加敏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道奇看上去根本不像刚刚经历了危及生命的伤害;相反，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健康，走得更快，身手更利索，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是在对这个世界发起攻击。新获得的深度感知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视力，撞到东西的事情发生得不再那么频繁了，尽管她依旧跟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向一切——墙也好，山也罢——仿佛只要这样，这个世界就会为她让路。

与她相比，罗杰慢条斯理得多。就让道奇往前冲吧，反正他能赶得上。他就这般不疾不徐地游走于世间，所到之处，万事万物都为他让道。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也相当满意。此两者能结合起来，实为可怕，很少有人能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艾琳的想法是，对峙完里德后，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那些能够一眼看穿罗杰、道奇身份的人都不会再为难他们了。有些风险但凡能躲开，还是不要去冒。

玉米株沙沙作响，玉米叶互相摩擦，如同一千只昆虫的触角。道奇皱起了鼻头。

“怎么选在这种地方啊，”她说。“我不喜欢户外。一个人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会被撵出家门到这种地方。”

罗杰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被父母撵出家门。”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捏了一捏，继续朝前走。

（他可以让死者起死回生，前提是得有死者。莉死后，這样的机会就永久地失去了。跟他一样，她父母的尸首也不知去向。能找到她父母中的一个也好啊。）

“里德喜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艾琳说，“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蜘蛛，静坐网上，吐丝捕猎，再将猎物藏起来。他是新任‘圣杯国王’。”

罗杰胸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没说。里德必须死，这是肯定的。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扣动扳机的人必须是艾琳。不是道奇，也不是他。三个人都有仇要报，可道奇从未杀过任何人，而他的两次杀人——莉与偶人——都是自卫行为。此次行动虽然必要，但仍是谋杀。

他们在玉米地里穿行，似乎这世上除了玉米再无他物。金黄色一直绵延到天边，仿佛那座“不可能之城”，又像苏特罗海滨大浴场。或许这才是“上下奇境”的真正本质，物质转变的本质，一切事物的本质：将提纯的土壤、天空与水等基本物质转化为金色的果实，在茎杆上长得甘美且富有耐心。

艾琳倏地朝前窜去。玉米株中现出一座小屋。屋子是用瓦楞铁皮制成的，外层涂上了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水银一般闪闪发光。

罗杰、道奇纷纷驻足，朝小屋眨巴着眼，满脸错愕。

“就是这儿吗？”道奇问。

艾琳打开门，一丝紧绷的微笑从脸上一闪而过，“向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完便扭头走了进去，消失在屋里的那团黑暗之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是他们唯一的向导。既然已经承诺要走完这“不可能之路”，去见“圣杯国王”，他们就不能失去她。

棚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顿时，世界只剩一片寂静。寂静，以及屋外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向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艾琳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开玩笑。小屋的地上有个舱门，门后是螺旋下降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黑咕隆咚的地下。他们一路向下，向下的距离开始变得越发荒谬。道奇——她是在地震地区长大的，而非龙卷风地区——紧紧靠在罗杰边上，让他担心随时会将她绊倒，然后两人一齐滚落无尽的黑暗之中。

楼梯间里很暗。虽然每隔十英尺左右就有一处灯，但光太弱，不足以驱散黑暗。在向下走了近五十英尺之后，他才意识到光越来越亮了，让他们的眼睛又开始重新适应。这个系统能让人尽可能长时间地迷失方向，不让他们完全适应黑暗或白昼。要不是因为生气，他肯定会大为赞叹。

光线彻底亮堂起来。楼梯井的最后一段开阔起来，最后的十五英尺楼梯蜿蜒着穿过空荡荡的空间，进入一个形似飞机库的房间。墙壁是锡制的，跟头顶上的棚屋一样，地板则是工业漆布。道奇眯起眼睛，环顾四周，评估着一切。罗杰想问她看到了什么，却不敢出声说话。

艾琳加快了脚步。他们也照做，三个人不急不忙挨个走下楼梯。

“现在该怎么办？”道奇低声问道。

“现在，我们要告诉最亲爱的爹地我们回家了——别慌，罗杰。我充其量就是个领养的姐妹，最糟糕的情况下也就算个远房表亲。你和我不算近亲性交。”

“恶心。”道奇说。

艾琳咯咯地笑了，声音中闪过一丝苦楚，然后她将双手放在嘴边，喊道：“詹姆斯·里德！我们来找你了！”

当她放下双手时，发现罗杰和道奇正盯着自己看。她嘻嘻一笑，耸了耸肩。

“他迟早会知道的。咱们就在这儿等吧，总比到处瞎溜达，撞上他以前那些实验品要好。”艾琳的脸变黑了，“这下面有些东西永远不该被人看到才对，我也包含在内。你们不用看到那些东西，应该感到庆幸。”

“可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看看，”一个新的声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一位教授，平静有力。这就是他听起来的样子：一位老师，一个毫无疑问值得信任的人。那种评分公正，还会花时间耐心解释考题，确保整个班都听懂了的老师。

罗杰与道奇闻声转过身去。艾琳没有，她见过詹姆斯·里德，没必要转身去看他。

里德身材高大。拥有这种声音、这种地位的男人大都如此。毕竟，贝克是个表演家，她明白身高、外貌之类要素的重要性，所以将里德造得高大英俊。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令女孩儿的父母担心会夺走他们女儿贞洁的迷人笑容。是的，在他年轻时候的那个更质朴的年代，人们还会关心贞洁这种事情。他的头发是沙漠中的沙子的颜色，眼睛则像毒蛇，珠宝般明亮，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着。

他微笑着。两人都不傻，明白笑容后面暗藏的危险，却不知如何避开。

“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注意到了。”他佯装亲切地边说边朝他们靠近，随意得像个傍晚遛弯的普通人。“我想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炼金术士应该都看到了。你们以天空为幕布画出来的那抹金色真是迷人。哦，对了，最后的方案是你俩中的哪一个想出来的？我的‘小布谷鸟’们，被送往大千世界里，不得不自己照料自己的孩子们啊！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们会振翅回巢，飞回我的身边。”

道奇紧紧握住罗杰的手，十指关节摩擦着，直至发痛。“我没有自己照料自己。”她恨恨地说，“我有父母。希瑟和彼得·切斯维奇。你把他们都杀了。”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道奇。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我。小女孩儿不该这样对她们的父亲说话。”面具滑落的瞬间足以让他们窥见后面隐藏的真相：这个表面上笑嘻嘻的骗子危险极了，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霎那间，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他说：“不是我派人杀的，是莉自作主张杀了他们。只要你们不胡搅蛮缠，就会明白这两件事情完全不同。我的下属想要杀谁，我可控制不了。如果我可以的控制的话，你也不会仅仅因为发脾气，就把我最好的三个下属扔到海里。”

“我那是不得已的自卫，”罗杰说。

“我不是你的人，”艾琳说。

“说你是我最好的下属之一对你来说还不够？”里德舔着舌头，“现在的孩子们啊。但现在不是处理你的事情的时候，对吧？没错，没错，根本不是。”他把注意力转到罗杰与道奇身上，继续朝他们走去，“你们本该是完美的，现在仍然有机会。将缰绳交与我吧。为我服务，做我忠诚的孩子，接受我的爱。相信我，我会让你们活下去。”

“不，”罗杰说，“我们不是来为你卖命的。我们不是工具。”

“哦，罗杰，可你们就是工具啊。向来如此。我是一名手工艺大师，而你们就是我的创作。”里德摇了摇头，“不为我卖命，那就是来归还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的，这么说来，你这小子还挺不赖。”

“我们没偷过你任何东西，”道奇说。

罗杰什么也没说，只拽了拽她的后背，确保两人肩并着肩，不会突然被分开。她擅长说谎，他则更擅长区分真话与谎言，至少在听到别人撒谎时如此。他知道里德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没法放弃宇宙原理，”他说，“我们就是原理本身。唯一的放手方式就是……”

罗杰停了下来。里德的脸上慢悠悠地爬上了一丝邪笑，仿佛所有的牌都在他手上。

“没错，”他说，“唯一的方式就是你们去死。我本来还想道歉来着，但转念一想，你们肯定预先就知道的。”

道奇笑了。

所有人都转身看向她。艾琳恼火，里德困惑，罗杰则饶有兴致地看着。

“哦，伙计，你是认真的吗？”她问，“我们现在可是你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全宇宙最强力量的活化身。你觉得你跳个华尔兹就能制服我们吗？你打算怎么干掉我们？”

“通过分散你们的注意力。”他咕噜道。

手握“荣耀之手”的莉不知从哪里凭空冒了出来。她将“荣誉之手”扔在地上，伸出另一只手上的金属骨爪。金属爪足够长，足以同时抓住两人的后脑勺。仍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的两人抵不住金属爪的袭击，轰然倒地。艾琳咆哮着伸手要去拔腰带上的枪，却感到后脑勺已经被另一只枪管抵住，停下了动作。

“别逼我，”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语道。那声音像绿草，像春天，像篡位者的女儿看着自己不想要也不曾觊觎过的王位。艾琳僵住了。是另一个数学神童，道奇的竞争者。

“如你所见，亲爱的，宇宙真理的力量并不能让人变聪明，只会让人变草率。永远不要在见到尸体之前就预设某人已死。”里德优雅地跨过道奇，半跪在罗杰旁边，“他的下巴还挺像我……艾琳，谢谢你带他们过来。现在，你可以開始表忠心了。当然啦，我们不会相信你的，但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还是挺有趣的。”

“我早已背叛了你们两个。”艾琳说，“你现在所做的一切，试图去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不会再替你杀人了。”

“你身后的那个小女孩就没有这样的愧疚。”

那个无名女孩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艾琳暗忖——但没有说出来——她的内疚可不少，只是有苦不堪言罢了。

咔嗒一声，莉收回了金属爪。艾琳的眼神射向她。

“你怎么还活着？”她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问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对话进行下去，给自己争取时间。罗杰不可能把一个脑子中枪的人救回来，虽然总有一天他能做到，但不是现在，那一天还没到来。

“你没办法淹死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之前没有的沙哑，还有一种低沉的咯咯声，像肺里积满了水。她眯起双眼，“你怎么也还活着呢？”

“你让我看到了一切事物中混乱的部分，产生的副作用便是：我痛恨这个世界。但我想那只是一个意外。没关系。落水的那一霎那，我就看清了最可能伤到我的位置，于是我绕过了它们。”那么可怕的时刻，她却描绘得如此轻描淡写。当时，她肯定吞了一肚子的水，狼狈地被海浪冲回岸边，才被罗杰与道奇发现。可她做到了，她安全逃离了大海，没有在岩石上摔成肉酱。在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说，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有那么一瞬间，莉的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佩服。“看来，除了背叛这一点外，我们把你造得还是不错的。下一个项目就照这个思路来了。她会很忠诚的。”

“想要忠诚，你就不该杀了达伦。”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说罢，莉看了一眼里德，“我现在可以杀她了吗？

“如果你愿意，可以让金伯利扣动扳机。我相信她一定等不及要从这些配不上宇宙原理的人身上夺走它了。”

莉皱了皱眉，“我想自己来。”

“什么事情你都想要自己来。你得学会放权。”里德松开罗杰的下巴，站起身来，任由罗杰的脸摔到地上，“把他们衣服剥掉，弄干净，再带到实验室去。是时候开始了。”说罢，他吹着口哨走开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莉和艾琳的眼中都充满了仇恨。就在那一刻，她俩似乎达成了统一战线。

可惜这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莉转身面对艾琳，笑着说：“金姆，把她带过来。是时候让她接受惩罚了。谁叫她非要跟比自己更强的人作对呢。”

艾琳对这间实验室很熟悉：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每一条线条，每一种颜色，每一件破旧的家具，她都如数家珍。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达伦，脸上挂着傻笑，努力装出一副看上去很酷的样子，即便两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酷”。

“嘿，艾琳？”

“怎么？”

“等有一天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一个炫酷得不真实的地方，就像迪士尼乐园那样的地方。”

“我相信你。”

她的确相信，现在也一样。如果达伦出现在这里，如果罗杰能用灰尘与骨头唤醒他，他肯定会解救她，再带她去那个炫酷得不真实的地方。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包括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她。但那是个愚蠢的承诺，不是吗？他不该那么蠢的，他俩都不该。

在这里造出来的孩子脑子都不太灵光。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她被独自一人抛弃在这里，五花大绑，像只感恩节火鸡。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丝混乱的气息。封闭环境里的空气总是趋向秩序，令她找寻不到混乱之处。风暴是只有在地上世界才会有的美景。

但这一次，艾琳的耐心得到了回报。房间中央，原本应该风平浪静的地方，气流不知什么原因被扰乱了。“我看见你了，”她的声音平静、动人，“你可以放下‘荣耀之手’了。”

如她所愿，一只“荣耀之手”出现在离混乱最近的桌子上，火焰刚刚被吹灭的样子。一个十几岁白发女孩出现在那里。跟“荣耀之手”不同的是，她不是突然出现，她一直就站在那里。在此之前，她只是很难被看到。

她太瘦了，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破旧衣服，在温暖的实验室中瑟瑟发抖。她抽搐着、眨巴着大眼睛，用幼鹿一般的眼神看着艾琳。艾琳则平静地回看着她，一丝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呢？”女孩终于问道。“我可是有……有这个手的……”

“我不知道你在那儿。”艾琳说，“金姆，对吧？解开我，金姆。我跟你的创造者之间有未了的恩怨。”

“我不能。我哥在他们手上。”

里德变聪明了，知道人质比尸体更好用。要是他早些吸取教训，艾琳说不准还对他保持着忠诚。她摇了摇头。

“你不能因此就受制于他们，”她说，“你知道跟我一块来这里的人是谁吗？”

“篡权者。”金姆听上去好像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极有可能她确实不明白。里德从来都不喜欢聪明的下属，她看上去也不像那种会查字典的人。

“他们是活生生的‘宇宙原理’。里德就是想把你变成他們那样。他现在无法控制他们了，所以想干掉他们。如果他成功了，‘宇宙原理’就会传给你和你哥哥，那样你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了。明白吗？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他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你逃脱。你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

金姆的脸因突如其来的愤怒拧在了一起。“哦，所以你就能让我见到他了？蒂莫西还独身一人在那边担惊受怕呢，你却只想着骗我，让他受伤，就因为你和里德先生在争夺宇宙的统治权。我只知道只有化身观想我们才能安全。”

“不，你们不会安全的。”艾琳努力保持平静，“化身‘宇宙原理’，你们就变成任人调配的小卒了，里德则会通过你统治宇宙。罗杰和道奇不想伤害你，他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但前提是他们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解开我吧。让我来帮助他们。让我来帮助你。”

“可我哥在他手上呢。”

“道奇的哥哥也在他手上呀。道奇是个数学天才，就像你一样，能从万物之中看见数字。此外，她还是个神经质的大小姐，不喜欢任何人和她亲爱的罗杰说话，但她能克制住自己。我俩算不上朋友，但我想你俩是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你多大了，十六？”

“十五。”金姆承认。

“一位真正的人生导师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蒂莫西是语言天才，对吧？罗杰也是，还是个你能碰上的最可爱、最善良、最慷慨的傻瓜。他们才是值得你交往的人，而不是那个骗子炼金术士和那个穿着礼拜服的死女人。”艾琳摇摇头，“解开我。我会让你哥哥回来的。”

金姆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你保证？”

“我保证我会努力。”

金姆犹豫着。艾琳看着她，尽量不去想折断她的脖子有多容易：轻轻一个动作就能将里德的计划扔进坟墓。蒂莫西——蒂姆，他们肯定这么叫他——没了另一半肯定活不了。再也没有适合观想的第二对容器了。就算里德成功杀死了罗杰和道奇，将“宇宙原理”从肉体中解放，尝试下一组双胞胎至少也得等到十五年后。她只需杀死眼前这个孩子。至于为她报仇，有的是时间。

她只需成为莉的魔鬼女儿，而不仅仅是她的科学项目。双手挣脱束缚后，艾琳只伸展了一下双手，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没有伸手去掐女孩的喉咙。金姆为她解开胳膊上的绳子后，艾琳开始自己动手解开剩下的绳子，没有朝金姆扑过去。还是让莉做魔鬼吧，她会找到另一种方法的。她知道，总有另一种方法。

总有另一种办法。

“荣耀之手”仍在燃烧，还能发挥一个多小时的隐匿作用。她从桌上滑下，拿起“荣耀之手”，看着金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绑起来。”她说，“他们会认为是我骗了你。他们不会生气的。至少不会对你生气。”

金姆摇了摇头，“我得去找哥哥。”

“那你自便。”莉总是将火柴放在工作台上，紧挨着莨菪。艾琳抓起一把火柴，抽出一根，点燃荣耀之手的主芯，然后消失不见了。

金姆站在那里，看着艾琳消逝不见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朝着门口跑去。“我来了，蒂姆，”她咕哝道，希望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等着我。我来了。”

天赋之权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6：02（当天）

道奇在一间陌生屋子里赤裸着醒来。被五花大绑的她仰躺着，她眨眨眼，看向天花板，那是一张完美的夜空天文图。她又闭上双眼。

“罗杰？”

“我在。”声音又近又远。她睁开眼睛，从两人间暂时的联系中抽离出来，扭过头去——此刻她唯一能轻易移动的部位——看见被绑在一张桌子上的罗杰。那桌子肯定与自己被绑在上面的桌子一样。跟自己一样，罗杰也赤身裸体。跟自己一样，他也被绑着。他全身被涂上了水银符文，大概自己也一样吧。她眯眼细看。那些符文的语义不得而知，但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的数学值：无限接近于零。

“我们怎么还没死？”

“因为我们是‘宇宙原理’。”

道奇沉默不语。罗杰强咽下叹气的冲动。她并非故意犯傻，她是真没弄明白。罗杰希望自己也不明白。

“我们控制着‘宇宙原理’，里德的那些孩子们没有。如果他杀了我们，‘宇宙原理’就会随我们而逝，他就不得不重新开始了。”全新一代——什么？科学项目？孩子？克隆人？不重要了。要不就在此时此地做个了结，要不又会有前赴后继的孩子，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这部闹剧一样，将这个剧目永远地演下去。

“哦。”道奇的声音很低，“做加法前，他需要先做减法，而不是直接把我们从黑板上抹去。”

“没错。你能看见我是怎么被绑起来的吗？”

道奇没有回答，而是回了一个问题：“我的身上也满是奇怪的符文吗？”

“是的，”他说。

“它们是什么意思？”

罗杰离得太远，道奇看不清他表情里的细节，但当他开口回答时，声音里的恐惧却明显不过。“减去、删除、提取，他们画符文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在我看来，它们都意味着‘零’。他会用它们从我们体内抽走‘宇宙原理’。”

“没错。”他没有提他们带进来的那只桶，桶里装满了所谓的“万能溶剂”，它可以溶解任何东西，甚至包括通用常数。

道奇没有看到那只桶。他听不到她的想法，却知道她在想什么：失去所谓的‘宇宙原理’也没那么不好，不是吗？大不了变回以前的样子，变回跟着艾琳踏进那栋不存在的建筑、解开通用方程之前的样子。她仍会钟爱数学，他仍会擅长语言，只是不会在宇宙层面上与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罢了。他们将能摆脱彼此的大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真正的人，而不是某种理念。

即便这么想，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计算无效。他们并非以某种方式继承了逻辑与定义的宇宙力量，他们就是那种力量本身，被一个糊里糊涂、毛手毛脚的家伙赋予了人格而已。他们是梦想成为人类的理念，终于觉醒，现在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为时已晚。里德打算安置的那群孩子们还有可能变成人类。她和罗杰……不，早就没有机会了。

她问都没问就知道罗杰在她醒来之前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只是在等她赶上他的想法。道奇闭上双眼，“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不是代表着宇宙的基本力量吗？”

“没错，但那并不自带《佩恩与泰勒入门指南》1啊。”

他沮丧至极的样子让道奇笑出了声。她仍闭着双眼，说：“里德想抽取我们体内的‘宇宙原理’，再将它灌输给我们的替代者。结局就是咱俩肯定死翘翘，而那两个替代者也不会好过。体内被活活塞进个东西，仅仅因为某个疯子科学家认为它应该在那儿。这种事情谁乐意啊。这里肯定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你的数学能帮我们松绑吗？”

道奇睁开双眼，瞪圆了，盯着天花板看了一秒钟，然后微笑着说：“这倒不是个坏主意。稍等一下。”她扭动身躯，感知着绑住她的绳子，然后回头看了看罗杰，“搞定了。这桌子宽三十六英寸，厚四英寸。这意味着除去我们，围绕桌子本身的每个绳环为八十英寸长。再加上我们——”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到罗杰不再试图跟上她的思路。涉及到数学时，她就会这样。他从不打断，只要能理解她的大致意思就行。而此时，她的意思是：“我能让咱们摆脱困境。”他就这么看着她扭转身躯、微抬肩膀、手臂向侧面一英寸一英寸地转动。她试图将物理与数学相结合，在不触碰到绳结的情况下将其解开，重获自由。他不确定她能否做到，按理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但话又说回来，关于他俩的事情哪一件看上去是可能的呢？

这同样是某种类型的具现化。他已经能看到眼前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自由行走的样子了。所谓魔法，不一定夸张、浮华;有时，最微小的却是最有效的。

“——然后朝这个方向拉一下，哈！”道奇坐起身来，绳子松动、脱落。她仍然裸着身子，满身银色符文，但这些在自由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她朝罗杰跑去，为他松绑，整个过程中，罗杰都看着别的方向。很快，他也坐起身来，两人环顾四周，房间比之前看起来的要大，地上涂着星座图，仿佛一面反射着头顶星空图的奇异鏡子。墙面是玻璃的，每一块上都画着贝克书中描绘过的场景，但每个场景又都有些细微的变化。圣杯国王一手持着魔杖，一手举着圣杯。风暴乌鸦公主仍旧是烧焦了似的死灰，却穿着敌对巫师的长袍，而且显然中了化学毒素，她从未打算偷窃的东西让她的皮肤上起了水疱。

所有的场景里都有艾弗里和齐布，他们是在大师手下学习的学生。水穿过他们的手变成血，灰尘化为空气。或许，他只需开口找他们帮个忙……那些绳子就会轻易地在风中化为无形。

“我们必须冲破一切规则。”他说。

“这些家伙真是一群疯子。我想要我的衣服。”道奇说。

“同意，”罗杰说。“门在这个方向。走吧。”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穿过房间。要做到走路时不看对方其实非常容易，他们只需不停地交换着闭上眼睛即可。专注于当下，就不会看到不应该看的东西。

就要到门口时，门砰地开了。莉·巴罗手里拿着一把骨锯，微笑着出现在门后。“你们以为能逃出去？”她的声音像夹竹桃酿的蜜，像这世上每一首为人所知的毒诗。“躺回去吧，这样还能少受点罪。”

道奇扑了过去——她总是这样，乐于向世界发起攻击，乐于抓住每一个机会挑战强权，并且赢得胜利。肩膀撞到前胸，两人应声倒下。莉舞起她的骨锯，小心翼翼，既要杀死道奇，又不能伤到自己。

“停下！”罗杰大吼。他并不觉得这招会管用。此时此刻，面对这那个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他心里的女魔头，这招根本就不会管用。虽则如此，他还是吼了出来。他的疑虑成真，果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证明就是莉与道奇仍旧扭打在一起。

“快跑！”道奇尖叫道。

罗杰知道她并非在要求自己抛弃她。此时此地，这种请求更像一种呼救，叫他想办法救两人出去。虽则如此，他还是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莉的骨锯沾上第一滴血，他才朝寂静的实验室深处跑去，去寻找答案。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每转过一道走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这些地方，他在其他时间线上都见过，甚至包括那些非育婴场所。眼前的一幕幕场景足以令他好奇：到底有多少次，他们本该“成功”，结果却跟着艾琳遁入黑暗，惨死在金色玉米地下數几英里的地方。

正在此刻，他看见一个身影朝他跑来，于是赶紧停下脚步，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那个女孩。她的头发带着令人诧异的绿色底调，仿佛她自己就是从玉米株上长出来的一样。看见他赤裸的身体，她瞬间脸变得通红，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叫，然后试图从他身边跑过去。

他赶紧抓住她的胳膊，厉声喝道：“你是谁？”

“金伯利。”她说，“求求你放过我，我得去找我哥哥。”

原来如此。“他叫蒂莫西，对吧？”她点点头，睁大双眼。

“我叫罗杰。我妹妹道奇正在跟一个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死了的女人厮打。我必须阻止她。你能帮我吗？”

她睁大的双眼顿时警觉起来，“原来就是你们。你们就是‘宇宙原理’的盗贼。”

“不，亲爱的，我们没有偷，那是我们本应得的。我们还想拯救你们，除非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他挥挥手，指了指着周围的隧道，“如果我们能逃出去，那说明你们也能。你还是个孩子，你的人生值得一次机会。”

“另一位女士在偷走我的蜡烛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另一位女士……“你看见艾琳了？你给了她一只‘荣耀之手’？”上帝，就在这一刻，一切都说得通了。两人间原本满含暗语的呓语也瞬时变成了普通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金伯利狠狠点了点头。罗杰叹了口气。

“好吧。艾琳……怎么做是她的事。现在，我们必须救出我妹妹。你能帮忙吗？”

“里德先生说过，我们成为原理化身后，就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

“里德先生搞错了，”罗杰说，“帮助总是需要的。求求你，现在，请你帮助我，请允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她低声道。他闻声松开她的胳膊。她伸出手，他一把抓住，一股悸动传过两人，令他微颤了一下。虽没有他与道奇在一起时的感受强烈，但足以让他确信这个女孩是同类;她和她哥哥都是亲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

“看来我们的家族渐渐壮大了呢，”说着，他领着她走进黑暗。

没走几步，两人便跑了起来。

道奇和莉在地上扭打了将近一分钟。直到骨锯在背上划出一道血痕，道奇这才挣脱，并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莉狞笑着，被计划之外的血腥弄得异常兴奋。

“哦，我的小布谷鸟，你真是让人感到惊奇又愉悦，同时又是个烦人的讨厌鬼。”她换了只手拿着骨锯，一滴血溅在了她的胳膊上，她将胳膊举到嘴边，一边舔舐，一边狞笑，“我会很享受将你分尸的。”

“离我他妈的远点。”道奇退得更远了。她需要时间进行运算，找到能帮自己逃脱的数字。罗杰说他们应该冲破一切规则，但规则是数学运算的基础。在她看来，规则永远存在。这应该是件好事，否则，为了取悦他，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墙边堆着乱七八糟的设备，之前因为匆忙逃跑，他们都没注意。长凳上胡乱放着烧杯与小瓶子，都是些炼金术工具，没有刀，更没有钢锯或斧头。她后退时抓起几只烧杯，护在胸前。见艾琳向她靠近，道奇将烧瓶朝她扔去，脑子里一边下意识地计算着动量与弧线。烧瓶撞在莉的胸膛与肩膀上，碎了一地，莉笑得更大声了。

“真的吗？这就是你反抗我的方式？只靠乱扔玻璃瓶，再加上满心邪不压正的信念？善恶与否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拥有力量，谁能善用力量。现在，你拥有宇宙间全部的力量，却不知如何利用。只需稍稍动用宇宙原理，就有一千种走出这个房间的办法任你挑选，可你却蠢到一种都找不到。作为宇宙之伟力的化身，你能做的却只是朝我扔东西。”

道奇继续后退，直至脚后跟碰到了某种液体。她冒险回望了一眼，发现脚差点踩进一桶透明的液体里。毫无疑问，那不是水就是清洁液。如果孤身一人，她会抓住这个机会洗掉皮肤上的符文。可她并非一个人，莉正在朝她走来。

“你的数学真差劲，我可不接受这种运算。再说了，我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扔，”说着，她抓住那只桶，丝毫没注意桶身上刻着的一排排符文，径直将桶内的液体泼在艾琳身上，

（她是“上下奇境”的孩子。不仅如此，在神奇的奥兹城，被困女孩似乎有着将桶装液体倒在女巫身上的传统。归根结底，“女巫”不过是“炼金术士”的另一个名字。尽管对自己的行为未必理解，她知道这个传统是确切存在的，知道自己的双手是被之前的无数个身着方格花布裙、脚踩水晶拖鞋的桃乐丝引导着的。引导她的还有那些没撑到今日的齐布们，他们头发乱成鸡窝，面带淳朴的微笑。）

炼金术三大宝藏，一是基本材料的转换，二是万能灵药的制造，三是万能溶剂的蒸馏。万能溶剂是能溶解世间万物的溶剂。贝克不仅掌握了它们，还令其变得更易产生。无论创造宇宙之力的宿主，抑或从宿主身上移除神力，三大宝藏皆缺一不可。水桶从道奇突然间无力的手指上掉落，撞向地面。几滴溶液弹射出去。无意间，她已经绘制了它们的运行轨迹，立即后退一步，身上没有沾到一滴溶液。

从头湿到脚的莉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尖叫着，身体开始溶解。道奇退得更远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十几个女人被送进坟墓时的哀号声。

“道奇！”

她转过身去，發现艾琳站在门口，手里的“荣耀之手”刚刚熄灭，灯芯还冒着烟。她这辈子都没有因为看见某人的出现而这么高兴过。

“我杀了她。”她不知所措地说，“她……她融化掉了。我把她融化了。”说着，她突然用双臂抱紧了肚子，“我想吐。”

“先别吐，”艾琳说，“你哥呢？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去找帮手了，随时会回来。”

“非常好。我们先去找你的衣服，再离开这里。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来这儿。我——”艾琳停了下来，嘴唇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当刀尖从艾琳前胸冒出来时，道奇尖叫起来，里德博士将秩序的活化身（现在是死化身了）一把扔进房间，像扔垃圾。道奇还未停止尖叫，他已经走过门槛，冷冷瞥了一眼他的副手莉尚未僵硬的遗骸。

“你杀了莉，”他说，“真没想到啊。我从未想过你们会有这等勇气。你在某种程度上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开始有了越界的想法，但杀她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难度。毕竟我们太像了。”

道奇停止了尖叫。里德笑了。

“这才对嘛，”他说，“我们刚说到哪儿了？”

道奇一路后退到工作台边。再发现另一桶万能溶剂的可能性太低了，于是她抓住两只烧杯，像持棒球一样拿着，准备投掷（一般来说，在同一间屋子里有两件致命武器的几率低得微乎其微。但几率这个东西可以说是她的玩物。只要扔出去，那男人必死无疑）。“有种你走近一步试试，”她咆哮道。

里德眯起双眼，紧张地看着烧杯。“你就这么跟自己父亲说话？”

“你才不是我父亲。”

“我就是你父亲。是我创造了你，一颗粒子一颗粒子，从无到有地创造了你。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基本材料来自于我。哦，别装了，有必要这么震惊吗？你一直就知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血肉之躯。不然呢？难道你是树上长的？”里德朝前迈了一步。

道奇后退一步，“我不在乎那个捐献精子的人是不是你。那并不能让你成为我的父亲。你给我滚开，在我用数学摧毁你之前。”

“道奇，道奇，道奇。”他摇了摇头，发出遗憾的啧啧声，“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创造了你，还给你取了名。在任何一个帝国，这都足以令你成为我的属物。你属于我，无论身体或灵魂。闪耀在你胸腔里的原理之光是我赋予的，没错，它本来并不属于你。”

“既然不属于我，它为什么又选择了我？”

他皱起眉头，“它没有选择你。你是半路杀出来的。它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孩。一个好女孩，温良顺从、易于驾驭。我想你会喜欢她的。你俩有很多共同点。”

“但没有给我们裤子穿。你不是坚称我们是你的孩子吗？不给裤子穿多少有点令人不自在吧。”罗杰的声音在道奇听来如同救赎，让她面露喜色。道奇越过里德，看向站在门口的哥哥和他身边那个面色惨白、惊恐不安的女孩。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裤子，光秃秃的胸膛上仍覆盖着水银与金色符文。

他手里还举着一把枪。

一看到枪，里德便止住了行动，举起双手，换上一副试图和解的模样，与手上那把血淋淋的刀形成了鲜明对比。“噢，我的儿子，冲动是魔鬼，千万别做会令你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比如放掉你这种事？”罗杰走进房间，眼睛一直盯着里德博士，“道奇，你还好吗？”

“我刚刚让一个女人溶解了。除此之外，感觉棒极了。”

“没有人的双手是完全干净的，”罗杰摇摇头说，“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拯救这些孩子。但我想让你记住，我们本可以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这辈子本可以很幸福、快乐。是你强迫我们面对这一切的。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是贝克最后一个幸存的学生，”里德说，“是唯一一个记得她所有教导，真正理解她伟大之处的人。难道你想将所有那些知识付之东流不成？”

罗杰犹豫了片刻，然后，笑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让我成为语言的活化身呢？”他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知识的丧失，它不过是换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叙述出来罢了。至于你，很早以前就应该不存在了。你是一个没有人在讲述的故事。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小子，你最好给我停下——”

“你不是真的。”罗杰说着，扣动了扳机。

理应阻挡子弹的炼金盾牌化为虚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子弹的飞行。枪声好似一声叹息。

血从前额渗出。詹姆斯·里德，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阿斯普戴尔·贝克的学生与造物，一头栽倒下去。四下一片死寂。

裤子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6：51（一直，一直，持续到永远）

艾琳已经没有了脉搏：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将她留在了原地。这里将是她的坟墓，这个想法太合适了，没有一个人质疑。他们的衣物被放在穿过三条走廊后的另一个房间里。罗杰低声呢喃，用语言抹去了覆在三人身上的符文，虽留下了些镀金残留物，但终于不那么亮眼，不会吸引不必要的关注了。

蒂莫西被锁在另一个小房间里，离放衣物的房间很近。他害羞地说自己更喜欢被叫做蒂姆。当然了，金姆与蒂姆，里德在给他们命名时，将相似微妙地隐藏在了一种须通过习得的经验之下。开锁秘诀是数学原理，道奇无需触碰就能让门锁自动打开。想把她阻挡在外，真是可笑。金姆也在房内。两人收拾着仅有的家当，为开始地上生活做准备。

“我们得带上他们。”罗杰说着瞟了道奇一眼，看她反应。

“你总是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动物，”她顿了一下，“老比尔…？”

“它从地震中幸存了下来。那猫死不了。艾琳在点燃房子前，把它放到了邻居家院子里。”

道奇哼了一声，“哇哦。这个世界有时真的很奇怪。”

“谁说不是呢。”

空荡宽阔的地底似乎只剩下他们四人。这里曾经住过很多炼金术士，实验室的数量就是证明。那些空房间的布局表明里面肯定关押过其他的实验对象。里德觉得就要实现目标时，或许把他们放走了……又或许，这里的玉米长得如此茂盛是有原因的。

罗杰与道奇手牵手走进两人出生的大厅，默默打量周遭的一切。他们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他们走到里德办公室的门口。还能是谁的办公室呢，那么华丽奢侈，不可能属于别人。他们停了一会儿，表情凝重地看着它。

罗杰先说话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的确可以。”

“艾琳说我们轮回了至少十几次，我也感觉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既然知道最终的胜利方法了，我们可以再来一遍，创造一个可以救下她、救下更多人的结局。”

“可以。”道奇松开罗杰的手，将手向门边伸去。门上有一个密匙卡锁，不过是另一串数字密码罢了。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锁上便闪起一道绿光，门应声而开，露出背后熠熠生辉的星盘。“我想先把各种可能性演算清楚，我们需要一条更清晰的道路。”

“当然，”罗杰看了一眼里德的实验室，沉默了。

黄金与青铜交相辉映，翩翩起舞，上面装点着珠宝和金银四线，精致细密，美轮美奂。星盘上的星辰旋转着，完满、和谐。有那么一会儿，光是这番景象就足以令他们目眩神迷。两人走进房间，沿着星盘边缘朝相反的方向走着，大张着嘴欣赏着旋转的行星。

道奇先走到里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印着金色螺旋轨道的账本。她打开账本，开始阅读，脸上原本挂着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恐惧。“罗杰？”

“嗯？”他的目光离开旋转着的星盘，“怎么了？”

“我们只有检查了每个变量，确定这次能够完美无缺，才能重新开始。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必须做到完美无瑕。”

“什么？”罗杰再也顾不上惊叹，急匆匆冲到道奇身边，“怎么回事？”

“星盘自我们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出现反常。不是反向旋转，就是突然停止，有时还会在时间点间任意跳动。一定是因为我们的时间重置。账本中一些条目记载了我们未能成功具现化原理的时间点，而我……我记得那些时间点。”她敲了敲其中一条轴线， “这是咱俩第一次接触，看到了吗？这是最后一次，我放弃了的那一次。所有这些微小的纠正，都是我们亲身經历过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又重新开始。可问题是，没有你在身边，我是无法重设的;而在我五岁的时候，你也不可能在我身边。”

（五岁那年，她在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倒，昏迷了二十五年，直到一个男人被一个头发金黄、脸色阴沉的女人带到她的床边。男人在女人冰冷的指示下命令她;回到五岁。她活到了三十岁，却又根本没有活过。）

她能看出来他没有完全理解。对此她感到沮丧，但还是原谅了他。毕竟，有时她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这就是他俩必须待在一起的原因。他们需要向彼此解释这个宇宙。

“每次我们到达大浴场，或者其他可以使‘不可能之城’显形的地方，我们都又重设了一次时间线。”她说，“或许我们曾在一个很像此地的地方重来过，但它直到现在几乎都没发生过，直到我们快三十岁了。但是，罗杰，这些星辰根本没动过。艾琳说过，宇宙原理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力量。她是认真的。我们一直在重置整个宇宙，否则的话……”

“……每次我们重置时间，宇宙就往前跨越了三十年，”他带着恐惧说，“他说了多少次吗？他记录了多少次这样的错误？”

“最后一次是幸运数字十三——”

“那还没那么糟糕。”

“—— 一万三千次1。”

也即是说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中，宇宙往前运动了快五十万年。仅仅因为他们的需要，一切现在存在与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东西都被不断地重置、反复着。罗杰盯着道奇。词汇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没有了意义。他们所描述的数字太大;其中所包含的损害也太大，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最后，他用哽咽的声音说：“没错，我们不能再跟时间瞎胡闹了。必须确定这次是最后一次。”

“是的。”

“咱们做点别的吧。”

“好啊。”

“开个农贸市场？”

道奇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疲倦地笑了。那笑意中深藏着一种喜悦，一种他好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喜悦。

“听起来不错，”她说。“至少我们还能有几颗土豆。”

他也笑了，此刻无声胜有声。

瞧瞧他们：

四个人两两一起穿行于玉米地中。哥哥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紧跟在哥哥身后。他们还不是一个家庭，现在还不是，但他们迟早会是一家人。过于相似的面部线条，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某些细微的相似处都保证了这一点必然实现。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任何外人都无法理解、也不该要求被理解的经历。

此外，他们还很美。他们的美没有任何傲慢或残忍之处，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就像他们脸上的鼻子或他们中的两个人皮肤上残留的水银和金漆一样明显。他们曾在“上下奇境”里畅游，是这场朝圣之旅的最后参与者，从这趟旅行中学到的东西将永伴终身。无论好坏，他们都回不到最初开始的地方了。对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一样。

“去加利福尼亚州，”道奇说。

“那就加利福尼亚州吧，”罗杰同意道。

“只要不在这里，去哪儿都行。”金姆的声音好似叹息。蒂姆什么也没说，只睁大了茶碟般的双眼，尽情地观赏着这个世界。

但这还不是完整的结局。你看：

在深埋地下的一间泯灭一切的房间里，一个脉搏远低于拯救所需门槛的女人抽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睁开了双眼。她很虚弱，躯体扭至几欲断裂的程度，但她还活着。

触目所及满是混乱。这并不新鲜。艾琳总能看到混乱，向来如此。但眼前这片混乱几乎是抚慰人心的，因为它意味着一切已然结束，意味着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最重要的是，意味着这次，他们真的让事情向前发展了。无论如何，他们找到了一条愿意保留一段时间的时间线，而且愿意让她休息一下了。这个想法几乎令人陶醉。休息吧。一个多么光荣、又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啊。

休息吧。

艾琳拖着流血殆尽的躯体，一点一点爬到“荣耀之手”边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点燃“荣耀之手”。她疲惫不堪、眼色昏沉，尽管如此，看到火苗窜上木桌，吞噬之前用来捆绑罗杰的绸绳，贪婪撕咬着木桌，艾琳还是笑了。被“荣耀之手”点燃的火焰会焚掉任何东西。最重要的是，在整支“荣耀之手”烧尽之前，没有人能看到，也就没有人会来灭火。

一切都将被焚灭。

在火焰烧到她之前，她闭上了眼睛。达伦在微笑，他伸出双手，要带她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个他俩可以在一起的地方。自艾琳开始明白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以来，她第一次放了手。

火焰烧到她的时候，她早已离开了这里。

抵达玉米地边缘时，一股奇怪的热量突然从背后袭来。他们转身，却看见小屋变成了一座火焰之塔，周围的玉米株也被殃及，照亮了半边天。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怔怔地盯着。

“艾琳，”罗杰的眼睛里有泪却流不出，“她还没……”他的声音消失了。他们本可以救下她的。他们仍然可以，只要找到重置世界的方式，最后一次重置世界。

但不是今天。

“她有一只‘荣耀之手’。”道奇说，“她一直很喜欢火。”

罗杰笑了。他忍不住，也不想去忍。道奇瞄了他一眼，看着他脸上倒映着的跳动的火光，然后无言地向金姆伸出手。金姆默默握住，握得紧紧的，不愿放手。

他们必须发现自身的本质，必须弄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还有那么多事情亟待解决，其中很少是确定的，清晰的，简单的。但当火光穿过玉米株丛中的间隙，世界被染成了水银色。那火焰的余烬如同一条永远不可能到达的道路，向上延展，再延展，通向那无边无际、宽恕一切的天空。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吗？”

艾弗里伸手去牵齐布的手。她任由他牵住，两人的手指树根一般缠在一起，如此之紧，似乎永远不会解开。

“直到永远。”他说。

他们信步朝前走去。那条“不可能之路”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责任编辑：贺子恒

1 “爆米花串”与下文中的“纸链”是美国常见的家庭自制节日装饰物。

1 Haruspicy，通过动物内脏来进行的占卜仪式，兴盛于古罗马时期。

1 Cherry Bomb，一种球形红色烟火。

1 Euler’s identity，是数学里最令人着迷的公式之一，数学家们评价它是“上帝创造的公式，我们只能看它而不能理解它。”

1 奥菲莉娅，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首《哈姆雷特》中的女性角色

1 佩恩与泰勒是美国著名的魔术师和艺人，他们的表演结合了喜剧和魔术的元素。

1  译者注：英文中没有“万”的数位，这里是十三个千，即“一万三千”。

Middlegame

中 局 （下）

作者 / [美]塞南·麦圭尔  翻译 / 陈 捷

插画 / Shirley Gong

卷四

复杂化

我觉得你不该想要拥有一颗心。大多数人因为有心而不快乐。你若知道此事，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心。

——L.弗兰克·鲍姆，《绿野仙踪》

所有我们曾追逐过的幻想，不过铅笔画就的素描，

如果你能看到我，请上前一步，我就是被抹除的那一个。

——米歇尔·“维克希”·道克瑞，歌曲《抹除》

镇定

时间线：2008年12月16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7：20（又一次）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道奇站在远处的墙边，手里攥着油性记号笔，在墙上的数列末端继续增添着数字。话刚出口，她顿了頓，转过身来，一脸困惑，“我是不是已经问过你这个问题了？”

罗杰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挂着同样的困惑。“问过，”他说，立马又改了口，“不。”接着，他又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问过？或许，你想得太大声，我心里接收到了。”

“在我眼睛还睁着的时候？”她狐疑地问，“如果睁着眼、闭着嘴就能交流，那说明咱俩间的量子纠缠变得更严重了。或许我们应该多关心关心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担心的，”罗杰说，“也许我们正在经历……我也不知道，比如‘心灵感应青春期’之类东西？通常，这代表着更加稳定的连接。”

“只有结束之后，我才不会担心。”道奇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有天晚上我毫无缘由地在厨房一边摔盘子一边嚎啕大哭。我妈妈甚至没有生气，因为她曾拿一把锤子对着祖母大婚时传下来的瓷器做过同样的事。‘心灵感应青春期’期间，我俩会造成怎样的破坏，你想知道吗？反正我不想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可没有我们这么夸张，”罗杰说。

“后来翻拍电影的时候，他们把名字改成了《遭诅咒的村庄》。”道奇说，“无论如何，这些孩子都没什么野心，否则那就是世界末日了。”

“可至少没那么多令人不适的性别歧视吧。”

“你注意到过我俩的姓氏砍成两半后正好可以组成‘米德维奇’这件事吗？”道奇问，“米德尔顿的米德，加上切斯维奇的维奇，就成了‘米德维奇’。这个字谜真够糟糕的。”

罗杰直了直身子，目光顺着鼻梁盯着她，“你真的只是在问我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字谜？哪怕是个很糟糕的字谜？”

“没错。”

“你又吸记号笔油气吸过量了吧？”

“没错，”道奇睁大双眼，使劲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搞得我头晕脑胀的。”

罗杰捡起一只枕头，掂了掂重量，朝她扔了过去。她笑着躲开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忘记了房间里弥漫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偏离了既定剧本，他暗忖道，虽然这么想毫无道理，但这缓解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偏离是好事。我们之前弄错了，他想到，虽然这更无道理可言，对他的神经也毫无帮助。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重新回到了战战兢兢的境地。

“所以？”道奇问。他看向她，她已经把笔帽扣回了笔上，正满怀期待地回看他，显然在等着什么。

罗杰在脑海中快速重复着两人间的谈话，试图找到一切开始变味的节点。答案本该易如反掌，可现实并非如此。“我不回去了，”无所适从的感觉从他身上逝去，他又能呼吸了，“现在不是飞回波士顿的好时候。机票可以退，我可以编一个必须留在校园的理由……我能去你家过感恩节吗？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很乐意烤只鸡，然后拷问它为何不是火鸡。”

“虽然我觉得你对着那只烤鸡大叫的画面很有意思，不过你当然可以去我家。”道奇脸上期待的表情消融，蹙起了眉头。她将记号笔扔到地上。那是她的习惯：房间地板上面包屑般散落着记号笔，等待着她捡起并开始另一段神秘的数学之旅。她走到床边，鸟一般蹲栖在床侧，满脸严肃地看着他。“怎么了？你不是很期待回家见父母的吗？”

“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回家的好时候。”他能预见事情发展的方向，就像临时屏幕上闪烁着的家庭电影，每个片段都毫无意外地通向下一个，从母亲的玉米面包到上楼的脚步声。这些画面的边缘陈旧得如同磨损了一般。某种程度上，他却很高兴：他不想以这种方式回想起自己的父母。

同时，他又深感疑惧。发生过多少次了？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却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

道奇蹙起眉头，“你确定？”

“我确定。”

“我的家人有时候会有些夸张。”

“我能应付。”他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专门为她挤出的，并得到了回报：她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她相信他不会对自己撒谎。两人中，她更擅长谎言，以至于她有时忘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会伪装。他也是个中好手，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嘿，说到家人，你后来有没有再考虑过验血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面露喜色。“我考虑过！”她说，“事实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验血。我想知道量子纠缠是否有生物学基础，还是我们恰巧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然后不知怎的误入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宇宙空间——”

她继续说着，他耐心听着，试图把握住那些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的蛛丝马迹：有些地方出了问题;有些事情显得极其不真实。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回应一两句，让她主控对话。我们弄错了，他想，而他甚至不知道弄错的事是什么。这种混沌的状态犹如脑子里插入了一块碎片，他想对她倾诉，却不知如何开口。

回家前，他明确了将在帕洛·阿托过感恩节的决定，两人还同意假期过后找斯米塔谈谈验血的事。她可能看不上这种差事，但至少她是个熟人，可以放心地将抽出的血交给她。他在十一点准时离开，毕竟，明天还得上课。

道奇微笑着陪他走到门边。紧紧关上门后，她才膝盖一软，瘫倒在走廊上。坎迪斯已经上床睡觉，艾琳好几天没见人影了;感谢上帝，她不用担心突然闯入的室友。自打问罗杰何时回家起，一切的一切都飞旋着急转直下，世界好似变成了一场狂欢，翻转、跳跃，永不停歇。她以前有过类似经历，但从未如此糟糕。罗杰说话时，她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微笑，唯有这样，她才不会冲出房间去呕吐。

如果他知道，他会认为她出了问题：不是她受伤了，就是两人间的量子纠缠超出了她的神经元突触的承受范围。说实话，她自己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傍晚的早些时候，不知哪里发出“咔嚓”一声，像是金属棒被塞进电池组里时发出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变白了。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虽不经常，但那感觉足以令人难忘。电击般的感觉来临时，她几乎是欢迎的，关于那些体验的记忆如同困在时光中的琥珀一般，永远尖锐、清脆，且易于重温。

（她在沟里划开手腕的那一天便是那些被冻结的时刻之一。无论如何，那都称不上是愉快的记忆，但有这样的记忆存于脑中，她仍深深感恩。每次当她感到世界向她压过来，感到她需要划开自己的身体才能释放黑暗时，她都会追溯那段记忆。她记得当时的感觉：事情沒有因此变得更好，她没有因此找到答案，什么都没有得到解决。事实上，生命中的一切差点就被全部夺走。有时，完美回忆是一种赐福，可以用来抵消这世间所有诅咒。）

她心想，别在这儿，别在这个时候。可她控制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她抽泣着，声音如爆破一般，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眼睛被泪水刺得生疼。很快，她就鼻涕眼泪一大把了——头发里说不定也都是鼻涕——但这不重要，因为世界依旧飞旋如初，犹如史上最恐怖的旋转木马，在她周围摇摆不定。她不知如何让它停止，她不知道。这个游乐场没有出口。

终于，眼泪流完了。她在走廊上紧紧地蜷成一只球，沉默地等待着世界停止旋转。

这一切，罗杰都不知道。她没有向他发出呼唤，因为他不喜欢闭着眼睛走路。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这一次，他知道脚步声属于谁。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艾琳赶上。她看上去……一脸满足，仿佛一切都在按照某个她不愿与人分享的剧本进行着一般。他憎恨她那沾沾自喜的表情。因为那个表情因他而起，他因此也憎恨起了自己。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质问。

艾琳的笑靥分毫不减。“我不知道，”她说，“我又不是你，寒鸦。除非你下了不同指令，我看见‘不可能之城’后，很快就会把它抛到脑后。我猜这次你压根连信息都没保存。”

“你什么意思，我根本听不懂。”

“没错，你听不懂，”她说，“但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看，明天一早，所有这一切都会变成狂乱的梦——包括这场对话，假如没有前序事件，它也不会发生。你的大脑会将那些听不懂的部分自动删除。没错，它会对你说谎，而你会甘愿上当。唯有那样，日子才更加舒服，世界也更加舒坦。在开始建塔前，你需要更多的基石。”

“你跟别人说话也这么云里雾里的，还是说只是跟我这样？”

艾琳的双眸似在变暗。“哦，你比你想象的要幸运多了。你很幸运，他们选择了我来监视你。你很幸运，他们伤害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更幸运的是，你的妹妹属于顽强的那一类。那些枪械容易走火，所以他们需要稳住扳机。其他几对都没能存活下来。唯有你俩做到了。他们想搞明白个中缘由，想更加了解你。”

“他们是谁？”罗杰问。

“‘不可能之城’的守卫。冰水之页。但重要的还是圣杯国王。你极有可能是他这辈子都在寻找的人——你不会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他可不像其他的一些我能罗列的巫师形象，净是些欺世盗名之辈。相信我，他是个狠角色。”

罗杰瞪了她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今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与我有关，”艾琳说，“很不错。这足以说明这种事情我们经历过不止一次。时间好似皮肤：伤痕过多便会结痂。你的妹妹，她知道怎么切断时间，但未获许可，她没有拿起刀的权力。一旦获得许可，她便会切断时间。”她歪了歪头，冷静地看着他，“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叫我那么做的。”他不确定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那是种感觉，一条压根不存在的时间线上迅速破损的名为记忆的蛛网上传来的嚎叫，“你说我别无选择。”

“真的吗？如果我真那么说了，肯定有充足的理由。”艾琳变得严肃起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我之所以满嘴比喻，是因为你是只寒鸦，你是杰克·道。他们没给你插上羽毛，相反，他们给你肚子里填满了单词。太过明确的话语会直接从你身体穿过，而比喻则会滞留下来。你需要能与你为伴的东西。你需要搞清楚这一切。我帮不了你。”

“你现在就在帮我。”

“不，我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埋下了种子，因为我知道一到明早，这一切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艾琳向前走了一步。“假若我们并非在这次时间线的重设中离得如此之近，我都不会花心思做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布谷鸟’在打破现实规律时，结疤前会出现弱点。世界陷入混乱，它想要重回秩序，这就赋予我比平时更强的自由度。我就是为此而设计出来的。我跟你一样，寒鸦，我俩来自同一间实验室。我只是没有你重要罢了。至少创造我们的人是这样想的。你和我，还有你那个疯妹妹，我们会改变世界，但前提是我能让你活得足够久，并看上去足够可靠，给你足够的时间找出改变世界的方法。感恩节你不回家吗？“

罗杰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不回。”他说。

“很好。你的父母不再值得信赖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还算安全——虽然从未绝对安全过，但足够安全了。现在，他们是危险的。他们会告发你、取代你。如果圣诞节你也能待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艾琳的笑容完全没有了喜悦，“你是擅长文字的孩子。找一个会让他们相信的理由。”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如果你真的如此了解内情，为什么不帮帮我们？”

“可我就是在帮你们啊，”这一次，她的口吻中全然没了尖酸讽刺与阴阳怪气，她所说的即她所理解的事实，“你还羽翼未丰，无法挺身战斗。现在引人注意无异于自寻死路，对你俩来说都是如此。所以，在打破那层外壳、开始开疆拓土前，我必须确保你不仅活着，还得活蹦乱跳的活着。你不能仅仅因为厌倦了中间部分，就直接跳到故事的結尾。那样，你根本存活不下来。”

罗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咂摸着这几句话，跟开头的那几句比较着。终于，他问道，“你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尝试过了？”

她笑了，笑容一闪而过，如刀锋般锐利，“你总算明白了。回家吧。回去睡一觉。忘了这一切，但别忘了告诉爸妈你不回去了。这是唯一你必须记住的事情。”

“艾琳——”

她转身离开，“不可能之城再会，寒鸦。”话刚出口，她便不见了，消失在迷宫般的伯克利街道中，留他一人在原地张望。

罗杰盯着她消失前所在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了起来，开始时是漫步徐行，但渐渐加快了速度，开始奔跑，到家前的最后两个街区变成了全速冲刺。开门的时候，他试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的床边总是放着一本空白的本子。他试图记住写下自己的梦境，但大多时候，他的早晨是由一系列寻找咖啡、香烟与裤子的混乱、匆忙瞬间所组成的，因为五分钟后，早课就要开始。他抓起那个本子，抄起离他最近的一支铅笔，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始疯狂地写了起来。他就这样写着，直到手腕发痛，手掌感觉又热又紧，像胀大了三倍，尽管肉眼看来毫无变化。当他完成的时候——当他写下了每一个记得的片段，每一丝情绪，每一处印象，艾琳说过的每句话——盯着纸页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斜着身子倒了下去，身心俱疲。

脑袋还没碰到枕头，他就已经睡着了。

清晨如期而至，因为昨晚忘记拉上窗帘，阳光径直穿过卧室窗户洒了进来。罗杰闷哼几声，翻了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牛仔裤的拉链卡进了皮肉，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脱衣服。甚至连鞋子都还在脚上。他头痛欲裂，像是宿醉一般，可昨晚他明明是在道奇那儿啊，道奇又不喝酒。当然，她偶尔也会抽抽大麻，或是其他什么娱乐性的致幻剂。但酒精，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不喜欢把自己搞得邋邋遢遢。和她在一起时，他也不喜欢。要是喝醉酒抓到了自己的把柄，道奇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坐起身来，头依旧昏昏沉沉的。那本“梦境之书”斜放在床头;他定是在昨夜的某个时刻醒来过。他拿起书，打开，看着里面潦草的字跡。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涂鸦。仿佛是为某个有关《飞跃伍德沃德墙》的反乌托邦梦魇列了个大纲，许多他认识的人混淆成为其中的角色。

“天啊，齐布，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嘟哝着，干笑了几声，这个动作引发了一阵咳嗽，肺里的隔夜痰起伏撕裂。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抽烟这件事上。这个念头令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多么需要一根香烟。他于是站起身来，将本子丢在一边，走出房去，开始了新的一天。

当他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决定好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待到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偏差

时间线：2008年12月22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3：11（6天后）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道奇从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中强行撤出，朝门飞奔而去，留下铺满整张桌子的工艺装饰品。

厨房里，希瑟·切斯维奇正笑着将番薯塞进烤箱。道奇邀人参加感恩节晚宴，这一天似乎她等了好多年。在她心里，女儿自然是最重要的，可当妈的免不了担心。而她尤其如此。一直以来，道奇都不善交友，也从不介意大部分时间独自跟数学书与棋盘呆在一块。即使是国际象棋——最初是想让她多参与社交，毕竟这种二人游戏一个人很难单独玩起来——也没有带来希瑟预期的效果。比赛了不过两年后，道奇便宣布退役，声称这项运动并不公平。

虽然她永远不会承认，但希瑟已经开始担心她聪明美丽的女儿，在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其他选项前，便终老一生了。于是，当她提出要带同学回家吃一顿真正的家庭大餐时，希瑟和彼得很高兴地同意了。得知道奇终于交到了朋友，买只大点儿的火鸡不过是个小代价。

客厅里传来的笑声如音乐般悦耳。她认得道奇的声音，高昂尖锐，永远兴奋，每两个词音调就会拔一个尖，好像担心不表现出自己的喜悦谈话就会停止。底下的男性声音她并不熟悉，那是个男高音，清澈透亮，与道奇偶尔发出的重音交相辉映。第三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女性，比道奇的更低沉，底色平稳，体现出说话者沉默冷静的处事风格。第四个声音也是女的，比另几个更高、更甜美。四个声音成为一部美妙的混响，自希瑟把女儿从机场接回家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等着听到这些声音，当你拥有一个女儿，客厅里就应该发出这种声音才对。

她走进厨房门口，并不对围裙上的蔓越莓酱和手上的面粉感到羞耻。她不担心自己的出现会让道奇在朋友面前感到尴尬。今天可是感恩节，这帮研究生唯一关心的只会是食物。“你们好。”还没看见他们，她的脸上便已经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但很快，她的笑容就凝固了。

第一个女性声音肯定属于那个穿着牛仔裤、绿色运动衫，身材凹凸有致的矮个女孩。她的头发是草莓金色，不知怎么，这让希瑟想到了医用棉球里渗出的血的颜色，既不是粉色，也非红色，而是一种独特的色泽，像大屠杀过后的颜色。她蓝色的眼眸发出冷光，虹膜边缘镶嵌着一圈令人惊异的黑。不可否认，她很漂亮，但她看希瑟的样子像是一条看着老鼠的蛇。有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希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心肌扩张、收缩，随时可能中断。

希瑟将第二个女性声音分配给了那个苗条的印度女孩。她的皮肤呈棕色，一头黑发，可爱至极，穿着件有点过于正式的黄色背心裙。这么薄的裙子在国内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够保暖。加利福尼亚州永恒的春天于她而言像是一种祝福。她看起来也像个捕食者，只是方式不同：她是只鹰，而非老虎，更安全、更遥远，观察着世界，同时也属于这个世界。

奇怪的是，神似捕食者的女孩们并非问题所在。希瑟以前见过道奇的同学，那些才华横溢的天才少年们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拿来衡量自己才华的高低。他们的天性就是捕食者，是口含金钥匙的天选之子，害怕自己的棱角被世界磨平，认为父母的爱取决于自己拿到满分的次数。希瑟对他们总是很友善，希望他们也能对自己那笨拙又敏感的女儿好些，道奇总是将自己的天赋视为一场游戏，而非某种与生俱来的召唤。道奇也许可以和这些孩子相处得不错。但不可避免地，道奇永远都在数学领域胜人一筹，在抽象思维里矮人一截;同学们对她的态度不是当成对手避之不及，就是当作累赘弃之不顾。不过，让希瑟感到担心的并非那些神似捕食者的女孩们。

她担心的是那个男孩。

道奇在女孩中很高，他于男孩而言却很矮;两人并排站着时，几乎一样高。他一头棕发，眼睛却和她的一样，是褐色，瞳孔周围渐变为白色，看上去像个瞎子。眼睛颜色这么淡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见。

他们的体型相近，除了性别差异外：他的肩膀更宽，臀部更窄;她的脸更圆，但下面的头骨结构却如此相似，让希瑟惊得屏住了呼吸。

至于他们的脸。

希瑟·切斯维奇等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她一直在等着门铃响起，等着一个鼻子上长雀斑的红发女人出现在门口，言辞礼貌地说自己犯了个错误，她想要回自己的女儿，希望他们能理解。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做准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法律争端，以及大发雷霆、怒吼“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的道奇。这些，她都没等来。她差点就觉得另一只鞋子不会掉下来了。可就在此刻，它却悄然而至。这个带着礼貌笑容的青年与她的女儿如此相像，像到她的身体几乎开始发疼。

你知道他和你长得有多相像吗？脑子里想着这个，她却强迫自己开了口。“你们好，”她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然后伸出手，道：“我是希瑟，道奇的母亲。”

“我叫艾琳，”第一个女孩说着，轻轻握住希瑟伸出的手。“您家真漂亮。”

“谢谢，”希瑟说。

“我叫斯米塔，”第二个女孩说，“感谢您的邀请。不然我就得独自过节了。”

“胡说，该我们高兴才对，”希瑟说，“人越多越好。”

轮到那个男孩了。他微笑着和她握手，“我是罗杰，”他说，“我知道我是最后一刻才加入的。真荣幸能来您家。”

他有着浓厚的新英格兰口音，跟煎饼面糊一样粘稠，从每个词里渗出来。希瑟又一次屏住了呼吸，这次是因为害怕。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的康复也过去了很多年，可伤害她的男孩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男孩说话也带着新英格兰口音。（报纸上当时说的是波士顿口音，因为那更容易辨别。）

罗杰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同情。仿佛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因恐惧而不敢说出口的话。

笑容正一寸寸地从道奇脸上消逝。

有些问题确实需要问出来，但希瑟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她拒绝这么做。于是，她换上笑脸，这次更加真诚，转向女儿说：“爸爸在后院准备火鸡，厨房里有我看着呢。要不，你拿些喝的，带你朋友去露台玩会儿？”

“好的，妈妈，”道奇的五官舒展开来。她跳过去亲了亲母亲的脸颊，然后转身问朋友们，“咖啡、柠檬水还是根汁汽水？”

“根汁汽水，”艾琳说。

“柠檬水，”斯米塔说。

“咖啡，”罗杰的语气中带着大多数人提到名人、圣人或度假胜地时才会有的尊敬。这一次，希瑟的微笑是真诚的。他们间的相处如此轻松，罗杰不可能与发生在她家小公主身上的事情有任何关系。

绝不可能。

切斯维奇家的房子虽称不上豪华，也算得上宽敞，特别考虑到它是靠一位教授的薪水支撑着的。罗杰看着大教堂般高屋顶的客厅与硬木地板铺就的走廊，感觉自己犯了个错误。感恩节应该在一栋满是踢脚线与天花板上布满整修印记的殖民时期老房子里度过才对。墙纸上应该有磨损的迹象，而非眼前这种陈列室般的锃光瓦亮。

道奇望了他一眼，做了个同情的鬼脸，说：“小时候我爸妈曾担心我们不得不卖掉房子，然后搬走。爸爸虽然有终身教职，但预算一旦削减，系部都没了，终身教职也不能保障工作。他们从妈妈的祖父母那里继承了这所房子。我从未见过他们，只知道曾祖父是个苹果大王之类的人，他们当时很有钱。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想把什么地方弄得一团糟的话，要么回自己房间，要么到外面去。”

罗杰的脑海中浮现出血渗入地面，在永远无法清洗的地方以永远无从清理的方式弄出一团糟的画面。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改变任何事。过去如同刻在石头上的字迹，他并非雕刻家;他无法回到过去，阻止那种事情发生。

不知怎的，这个想法像只嗡嗡作响的蚊子一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并非雕刻家，这种表达方式挺奇怪。这说明别人可能是，说明这种类型的雕刻家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显然，他需要更多咖啡。他边喝边听道奇介绍着房屋翻修的情况，以及多年来自己在各类数学大赛上拿的那些奖金如何用到了这栋房子上——当然，总是经过她同意，有时甚至是她自己坚持要这么做。

走廊尽头有扇门，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后院及里面的玫瑰。他看着那些玫瑰，那些小时候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总是那么娇嫩欲滴的玫瑰，跟生长在“上下奇境”里的玫瑰一模一样。

此刻，它们暗淡无光，与普通玫瑰并无二致。他叹了口气。道奇看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上眼，假装打了个哈欠，随即透过她的双眼，向外张望。他又看到了记忆中无比娇艳的玫瑰。

不知道她从他的眼中能看到怎样的世界。

“你昨晚没睡吗？”艾琳问。

他睁开双眼。就在那之前，他透过道奇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她的头发是草莓金色，而非他一直以为的灰白;双颊泛红，尽管天气没那么暖，尽管他们没做任何足以令她脸红的事情。奇怪的是，这样子的她更迷人了。依旧危险，却夹杂着美丽，所以是他能接受的那种危险。

随后，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颜色褪去，世界就此少了一层意义。“睡得不够，”他笑着耸耸肩，“终于能吃一顿真正的大餐了，我兴奋得睡不着。你要是觉得有啥问题，去告我好了。”

“研究生想吃点好的就要被拉去受审的话，那咱们都得完蛋，”道奇说着将他拽进后院。父亲正站在篱笆边上——它看上去比小时候要高大牢固得多，那时道奇对水沟的迷恋还是安全的，还未演变成大型灾难——摆弄着烧烤架，芦笋与玉米在架子上滋滋作响。看见他们，他挥手致意。四人也都朝他挥手，却没有人上前。为了不让头发着火，最好还是离喜欢玩火的人远点。

露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他们将在那里吃晚饭，两扇滑动玻璃门通向希瑟正在工作的厨房。他们绕了好大一圈才到露台是为了不打扰她们做饭，这一点显而易见。当道奇把他们带到露台边上的一张小桌子前，机警地说“我马上回来”时，他们对此更加确信。

没等他们反对，她就消失不见了。罗杰和艾琳交换了个眼色，“看来我们要被亮片包裹全身了。”

“手工活动具有传染性，能在任何时候感染任何人，”她冷冷地说。

“所以要进行安全的手工活动，”斯米塔说。艾琳笑了。道奇回来时带了满满一篮子的食物，笑着全都扔在桌上。

“我本来在里面都安排好了，可妈妈说我们得搬到外面来，因为她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四个人。”她高兴地说，然后打开篮子，“谁想来串爆米花串1？”

“还有其他选项吗？”罗杰问。

“我们还需要更多纸链，”道奇说。

“也许你应该邀请坎迪斯来参加这个派对，”艾琳边说边狐疑地看着那碗蔓越莓，“她是學儿童教育的。这种活动对她来说就像期末考试。”

“坎迪斯昨天飞回波特兰了，”道奇说，向天空挥了挥手，好像在示意坎迪斯飞行的弧线，“此外，她是个素食主义者。我想她不会喜欢在我家感恩节发生的大屠杀。”

“那么，我代表全世界的肉食者，提前对这场屠杀表示感谢。”罗杰平静地说，“我来串爆米花串吧，道奇。这能有多难？”

事实证明这事儿还真是有些难度。爆米花脆，蔓越莓滑，串起来的时候握太紧会碎，握太松又无法固定住。这项工作是需要技巧的，小时候的他可能轻车熟路，现在的他已经不具备这种技能了。似乎只有艾琳掌握了诀窍：在她手上，工艺品显得很是服帖，针每次都能找对角度穿过。露台一片安静，只有不时响起的剪刀剪开彩纸的声音、轻柔的嘀咕声，以及远处道奇父亲在烧烤架边亲切的咒骂声。

一个男性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罗杰知道这是彼得·切斯维奇过来了——他无数次通过道奇的耳朵听过这个声音，从自己的耳朵里只听过一次——“能看到一个正常的爆米花串真好，在道奇手里总是被做成了爆米花版的斐波那契序列，蔓越莓就是该注意的数字间的标记。”

“真是让人毫不意外。”斯米塔说。

“爸爸，人家四岁的时候，你还觉得这很可爱呢，”道奇从手里的纸链上抬起头。她皱着鼻头，抿嘴撒娇的样子让她看上去更年轻了。那样子既讨人喜爱，又有些古怪。罗杰只在他俩在房间中独处时才见过她如此放下心防的样子，她拿着记号笔，而他默不作声。

“现在也很可爱呀，”彼得说，“不跟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吗？”

艾琳和斯米塔经历过这种事情，知道接下来的步骤。她们转过身，脸上挂起微笑。罗杰也照做了，不同的是，他的微笑像粘在脸上似的，厚重紧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崩裂，掉落在地上。相较之下，道奇母亲那一关算是好过的。

我还是回家算了，他感觉自己全身紧张瑟缩。不行，还不能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但就是知道。他就是知道。现在回家，一切都将终结。

但眼前的处境确实不好过。“这是艾琳，我的室友之一;斯米塔，生物系的同学。还有罗杰，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包容我的伙伴。”

“很高兴见到您，切斯维奇先生，”艾琳说着伸出手。

彼得笑着向她展示他油乎乎的双手，“一般情况下，我是完全支持正式场合的社交礼仪的。可现在，我还是不要碰你为好。”他说道，“等我洗完了手，咱们再握不迟。”

“没问题，”艾琳答。

“您好，先生，”斯米塔说。

彼得的注意力转移到罗杰身上，上下打量。尽管罗杰并不清楚道奇在高中时从未约会过——约会耽误她做重要的事情，比如家庭作业——但他可以从她父亲脸上的表情读到这条信息。作为好几个女孩带回家的第一个男孩，他认得那个表情，同时掺杂着希望与怀疑，好像他要么将拯救他们的女儿，要么就会毁了她们一样。

真不让人意外呢，他暗忖道，一边刻意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说：“很高兴见到您，先生。”

就像之前希瑟一样，彼得僵在原地，脸上全没了血色，雕像一般沉默地凝视着罗杰。

“你能带我去洗手间吗？”艾琳突然看着道奇问。

“但——”她想帮忙。这个想法在她的声音以及那个绝望不安的单音节里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她想帮忙补救当下即将发生的事。罗杰救了她的命，而她父亲毕竟是她父亲，她希望他俩能够和平共处，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他俩的世界。在她看来，他俩对自己的未来至关重要，那是一个自己仔细用方程式换算过的完美未来。

“我真的需要上洗手间，”艾琳咬紧牙关，嘴里发出的音节紧凑短促。

“我也想知道洗手间在哪儿，”斯米塔说。

道奇叹了口气。她明白自己必须履行女主人的职责，尽管她不想这么做。“我马上回来，”她对罗杰与父亲说，两个人都没在听。她站起身，示意其他女孩跟上，三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罗杰一动不动。他看着彼得，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可以试着解释—— 一直以来，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变得很有说服力——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试图解释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给他造成很大伤害。他深知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保持沉默，这样事情才不会变得更糟。

终于，彼得开了腔，几乎以一种谈论天气式的平淡口吻，“你以为我不会认出你的声音？你以为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跟我女儿同坐一桌，而我会不记得你？”

“不，先生，”罗杰说，“我本不打算来，因为我知道您肯定在家，而我不想毁了您的感恩节。但我最终总是要见到您的，这没有办法避免。而且这似乎是最好的见面方式了，在这里至少不会我一开口，您就去叫警察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叫警察？”

“道奇会崩溃。”这几个词短小精悍，却完全正确。它们代表了两人都希望避免的事情，因此不会受到质疑，尽管这句话完全改变了对话的氛围。罗杰仍然坐着。贸然起身会被认为是挑衅，尽管他相当确定彼得·切斯维奇比自己高，“她带我来见你们这些家人，是因为你们对她很重要，她希望我们和平相处。”

彼得的双眸如同钢铁般坚毅，“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救了她的命，先生。就这样。”罗杰摇摇头，“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人在剑桥。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警察一介入，你就会检查大学的电话日志，所以你知道这个电话来自马萨诸塞州。”而且还是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那个电话已经不存在了。罗杰上次在波士顿乘地铁经过哈佛广场时，看到所有付费电话都被移走了。他当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仿佛某个极其重要且永恒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般。时间之河滚滚向前，唯有死者被弃之不顾。）

多年以来，彼得一直知道道奇的伤口是自己造成的;而那个波士顿男孩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掩饰真相。不过……“如果你不在现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罗杰说，这是真的，一直都是。即便在很長一段时间内，两人毫无联系，即便他曾有其他人来填补她的缺席留下的空白，但他仍旧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与其随便找个人填补内心的缺口，她更愿意独自忍受，有时他希望自己也可以那么专一、坚强。“她一出事，我就会知道。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这就是事实。我永远不会伤害她。我甚至会为了保护她而不惜牺牲自己。”

彼得犹豫着。五年来一直想说的那些话要咽下去很难，可罗杰眼眸中闪烁的证据却更加难以否认，“她看起来……很快乐。”

“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

彼得的表情又变了，他对这句话的解读一览无遗地显露在脸上。罗杰花了好大气力才忍住没大笑出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保证。”他说，“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在争论用以描述数学的语言。她在准确性方面总是要求很高。”

“这才是我的女儿，”彼得笑了。或许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艾琳从卫生间——金丝雀黄与奶油色的墙壁，墙上有鲸鱼的照片，窗台上散发着海贝的香味，十足的“加利福尼亚州风情”——走了出来。她侧身让斯米塔从身边经过，却发现道奇还在客厅里等待，于是停下脚步，扬起眉头。

“怎么了？”她问。

“你觉得我爸会杀了罗杰吗？”道奇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她在等待的时候就一直憋在肚子里。

“应该不会，”艾琳说，“我是说，他有能力做到，但毁尸灭迹会很麻烦，这意味着晚饭会推迟。最好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

道奇吓坏了。那个表情很是有趣——道奇发脾气的时候会非常夸张、戏剧化，比电视上大部分节目更有娱乐效果。而且此时，艾琳满脑子只想着准时开饭，对挑起冲突完全不感兴趣。冲突很快就会大规模爆发，没必要在那之前刻意煽动。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说，“我知道关于波士顿男孩的一些事情——你别那么惊讶，我也是会用搜索引擎的人，不做点背景调查，怎么敢跟人合租——但我也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罗杰根本不在加利福尼亚州。你爸和罗杰会怒目对峙一会儿，然后也就过去了。不过是些父权制度的糟粕。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应该讨厌这些事才对;但同时，我们又會觉得他们翘起羽毛，互相炫耀的样子有点可爱。”

道奇眨巴着眼，然后问道：“你觉得我爸会以为我在和罗杰约会吗？”

艾琳私以为，任何一个看过他们俩在一起超过三十秒的人都会觉得两人是兄妹，“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罗杰是你哥啊，还记得吗？”

内疚爬上道奇的脸，几近滑稽。“嗯，关于那个嘛……”

“没事。我知道你俩都是被收养的。你爸还不知道，对吧？”

“对，”道奇摇了摇头。“我们还没找到机会告诉他。”

艾琳笑了，“这将会是一顿多么有趣的晚餐啊！”

微笑一直持续到斯米塔从洗手间出来。艾琳随即转身朝后门走去，她缓步慢行，鼓舞道奇像小鸭子一样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跟上。道奇已经慌了神，她不想再火上浇油了。看着她惶恐不安、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样子虽然有趣，但凡事都有个度，一旦过了这个度，道奇就会崩溃，后果将不堪设想。上一次重置才过去没多久，再来一回的话时间线将无法承受。更糟糕的是，如果再次重置，罗杰就有可能回波士顿家里，那一切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后院里，罗杰还在串着爆米花和蔓越莓，彼得则回到了烤架前。艾琳撤到一侧，身后的道奇看到这幅画面，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说，“没发生流血事件。”

“看见没？”艾琳说，“我告诉过你，一些事情说开了就没事了。走吧。”

三人回到座位上。罗杰没有抬头，只默默地将一颗蔓越莓插到针上，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忘了你俩拽走道奇，留下我一个人这件事的。你们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我话撂在这，咱们今天算是结下梁子了。”

“那我得在日程表上做个标记了，”斯米塔说，“未来的我肯定会对今天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他竟然觉得自己很会扮狠，多可爱啊。”艾琳拿起一张彩纸，“谁能给我些胶水？”

“我觉得你刚刚的样子很吓人，”道奇递给艾琳一根胶棒。

“谢谢，”罗杰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微笑，“一切都很好。小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没人挨揍，我也觉得他接受我出现在这儿了。或者，就算他还介意，但至少没叫我滚开，这我还是能接受的。”

“挺好，”道奇回了他一个微笑。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唯一的声音是彩纸摩擦的沙沙声、剪刀发出的咔嚓声以及偶尔针扎到手指时罗杰发出的轻微咒骂声。当玻璃门滑开，希瑟从里面走出来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来吧，大伙儿，”她说，“布置房子的时候到了。罗杰，你个子最高;道奇，你知道什么东西挂在什么地方。艾琳，斯米塔，你俩能帮我弄餐具吗？”

“当然，切斯维奇太太，”艾琳突然变得彬彬有礼。她起身跟在希瑟身后进了屋，留下其他人在她身后不停眨眼。

“这才吓人，”道奇说。

“该我上场了，”斯米塔小跑着跟上艾琳。

“我不知道艾琳还能变得这么‘友好’，”罗杰说着举起串好的爆米花-蔓越莓串，“这个挂哪里？”

“跟我来，”道奇起身，罗杰紧随其后。

接下来的几分钟证实了人是永远不会真正长大的，无论他们如何说服自己不再做孩子气的事情，宣称不再怀念过去那些简单仪式。只见罗杰手捧纸链与爆米花串，在道奇的指引下攀上高处悬挂起来。希瑟、斯米塔和艾琳则在他们身后走动着摆盘：先是餐盘与餐具，然后是托盘、一篮篮春卷、一盘盘玉米。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将所有东西都置办妥帖，罗杰与道奇更是无暇分心。

彼得手捧火鸡走了过来，那只大鸟在他手中像份祭品。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两个小家伙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成功地在门廊顶上系上了小学校园才会有的纸链，纸链末端欢快地缠绕在支撑梁上。道奇此刻正站在折梯上，罗杰扶着她的髋，好让她绑紧最后一串装饰。这幅画面是如此重要而又影响深远，显得精确而完美，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内心甚至觉得这俩孩子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一同长大的，仿佛自打女儿与她哥哥用剪刀不会伤到自己时起，两人就每年为感恩节装饰屋子了。

恍惚的一刻转瞬即逝。彼得·切斯维齐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那句话：“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你们有血缘关系？”

道奇差点没从梯子上跳下来。如果不是罗杰在下面扶着，她会摔得很惨。只见她扭动着身子，抱歉地蹙着眉头说：“我们还不能确定呢，爸爸。还需要检测才能知道。回到学校后，斯米塔就会给我们验血。”

“那不过是走流程罢了，”彼得说，“你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否则你不会带他回家。”

“我可跟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亲戚关系，”艾琳说，“斯米塔也是。”

“你们不同，”彼得说。“我们从未想过要把道奇锁在家里，之前也接待过她的同学，但都不是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来的，甚至都没在家里吃过饭。她从未带男孩回过家，更别提跟她如此相像的男孩了。”

“我们也没有长得很像啦，”道奇抗议道。

“像，太像了，”希瑟走到丈夫身侧，“你习惯了每天在镜子中看见自已，当然看不出来，在我们眼里可完全不同。你俩如此相像，像到让我心疼。”

艾琳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被家长审视和关注的双重压力令他们手足无措。从他们的反应中，她能了解到很多东西。

她的职责一部分是观察他们，一部分是保护他们，还有一部分是随时准备摧毁他们：发现弱点——无论多小——并知道如何利用。他们在学术环境里如鱼得水，可以团结对抗学校提出的任何挑战。早期的联系又让两人没流几滴眼泪就度过了本科阶段的学习;基于那些高中前没有取得联系的案例，如果小时候没有建立起联系，两人在不擅长的学科内会毫无希望。道奇永远都不会成为一名语言学家，就像罗杰不会成为数学家一样，但互教互学，他们比其他学生在对方的领域里学得还多。两人通过对方达到了某种平衡。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做好了面对父母的准备——尽管面对道奇的父母总比面对罗杰的父母强，至少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她好，而非为了实验结果。

斯米塔从厨房里走出来。此时此刻，她一言不发，观察着，体会着。

“你也是被领养的吗？”彼得看着罗杰问道。

这个问题里包含了太多信息。罗杰不由自主地分析起来，发现下面布满层层细节与内涵，以及几杯酒下肚前彼得不会说出口的故事。然而，最重要的问题——那个定义一切的问题——必须先说清楚，否则就会让所有人讳莫如深。

“是的，先生，我是领养的，”罗杰说，“道奇跟我曾经比较过，我俩同年同日出生，都有秘密档案。我跟我的原生家庭没有任何联系，说实话，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找他们。我深爱着我的家人。只是……”他扭头看着道奇，耸了耸肩。

道奇接过话头。她依然是更善于撒谎的那个，尽管不如他那么令人信服。有时候不是她的用词有问题，而是用词的方式。“我们是在象棋训练营相遇的，你们还记得吗？”

希瑟睁大了眼睛。“你想去剑桥见的那个笔友。道奇，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清楚呢？”

“因为是我叫她别来的。”罗杰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自称是我妹妹的女孩，我吓坏了。学校里的同学都在嘲笑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可事实不是那样的。能被领养就说明父母爱我胜过一切。他们从全世界的孩子中选择了我。如果与道奇见面后证实她说的没错，那一切就都将改变。我们的生父生母会从天而降，将我们从爱我们的人身边带走。”

艾琳一言不发。这场对话轮不到她发言。无论是意外还是因为他的脑海中残留着老时间线里真实事件的模糊记忆，他说的出奇地接近事实。“布谷鸟”一旦过早建立联系，就会被分开。这条铁律颠扑不破，从未变过，其余威依然笼罩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我当时就想，如果他真是我哥，真的如此爱我，就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道奇轻松地将谎言编了下去。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架势真够吓人的，若真一同长大，那还了得。“所以我才没提这事。后来，我去马瑟诸塞州参加象棋大师赛的时候又遇见了他。随后又失去了联系，在我……在我伤害自己那次之后。”

她低下头，两颊烧得通红，仿佛院子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赦免她过去犯下的罪行。她没提让所有人误以为罗杰是持刀者的事，她也不需要提。她的忏悔在沉默中崭露无遗。

彼得和希瑟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他们扭回头再次看向三个家伙时，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她的掺杂着悲伤，而他则看上去有些紧张。

“感恩节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刻，”她说，“我们开饭吧！”

那天晚上，艾琳和斯米塔睡在道奇房间的地板上，罗杰睡在客房。主卧里，床上的希瑟转向身边的丈夫，问道：“你真的相信她随便转个身，就碰巧撞见了自己的孪生哥哥？”

“孪生”这个词毫不夸张地进入谈话。他们出生于同一天，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眸，一模一样的骨架，连紧张、毫不妥协的姿态都一样。道奇站立的姿势，对最轻微的声音的反应都显示了这一点。罗杰似乎更加放松，但实际上，他与道奇一样敏感，他只是更善于掩藏。

“看上去确实如此，”彼得说。

希瑟摇了摇头，“连名字都这么相像。感谢上帝，这俩苦命孩子没有一起长大。你能想象吗？”

“不知道他父母在领养的時候是否也有‘不准改名字’的附加条件，”彼得说。

“有些人就不配拥有给孩子命名的权利。”

“的确，”他同意道。

希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猜我应该觉得被骗了才对。她像走私物品一样将他弄过国界线，木已成舟，让我们再也无法反对。但是，说真的，我只感到一阵放松。她有一个哥哥，一个跟她年龄相仿，了解她的思维方式的人。这对她来说能是什么坏事呢？”

“当然不是坏事。”彼得说着，给了妻子一个晚安吻。

走廊的另一端，躺在床上的道奇还没入睡。她盯着天花板上慢慢变暗的星座图，这么多年过去了，充了电它依然能发光;她能从星图的亮度判断时间。她想与罗杰对话，想问他关于晚餐、她父母以及整场拜访的感受。可她不能。斯米塔应该睡着了，可艾琳也在房间里，离她如此之近，肯定会听到她自说自话的声音。

我们应该更刻苦地练习“无声沟通”技巧的，她暗忖，一边数着星星，试图睡去。

艾琳听着道奇的呼吸声慢慢平稳，变得低沉缓慢，陷入梦乡。确认道奇确实睡着了后，她睁开双眼，抬手拂去盖在脸上的头发，用古苏美尔语默默数到十。年轻的数学家一动不动。她还没有觉醒，终有一天，身边的人哪怕想起数字，她都能察觉。现在，艾琳还不想冒这个险，毕竟他俩还在一起，而且都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寻找着任何风吹草动，直到确定没事才站起来，朝门边走去。

屋内空气凝滞。她肯定罗杰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两只“布谷鸟”离得如此之近，不是时刻警惕、轮班入睡、互相照应，就是以两人自己还没弄懂的方式完全放松、完全同步。艾琳等不及想看到两人得知相互间的纠缠有多深时脸上的表情。

这栋房子并非为战争而建，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诉说着和平、慵懒;准备迎接战争的人没有谁会选用奶油色地毯或者柔和色调的墙纸。艾琳在一张全家福面前停了下来，那是道奇一家在迪士尼世界的睡美人城堡前拍摄的。照片里的道奇看上去才十二岁，头戴米老鼠耳朵，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那时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烦恼还是一个突然不跟她说话了的假想好友，以及一连串啥也不懂的数学老师。她的父母红光滿面，脸上洋溢着爱与满足。正是这类事情让那些“布谷鸟”们异常危险，在他们通往“不可能之城”的路上，有些砖块并非由星尘与风蚀所造就，而是真实世界里锻造出的红色宝石。在真实世界中，炼金术被认为是幻想，永生则是天方夜谭。

“你把他们造得太过正常了，这就是你搞砸的地方，”她摸着相框，喃喃自语。随后，她继续前行，穿过后门，走进加利福利亚州一片墨绿色的夜景中。

达伦死后，艾琳离开实验室去了纽约。她被送往一个忠诚如米德尔顿一家的寄养家庭，在那里学习、成长，以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使命。她的“母亲”教她像使用兵器一样运用礼貌。涂上眼线和口红，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这些“兵器”足以刺穿皮肤、骨骼与社交障碍。她的“父亲”则教她如何在一分钟内拆卸步枪、擦干净，再重新组装回去;让她经历足以令军校骄傲的残酷无情的训练。他们一直都在为荣耀而奋斗，为了能在“不可能之城”获得一席之地而奋斗。为此，他们将她训练成了可以改变世界的武器。

武器的问题在于：它们可以指向任何方向。她在篱笆边的草坪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正是另一条时间线上道奇坐过的椅子，当罗杰的生活分崩离析时，她正坐在这把椅子上;正是坐在这把椅子上，为了将罗杰从他父母的选择中救下，她重设了时间线）拨出去的那个号码在任何目录、数据库里都找不到，就连电话公司都很难确定其拥有者是谁。

对不起了，道奇，她暗忖，一边将手机举到耳边，等待着。

电话中传来咔嚓一声，“请汇报，”一个声音传来。

“米德尔顿一踏进他们家，切斯维齐的父母就认出他俩间的血缘关系了。”她说，“还问实验对象是否知道两人间的亲属关系，他们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两名实验对象的关系越来越近，但还没有显示出第二阶段反应的迹象。他们依然是独立的个体，无需分离处理。请作下一步指示。”

千万别让我杀了她父母，她暗忖。道奇并非她最喜欢的人。于她而言，道奇更像是一件有用的工具，为了让计划成功，她还必须继续有用下去——可这并不代表她想将她变成孤儿。“白嘴鸦”的稳定性一直颇受怀疑，他们漂泊在一个充斥着冲突的世界里，随时可能爆炸，需要来自“寒鸦”们的约束。现在杀死道奇父母可能会让她与罗杰彻底反目，后果将不堪设想。

“继续观察，”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之后我们会作进一步的指示。”咔嚓一声，通话终止。

艾琳靠进椅子里，闭上双眼。又一个障碍被清除了。

在峰回路转之前，暴风雨只会越来越猛烈。

生物学

时间线：2008年12月8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6：01（不久之后）

罗杰与道奇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抬头盯着米黄色天花板贴砖上散落着的形状不规则的小洞。

“有多少个？”罗杰问。他故意不去看身边那个给他胳膊上扎针的女人。都是他自找的，他明白这一点，但这并没有让整个过程变得好受哪怕一点点。

“贴砖还是洞？”道奇问。她的血已经抽好了，手肘上贴着固定棉球的胶带，手里捧着插着弯吸管的盒装果汁。哦，他太想要那盒果汁了。自从小学时刘易斯小姐（他永远都记得她）让他们从家里带果汁在周五的讲故事环节互换以来，他再也没有这么想要别人手上的东西了。

“贴砖。”

“六十四块。”

“洞呢。”

道奇飞瞄一眼，拿眼神估摸了一下四个不同片区的瓷砖，然后轻声笑了。她啜了一口果汁，说：“六千二百零八块。”

“厉害。”罗杰闭上双眼，瞬间视角转换，他正透着道奇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次没有绚丽的颜色好欣赏，只有米黄色的瓷砖以及将瓷砖固定住的金属支架。“斯米塔有告诉你我们回来的原因吗？还是说，你也觉得这是个谜？”

“我觉得一切都是谜。”道奇扭过头看着他。

从外部看罗杰自己的身体总是令人感到迷惘。单是视角的变化就能从很大程度上解释别人对自己外表的反应。身旁的女人正在拔针，他的血是如此的红，红得危险，红得决绝，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应该被它吸引还是感到害怕。

“斯米塔马上就过来，”女人没等他们问任何其他问题，便消失在了门后。

在这短暂的时间间隔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嘿，道奇。你知道我是个色盲吗？”

“知道，因为你总是让我帮你看一些东西。”

“我喜欢将颜色与代表它们的文字配上对的感觉，”他说，“我在想……你的眼睛是不是也有什么毛病？”

道奇眨了眨眼，“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注意到过？”

“没有……”

“你现在离我有多远？根据你对咱俩到达房间时的记忆，而非视觉关联。”说着，她闭上双眼，切断视觉关联。

“好吧，我试试看，”他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房间的平面图，最后说，“大约三英尺？或者再多一点点？”

“明白，”道奇睁开双眼，依然看着他，“现在告诉我，我们隔着多远？”

罗杰看见自己皱起了眉头。“我……我看不出来。”

“我的纵深的感知能力很差，”道奇说，“这就是为什么我骑自行车经常会撞到东西的原因。一旦知道了某个空间有多大，我就没事了，我可以快速完成所有计算。我曾在校棒球队担任投手，大杀四方，因为我了解体育场的尺寸。进入一个新空间时，如果没有人向我提供相关数字，我就得手动计算了。这是唯一一个数字辜负我的地方。”

“嗯，”罗杰说。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门开了。斯米塔走了进来。她穿着实验室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剪贴板。罗杰睁开双眼，从道奇的视角里抽离出来。两人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将注意力全部投到斯米塔身上。

“你们两个家伙比你们想象的还麻烦，”没有开场白，也不打一声招呼，斯米塔开门见山地说。她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更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

她用更温和的语气补充道，“感谢你们回到这儿来，我很感激。”

“没事，”罗杰说，“虽然还不太明白你要我们回来的原因。难道我们的原始血样出了问题？”抽血并非度过一个下午最有趣的方式，还好验血需要的血量不多，而且抽完后肯定会得到一盒果汁。这提醒了他……“对了，我的盒装果汁呢？”

“看来我是这个校园里唯一的成年人。”斯米塔说着打开一个小冰箱，取出一盒果汁，扔给罗杰，罗杰单手抓住。“原始血样倒没啥问题。我们只是有点困惑，血样可能遭到了交叉污染，所以想再跟你们确认几件事情。”

“发现了我们有啥致命疾病吗？”道奇问，“如果是性病，那肯定是罗杰的。我可以走了吧。”

“我也爱你，”罗杰说着将吸管插入果汁盒，吸了一口。葡萄风味，还不错。

“没有发现啥致命疾病，既没有性病也没有其他病。”斯米塔对他们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我们在你俩的血样里发现了几乎相同的抗原痕迹，却没有我们希望发现的那种独特甲基……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你们一个字都听不懂，对吗？”

“听不懂，”罗杰和善地说。他在撒谎，他可能不明白整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组成它的每个词他都认识。他知道道奇不认识那些词，所以才这么说，让事情简单些。

“我们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道奇问，她需要科学来确认一个自己已经知道的答案。一旦被科学证实，它就会变成坚不可摧的事实。现在，斯米塔就代表着科学，他俩的未来都牢牢掌控在她的手中。

斯米塔笑了。那是一种颇为紧张的笑声：一个女人面对一个无法简单回答的问题时会发出的笑声，“道奇，如果你告诉我你俩是同卵双胞胎，我可能会相信你。”

“我们并非完全相同，”罗杰说。“有几处生理差异太过明显，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这我知道，”斯米塔说。“的确，通过DNA分析，我们发现你俩在生理上属于不同性别，并在你的总体外观上发现了相应的特性标记。你知道DNA测试跟验血不是一回事，对吧？验血可以排除某种关系的可能性，DNA则是用来证实这种关系的。我们一直在研究究竟是怎样的基因构成造就了你们两个讨厌鬼。从你俩的DNA里我应该能提炼出一种‘机灵鬼’基因，够我拿诺贝尔奖的了。”

“记得在获奖感言中感谢我们，”罗杰说着又喝了口果汁。

“哦，相信我，你会得到应得的所有荣誉，”斯米塔说。

“我们知道DNA测试是什么，”道奇说。“我们有提过你答应给我们做DNA测试让我们有多感激吗？因为我们确实非常、非常感激。连罗杰都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仔细一想，这事还真好笑。”

罗杰翻了个白眼，同时一刻不停地啜着果汁。终于有一次对话不需要他的参与了。可以这样一言不发地等待血糖恢复，一边听着道奇与斯米塔在对方的领域中互损对方，他甚至感到很愉快。

“他难得这么沉默。”斯米塔说，“说回你俩之前的血样：我觉得它们没有任何问题。从结果来看，我觉得它们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只是有几个在测试中帮过忙的学生想要确认结果，所以需要更多血样，这样才能进行更多实验，才能确定你俩到底是人类，还是具有超强模仿能力的火星人。我觉得是后者，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

“我们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呢，”罗杰说。

“我们为了和平而来，”道奇冷静地补充道。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你，”斯米塔说。她靠在桌子上，盯着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里却放出饶有兴趣的光。有个谜题需要解开，有些东西尚待了解。没有什么比一个求知若渴的科学家更危险的了。“你们让我帮忙验血，以确认你俩是否有亲戚关系。出于善意，我拒绝了，因为验血根本没用。相反，我同意做一系列DNA和抗原测试，只要你同意我将测试结果放在研究报告里。”

罗杰终于放下了果汁盒，眼睛眯了起来，“你干嘛要把这个事再说一遍？”

“因为我想让你们记住你们已经同意我在我的研究中使用测试结果这件事，”斯米塔说。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话已经到嘴边了，不吐不快，“你要是问你俩是否有亲属关系。答案是肯定的。是的，绝对有亲属关系。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你俩如此接近以至于你们的DNA有可能揭露更多人类发展的奥秘，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道奇在椅子上颤抖起来，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猎鸟犬。罗杰则较为放松，但整个人明显支棱了起来，无论是坐姿还是表情都透着股坚毅，像是爆发前的沉静。两人都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斯米塔依旧愉快地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制造出的紧张气氛。这是她的领域，她的激情所在，她必须说完，“已知的双胞胎形式有两种：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有一派观点认为，在某些情况下，由于染色体缺陷或其他环境条件的不同，同卵双胞胎也可能遵循不同路径成长，发展出不同的发色或性别。目前的受试者还很少，但作为研究点来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能是某种奇怪的变种人？”罗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很有可能，”斯米塔说。

“所以我们有亲戚关系，”道奇说。

“毫无疑问，”斯米塔说，“你们真应该去找校报谈谈。‘被领养兄妹在校园里找到彼此’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感人故事。对了，我们希望在大约一个月后再抽一次血。”

“好的，”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足以令任何清醒思考的人感到担心。他放下果汁，站起身来，向道奇伸出一只手，“有些人欠我们一个解释。”

“没错，”说着，她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与罗杰不同，她的声音有些恍惚。从数学角度说，这的确是唯一符合邏辑的结果，唯一说得通的方程。但现实世界并非总是按数学规则运行的，不管从技术上来说它是多么的正确。她展示自己的运算成果时，现实世界从不关心，“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谢谢你，斯米塔，”罗杰说。她一直在密切观察他俩。他不禁想知道，她是否曾在某种程度上怀疑过两人间的关系不太正常。血样向她吐露的事实比他预期的还多，显然，她精通血浆和血小板的语言，这是少数几种对他真正陌生的语言之一。扎针的时候，他只希望她能让道奇放松下来，不管答案是什么。可她最终给予两人的答案比他料想的更清晰、更明确。

“不用谢我。”斯米塔咧嘴一笑，露出一大排牙齿，“在剩下的日子里，我还会时不时找你们抽血的。”

“我很乐意，”罗杰说，“只要有盒装果汁就行。”

“别担心，”斯米塔说，“下一次我让你自己挑选口味。”

斯米塔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离开。道奇仍握着罗杰的手，就像妹妹握着哥哥的手一样。此情此景，很难想象两人曾质疑过两人的关系。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她看得如此入神，根本没朝窗户的方向看;她没有意识到窗外另有其人。遗憾的很，她本来可以救自已一命的。

斯米塔和其他遗传学研究生的实验室在生命科学附属楼中，主楼则被生物学、动物学和之类的学科研究占据。此外，还有些其他学科也见缝插针地在这里开辟了自己的实验室：地质学在地下室，化学在三楼。

走出大楼时会经过一组挂在天花板上的翼龙化石。铰链接合的下颌骨张得大大的，发出永恒的无声尖叫。只剩骨骼的翅膀张开着，仿佛马上就要猛扑下来，把她们中的一个带走。通常，道奇喜欢停下来欣赏这来自远古时代的化石，从它骨头的石化结构中模拟出上千条数学公式。数学就是这样，将一切活生生的东西简化为其最基础的本质，然后浩浩荡荡地向着未来前进，根本不停下里询问那个东西想要什么。数学压根就不在乎。

今天，道奇对化石也毫不在乎。她跟着罗杰走出大厅，走进加利福利亚州州凉爽的下午。时间尚早，天光尤盛，只在天边有几处黑点：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加利福利亚州的十二月，白天很短暂。

同样短暂的是晴朗的天气：一场风暴在地平线上积聚，云层与夜幕几乎以同样的速度滚滚而来。

臺阶上站着几个人，几个她不认识的学生，他们随意交谈的样子仿佛此时的世界与一个小时前或一个小时后毫无二致。她可以向他们解释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觉。纵使他们愿意听，她也没有合适的词语。她能找到的只有数字，而数字向她传递的信息并非所有人都能接收到。于是，她闭口不谈，任由罗杰领着，走下楼梯，穿过方庭，走进穿越校园中央的小溪周围高高耸立、苍翠欲滴的树林中。

当初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建筑师们已然逝去，他们完成了一项貌似不可能的任务：修建一所校园，既方便学生生活，又彰显此地特色。他们洞察人性，明白只要是人，就有想要逃离人群的时候。他们将隐私做到了极致，着实令人赞叹，毕竟校园是一种宽阔、开放、体制性的存在。

罗杰和道奇在树下走着，走上一条木道，拐过一个弯，走到一条只露出半截的长凳跟前。今晚下过雨后，潮湿将会维持数天，先是地面积水，渗入土壤后，还有大量水份锁在枝叶之间。可现在，这里是驻足谈话的最佳场所。

道奇先放开罗杰的手。这本是件小事，却也是她第一次从他身边离开（除去跑开的那次）。通常情况下，她是被他抛弃的那个，不然就是竭尽所能朝着地平线狂奔的那个。现在的她却异常平静，安宁。

那些词语罗杰都认识——震惊、讶异、顿悟——但他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好让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他有妹妹了，再也不是那个住在大陆彼端、与他有着奇怪量子纠缠的随便某个女孩，而是他的妹妹，一个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人）能够理解。他想她肯定惊呆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惊呆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引诱他闭上双眼，退到两人间特有的空间里。他强行抵住诱惑。这件事真实无比，这件事必须真实。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多么需要这件事是真实的，可以开诚布公地加以谈论，让其变得真实、具象，可以坦然放下，还可以从各个角度审视，明白这件事就是真相。真实性太过重要，不能轻易委托给量子纠缠。

几英尺外，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如同欢笑，两侧的河岸在大雨过后就会决堤。头顶响起一只乌鸦的叫声，它的某个表亲马上应答了它。校园里的乌鸦都有亲戚关系，就像我们一样，罗杰暗忖，并又一次被这个令人眩晕的想法惊呆了。

道奇在长凳上坐下，手指蜷曲着紧扣住木凳，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她身体微微前倾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年轻。罗杰的大脑在快速寻找着适合当前情景的词汇（找到之后又立马摒弃，扭头去寻找更好、更大气的词汇）。她则像是在自己的时间线上来回穿梭着，找寻着处理当前情况的最佳心理年纪。

终于，是她先开了腔，小声道：“我的判断没错。”

“是的，”他同意道。

“咱们确实是兄妹。”

“是的。”

“但咱们不……太正常，跟别人不一样。咱身上的一些东西是被认为制造出来的，而非天生的。”

“没错，”他又说了一遍。此刻正确的做法是让她自己摸索着措辞。他的措辞会过于精准，而此刻，过于精准的措辞只会让两人都难以幸免。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寻找对方。他们不该把我们分开。安排领养的那些人——不管他们是谁——都不该把我们分开。”愤怒从她的声音里渗出。他们怎么敢？一群老官僚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的命运？有什么资格认为让两个家庭完整远比保存一个业已存在的由骨肉、鲜血和羊水连接在一起的关联更为重要？他俩都深深地爱着——也会永远地爱下去——各自的收养家庭。她无法想象放弃自己的家庭，正如她不能要求罗杰抛弃他的家庭一样。但仅仅因为一个东西是被爱的并不意味着它就应该被创造出来。如果当初没被领养，这种爱根本不会存在。其中一个家庭会选到另一个孩子去爱、去珍惜、去照顾。而他俩就可以一起长大了，这才是他俩的人生本该有的模样。

“可能吧，”罗杰说。他读过一些关于收养法和收养心理学的材料，他觉得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照顾是父母能做的最无私的事情之一。虽没见过亲生母亲，但之前的他从不为此事感到后悔：她肯定很爱他，才会把他交给更爱他的人。可现在，他却希望能问她几个问题。比如她是否知道自己有两个孩子，而非一个？比如她是否赞成将两个孩子分开？比如“将两人分开”的主意是否就是她出的？当她看着两个哇哇大哭的红扑扑的脸蛋时，内心是否升起了“既然我无法拥有，你也休想得到”的想法，然后迫不及待地在文件上签了字，把他俩送到了北美大陆的两端？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真的是亲兄妹。”

“没错。”他知道道奇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有时就是这样。这本是她的想法，她的希望，但当结果证明属实时，她却是无法接受的那一个，无法接受她的运算居然能成真，尽管她一直希望如此。

但也许令人震惊的并非两人间的关系，而是一种潜在的怪异，即两人间的量子纠缠在本质上竟然是生物意义上的。他俩既是双胞胎，又不只是双胞胎。他俩的关系比这更为重要。这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或许当冲击感逝去，整件事情的可怕性才会显露出来。

罗杰在她身边坐下，身子后仰，在两人间尽可能地隔开空间。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很好地观察她的脸。他可以看到紧张的神色顺着她的脸颊向上攀升，困惑的神情逐渐被微笑代替，下巴微微下倾，眼睛稍稍上斜，顿时如换了张脸。

“我猜这下你再也摆脱不掉我了，对吧？”她的声音深沉、真诚、纯洁，语气既像在哭，又像在笑，同时又两者都不像。终其一生，他一直都在等待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尽管五分钟前他还不知道她能发出这种声音，而五个小时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需要她的陪伴。时间是由不想一切持续发生的人发明的概念。时间在此刻根本就不重要。

“没错，”说着，他朝她靠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此消失。她将头靠上他的肩膀，顿时，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自然，就像本该发生的那样。

一切都完美无暇。一切都命中注定。

后果

时间线：2008年12月8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21：33（当晚）

雨如期而至，冲刷着伯克利分校的罪恶。整个校园浸在好似银色移动窗帘的大雨中。窗口似乎随时会有鱼儿游过，欢快地飘在暴风雨中。整个世界变成了儿童读物中的场景，好似一块银色版本的“上下奇境”的切片。

斯米塔没太注意天气，天气既不是她能控制的，也不在乎她在做什么。此刻，她正獨自一人呆在实验室里。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沉默，喜欢自己脚步声空洞的回响，以及知道没有人在观察自己的安心。她可以将研究成果铺散在桌子上，不用担心有人看见——也许并非其他学生，而是一位过度热心的教授或贪婪的研究员——然后窃取成果。这种事情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但那改变不了被盗取成果与未获署名的故事一直在院系内部流传的事实。斯米塔有着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现在打下的基础如果都被别人盗走了，那改变世界也就无从谈起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盈柔和，好似一根被点燃的蜡烛。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意象，一点儿也不像她的风格，却是她转身之际首先想到的画面。随后，她整个人僵住了，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

身后的那个女人手握一支奇特的蜡烛，蜡烛像那种烂俗的万圣节纪念品，形状是一只被砍下的手，设计与注蜡都完美无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太荒谬，斯米塔差点就误以为那是只真手了。微微卷曲的指尖上布满细痕，每个指尖上都燃着绿色的火焰。这让她确信了这是场恶作剧，可能是化学系策划的吧：除非动了些手脚，否则火不会发出那种光。

女人看上去有些熟悉，斯米塔貌似见过，或许是在课间，或许是在大楼里的其他什么地方。她既非朋友，也非敌人，所以需要快速被有效处理掉。斯米塔合抱双臂，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一侧的臀部上，瞪着来者。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呵斥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女人一声不吭。

“我可要叫保安了啊。相信他们会很高兴为你解释为什么非法侵入是不被允许的。

那女人依旧一声不吭。

她那冷峻、毫无感情的眼神让斯米塔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拥有好人缘，希望此刻能有其他同学来支援自己。

“你最好离开，”斯米塔说。“带着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滚出去。”

那个女人终于开了腔。“这不是什么毛骨悚然的道具，”她说，“这是一只真正的‘荣耀之手’。它们制作艰难，也并不好用，但你依然不该说它是‘道具’。为了造出它，有人是送了命的。”

“艾琳？”斯米塔深吸了一口气。女人的声音如此熟悉，斯米塔立刻认出了她，这让她的出现更具背叛意味。她怎么没早些认出她来呢？斯米塔内心涌起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动，想要远离艾琳和她的“荣耀之手”，“你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希望你马上离开。”

“要造出‘荣耀之手’，需要一个被谋杀之人的手，”那女人，不对，是艾琳说道，“很多死人看上去是被谋杀的，但炼金术的要求异常具体。例如，如果用过失杀人罪的受害者，效果就没那么好。意图是被嵌入在肉体中的。是谋杀还是自杀是一个更复杂的因素。自杀的意图会让成品变得低劣。必须采用故意谋杀案的受害者，且谋杀过程越暴力，效果越好。暴力似乎也能嵌入肉体中。有趣的是，顺势疗法中的药剂成分必须违反自然法则。”

斯米塔嘴唇瑟缩了一下，露出牙齿，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太可怕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不只是说说而已，我亲手杀了这个人。他是一名吉他手。你可能记得这个人。他以前老是坐在在阿米巴唱片店门口，用原声吉他演奏流行歌曲，弹得非常糟糕。我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然后就把他开了膛。我虽然不擅长炼金术，杀人确是一把好手。”艾琳拘谨地将燃烧着的手形蜡烛放在最近的桌子边缘，整个过程中火焰一动不动。“不擅长就不擅长吧，这并不重要，因为这套配方异常简单，只要你愿意杀人，并且愿意凑齐所需的其他成分。有些人，你让他摆弄抽出的婴儿脂肪时，他会疯掉。我知道有些研究者在致力于更新配方，但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成功。遗憾的是，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

斯米塔终于屈从本能，后退了一步。艾琳不再说话，将头一歪，笑了。她的表情中带着悲伤，仿佛她不愿出现在这里，不愿说这些话，不愿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斯米塔发现自己并不在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惊讶和愤怒已经转变成了恐惧。

她被吓坏了。艾琳本应是她的朋友才对，她们还一起吃过感恩节大餐。但她真的吓坏了。

“你来这里要干吗？”她的声音犹如一根线，又细又紧，很容易崩断。

艾琳脸上的悲伤加深了。“因为你打开了一本不属于你的书，并且读了里面的内容，”她说，“请相信我，如果可以，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我确实避免过至少一次。这种时刻，天空中总会出现裂痕。他们必须搞清楚自己对对方意味着什么，我才有可能让二人重新合体。这就意味着你的角色已经写就。有趣的是，他俩以为终于真相大白了，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弄明白。”

从来没有人说过斯米塔·梅塔头脑迟钝。从小到大，她永远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无论其他学生如何拿她父母说话的方式、她带的午餐的味道甚至她的辫子取笑她，她都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毫不动摇。她就是要给他们看，让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优秀。

可现在，她独自一人在实验室里。艾琳的眼睛里带着深深而持久的怜悯。斯米塔怕极了。

“求你离开吧，”她低声说，“我可没对你做过什么。”

“我知道。”艾琳朝她走了一步，“我真希望你做過。比如，在大厅里推了我一把，或者侮辱我的鞋子，我可能会感觉好受一些。我希望能有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但很遗憾，没有。你打开的那本书属于一些痛恨分享秘密的人。贝克已经泄露太多秘密了。所以，现在告诉我，道奇·切斯维奇和罗杰·米德尔顿的DNA测试结果在哪里？你拷贝了多少份？都有谁看过了你的研究成果？”

斯米塔盯着她看，艾琳则平静地回看着她：她的表情坦诚得令人害怕，没有丝毫掩饰。斯米塔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这是个清晰的领悟，带着安定、顺从和诡异的平静。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汹涌而来的死亡的反应会是暴烈无比的，夹杂着撕扯和极度的恐慌。相反，它只是平静地走到她思维的中央，停下脚步，逐渐扩张，直至占据所有空间。她，斯米塔·梅塔，就要死了。明早，她将不复存在。超出了人类灵魂的存在时间后，她留下来的可能只剩自己的研究成果了。她活得还不够长，还没有做出有分量的成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声音没有颤抖。她为此感到自豪。

“因为虽然我无法决定这件事情是否应该发生，但我可以决定它如何发生。”艾琳说，“业务方面，我早已轻车熟路，你想要这个过程是轻松还是痛苦，我都能满足你。我可以彻夜不眠，穿越整座大楼，对你穷追不舍，也可以给你制造专属于你的恐怖电影，还可以在你手已经握到了门把手、自由就在几英寸外的时候将你砍倒。我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将你千刀万剐，也可以直捣心窝，干净利落，让你几乎感觉不到疼。怎么选就看你的了。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东西才是明智的选择。”

斯米塔的手机就在几英尺外，放在装着她大部分研究成果的文件夹上。尽管努力保持镇定，她的眼睛还是瞄向了它。

艾琳察觉到斯米塔的目光，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啊，”她说，“我想这也没关系。毕竟我也没有解释得很清楚。所以你看，我根本就不想执行这次任务。本来点个汉堡就是八秒钟的事，我却花了一个小时才决定做花椰菜泥。想拿手机，你就拿吧。”

斯米塔怀疑地看着她。艾琳点了点头。

“请，”她说，“能看出来你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这会对你有所帮助的。去拿你的手机吧。”

仿佛某种原本胁迫着她不准动、不准自卫的黑暗魔咒在此刻突然失效了一般，斯米塔发疯似的冲向手机。一把将手机从桌子上拿过来时，她瞬间松了口气。此刻，这部手机就代表着安全，代表着救援，代表着——

突然间，她绝望地意识到手机没有信号。不可能啊。实验室里一直是有信号的，她还常常跟两层楼下的化学专业同学开玩笑，说他们应该选基因专业才对，这样就能离信号塔更近一些了。其他专业的学生想打电话也总会来这里。可此时，手机上那几道本该坚挺闪耀的信号格却是空的，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络的途径。

“‘荣耀之手’有很多不同的用途。有趣的是：你会得到其中哪一个取决于手的制作方式，以及点燃蜡烛的顺序。有些人用它们来隐形或扫清障碍，还有人用它们来锁门。就算你打碎所有窗户，喊破喉咙也没人会理你。斯米塔，现在的你就是个幽魂。对于这个房间外面的世界而言，你已经死了。”艾琳动了动手，一把利刃出现在手上，修长锋利，黑色哑光。除了杀戮，这把刀在这个世上再无其他用途。

斯米塔盯着那把刀，已然无法呼吸。空气在她的喉咙里停滞，双肺变成了胸腔里冰冷的累赘。她的结局近在咫尺，就在她面前，吞下了所有光。

“此刻便是你决定死法的时候，”艾琳说，“测试结果在哪里？”

还有机会。没错，艾琳——她本该是她的朋友，而非毁灭她的工具——手上是有把刀，但这是斯米塔的实验室啊，命悬一线的也是斯米塔啊。电话可能报废了，但她绝对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于是，她竭尽全力将手机朝艾琳扔去，没来得及去看是否击中目标，便被恐惧和肾上腺素推动着转身朝门口冲去。

手机击中艾琳的肩膀，然后掉在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她看着斯米塔的背影，叹了口气。

“哎，真希望不用搞得这么复杂，”刀仍握在她的手中，她另一只手拿起“荣耀之手”，追了上去。

斯米塔从来都不爱看恐怖片，她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浪费恐惧：最终，怪物将被打败，幸存者将迎接日出，唯一的宣泄口便是不可避免的续集通知。此时此刻，她却发现希望自己看过更多那种的贞洁女主角和橡胶怪物的片子了。恐怖电影并非经验的替代品，但至少它们可能告诉她哪里最安全。

大厅尽头的电梯是个诱人的陷阱。一旦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了：艾琳只需下到下一层等着就行。楼梯更安全，在楼梯上，她至少能看清眼前局势。于是她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直接撞开楼梯间的门，然后砰地关上。在第一级台阶上，她差点被绊倒，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栏杆，稳住身子，这才又以最快速度下楼梯，朝下一层冲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下一层应该是空的，但化学系那些学生肯定在：如果可以，化学系的学生宁愿住在附楼。他们实验室里有淋浴，这几乎弥补了没有手机信号的不足。此外，他们还是用无菌玻璃器皿烹饪食物的专家，从来不会中毒（他们专门有一套烧杯和器皿是用来做菜的，还经常当着外人的面用它们吃东西，吓唬那些人。）她应该能找到至少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

她奋力奔跑，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艾琳根本就不着急。

深夜这个时候，楼梯间的门总是开着的。她冲进一个和刚才那个一模一样的大厅，继续往前冲。前面是一扇实验室的门，门开着，她可以听见里面发出的人声。斯米塔顿时爆发出了之前根本不具备的速度，冲过大厅，一把抓住实验室的门框，停在那里，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她需要花点时间喘口气，同时想想该如何组织语言。

实验室有三个化学专业学生。其中两个坐着，吃着盒装披萨;第三个正在用实验室的搅拌机做玛格丽塔酒。没有人转身看她。

斯米塔深深吸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说：“请帮帮我。”

没有一个人停下正在做的事，转身看她。吃披萨的人还在吃，其中一个看见另一个嘴里抽出的奶酪拉丝一直拖到盒子里，大笑起来。第三个人还在调玛格丽特，嘴里嘀咕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

“求求你们了！”斯米塔这次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响，不可避免，无法忽视。

但依然没有人转身。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力道越来越重，直到她感到自己的锁骨在重压下开始弯曲。就像她无助绝望地看着的化学系学生一样，斯米塔也没有转身。

艾琳的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耳廓，用亲切随意的口吻说：“我警告过你：对于他们来说，你现在只是一个幽魂。你本可以待在楼上，就不用体会这种绝望了。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

“求求你，放我走吧，”斯米塔低声说。

“现在已经晚了，太晚了。但如果我在这儿杀了你，他们就会看到血。有他们在，我就没办法给整个实验室消毒，即使有‘荣誉之手’的护佑也不行。在这里杀掉你，我就必须顺带把他们也都杀了。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是的，斯米塔愤懑地想，眼前的三个学生还在嬉笑打闹，朝对方身上扔着披萨配料，完全没意识到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违反科学法则的事情正在发生。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才对。但肩膀上艾琳手指的触觉却真切得可怕，她知道再怎么否认也无法改变自己将葬身此地的现实，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有尊严地死去。

而尊严意味着不去怪罪那三个无辜的混蛋，他们将在她死去后继续活着。“请不要伤害他们，”她说。

“好姑娘，”艾琳说，“我们回你的实验室吧。这次可以乘电梯了。你肯定累坏了。”

斯米塔没有抗议，也没有争论;她已经试图逃跑过一次了，结果只逃进了一房间听不见呼救声的人群里。她虽尚未完全崩坏，却已经在崩坏的过程中了。当艾琳把她从门口拉开时，她心甘情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电梯里。艾琳手上又拿着那只燃烧的手，这完全合乎情理。她知道，那就是将她隔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武器;她也知道在利刃的威胁下，她没办法将那只手夺走。

艾琳按下按钮，电梯来了。将她们从现实世界抹除的巫术丝毫没有影响任何事。这个事实中应该隐藏着一条逃脱路线。斯米塔看不清它。她又累又怕，她的双肺在燃烧。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艾琳引导她进入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门应声关闭。他们开始向上移动。“真的很抱歉，”显然斯米塔不会是打破沉默的那个人。“我很喜欢你。你们都是好人。如果有其他选择，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

“别杀我。”

“恐怕这次没有这个选项，结局已经寫就，只剩下过程中会有多痛的问题了。”艾琳的声音很紧。斯米塔瞥了她一眼。她看上去极其痛苦，仿佛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请不要让我过分伤害你。你只要说出我需要的信息，我就可以让你尽可能地感受不到痛苦。”

“这件事与罗杰和道奇有关？”

电梯门开了，艾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斯米塔推进大厅走廊，“我明白他们来找你时你为什么会同意。谁会不愿意帮朋友的忙呢？而且只要他想，罗杰可以变得非常有说服力。这一点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时间线上的他还尚未成熟。那些他业已成熟的时间线上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些细碎的片段——通常是他在按下红按钮前命令我记住的——但，仅仅这些片段都足以令人惊叹。任何人做了他所要求的事情，我都不会责怪。毕竟一旦他产生了某个想法，你就没机会了。”

“开口的是道奇，”斯米塔绝望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艾琳争论，这个不知怎地就能把她与世界隔绝开来的女人，这个凭空变出一把刀的女人，“她说在查询收养记录之前，他们想弄清楚两人是否有亲属关系。我是只想……我只是想帮帮朋友。仅此而已。”

艾琳几近温柔地引着斯米塔回到实验室，一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她的表情极为悲伤，根本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整件事情中最糟糕的部分就是：斯米塔得死，而她的死无关紧要。斯米塔将不复存在，而杀死她的人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出于激情或是愤怒，而是出自一种模糊的、无法解释的遗憾。

“想帮助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说，“我们中的一些人还想要改变世界呢。研究结果在哪里？”

斯米塔指着电脑和笔记本。

艾琳点了点头，“你有在网上什么地方发表过吗？在这个实验室外面还有其他备份吗？”

“没有，”斯米塔的声音里既没有热忱，更没有了期望，“求求你。”

“别傻了，”艾琳说着将“荣耀之手”放在最近的桌子上，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抓住斯米塔的肩膀，扭转她的身体，直至两人背对对方。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斯米塔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艾琳放开了她，后退了几步，她的双手是空的。刀不见了。斯米塔向下看，看见了刀像变戏法般准确地插在她的肋骨之间，干净利落，让它看起来不太像凶器，而更像某个奇怪的饰品，像是刀柄在她的皮肤上盖了个章。

她身上没有出血。斯米塔对解剖学很是了解，所以知道这种状态难以持续。身体破裂，血液流出。她不会死的，但她已经死了。反常的是，她没有摔倒。

“谢谢你，”艾琳说着，伸手去拿刀。

斯米塔想，太晚了，跑不掉了。也许她不再是幽魂了，毕竟现在她被刺中了，咒语已然打破。她可以尖叫呼救，或许会有人前来救援。她可能会被三层楼下的学生或校园安全处的人员拯救，他们心怀善意的同时又笨手笨脚。她可能能够逃脱。但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艾琳的手指便找到了刀柄，将刀拔出，血也跟着流了出来，猩红，温热，不见衰竭。斯米塔知道人体里有多少血液，知道其体量和意义，但她从未见过它。不像这样，明亮地流动着，珍贵而又不可挽回。

刀刺穿了她的肺。当她试图说话时，发不出任何声音。远处传来轻柔的笛声，几乎像在嘲笑她。不管怎样，她动了动嘴唇，默默地咒骂着艾琳，那个错误的朋友，那个拿走一切的恶魔。她诅咒了罗杰和道奇。无论他们是什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或者对自己有多么无知，这都是他们的错。这些东西就在他们的脑海里。

然后她摔倒了。她最后想到的是她的母亲，总是为她感到骄傲，为她进入研究生院、成为科学家、救人性命而骄傲。“我的斯米塔会救人命。”她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同时挺起胸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斯米塔再也不会看到她母亲那样的微笑，斯米塔再也看不到她母亲做任何事了。斯米塔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终结了。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闭上，鲜血溅在地上，她在故事中的戏份结束了。

艾琳等到斯米塔停止呼吸了才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拿起“荣耀之手”。像这样的任务是最糟糕的。她本应该在家里看电视，将那些根本不会被评分的家庭作业扔到一边。（她是名神学系的学生，是因为他们在神学系内安插了人，忠诚的人，他们既害怕又崇拜里德。就算她裸体在课上唱“皇后乐队”的歌，他们也会把她作为现代酒神行为的一个例子。她所谓的研究生生涯，不过是对她不能被公开的生活的掩饰。）结果呢，她却在这个消了毒的、光线明亮的地方，看着一个女人的鲜血—— 一个朋友的鲜血——祝福一般洒在瓷砖地板上。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斯米塔没有回答。

存储测试结果的计算机，不是按名称，而是数字代码存储的。如果你知道你在寻找什么——艾琳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就能轻松解锁，并且计算机将很乐意给她提供她要求的数据，绝不隐瞒丝毫。电脑是有秩序的东西，想要取悦于她。她仔细浏览了斯米塔的电子邮件，确认她是否撒了谎。这似乎不太可能，恐惧和希望是一对让人不适的床伴，当它们躺在一起时，像谎言这种无聊的东西往往会消散一空。尽管如此，她还是必须得全力以赴，今后她也会如此。

那只手还在燃烧。当她在计算机上看着一个死去女人的生活的碎片时，无人打扰他;当她处理好一切后，她觉得她可以肯定地说，斯米塔私藏着罗杰和道奇血液的秘密：这是一个她还不准备分享的玩具。其他帮助完成了测试的学生，在接下来的几周也会发生自己的事故：刹车失灵，宿舍电线故障，随便什么借口，只要能帮她完成她的工作，但他们的事可以缓缓。他们没有掌握足够危险的数据。

此刻时空中的伤痕没有斯米塔死前那么严重。她可能不止一次被要求重置时间，但没有很多次——两次，最多三次。蜡烛火焰轻微地闪烁着，暗示着某种可能性。它们不可能有好的结局，否则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这就是在现实中玩“选择自己的冒险”的麻烦：当他们回到书的开头时，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罗杰和道奇还不知道她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他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达伦的名字。

她的手笨拙地敲着键盘，眼前已经模糊。她眨了眨眼，忍住眼泪，试图保持镇静。她不应该想到他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达伦只存在于过去，除非他们找到一条穿过迷宫的清晰道路，不然他们无法回去找他。每一次修改都纠正了她以前的一些错误，就像道奇倒推她的方程式并修正数字，但纠正她以前的错误却为新的错误创造了机会。

如果他们俩能完全成熟并记得一切的话，事情会容易得多。艾琳起身离开电脑旁。删除这些数据将会留下一个漏洞。任何被摧毁的东西都会留下漏洞。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一些东西填补漏洞。

外面，雨停了。在“荣耀之手”的注视下，她完成了这份血腥的差事，走出大楼，回到这个世界。当“荣耀之手”被点燃，任何人都无法注意到她。火势蔓延，潮湿的木材和积着水的石头都无法阻止火势愈演愈烈。凡事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足够渴望某个东西。最终，像凤凰一样，火焰会升起。

“荣耀之手”将她藏匿于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与燃烧的大楼保持着距离。化学系的学生们永远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为此她感到很抱歉。

校园安全处的人出现了，消防车笛的尖鸣声也从远处传来。这儿没有什么能挽救的了。

责备

时间线：2008年12月9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6：02（第二天）

捶门声将罗杰从沉睡中惊醒。他梦见了父母，梦见自己和他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试图跟他们解释自己有一个妹妹这件事，试图解释她无需融入他们的大家庭，但永远都会是他的家人。事实上，昨晚做的所有梦里都有道奇的身影。她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总有其他什么事情看起来更为紧迫。

敲门声还没有停止。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大声说：“耐心点！”敲门声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仿佛他在家这个事实，反而激励了敲门这一行为。

“我他妈要杀人了，”他故作愉悦地说，一边从地板上抓起昨天穿的牛仔裤。他懒得去找件上衣，不管是谁想来都能接受他裸露着上半身的样子，如果这对他们细腻的感情来说太过刺激，那就太不幸了。他压根儿没打算在九点前起床，也没打算起来应付这些屁事。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道奇，她也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完全没有打理。她断断续续地痛哭着，比言语更响亮也更痛苦。她一头钻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话既从他身边也从他脑子里响起，就像现实世界中的混响一样。

“她死了，昨晚失火了。她死了，生命科学附属楼没了。她死了，他们打电话说课被取消了，因为没有教室給我们上课。她死了，这是我们的错吗？

“这是我们做的吗？”她停下来大吸一口气，他想象着她的肺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她从罗杰的胸口离开，睁开了眼睛。这次她说话时，她的声音只来自他身边。就在那一刻，她听起来像个陌生人。

“罗杰，斯米塔死了，其他六个人也死了。是我们让她看了我们奇怪的DNA，让她帮我们弄清楚我们是什么。她的死会是我们的错吗？”

罗杰同时想到了两件事：第一，她是认真的，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第二，他们俩站在他公寓的门口，门敞开着，他们的谈话被广播给了全世界。如果他们的量子纠缠能够在沉默中进行就好了，但它从来不是这样，不过目前似乎也不是尝试的好时机。

罗杰的注意力没有完全放在理解道奇所说的东西上，几乎可以说是不情愿地在理解，就像他的头脑没有兴趣接受她的话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拒绝理解这些话，但当他拒绝时，这些话反而在他意识的前沿回荡，逼着他自己独立去解决这个问题。

罗杰睁大了眼睛。“来吧，道奇，”他说，“我们先进来。我去看看壶里是否还有一些昨晚的咖啡。”她对不新鲜了的咖啡的热爱近乎超现实，他曾看到她喝了一杯放了六天的咖啡，靠它维持生活。如果有什么东西此刻能吸引她的话，那应该就是咖啡了。

可她无动于衷，“斯米塔死了，”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大了，“我们该怎么办？”

窗帘在附近的窗户里闪动着。这是光线的作用，也许暗示着他心里本不应该存在的愧疚感——或者是邻居正在醒来，看到他俩站在门口的话，事情多半会变得尴尬。罗杰做了个鬼脸，用手臂搂住道奇的肩膀，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把她拉进了公寓。“我们先喝点儿咖啡，等我清醒一些后，你再慢慢将这些事完完整整的跟我说一遍，直到我理解你的意思。”

道奇没有抗拒。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道奇被拉进房间时似乎松了一口气，让她不必亲自决定下一步做什么事情。她在发抖，动作轻微而复杂。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注意到。她全身都在颤抖，她如同一场被迫变成了女孩的形体的地震，当门在他们身后摇摆着关上时，他怀疑她内心的断层线是否也会完全消失。

走廊从他卧室一直延伸到前门，浴室、厨房和小小的客厅都在走廊的动线上分布。他领着她到厨房，破旧的棕色地毯让他们的脚步没有发出声息，领她到折叠卡片桌旁坐下，那是他的餐厅和学习角落。（这里也是他和英语系其他一些成员一起玩扑克的地方。他们都不算好手，有时他想把道奇带来，只是为了当道奇赢走他们拥有的一切时，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道奇不停颤抖。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又不想对她撒谎。他知道她会相信他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做不到这件事。他转身倒了两杯咖啡，用微波炉重新加热。他一般喝黑咖啡，再加两份糖。她则加牛奶和六份糖。蜂鸟一般的女孩，通过咖啡因来借取能量。他知道当能量耗尽时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坚决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况了。

“你的咖啡，”他说着，把杯子放在她面前。

她端起杯子，双手捧住没喝。她似乎满足于感受温暖透过陶瓷杯渗入她的肌肤。她盯着手中的咖啡，说道，“早上我接到了电话，因为我在生命科学附属楼里有培训课程。现在没有了，课程都取消了。昨晚，雨停了没一会儿，大楼就失了火。他们认为……是因为某种线路故障导致的。只要你去化学实验室，你肯定能发现大堆能克服天气因素烧起来的易燃物。那些实验室甚至不该存在，他们的实验室本应该在管道修好后，就立刻搬回自己的大楼里去的。一场不寻常的意外，人们会这么形容这件事。也许的确如此。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他温柔地问道。他明白——当她出现在他的家门口时，她心里早就有了定论，即使她没有透露很多细节——但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至少目前接受不了。也许他换个更合适的方式提问，他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但是斯米塔在她的实验室里，”道奇低声说，他的希望在他周围破灭了，“他们……他们在寻找幸存者时发现了她的尸体。”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说，我的培训课程被取消了。我想他们正在联系所有本来今天要去那里的人，试图防止我们出现在冒着青烟的废墟中。”她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她一直在流泪还是再一次哭了出来，并不重要，“艾琳知道得更早。她说，她昨晚出去的时候，警察都到了，还听到他们在说话。她回家时并没有叫醒我，因为她知道我最终会知道的。她不想成为那个告诉我的人。”

私下里，罗杰认为艾琳做了正确的选择。他也不会想成为那个让道奇露出这样表情的人，就算他从过去的经验中知道，他是个会永远被原谅的人。他可以摧毁这个世界，而她也会在一片废墟中爱他如初。这就是像他们一样被纠缠起来的意义。这就是成为家庭的意义。

“斯米塔可能在到达逃生通道前就因为吸入烟雾而晕倒了，”道奇继续说，“她没有坐以待毙。在火焰吞噬她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我想这是件好事。活活烧死太残酷了。”她说的话如此笃定，罗杰差点以为这是来自她的亲身经历。

（接踵而至的是另一想法：他差点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记得——尽管这当然并不是记忆，不如说是他想象的——火焰在地下走廊里逼近，破碎的窗户就像失明的眼睛。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真实的东西。他想象着当火焰逼近时，他搂住她，所有的逃生途径都早已关闭;想象着回忆起她的笑声，微弱、易碎又苦涩。她说：“嗯，至少这次不是子弹。”然后，火焰，他请求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地狱降临。）

罗杰颤抖着。有时，一个生动的想象更接近于一个诅咒，而不是一种祝福，“天哪，道奇，那太可怕了。她真的是很棒的人。我希望他们能为她的家人做点儿什么。”

“如果这是我们的错呢？”道奇有时会像一只衔着骨头的狗，主动坦诚。对数学家来说这是个很好的特质，但对妹妹来说不是，尤其是当妹妹用充满困惑和内疚的眼神看着他时。“她在看我们的DNA。如果……如果我们因为有问题而被分开了，他們认为应该把我们放在国家的两端，就像把漂白剂和氯分开呢？我们并不正常。我们从来都不正常。如果斯米塔是因为她太想弄清楚我们有什么不正常才死的怎么办？”

从“她研究了我们的DNA”到“她被杀是为了保守秘密”中间发生了一个巨大的飞跃，罗杰正想告诉道奇不要犯傻，但张口的一瞬又犹豫了一下。这一次，他无法诉诸于文字。是的，这是一个飞跃。是的，从表面上看很荒谬。但“我们是一对隐秘的双胞胎，通过量子纠缠发现了对方，这种交流方法虽然不比心灵感应，但比电话更有用”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这样来看的话道奇真的在犯傻吗？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一直都是，谁能说这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又一件荒谬的事？

他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我们有关。这可能是一场不寻常的意外。我不想这么说，但每次我们校园里发生火灾，都是因为化学系的那些人。他们的实验室在她的实验室的下面两层，他们可能会在错误的时间撞到什么东西，当电线点燃的时候撞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你想错了，这不可能和我们联系起来，但我不能。我只是……我不知道。”

道奇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我们必须弄清楚，”她说，这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困难，他无法与她争论。

“等我换身衣服。”他说。

校园安全处的人已经封锁了生命科学附属楼，拉起的警戒线杜绝外人的进入，就像橙色的万圣节南瓜灯，在微风中飘摇。空气中有烧焦物和阻燃剂的味道，标志着这里曾发生过可怕的火灾。天空看起来也阴沉沉的，尽管这可能是气象的小把戏，但还是有可能再一次下雨。

学生们沿着警戒线排队，盯着大楼的废墟交头接耳，试图找出每一个令人恐慌的细节，每一个被隐瞒的信息。有一些人在哭泣，他们把脸埋在朋友的肩膀上。至少有六名学生死于大火——也许更多，这取决于消防员的最终发现，取决于昨晚是否有人在空教室里睡觉或是学习——他们每个人都有朋友、家人和自己的世界。那些世界现在已经终结了。世界每天都在走向终结，什么都不能阻止这一点，什么都不能。

道奇借了罗杰的一件连帽运动衫，一件宽松的灰色衣服，非常适合她。兜帽盖着头，双手塞进口袋，她像鬼魂一样穿过人群，罗杰跟在她身后。她对学校的了解有他不知道的部分：她知道那些捷径和事物的形状。

到处都是人，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我们要么靠近点儿，要么就不进去了。”罗杰沮丧地说，“道奇？你能让我们更近点吗？”

她停下来，使劲抬起头，好像她在大脑内进行一些复杂的数学运算。然后，她迅速地点了点头。“可以，”她转过身来，飞快地离开了大楼。罗杰不得不跟上她。她头也不回，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只管向前走。

她只管向前。

她的脚步很轻，眼光不断地移动、评估、重新校准，寻找一个更好的角度。大多数人永远不会像道奇·切斯韦齐那样看待这个世界，这是一件好事：她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会让大多数人发疯。她缺乏深度感知，让她很难估计距离，确定一件事在哪里结束，下一件事在哪里开始;但一旦她确定了距离，了解了维度，她便不会忘记。数字、角度、方程式，这些是常数，是她围绕运行的星辰，也是最接近她内心的福音书。她不跑步。她不需要跑步。数学，总是正确的，是一种平静、稳定的事物，迅速但不匆忙。从来不。

罗杰给了她一个地理学范畴的问题，这是另一种几何形式，她将解决这个问题。无论天崩还是地裂，她都会解决这个问题。她带着罗杰沿着一条供慢跑者和维护人员使用的小径，绕着小径尽头的棚子进入了一片树林。阻止学生们远离被烧毁建筑的警戒线并没有延伸到树林里，那样会显得过于愚蠢。

树林里有一条古老的小径，罗杰以前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他怀疑道奇以前也从未见过，因为这不太像她会去探索的地方。穿过小径，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大部分空间被混凝土花盆挡住，目的是防止学生沿着花坛的砖砌边缘玩滑板。他们跨过花盆区域，发现自己置身于生命科学附属楼冒着烟的废墟和旁边的生命科学大楼之间。大火并没有蔓延到生命科学大楼，可能是因为雨天，也可能是因为，有时候坏运气在一切都被摧毁前就消失了。生命科学大楼的外墙有烟熏的痕迹，但其他方面未受波及，依旧屹立着，不受侵犯。生命科学大楼可能在一周之内重新开放，学生们会偷偷向窗外看隔壁大楼遭到的破坏。

小巷尽头是生命科学附属楼的一个门口。门口的梁木已烧焦卷曲，门框也变形了。通往门口的三层浅石阶仍然完好无损，没有破碎，只是被火熏黑。门中心的玻璃窗融化了，从门框上熔化垂下，像是厚重、扭曲的蜂蜜。墙的两边都有洞，被炸破的砌石块和隔热材料暴露出房屋的框架结构。它看起来不太像是一场火灾的后果，更像是一场战争的后果。这里没有警戒线，没有校园安全处的人，也没有学生。只有他们两人在此。

道奇停了下来，当她转向罗杰时，她那奇异而专注的目光消失了，她只是站在那里，完全沉默地看着他。

“干得好，”罗杰困惑地说，“你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试图甩去身上的水分——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之前憂心忡忡、不确定的表情，“我很好。只是很担心。这扇门通常不会锁上的。”

罗杰点了点头。然后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确定我们应该进去吗？这儿刚发生火灾，建筑可能不牢固。”

“所以我们不会去实验室，”道奇说，又露出了嘴里衔着骨头的狗狗般的表情，“建筑是石膏板和四乘二木材板构成的混沌理论。我能弄清楚房屋结构的弱点在哪里。”

“数学简直就是超能力。”

“这可是你说的，”道奇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那种微笑是罗杰所能看到的最好的东西。这意味着无论她多么沮丧，她都没有崩溃：她只是花了一些时间来恢复。他迅速地回以微笑，把手伸向门把手。

门锁被卡住了，或者从内部熔融了，无法转动。“罗杰……？”

“我敢肯定它只是被卡住了，”他说。他松开门把手，把运动衫的袖子套在手上，紧紧地裹住手指。这一次，他尽可能用力地抓住把手，想让它屈服;这一次，他扭转旋钮，直到克服了它的阻力，门闩咔哒一声打开。

在门的另一边，水和阻燃泡沫在被烟熏黑的地板上坑坑洼洼地堆积着，如同一幅湿漉漉的危险拼贴画。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许多内墙已经完全被烧毁，或被消防人员或救援人员拆除了，显得千疮百孔。

这座建筑似乎已经癌变、发病，历经了千年的沧桑。

地板上有一个洞，通向地下室。把翼龙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螺栓还在，但恐龙化石消失了，掉了下去或被火焰吞噬。道奇停下来看了看之前挂它的地方，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严肃神情。熬过了数百万年的事物已经消失，本应该比他们存在都久的事物已经结束。不知怎么的，这是这个令人疲倦的、可怕的一天里目前为止最糟糕的事情。

然后她转过身去，看着罗杰说：“我们需要寻找答案。”

他们站在一座被烧毁的大楼里;如果有人在这里抓住了他们，他们就会被逮捕，或者更糟——被驱逐出学校。他们根本不是纵火案的调查人员，甚至压根儿不是调查人员。他们俩都没有携带任何在这里活动的装备。他们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要道奇接受斯米塔的逝世不是他们的错，她就需要做这件事。她需要来这里走上一遭，试着弄清楚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这是她需要的，那么罗杰就会帮她得到。这是一件小事。这是他所能做的。

“木材燃点在——”

“四百五十一华氏度，”道奇说，没有丝毫停顿。

罗杰点了点头，“我们有了一个起点。”

“绝对零度。”她说。

“没错。”

他们像走钢丝的表演者一样行走在大楼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测试房屋结构的弱点，等待意外发生的那一刻。偶尔，两人中其中一个会说些什么：一个词，一个数字。另一个则以一个数字，一个词作答，完成他们之间建立起的方程式，一步一步地定义世界。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互相看了，他们不再需要这样做。

“天花板铺砖。”

“九十五块被摧毁，一百一十六块部分受损，十八块完好无损。八十四。”

“这个教室里的椅子被损坏了。”

“五十三把被毁，十七把受损但有修复的可能。”

他俩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们总是保持一些距离，不愿互相让步。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罗杰并不太相信她;当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她并没有完全原谅他。成年后，他们偶然地重新相遇（但他们仍没太多机会关心对方，从来没有，只有精心的设计），他们在退缩，害怕让步，害怕渴望更多。

他们现在没有退缩了。“一磅重的砖石结构倒塌了。”

“七百三，这间房里。”

“灰尘。”

“百万分之一万二千。”

他们间的交流一直持续，交流的形式越发极端简洁，周围的空气灼热而沉重，像雷电风暴滚动;像另一场准备燃烧的大火，一场不需要火焰的大火，只需要两人之间的持续交锋，某种在两人漫长岁月中的互动中，从未完全实现过的东西。

（校外的一间公寓里，一个在他们忘记实验室时依旧清晰记得的女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永远无法洗净的女人，感觉到空气变得凝滞、缓慢，如同粘稠的糖蜜，能够窒息任何愚蠢的人。

她放下正在洗的盘子和手中的毛巾，平静地走到后门。她一打开门，那只在外面游荡的老橘猫就跑了过来。出于动物王国赋予它的与生俱来的直觉，它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怪异，丝毫不想与之有任何关系。它冲到桌子下面，浑身毛发炸起，喉咙里发出受到威胁的嘶吼声。艾琳叹了口气，跪下来将猫抱进怀里。她抱着它从前门出去，来到街上，走到十字路口中心的一个草地覆盖的路岛。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这里不会被废墟掩埋。但这儿不会一直安全下去，混乱越来越近了。女人紧紧抱住胸前的小兽，等待天空落下。）

回到生命科学附属楼，罗杰和道奇继续着他们的搜寻。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被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有趣的、消耗人心神的新游戏，文字交换数字，数字交换文字。罗杰从来不理解召唤着她的数学，但他现在感觉到了，在他的血管里，就像兑现奇迹的承诺。道奇从来没有意识到给她知道的真实之事命名的必要，但她现在明白了，她很高兴他将事物的名字分享给她，在她将事物归还给他之前，她通过观察的炼金术改变了它们。他们不再是孩子，也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孩子，至少不是他们内心深处知道的彼此的孩子模样;但在此刻，他们像孩子一样玩耍，悲剧被如此多的欢乐遗忘。

如此多的，如此多的欢乐。

这些文字和数字在外人听来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敏锐，”他说。“四点八三五，”她回答，微笑着，一个隐秘的微笑，好像她刚才说了些聪明的话，也许她的确说了。也许，用数字的语言来说，她是莎士比亚，她是艾略特，她是罗塞蒂，滔滔不绝地讲着《精灵市场》的故事;她是贝克，给《上下奇境》的生灵们赋予生命。“七，”她说。“天国，”他应道，他的微笑和她的一样明亮，像豆荚里的两个豌豆一样匹配，就像“不可能之路”上的两个孩子。她笑着，他也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烟雾和潮湿的气味还在空气中徘徊，但他们之间制造的风暴几乎把这些气味冲走，取而代之的是臭氧的气味，明亮地噼啪作响，随时准备产生火花。

“蓝色的，”罗杰说。“两个，”道奇说。“异类，”罗杰说。

“一，”道奇说。“零”，他们齐声说，地面在他们脚下移动。

地震始于加利福利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园的正下方。地震学家多年来一直认为，海沃德断层松开后，就会破裂，导致一场6.7级乃至更严重的地震。上一次在伯克利爆发地震是在1870年，地震剧烈到将建筑物夷为平地，导致市民被困，有些甚至被困多达数天。许多地震中的死亡都源于次生的灾难，比如饥饿或脱水。当时湾区人口更少，那时的建筑不够成熟坚挺，没有准备好迎接灾难。

几十年来，地壳活动都保持着静止，直到此刻爆发出猛烈的地震，使地震学家感到震惊。他们一直都知道有一天会发生地震，他们也一直试图让人们为此做好准备。但它来得太过凶猛，太过迅速，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准备。

十字路口的绿色路岛上，艾琳紧紧抱着老比尔，看着她与道奇和坎迪斯合住的公寓倒塌。她本可以挽救她的一些财产，一些最珍贵的东西，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预料到了地震呢？算了，她救了自己，救了猫，没有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在废墟，这就足够了。平凡的人变得凶残，她周围有那么多的声音，他们都在尖叫。她无法区分他们。她希望其中没有坎迪斯的声音。让她睡觉吧，让她死在梦中。

在生命科学附属楼中，罗杰和道奇僵立着，盯着对方。他们周围的空气因他们的所作所为，仍然带着电流。他们不知道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天花板传来一阵吱吱嘎吱的声音，警告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坠落。道奇没有闭上眼睛，但罗杰听到了她声音中的方程式，它在他的脑海中闪现。道奇猛地撞向他，她的肩膀撞击到他的胸骨，把他撞了出去，使他远离他之前所站之处脚下的砖石和地板。

震动仍在继续。

校园舞动着，上下左右摇晃，被地表下相互撕扯的地震能量注入生命。人们尖叫着，寻找安全之处。本地人迅速找到开阔的地方避难，用双手捂住头顶，检查天空中是否有电线，紧张地测量附近建筑物的高度。大多数人都会活下来，来自其他地方的学生的处境则没那么好。他们寻找着庇护之所，寻找着门框和橱柜，站在那儿吓得仿佛被冻住了。一名来自威斯康辛州的女孩死于一块砸到她脑袋并把她撂倒在地的砖瓦。片刻后，更大块的砖瓦塌下，把她压倒在地。救援人员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将她挖出来。

震动仍在继续。

地震并不局限于校园，也没有局限于与学校接壤的房屋。但地震始于生命科学附属楼的深处，以它为中心的周围遭到的破坏最为严重。图书馆的墙壁破裂了，钟楼没有倒塌，但倾斜了，这甚至更糟;一个倒塌的东西可以重建，而一个损坏的东西只会被列在待办事项的最后一个，待到破碎的玻璃被清扫，破碎的地基被修复。钟楼是校园的中心，是引导学生回家的地标，如今肉眼可见的变得残破。

道奇挣扎着起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她紧绷的神经赋予了她求生的本能。越来越多的天花板开始坠落，墙壁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塌陷，把南茜·朱尔的冒险故事变成了一部恐怖电影。罗杰在摇晃中被道奇拉了起来，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他，如固定住的锚，把肉紧压在骨头上。这种痛苦几乎是令人欢迎的，这让这个场景看起来很真实。

“震动得太快了！”她喊道——她为什么要叫，他不知道;除了低沉的隆隆声和坠落的声音之外，没有真正的声音，她能像平时一样开口说话且被人听到。恐慌改变了规则，她和他一样恐慌，虽然她看起来很平静，直到她开口说话，“我必须闭上眼睛！”

罗杰一开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话没有任何意义。她是那个领着他穿过坠落的碎片的人。她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但她闭上了眼睛。她闭上了，她闭着眼向前冲，在坠落的碎石中穿行。

罗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出于害怕而不敢去看;突然之间，他们停下来，他的肩膀撞上她的肩膀，让她尖叫出声——不是大喊，而是尖叫，就像突然变得真实的恐怖电影中的受害者——“睁开眼睛，你必须睁开眼睛！”于是他理解了。

道奇没有对深度的感知能力。她可以在大脑中计算出线速度和下行速度，用其他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准确度躲避这些下坠的碎石——但前提是，她必须从准确的位置开始计算。她需要把下降点看作是三维和真实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在平面上移动的形象。只要她知道这之间的距离（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们的胳膊的长度、身高的差异，这些对她来说是常见的数字，也许是她在睡梦中都能完成的运算，在她需要抵御噩梦的夜晚。）她可以成功地繪制他们的逃生轨迹。她可以带他们逃出去。

他睁开了眼睛。道奇又拉着他跑了起来。

之后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梦。地震一波接一波地发生，撕裂墙壁，打破窗户，在地震活动不那么频繁地区能坚持一百年的地基顷刻间出现了裂缝。他俩从崩塌中的一切的中心穿过，一个闭上眼睛的女孩，一个盲目跟随着她的眼睛大睁的男孩。大楼外，开阔的空间满是簇拥在一起的人群，陌生人互相紧抱，尖叫、哭泣，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无言地、震惊地盯着眼前的混乱。人们已经尽可能地避难。空气中回荡着尖叫声、哭泣声和汽车警报的持续轰鸣声，它们好像把这次袭击当作一场盗窃行为，并努力召唤失主现身。空气是黑色的，满是烟雾和灰尘，校园中的鸽子惊慌失措，扑闪着翅膀，它们无法降落，只能在无尽的惊恐中飞行。

道奇拉着罗杰奔跑着绕过楼梯陷落后留下的窟窿，经过电梯，用肩膀使劲撞上房间前门。如果此时在一片安静之中，他们应该能听见骨折的声音。彻骨的疼痛传来，道奇担心自己会昏倒。她尽可能不去理会疼痛。身后传来罗杰的惨叫，她一点也不奇怪，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正抱着肩膀。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的后脑勺，她想道歉，但没有时间了。

她又朝门撞去，再次忍住痛，罗杰跟着倒吸一口气，痛得顾不上尖叫。她却一点感觉都也没，也许她已经痛到无法第一时间感受到痛苦的地步了。没有时间了。门应该撞开了才对，它没有锁，只是在火灾和地震双重作用下嵌入了门框，她能看到导致其最终失守的受力点。必须撞开它。必须。为了生存，即使肩袖撕裂、锁骨骨折都算不了什么。

她第三次撞门。罗杰的视力因疼痛而短暂地变成了灰色。门开了，她睁开了眼睛，恢复到自己的视觉，然后拖着他走出摇摇欲坠的大楼，走下熟悉的台阶，回到几何学能解释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中，各种事物也在垮塌——树枝、砖石碎块、电线，但它们的间距更大。她有时间计算出下降的弧型轨迹，拉着罗杰，在它们落地前及时躲开。剧痛已经过去，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在神经上流淌着的余痛。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打破了两人间的联系，尽可能地打破：二人间的量子纠缠变得越来越强了。罗杰童年时的恐惧果然是有道理的。

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意识到了，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抽身而退。现在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还在逃命。道奇在奔跑中抽出一点时间，向旁边移动了几英尺，将一名新生推离断裂电线下落的路径：她能看见男孩头发着火、身体因电击而抽搐的样子，于是提前改变了参数，将他推开。没有人对他们从生命科学附属大楼里逃出来这件事发表意见，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每个人都只关注着自己的存亡。

他们一直跑到一个道奇认为安全的地方，远离掉落的砖石碎片与其他学生，不会被东西砸到，也不会被人偷听。地震的强度渐渐弱了下来。余震将持续好几天，但主要的震波……差不多快结束了。

罗杰放开了她的手。

（之后，她会记得这一刻：会记得是他先放开了自己的手，会记得他们本来互相支持，紧紧抓着对方，然后他却忽然消失了，离开了，只留下震惊不已的自己。肩膀仍旧尚未感觉到疼痛，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她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罗杰？”她转向他，困惑中带着些担心。她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他，感觉他远在天边，跟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一样，同时又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就能触摸到。但两人间的距离却在诉说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仿佛在告诉她，他远离了自己一步;仿佛就算伸出手去，也什么都摸不到了;仿佛她现在孤身一人。

远处传来心碎的哭声，道奇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这场地震是我们造成的吗？”他的声音像是她在早上提出的同样问题的微弱回声。她所询问的只涉及到一场火灾，一人死亡（实际上涉及到六个人的死亡，但她连一个人的死亡的责任都不想承担）。他问的却是一场地震，化为废墟的校园，无数人的死亡。他们俩都不蠢，这种级别的灾难，就算运气好，死亡人数也将数以百计，如果不幸，将达数千人。

“罗杰——”她开口道，看见罗杰看自己的眼神又马上顿住了，那迷惘的表情，像是在镜子里看见了怪兽。

仿佛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一样。

“是我们造成的吗？”他重复道，“别对我撒谎，道奇。如果你撒谎，我会知道的，所以别这么做。”

她张嘴就要撒谎，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谎言已到嘴边：她能看见那个谎言浮在眼眸背后，闪闪发光，完美无缺，如同一颗搪塞和欺骗构成的钻石。多年来，她一直练习撒谎，只需将单词排列成正确的顺序，就能完成她交代的使命。此刻，她却丧失了撒谎的能力。罗杰叫她不要撒谎，她果真就撒不了谎了。

罗杰首先担心的是两人在一起时能干出什么，道奇首先担心的则是他一个人时会干出什么。

“我想是的，”她的声音如同一声轻微的叹息，几乎被即将结束的地震的低喃声吞没。震动已经结束，坍塌也随之停止，只剩下地面极微弱的震颤，不出一会儿，这震颤也会消失。“我们……我们肯定是在玩闹的时候触发了什么东西，或是打破了什么东西。地震是我们造成的，但我们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听起来悲伤欲绝。道奇不需要量子糾缠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走上前来，身子前倾，在她的前额上轻吻了一下，像果农种下一颗苹果树那样温柔。然后，他走了，离开了，转身逃离了，远离这废墟，远离两人在一起犯下的错，远离一切后果。道奇没有跟上前去，她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报告

时间线：2008年12月9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2：01（同一天）

星盘疯狂转动，星体在轨道中颤抖、旋转。

冥王星——美丽如宝石般的冥王星，由上等白金制成，通体镶嵌着冰冷的钻石碎片——在机械宇宙中开始了反向旋转。一场碰撞似乎不可避免。但一遍又一遍地，它绕过海王星，躲过木星，继续着其无法改变、难以理解的轨道。太阳是这个模型中唯一不动的点，它一动不动地坐在一片混乱的中央。（后来的记录显示，当伯克利发生地震时，星盘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地震结束时，太阳也停止了运动。其中的关联与奥秘不得而知。）

里德双手靠背，眉头紧蹙，盯着眼前这个宇宙模型一点一点地分裂开来。星盘不是他造的。他没做过机械工程师，从来不关心无生命的东西，但他仍然喜欢它，喜欢它所代表的东西：世间一切。那是他希望有一天能控制的东西。一切。自从他的母亲（制造者）向他展示其蓝图时，他就一直觊觎着它。那时，他还是个学徒，阿斯普戴尔·贝克还是北美最伟大的炼金术士，悄然进行着她伪装为幻想故事的宣传。当时的他，就像一个由简单金属制造成的愚蠢实验体，一个名叫詹姆斯·里德的狂欢节小贩，能做的不过是混合蛇油和次级治疗药水。为了入主这座实验室并拿到星盘，他撒谎、欺骗、杀戮，干尽了阴谋勾当，无所不用其极。他现前的混乱要么是成功即将到来的征兆，要么就是失败的预告。

肯定是前者。后者他连想都不会想。

他的“布谷鸟”们肯定出了什么事。自从他们被送到现实世界中以来，星盘已经反向运行了好几次。除了当下所处的时间线，他不记得其他任何时间线上发生过的事情。他毕竟不是他们。可星盘……依然是他的秘密武器。它校准得如此精准，与宇宙紧密同步，当事态发生变化时，它会立刻自我调整。时间线的变化就是宇宙的变化，而宇宙的变化必然在星盘上反映出来，否则它就不过是一堆闪亮绚丽的行星与星星状的珠宝，除了组成它的零件的价值外，一无是处。即使里德接受它的平凡，星盘自己也不会接受。

他身后开着的门有人敲门。他没有转身。

“哪一对？”他问道。

“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莉说，“你说得没错。他们快要成熟了。”

“他们做了什么？”

当她再次开口时，他能听到她声音里的笑意。莉一直都喜欢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毁灭，“加利福尼亚州发生了一场地震。是该地区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联邦应急管理局正在展开行动，死亡人数将达数千人。而这只是主要的影响，其造成的电力、水力以及当地服务的中断将造成更多死亡。我都没杀过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

慢慢地，里德转过身来，“你觉得是他们干的？”

“我知道是他们干的。”莉满脸红光。这一对不归她管，并非按照她的标准养大。只要有利于大局，她会毫不犹豫地命令这对“布谷鸟”的监护人将他们撕成碎片。但毁灭就是毁灭，她不能否认他们的劳动成果。“我的报告您看了吗？”

“愿闻其详。”

这不是请求。莉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里德的危险都不容忽视，况且现在并非最理想的情况。他不停地用星盘证明自己的“布谷鸟”们正在日渐成熟。星盘的每一次异常都被他当成证据，证明时间线已被改写。“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两个小家伙已然成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时机到来，他俩会不可避免地拥抱彼此、拥抱我们。虽然他们一直试图推迟那一时刻的到来，但推迟并不能改变现实。”

哦，但它可以改变现实，它正在改变现实。莉深知这一点。未来尚未写就是有原因的。在直面业已成熟的布谷鸟，在亲眼目睹业已觉醒的观想被赋予肉体与意识前，任何一对实验双胞胎都有胜出的可能。所以她才如此努力地试图说服他让自己重新开始实验，以尽早得出结论。他的投资者们当然不愿看到这种拖延，但那帮老家伙已经不在了，他们的骨灰早已散落在了十几个州域。这样更好。无聊、秃顶、迂腐的老家伙担不起改变宇宙的重任。这帮无聊、秃顶、迂腐的老混蛋，从来都自以为是。他为“二代布谷鸟”提出伽利略式解决方案时，她并没有想到竟会奏效。

他们本应手无缚鸡之力，作为象征的实体化无法应对凡夫俗子的大千世界才对;本该在十八岁就自我了断，或被想“治好”他们的大人用药喂到神志不清才对。面对重重障碍，他们本不该找到彼此，互相纠缠，建立联系并年复一年地保持沟通。可他们却做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这一切的一切按理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极端不可能。可偏偏眼前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不可否认。

这团乱子虽不是莉造成的，可要解决还得靠她。

“艾琳报告说，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去找了一个叫斯米塔·梅塔的学生，让她帮他们验血，以确认两人是否有血缘关系。她说，因为简单的验血无法确认，需要进行DNA测试，然后就做了这些测试。”莉的嘴唇向下抽动，“他们差点就在这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姑娘面前暴露了。她发现了抗原标记，还发现了两人的基因相似性，如果任由她继续下去，很快就会发现两人的DNA并非完全自然。她必须被阻止。”

“所以你就找人把她做了。”

“这事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那也不应该引起旁人的注意。”

“生了一场火。着实令人伤心。艾琳先用‘荣耀之手’打掩护，对那女孩进行了长时间拷问，证实了她没有向他人分享她的发现。她应该是打算写一篇关于非同卵双胞胎的论文。”莉摇了摇头，“可怜的傻瓜。她有做科学研究的头脑，只可惜，在拿起抽血针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然僭越了。”

“没有证据可以将这场杀戮追溯到艾琳或是我们吧？”

莉又摇了摇头，这回更加坚定了。“没有。她的能力您是清楚的。凡经我手亲自接生的，都不会犯错。不幸的是，那个叫切斯韦齐的女孩责任感过于强烈。就是擅长数學的那个。所有擅长数学的孩子都表现出了小题大做的倾向，对那些根本不是他们错的事情也要揽下责任。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在校园，那么她的小题大做就没有任何意义。但她不是，她去找了那个叫米德尔顿的男孩，表达了担忧，他同意帮她调查火灾。到达现场后，不知怎的，两人部分地觉醒了。”一种沮丧的表情掠过她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楼里所有的摄像头都被烧毁了，艾琳也早已不在现场。我们只知道，‘布谷鸟’们进入大楼，八分钟后就以他们所在之地为震中爆发了地震。他们已经开始明白自己的能力了。”

“这一点在我的星盘上也有所体现。”里德说，“他们已经成熟了吗？”

“艾琳觉得还没有。”莉面露喜色，“我可以核对一下相关预兆。如果有好的肠卜1人选——”

只有当他真正关心被牺牲的是什么时，肠卜才会奏效。有些法则比炼金术更加古老：有些法则直指地球的根基。“从其他实验双胞胎中挑一对，带到地面上来，”他说，“让他们也看看天空。”这份奖励足以让莉做任何必须做的事情了。此外，预兆在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面才最有效。

莉扬起了眉毛。“真的吗？”

“真的。”

“但如果肠卜显示他们还没成熟呢？”

“那就抛弃他们。”

惊讶消失，莉的脸上换上了震惊的神情。“可——”

“抛弃掉。如果成熟期的开端就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想象一下他们完全成熟后能做些什么。我们已经成功了，莉，我们已经将观想实体化了。你给我好好监视他们，一有变化，马上通知我。”一丝笑意慢慢爬上他的脸。

“很快，我们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他补充道。莉什么也没说。

很难记住艾弗里离开前到底去了哪儿。他携影前行，这突然间显得非常无礼，尽管齐布以前从未这样想过。当有人计划归来之时，影子应该留在原地才对，这样才能标记他们归来的方向。

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她抬起头，却发现乌鸦女孩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

“没关系，”她说。“他会安然无恙回来的，你等着瞧。”

“你怎么知道？”齐布问。

“咦，因为我们正在通往‘不可能之城’的‘不可能之路’上，现在，还有什么比你的朋友回到你身边更不可能的事呢？”乌鸦女孩露出了灿烂真诚的微笑，“既然完全不可能发生，这也就意味着它几乎可以保证会发生了。”

齐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嚎啕大哭起来。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一切的终点

愿所有的星光都为你引道！

——威廉·莎士比亚，《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

唯有那些不惧走得太远的人才能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T.S.艾略特

代价

时间线：晚了5分钟，距离世界末日仅剩30秒

血光漫天。

道奇背对着他，一只手紧按着身侧，试图不让血从体内流出。另一只手颤抖着在墙上画着方程式，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笔迹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难以辨认——不过话说回来，以往她在墙上画出的高难度方程式他本来也看不懂。此刻，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那里容不下他，况且在这血光漫天的时刻。

他并非医生，但知道人体内肯定不该流出这么多血，如果她还打算从此地离开的话——而这，就是答案，他知道她不打算从此地活着离开了。在他重新闯入她的世界之前，她是幸福的：她享受着那些书籍，那些公开露面，享受着自己的人生——她自己从他留下的废墟中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人生。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就在那时，他却和她曾经的大学室友成双入对地闯入了她的世界，一下子抢走了她的一切。她觉得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了，他很确定她不会介意，因为如果死在此时此地，她就无需再经历这一切了，再也不用担心某天会响起一声不经意的敲门声，门背后是抛弃她已久的哥哥，回来找她帮她根本不愿意帮的忙。

她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她对宇宙的看法已经支离破碎。与此相比，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希望能告诉她自己很抱歉，希望能告诉她自己并不知情，可他什么也没说。她必须解开这个方程式，否则一切都将是徒劳的——就像之前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艾琳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如果可以，艾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她常说什么无知是福，什么无知至少会让选择变得容易：无需每走一步都要考虑一百条注定失败的时间线的成本及后果。如果此刻自己能获取她脑子里的回忆，那该多好。

然后他真就知道了。

“道奇，”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来自废墟外的枪声淹没。艾琳正竭尽全力抵挡攻击者，但她撑不了多久，“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真的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吗？”她一只手在墙壁上继续画着，另一只手的指间却渗出更多血，血迹浸红了胳膊。“当初是你来找的我。”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

她扭过头，手指也停了下来。脸上毫无血色。虽然她一直面色苍白，此时却是因为她的体内血已流尽。她的头发比以往更长，花了两百美元做的发型被火药、血和疲劳毁掉了。耳环是白金镶钻的。她看起来像个成年人，而他仍觉自己像个孩子。

“地震的时候，罗杰，”她轻声说，“那时我才意识到你永远不会停止离开我，而我也对你彻底放弃了。”

“我不是说——”

“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我们今天都要葬生此地，我不会原谅你的。现在，让我好好工作吧。”她转身面对墙壁。

罗杰一动不动。还不到为时已晚的时候呢，至少艾琳是这么说的。原谅并非关键，知道何时原谅才是关键。他无法改变自己经历地震后的反应：他对自己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他是可以改变的，有些事情他是可以做的。此时此地，他知道了一些事情——这里面包含艾琳告诉他的事情，在两人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他的所见，以及最后一粒沙子落下和沙漏被翻转过来之间的那一眨眼的瞬间——因此，有些事情他是可以做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设为飞机模式。将时间调到十年前地震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却毁掉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拨出了那个早已牢记下的数字。他从来都不擅长跟数字打交道，但这串数字，他却永远难忘。

他留下了口信，讲话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道奇停下了在墙上写字的手，转身面对他，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不解。留完口信，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这玩意儿不再需要了。他张开双臂。

“过来，”他说。道奇朝他挪过去。见她无法将手从身侧的伤口上挪开，他赶紧用双臂搂住她，将她揽入怀里。他闻着她昂贵的香水味，感知着她的颤抖。

“准备好了吗？”他问。这是他俩第几次走到这个境地？又是他俩第几次重设时间线？一百次，一千次，一百万次，却又只有一次，因为每一次都有新变化。他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但又没有真正地重复过一次。

“没有，”她将头往后一仰，睁大充满信任的浅色大眼睛盯着他。是的，她依然信任他。即使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她依然信任他。这是世界上最好、又是最糟糕的事了。“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

“就算没用也无关紧要了。”他冷笑了两声，“如果没用，只能说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巧合，我们白白毁了自己。想要数学拯救世界，除非你也能通过一个问题做到。”

“这么说的话，我准备好了。”她说。

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奇怪。他从艾琳那里得知他俩之前到过此地。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崭新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所以他觉得两人应该也没有到过此地太多次，就算真的到过这儿来。

“道奇，”他的声音清晰沉稳，“不准死。这是命令，是命令。我求求你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想摧毁什么随便你，但别死。这是命令，这是——”

她闭上双眼前不住点着头，看上去如此苍白虚弱。看上去他想拯救她不受这个世界——即便是他所代表的那一部分——的伤害。

枪声消失了，并非逐渐停息，而是戛然而止，像是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正变得白寂。

一切都在这里终结。

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

艾弗里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往前进一步。

他累了。在今天之前，他完全没明白过“累”的真正內涵。他听说过这个词，却从未感同身受过。疲劳浸入骨骼，如绸缎般将其紧紧包裹住，直到双腿如铅般沉重，胳膊变成悬在肩上的两个沙袋。它让世界没有了颜色，一切都变得昏暗、沉闷。它重重地挂在睫毛上，每次眨眼都好像再也睁不开了一般。

但齐布——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愚蠢齐布——此时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冰水侍从在将他从瀑布上推下去之前就是这么说的。他必须找到齐布，必须告诉她，自己很抱歉。

河岸上有一堆破布，表层覆盖着闪闪发光的银尘，像鱼片，又像月光。艾弗里顿了一下，一般来说，一堆破布不会有蓬乱的头发。

艾弗里发现自己还是可以跑起来的。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五

余震

对任何伟大事物的熟悉都会消解我们对它的敬畏。

——L·弗兰克.鲍姆

你是一名炼金术士;本当点石成金。

——威廉·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

今日

时间线：2016年6月15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4：02（七年半之后）

双面大书架上一阵哗啦声响，掉下来了什么东西。正在整理书架的罗杰顿了顿，将头歪到一边，猜想着声音来源。没听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应该不是偷偷揣着啤酒溜进珍本区过道的学生。声音不甚沉重，所以应该也不是有人昏倒了或者在计划一场恶作剧。觉得在图书馆做爱是个好主意的人数多到令他震惊。当然，他自己在本科时也试过几次。但自从某个不幸的地方被纸划到后，他就意识到回房间才是更好的选择。

“一群孩子。”他最终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刚入校的同龄人变成了他口中的“孩子”。他们急需监督，不被信任，特别是在学校的稀有藏书附近。最近，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察觉到本科生的魅力了。每次看到年轻漂亮的本科生，他的大脑想的都是她们刚离开高中没多久，过于年轻，除了给自己惹麻烦，一无是处。这可能是件好事——很多初级教师在和学生约会的过程中都问题频出——但另一方面，这标志着他朝成年人的方向又近了一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事实。成长不是在别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情吗？他怎么会长大？他应该永远年轻才对。

罗杰把剩下几本书放回推车里，双手插兜，朝声音来的方向走去。他是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语言学系的年轻教授之一，许多学生都认为他比他的同事更容易相处。如果发现了衣冠不整的学生，由他来指出图书馆不是适合这类活动的场所或许更能令人接受。如果又是一只该死的松鼠，他打开窗户扔出去就是了。

脚下的地板没有吱吱作响，墙壁在安定下来后也不再晃动。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主图书馆只有五年的历史。它干净、明亮、崭新，还没有散发出每一所好图书馆终究无法逃脱的灰尘与时间的味道。家长们看到这样的场馆会露出舒心的笑容，心里想象着他们的宝贝孩子在这美丽的空间里接受教育，学习美丽的事物，完全不用担心霉菌或倒塌的书墙。学生们看到这样的空间却只会皱起眉头，这与他们脑海中被常春藤覆盖的墙壁，僻静的阅读角落，以及古色古香的气质相去甚远。他希望自己能敦促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把这个新地方变成旧地方，告诉他们有时在岁月里蚀刻出自己的烙印远比选择厚重与沉淀更重要。但那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知道真说出来只会吓坏这帮孩子，所以他选择闭嘴。

罗杰·米德尔顿已经成长为人们期待的样子：穿着卡其裤和打补丁夹克的大学教授，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能二十分钟内大步从校园一端走到另一端。和许多大地震的幸存者一样，他更喜欢走路而非其他交通工具：自行车斗不过裂开的混凝土，汽车转向不够快，不足以避开坠落的物体，但双脚却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他在校外租了半个复式公寓，除了他睡觉的房间外，每个房间都装满了书，地板上、床上全是。但墙上却没有书架，这样书就不会掉落。屋子里只有几件低矮家具：两张桌子，一个梳妆台，一张床头柜。

床头柜上有三张照片：他和父母的、他和现任女友的，以及他和一个与他眉眼极相似的女孩的：她警惕地望着相机，好像担心那玩意儿随时可能攻击她似的。他用这张照片提醒自己，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俩对自己和他人都是危险。但他很想她。即便睡觉前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即便几乎忘记了从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红色是什么样子，他还是很想她。可能永远都会想。他希望，这种苦涩的相思足以补偿两人的所做所为，补偿两人一同造就的可怕灾难，那并非两人的本意。

罗杰绕过拐角处，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书架上的几本书因为摆放有问题而掉落到了地板上。学生们放书回架时的粗心大意与肆意妄为几乎称得上臭名昭著。书放得不稳，自然会倒塌掉落，书卷腾转翻飞，如同爆发了一次小型地震。这次的“小型地震”发生在应用数学区。罗杰叹了口气，弯下腰，开始捡书。

发现道奇的脸在地板上盯着他看时，他怀里正抱着三本书。他做了个鬼脸，捡起那本印着道奇脸庞的书，翻过来看书名。《你+我：社交网络的数学》，书名下面用更小但同样粗的字体印着她的名字。不知那名字是什么颜色的，他想，不知是否如他所想，是明快的糖果色;不知道对于封面设计她是否有所贡献。她没有修完学位便离开了，但那不重要了;在这样一个被电脑、初创公司、TED演讲以及永远不知疲倦地寻找下一个风口的人们所充斥的美丽新世界，学历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地震发生三周后，他回到学校，发现她不见了，只在他邮箱里留下了一张便条。自那以后，她研究数学的阵地便从象牙塔转移到了现实世界。便条上这么写着：

罗杰——

我想也该轮到你了。这样才公平。上次被抛弃的是我。需要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我爱你。

你的妹妹。

她连电话号码都没留一个，这太像她的风格了：她觉得就算罗杰不愿在两人间的专属空间与自己对话，也能找到联系自己的方式。他不确定这是否属实，因为他从未尝试过。每当旧事重现，他都会感到一阵地动山摇，身边建筑纷纷倒塌，然后痛苦地忆起一切皆是他俩的过错：因为两人走到一起才引发了那场灾难。事实本不该如此—— 一切物理学与自然法则都告诉他们在简单的线性现实中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现实就是现实。他不能冒这个险。无论多想，無论多么爱她，他都不能冒这个险。

他将她的书放回原处，放在其他同类型书籍的中间，一边不止第一次地暗自祝她幸福，无论她人在何方。他希望她能理解，这一次他的离开不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是为了拯救世界。

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校园重建工作并非一日之功。改变了整个县面貌的地震已然过去七年之久，灾难的迹象却依然可见，深深蚀刻在建筑之中。钟楼被脚手架覆盖住，也因此被掩盖了维修过程。年轻的研究生从它面前走过，还以为它一直都是这么斜着的，像一个沉默、庄严、破碎的巨人，守护着他们的日常生活。有时，他们会驻足观看塔楼四周的遮布，一股无以言表的落寞油然而生，仿佛他们认定永恒不变的东西正在改变，而且并非朝着更好的方向。

（老一些的研究生和教员也会驻足观望，但他们的感觉不同。包围他们的是宽慰与轻松，仿佛整个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一个钟的修复自然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也不能令时间倒退，但它仍然象征着校园在灾难过去这么久之后终于要开始的复苏。）

罗杰沿着连接新图书馆与四方庭院的碎石小路朝前走着。与往常一样，他试图不去注意周围环境与自己第一次踏进校园那天比发生了多大的变化。那时的他还是个瞪大双眼，对一切充满希望的新生。建筑外观全变了样不说，那些老树林也因为在地震中被连跟拔起而没了踪影。甚至连脚下的路也变了模样，其中大部分是用他踏进校园第一天见到的那些艺术石雕制成的。那时，这些石雕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巨大变化。震后，它们被挖出地面，重新安置，在一个似乎断裂了的世界里重造出一点点连续感。他一直低头盯着路面，仿佛只要这么做，他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

伯克利分校的校门一天也没关，一个小时都没有。尽管校园与城市都成了废墟，有些事情还是要进行下去：必须举行的纪念、必须搜救的房间。震后，校园没有安静下来，手电筒在闪，各种嘈杂的声音在响，直到救援人员进场，将残骸清理干净。在那之后，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继续前行。开放空间里，四方庭院内，任何不太可能塌方的地方都有老师带着学生上课的踪影。善良的教授与热心肠的研究生帮着研究成果被毁的学生重新开始。作为应对灾难的政策之一，州政府免除了学生们一个学期的学费，学校的生存得到了保障。伯克利学子成为了世界上最忠诚的学生。

并非所有人都能坚守这份忠诚。转学的学生还是有的，大多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他们需要计算机实验室才能完成学位，于是纷纷转学，不是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就是去了斯坦福大学，嘴里道着歉，眼里却瞧着未来。有些人则退学了，显然在那个天崩地裂的下午受到了可怕的创伤。还有些人就这么离开了，比如道奇。前一秒人还在，后一秒就没了踪影，收拾起地震中残留下来的家什，一走了之。照理说，应该是沿海岸线一路南下回了父母家，但这可是道奇，谁知道她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罗杰从未试图找过她，当时如此，现在依旧。两人造成的后果……不。不管他多么想念她，有些事情想都不要想。

他穿过校园，来到电报街。这里也早已沧海桑田。一些老建筑已然消失，被新建筑取而代之;另一些只剩下残垣断壁，等待着被新主人买下后清除掉，再被崭新闪亮的高楼替代。那些崭新的建筑从未感受过颤动的大地，也从未体会过即将倾塌的恐惧。一些老店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保住它们的是新修的地基以及莫名的地理因素：拉斯普廷唱片店还在，莫伊书店也还在。马路左侧的低矮建筑他不记得了，所以那家“厚切片”是原来的还是重建的就不得而知了。配方倒是保留了下来，他想这跟保留了原先的砖墙一样美好。也许更好。

（在某种程度上，他将永远为这个城市在自己离开道奇之前便因地震倾塌而感到高兴，并因这份高兴而深感内疚：在这里，他俩重聚、成为朋友、兄妹相认。自那以后，他的生活有了新的起点，他希望她也一样。）

他行至德比楼，拐进隐藏在商铺后面的居民区。这里完全在公众视线之外，从未有游客或来访的学生父母踏足过。在这里，伯克利分校的重建效果最为显著，因为这里曾是整座校园里最拒绝改变的地方。这儿的住户太珍惜他们维多利亚式的住宅楼了。那些建筑被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围绕着，正一块木瓦、一根电线地恢复着生机。居民区里有条街曾因为可能着火而停了整整三周的电，电线重新接上后，街道居民开了个盛大的派对庆祝，灯光照亮了周围几英里的天空。这里的租金很低，前提是能找到愿意将自家翻新过的宝贝房子托付给陌生人的房东。

罗杰的复式公寓占据了一栋维多利亚式住宅楼的其中一层楼。“层”可能有点用词不当，因为他只拥有其中的一半。公寓地板上躺着个大窟窿，平日里需要绕着走，有时他感觉自己在走钢丝，大部分时候则只希望去厕所时不会掉进地下室。

门廊上的盒子里蜷缩一只年迈的橘猫，半边脸用爪子遮住。罗杰停下脚步，弯下腰轻轻拍了它一下，以检查“老比尔”是否还在呼吸。没人知道这只猫到底多大，它活的时间比罗杰认识的所有流浪猫都长。罗杰显然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迎接这只善良的老家伙因心脏衰竭而静静离开的那一天。

“老比尔”的身体上下起伏，轻微但稳定。伯克利分校最棒的猫又撑过了一天。罗杰抬起头，前门打开了，艾琳正對着他微笑。

他回了她一个微笑。

“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她问道，伸手抓住他的夹克翻领，将他拉到近处。他没有抵抗。漂亮女人要你做什么事，照做就行，这会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更加愉快。

“很好，”他贴近亲吻了她，并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两人分开时，脸上都挂着笑容。“教堂集会怎么样？”

“还在集着呢，”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

艾琳是道奇她们合租的三个人中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坎迪斯在保护一群学龄前儿童时丧命，道奇离开了伯克利分校，只有她留了下来。她抱着“老比尔”在公寓外一直等着;等到地震结束，她才放下猫，转身去看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在救援工作中展现出了天赋，她将其归功于在建筑业与医疗行业从业的家族先辈。三天后，罗杰在一个伤员帐篷外与她相遇。他尴尬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向他诉说了坎迪斯的死亡，她们的公寓如何摇晃、倒塌，自己如何从废墟中挖出衣物。于是他邀请她去自己的公寓居住，那里虽然断了自来水，但至少没有倒。

那天下午，她就搬了过去。三周后，两人一起搬到了一个更安全且有自来水的地方。那套公寓有两间卧室，现在这套也一样，但其中一间被拿来当成了办公室，里面装满了所有罗杰不想放在他俩睡觉的房间里的书。她担任牧师的唯一神教堂离公寓只有半英里远。跟他一样，她早上大多步行上班;跟他一样，相对于其他交通方式，她更喜欢步行。因为他俩总觉得，在某个更深层的意义上，大地仍在震动，并将永远震动。

艾琳又吻了他，然后退到一边给他让道。她关上门，把那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拒之门外，“又是寻常的一天？”

“有人在图书馆里堆了一摞书，在我整理书架的时候倒了。”他说着抖落身上的夹克，挂上衣钩，“哦，对了，克里斯托弗带来的手稿我快翻译完了，是非常有趣的布雷顿语。”

“墙上开始流血了吗？”她温和地问道，“每次你翻译消失了几个世纪的手稿时，我都会担心这种事情：墙上开始流血，死人都复活，树也活了过来，一起朝我们发起攻击。”

“为了你，我会给自己备一把电锯的。”他说。她笑了，一切都很美好，一切似乎完美无缺。当然，有些东西缺失了——不仅是客厅的地板——但谁的生活又能那么完美无缺呢？生活因为有缺憾才显得真实，不然就是一幅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画卷。缺憾是必不可少的。

罗杰跟在艾琳身后走进厨房时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忧郁的日子里，没有咖啡和柠檬松饼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的步子总是那么放松、自信，像是确信自己的脚会踏到地板上结实的部分，这份轻松自信他永远都做不到。他们能住在这里，还得归功于她。从技术层面来说，这里本来是不适合居住的，但她找到了法律的漏洞，将这里变成了家。这些规则几乎和他一样爱她。她一头浅灰长发在从走廊窗户里倾泄下来的光线里显得很是可爱。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他的港湾，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或许这并非他想要的生活，但绝对是他应得的生活。

罗杰要花很长时间入眠，但一旦入眠就会睡得很沉，像个孩子。他伸展身体，瘦长四肢的展露无疑;在平常，它们总蜷缩着，紧紧地靠着躯干。艾琳坐在床边，看着他打鼾。

她希望自己能像他爱她那样去爱他。她希望自己能回应他越来越频繁的关于结婚生子然后搬去奥尔巴尼市或伯克利山的暗示，希望能告诉他两人间的关系永远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告诉他虽然这段关系中的很多方面都是真实的——是她自己的选择，而非别人的命令——但整段关系其实是精心策划出来的。就连他俩本身都是被精心策划出来的：两人都非以正常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像正常人那样离开。

罗杰皱起鼻子，发出一阵咕哝声，翻身睡到另一边。

艾琳抓住机会从床上滑了下来。如果他在翻身回来的时候没有给她留出空间，她就会去睡在沙发上。她以前就这么做过，他一直表示理解。他就是那种人。

有时她会把他与哥哥达伦进行对比。达伦是她唯一一起生活过的另一名男性。他棱角鲜明、要求严格，会跟着她冲出卧室，追问她为何消失、扰乱他的睡眠，指责她破坏了自然秩序。他们会争吵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而她的声音尖锐高亢，直到周围所有玻璃器皿都成为他们怒火的祭品。他们会一直吵到一方认错，或天光大亮，然后像小狗一样抱成一团静静睡去。

他死了很久了，不该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有时觉得他会一直跟着自己，直到自己随他走进死亡面纱的另一端。那个在玉米田里无故惨死的少年的鬼魂将一直跟着她，因为他没有坟墓，而她就是他的活生生的坟墓。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等着。午夜过后三分钟，手机响起了。她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你好，艾琳。”

手机差点从她手中滑落。

通常情况下，接收晚间报告的都是莉：没错，她是一条毒蛇，但却是她很熟悉的蛇，莉对她也同样熟悉。莉创造了她，浇铸了她的模型，选择了她的肤色和头发的纹理。莉并非她的母亲——更像是她的建筑师——总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会杀了对方，但莉至少是熟悉的。这个声音却……

这个声音刚柔并济，像丝绒包着的铁块，带着甜蜜病态的诱惑，摩挲着她的皮肤。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里德说话了，自从她离开实验室后就再没有过，但她仍然记得这个声音。她记得太清楚了。

“先生。”她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个词，嘴唇干得像烟灰。

“你表现得非常好，已经将拥有语言天分的那小子控制住了。至于数学那边，她掀不起什么大波浪。枪嘛，得有扳机才能用上。”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笑声干枯严肃，一本正经，像坟墓里的骨头碰到了一起，发出咔嚓咔嚓声。可当他再次开口时，那种微弱的轻浮感就消失了。

“你的任务已经变了。现在，我要你杀了他。”

“先生？”

“我们有了更好的人选，即便不分开也能成熟。观想在具像化的过程中绝不能将它要投射的肉身搞混淆了。那个米德尔顿男孩现在是我们的负担。感谢你之前的工作，但现在，你必须终止这場实验，并清除其造成的所有混乱。我们希望你能在一周内回来。对了，艾琳，这次尽量动作小点儿，别每次都搞成火灾。”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通话终止。

艾琳放下电话，茫然地盯着走廊。在走廊的尽头，罗杰正毫无防备地熟睡着。他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将一个怎样的怪物引进了家门、领上了床。他从未怀疑过她，一次都没有。她可以让他就这样静静地死去，永远对自己的目的与能力一无所知。他一死，道奇也会立刻跟着死去，她在那之前凭自己的力量重置时间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行，这件事情她从未做过;每一次重置、每一条时间线、每一个修订版的人生里，她都选择了拒绝，选择了战斗。

她太累了。布谷鸟们可以忘记造访“不可能之城”的旅程，她却不能，她与之纠缠了好几辈子。就在此刻结束一切的诱惑比想象中来得更强烈。只需拿起那把刀，抹了他的脖子，她就再也不用当他们的美艳杀手了。她可以回到实验室，回到那个她本该享受的舒适世界，看看“宇宙原理”真正显形并被激活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

一个由里德控制的世界，莉站在他的满是鲜血的右手边。她第（十？一百？一千？）次地看着这个选项，然后起身走进家里的阴影中，心里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愈加笃定了。

飞行风险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00：15（当晚）

“哦！”罗杰从床上坐起身子，梦境碎成一片片凌乱的画面，薄雾般将他笼罩，令他困惑。梦里是不愿逝去的一片红，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红，他知道自己是梦到道奇了。（又或者是和道奇一起做梦：假如她还没离开西海岸，两人的睡眠周期偶尔重叠，潜意识在意识决定切断联系后还继续接触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他很想她。她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昏昏沉沉的他低头看是什么东西击中了自己。是一只已经装得半满的背包。他捡起它，翻看，发现里面有衣物、笔记本和他的平板电脑。

“你只有五分钟时间。”艾琳的声音冷酷无情，语气中没有戏弄，也没有笑意，只有自地震后就再也没听到过的那种钢铁般的决心。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口，身穿深灰色紧身裤，搭配背心，像是准备去跑步或上瑜伽课。

“啥？”罗杰揉了揉眼睛，伸手拿起眼镜戴上，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艾琳，都半夜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离开这里。”艾琳的声音镇定平静，不留任何争论的余地，“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艾琳，但我不能因为你做了个噩梦就蹦下床来跟你一起逃走吧。”尽管困惑不已，他仍努力控制面部，做出善解人意的表情，“快回床上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自小学起，你就一直在脑海里听见妹妹的声音。在这个时间线里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你没说过，因为你不够信任我，但我猜应该在七岁到九岁之间。你曾经提过，那是小孩子接受新鲜事物的‘黄金时间点’。”这句话来自另一条时间线中的另一个罗杰。她对那段对话的记忆非常模糊，但既然还记得，就说明它很重要，说明他曾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记住。记忆中的那个罗杰没戴眼镜，头发更短，留着小胡子。都是些表面上的不同罢了：无数微小的差异积累而成的与眼前这个罗杰几乎一样却又不甚相同的版本。

每次毁灭世界的同时，他们也顺带毁灭了自己。他们的过去满是弃于荒野的尸体，那是他们选择不去成为的自己的尸体。

罗杰张了张嘴，又忽地闭上。他坐得更直了，眼神里恢复了一丝往常的警惕。“我没有妹妹。”谎言顺口拈来，他为此感到羞愧，顿时满脸通红。他继续说：“就算有，我们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你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但在成为你的女朋友前，我可是道奇的室友，我是不会忘记她的。她是你妹妹，如果你处于危险中，那说明她也是。我必须陪在你们中一个人的身边。你比她更加危险，所以我才选择了你。我们必须找到她。”艾琳撅起嘴唇，“除非你可以通过那种方式联系到她？你试试，我们必须将危险告知她。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监视她，如果是，那我们警告了也没用。”她不能参照其他时间线，因为时间线一变，所有东西都有可能改变，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如果变化过大，游戏结束;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都行不通。

罗杰看着她，表情越发沮丧。他是个聪明人。此时，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很多画面，那些她自曝身份、试图警告他的时刻。她能看出来他正在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他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是真的。

“艾琳……？”他终于开口道，“亲爱的，你没事吧？”

“道奇·切斯韦齐是你的亲妹妹。”她回答说，“否认很容易，说实话，我也不反对，但留给否认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想让这成为结局，你就必须清醒一点。你真的忘了我知道她这件事吗——你逃避自我到这种程度了吗？不然这些年我怎么会同意让你把她的照片放在我们的床头呢？说真的，你不至于这么蠢吧。好好想想！”

“可那并不代表……”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给了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就算她是我妹妹，也不能代表你说的其他那些事情就是真的。”

“可它们就是真的。罗杰，咱们之前见过，就在‘不可能之路’上，我还知道你来自哪里。”事实当然比这复杂得多，但这是他目前能接受的答案，而她需要他接受，需要他动起来。如果黎明之前她没有完成她的工作，他们就会知道，然后派一个能完成工作的人过来。她并非他们手上唯一的猎人。“你到底能不能联系她？”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琳的眼神冷酷无情，“闭上眼睛，联系她。我知道你可以。你也知道你可以。我现在没时间也没耐心跟你开玩笑！别给我搞砸了！我正在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救你的命，你至少也得表示哪怕一丝感激之情吧。快联系你那该死的妹妹。”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床边走过，在梳妆台前蹲下，打开底部抽屉，在薄纱与卫生棉后面——尽管她每次来月经，罗杰都会去药店帮她买，毫无怨言，但在想要藏起来的东西上面铺满卫生棉依然有一定震慑作用——掏出一只铅纹盒。盒上无闩，是用蜡漆封的。她一掌将封蜡击碎，扭头回望罗杰。他仍瞪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们会知道的。”她轻声道，“当太阳升起时，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科学项目’没有瞬间变强，他们就会知道你还在呼吸。他们会觉得我失败了，觉得我搞不定你，然后他们就会派别人来完成我无法完成的工作。一旦他们赶到这里，却没有发现尸体，他们就会知道我已经失去控制。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所以，联系她，在我们跑路之前。”

“艾琳，你得停下来。无论这是什么，你都需要停下来。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不是在搞笑，我是在救你的命，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她回到盒子前，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然后转身面对他。

罗杰发出一声惊呼，仿佛嘴里塞着混凝土在说话。艾琳的微笑如刀锋般锐利。

“这是一只‘荣耀之手’。”她说，“杀死那个女人时，我把她的手割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最终会需要它。我一直在试图保护你，甚至不止一辈子的时间，多亏了你那个混蛋妹妹。我很抱歉以这么突然的方式告诉你，但毕竟之前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可以说出这种话：‘嘿，罗杰，那啥来着，你是由炼金术士设计出来的，他们希望利用你与道奇控制宇宙。’”

罗杰认得那只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总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忘记的。斯米塔的手指修长、优雅、灵活，手上总涂着艳丽的指甲油，似乎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到她最引以为傲的这个身体部位。那只手属于一个在火灾中死去的女人，不应该被艾琳握着，不应该看上去那么柔嫩、那么任人摆布。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毫无道理起来。

“联系她。”艾琳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爱意，或许她对他从来没有过爱。

又或许她曾经爱过，有些事情是很难伪造的，尤其考虑到两人在一起共度了那么长的岁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俩的关系虽然不那么正式，但比某些同龄人的婚姻更持久。他曾认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艾琳似乎就是与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女孩，他们可以一砖一瓦地构建起属于二人的未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永远不放手。自从地震发生后，他一直信任着她。她不再是道奇的那个不好相处的室友，而变成为他的朋友、知己和最终的情人。

他做不到立刻就将两人的过往拋到脑后。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吞下自己的疑虑，并用最严肃的语气说：“艾琳，我想让你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琳睁大了眼睛。“哦，”她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显形之间的确会相互影响呢。难怪。难怪。我……”她像一条浑身湿透的狗一样晃了下身子，像是在试图摆脱一些不必要的控制。

“我和你与道奇出生于同一个实验室，都出自一个叫詹姆斯·里德的家伙的得意项目。一百多年来，他一直试图遵循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指示，将一个名叫‘宇宙原理’的普遍概念显形为人。你们这一代是他首次尝试将法则一分为二的尝试结果。目的是为了让宿主一方面看上去更像人，另一方面更加容易控制。你被分到了语言的那一半天赋，道奇则是数学的天赋。”

“你是头被门夹了吧，竟然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罗杰怒不可遏地说。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真是太可笑、太荒谬了。即便艾琳没有提到道奇的名字，她这番话也让人无法接受。一直以来，他都不喜欢谈论关于这个妹妹的话题。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必须承受。

（愤怒之下暗藏着恐慌。潜滋暗长，如蜂蜜般浓稠。没错，她说的那些事情貌似不可能发生，但双胞胎的量子纠缠、一场游戏引发地震同样不靠谱。艾琳的一番话将他的生活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变得有理有据。他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你不想知道他们制造我的目的吗？”

他不想。“当然，”他说，“我就配合你一下。你那些疯子科学家主人为什么创造了你？”

“那可不是什么科学，是炼金术。疯子科学家对他们的实验品可要友善得多。”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从梳妆台里取出装着备用零钱的碗，向前倾斜，露出里面的零钱硬币。随后她将硬币全部抛到空中。罗杰没有时间在它们落地前做出反应。硬币掉落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方形格子，就像地板下面装了磁圈一样，每枚硬币侧面立着。艾琳将碗放了回去。

“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具象化混乱与秩序，”她说，“毕竟它们看上去比‘宇宙原则’这样的东西更重要。但事实证明因为原始，所以它们也很简单。我这条血统的傀儡存在的时间几乎能赶上他们试图研究你们的时间了。没错，我就是秩序的化身。我现在命令你给我从床上爬起来，跟着我离开这里。”

“真是个糟糕的双关，”罗杰下意识地说。他不能否认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看不见的东西他都能为之辩护，更别提眼前发生的事实。他知道地上没有磁铁，而他目睹的不可能是简单的恶作剧。

艾琳沉下脸来，“你还不当回事是吗？我不及时上报，他们就会派人来，他们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好吧。”罗杰叉起手，“如果这些人创造了你，你为何要帮我呢？”

“因为我跟你一样，是一对实验品中的一员，我们分别代表着秩序与混乱。不同之处在于我俩间的联系没有你和道奇那么强烈——还记得她割开手腕，差点死在房子后面那次吗？我记得你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和她争论过，关于那件事情是否需要发生，是否可以删除。她坚持保留，必须让它成为这条时间线的一部分，因为，那将是我说服你与我同行的事件之一。”

罗杰的眼睛越睁越大，直到似乎要吞掉上半边脸。他将双臂抱得更紧了，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死了，你就活不了，你死了，她也活不了。每一组被精心设计的‘布谷鸟’都是如此。我们却不一样。我没有另一半依然过得很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这么过。”达伦忧郁、易怒。作为混乱的化身，他的性格却古板到几近滑稽。他我行我素，行事风格只有自己能懂。他也很爱她。哦，他多么爱她啊。他俩简直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不似“宇宙原理”那样的兄姐情，更像未成形宇宙中的亚当与夏娃那样，彼此相依，一想到分开便苦不堪言。直到里德需要一把锤子去敲打顽固的钉子。直到艾琳开始接受培养。直到“布谷鸟”们需要一个能在成长过程中照看他们归巢的人，一个他们能接受作为其同伴的人，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没有同伴，只有彼此。永远都只有彼此。

艾琳以前也走到过这一刻，不止一次。在所有那些时间线里，达伦从未站在她的身边。她怀疑，正如道奇试图自杀一样，他的死可能也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之一。她背叛里德的意愿取决于这件事情的发生。她痛恨罗杰与道奇，这两个家伙只要不相互排斥，就能拥有彼此。她痛恨他们，为了让他们重逢，自己又得死一遍。而这还不是她做过最糟糕的事。

“我联系不上她，”他说，“她没有……我们已经七年没说过话了。她呼叫我的时候，我都没答应，再到后来，她也就没了动静。”

“试试吧。”

“我做不到。”

“你这样会让我们俩都丧命的。”话虽这么说，艾琳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怨恨。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扔到床上。“那试试世俗的方式吧。”

“我已经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了。”

令他吃惊的是，她笑了，笑声高亢、清澈又紧张，像玻璃破碎的声音。“哦，相信我，臭小子。有没有号码从来都不重要。试试。”

罗杰拿起电话。

他拨通了道奇旧公寓的号码，那栋楼好多年前就已倒塌。

然后等待着。

电话响了三声、四声、五声，他正要挂断时，突然咔一声，道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是道奇。你谁啊？”

罗杰嘴里发干，虽然没有唾沫，却强迫自己咽了一下，这才开口说：“嗨，道奇。”

“罗杰吗？”她听起来很困惑，“你干嘛在屋顶上给我打电话？你终于还是决定买手机了？”

他的嘴更干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突然记起了：就在刚才他还没有印象，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件事是否发生过。可在当下这个时间点，他突然确定了。道奇从厨房里出来，喝着柠檬水、吃着布朗尼蛋糕，问他为什么不从屋顶上给她打恶作剧电话。他抗议自己没有手机，所以不能给她打电话。那是个美好的一天，空气中有金银花的味道，布朗尼蛋糕是巧克力混大麻味。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将近八年前。）

她马上就要挂掉电话了，他很清楚，于是又用力吞咽了一下，說：“我想你，仅此而已。”

“混蛋，”她声音中满是宠溺，然后将听筒放回原位，咔嚓一声（那个时候，他们还在用固话），只剩下沉默。

他慢慢放下手机，双眼转向艾琳，“我刚刚给道奇打了电话。”

“没错，”艾琳说。“不过，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号码……”

“怎么……？”

“收拾好背包。只拿你需要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开始点燃“荣耀之手”的手指，“到早上我们就得从这儿消失。”

罗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行动起来。

艾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放火烧了房子。

她的动作精确又迅速。轻轻一触，老旧的门廊就被“荣耀之手”点燃了。火焰开始跳跃，火势上涨的速度快得不寻常。她迅速后退几步，等到整个房子的正面都被噼啪作响的火焰包围时，她才转身走到人行道上。罗杰正在那里等待。

“我们得在这儿站几分钟，”她说，“荣耀之手有隐身功能，得等到火烧到了房子内部再离开。”

“生命科学附属楼是你烧的。”他说。

就算艾琳对这个没有逻辑的推论感到惊讶，她也没有显露在脸上。相反，她只是点了点头。“没错。是我烧的。我知道那里面躺着你朋友，但我不得不那么做，那是个命令。”

“来自‘创造’我们的那些人。”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沉痛，导致“创造”那个词的音节差点断裂，“他们还命令你杀了斯米塔吗？”

“是的。”有人从房子里冲出，指着大火，大声呼救，扯着嗓子叫人拨打911。有几个似乎太过于关注，接下来几天，他们会梦到火灾，看见蜡烛时眼睛会发亮。他们是比较危险的那几个。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血样会让她知道你们并非人类。你和你妹妹都是人造出来的，而非自然出生。对于异卵双胞胎来说，你俩过于相像，对于同卵双胞胎来说又过于不同。她是个聪明女人，迟早会发现哪里出了问题。你的设计者不希望任何人在这件事上打探。所以，她必须被除掉。”

“可——”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探讨过很多次了，相信我。我甚至在另外幾条时间线里冒险放过了她。你猜怎么着？结局变得更糟：我们回到原点的速度更快，死得也更快。所以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论了。她必须死，还得死在我的手上。对此，我很抱歉。但我让她死得轻松痛快，我们也得以安稳地活这么久。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满意的。我的命比她的重要，就这么简单。”

一阵轻微的噼啪声过后，屋顶塌陷了。有人拨打了911，警报声响彻天空。罗杰慢慢意识到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也没有人走上前问他们是否安好。他们在这个社区住了很多年，那些邻居却表现得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怎么——”他说。

“都跟你说过了，”艾琳说着握住他的手，将他领到最近的一群旁观者身边。

“也不知道里面的人都出来了没？”其中一个人问道。他身穿浴袍，光脚站在人行道上。

“希望出来了吧。”另一个人说。她的眼睛掠过罗杰站着的地方，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对她来说，他确实不在。“他俩曾是多么可爱的一对啊。”

“对这些人来说，我们已经是过去时了。”艾琳说，“让他们也成为你的过去时吧。走吧，我们得去找你妹妹了，趁时间尚未太晚。”

自从地震发生后，罗杰就不喜欢开车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车就完全没有了用处。他们的车停在街上。不知怎的，当他启动车子时，邻居都没有注意到。有几个人甚至为了躲车，朝路边挪了几步，但没有人指着他们说：“快看，是罗杰和艾琳，他们还活着。”他们只一直盯着大火。就这样，罗杰和艾琳被“荣耀之手”的光芒包围着，驶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伽利略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4：31（同日）

钥匙叮当作响，道奇提着手提袋与两大包杂货艰难地打开门。阳光啃噬着她的后背与肩膀，明亮、热烈、毫不妥协。干燥的天气让园丁栽在门口的忍冬枯成了细细的藤蔓，无法为她提供荫蔽。虽不方便，但只要往身上多抹几瓶防晒霜，便可以略微减少皮肤干燥的程度，并非多大的代价。

（她算过了：冲洗掉那些多抹的护肤品所需的水比灌溉忍冬的还要多。她住的高档小区，业主相当势利、爱管闲事。经常有人向水务局打小报告，哪家的草坪太绿啦，哪家的花园长势太好啦。住在街角的斯图尔特也不得不因她家的玫瑰而忍受“羞辱”，她都八十多岁了。为了不让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纠缠上她，少淋浴几次也并非多大的代价。）

屋内的空气凉爽干燥，闻起来很干净——于她而言。当家里少有的来客人时，客人都觉得这种程度的整洁令人不安，紧张地问她是否刚刚接受过清洁服务。客人的这种反应告诉她，她不应该邀请人来家里。毕竟，这是她的家，只要不危及自己或他人的安全，她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就算她在食品储藏室里养蟑螂，或在浴室里进行霉菌实验，那也不关别人的事。当然，她从未做过这两件事。她一直让家里各个地方都保持足够的清洁度，这难道不值得奖励？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她朝着厨房走去。食物要在开始化冻前存放起来。其他物品也该存放起来，柜台上不该放杂货。存放好杂货，她便可以投身工作了，今日份的社会交往已经完成。她的心理医生希望她尽可能地每天参与一些社会交往。他常说，她那种自我隔离的倾向不健康，唯有做出努力才会有所改善。

道奇·切斯韦齐，现代书呆子中的自救大师。若非令人沮丧至极，这件事情还挺有喜剧意味。

她走进厨房，期待着那里安静、平静、干净。同时，她也期待着黑暗;不在家的时候关上百叶窗，屋里会更加凉爽。对于拎着食品杂货的她来说，此刻开窗帘显然太难，所以她选择了更容易但从生态的角度来说更浪费的选择，打开了厨房的灯。节能灯泡挥洒光辉，照亮了厨房与餐厅区域。厨房干净至极，几乎每个台面上都能直接吃东西。但房间并非空无一人。

她的心理医生彼得斯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指着她。

面对这个奇异的场面，道奇怔住了，脸上露出深深的困惑。彼得斯医生一言不发。有好一会儿，她也沉默不语，然后，她用一种礼貌但困惑的声音问：“这是一种新疗法？上周我签署新合约时，同意了这种疗法？我觉得我并不喜欢它。”她知道自己没有签字同意。道奇平时可能读书不多，但她从未签过任何自己没搞明白的东西，因为对于她们这行的人来说，那无异于自断前程。

“放下袋子，切斯韦齐小姐。”彼得斯博士说，“我不想让你变得更加心烦意乱。”

“我看不出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道奇说道，将袋子放上柜台。她没有放下肩上背着的那只手提包，那是一只棕色的大皮包，是她用自己第一本书的预付稿酬买的。包包超出了她当时的预算很多，但一番运算下来，她得出这种包自己一辈子只需购买一次的结论。它将跟着她一辈子，款式不会过时，也足够结实，足以容忍她的虐待。她已经背着它五年了，到目前为止，它成功满足了以上那些期待。

“我知道你不喜欢脏乱，”彼得斯医生说着站起身子，枪仍然指着她，“但恐怕咱们今天不得不制造一點脏乱了。没办法，至少这样你会知道地板上唯有你的尸体在往外渗血。”

“啊，”道奇的内心既愤怒又冰冷，恐惧与愤怒争抢着想要支配她。他怎么敢走进她的家，走进她的私人空间，然后这样威胁她？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是自己的心理医生啊，他应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才对。这个世界上能让她信任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了。他怎么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不会把所有的钱都放在床垫下面的锁箱里。这里没什么可偷的。如果你继续做我的心理医生，你会赚得更多。”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彼得斯医生向前迈了一步。

道奇歪了歪头。

房间长15英尺，宽11英尺，天花板有8英尺高。彼得斯医生身高6英尺3英寸，所以一步为31英寸。动量加速度加动力学吸收率等于——

彼得斯医生稳了稳手中的枪，手攥紧了。道奇快速移动，这里是她的私人空间、她的地盘，她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在数字中。她从袋子顶部抄起一个鸡汤面罐头，使劲朝他右边的墙上扔去。罐头在他耳边飞过，与耳朵只相差几英寸。彼得斯医生大笑，不料那罐头却直撞在墙上，以一个完美的角度反弹回来，击中了他的头。彼得斯医生不再笑了，他扣动了扳机。

但是道奇已经不在那儿了。这里是她的地盘，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秘密。这座房子就是一个数学模型，她是唯一一个从内到外对所有细节了如指掌的人。房子虽然不是生物，但它却是一个方程式。她快速移动，速度是那些需要眼睛看家具的位置，需要注意周围环境的人无法匹及的。此刻，道奇·切斯韦齐已经与环境融为一体，她还在加速。

接着击中彼得斯医生的是一只咖啡杯，不知从何处飞出，直击他的喉咙。他咆哮着，愤怒、困惑、痛苦扭曲着他的脸。没想到局势竟然会变成这样。哭泣、乞求的应该是那个数学家才对。她应该为自己一直以来与他交流的方式道歉才对。她应该说她错了，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救她的命，任何事情。这份工作，所有这一切，都是一次考验。而现在本该是他收获回报的时候。相反，女孩却如同幽灵一般，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就像她找到了折叠空间的方法。

更多的东西飞向他。一块玻璃镇纸，一盆多肉植物，一块石头。那该死的房子里为什么会有一块石头？没关系，因为她扔的东西越多，他就越知道她的位置。

“趁我还有耐心，马上停止。”他说，“我只需要朝你开一枪。”

“没错，”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道奇就在那里，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她看上去……醒了，没有更好的词了，就像跟他打交道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梦游，到此时才决定睁开眼睛。

烤面包机以极强的力道砸上他的脸，他感觉骨头都要碎了，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团黑暗，感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道奇站在心理医生身边，气喘吁吁，手里捧着烤面包机。这烤面包机挺不错的。为什么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烤面包机有多好呢？它闪亮的金属侧边上砸出了一个凹痕，尺寸与形状跟彼得斯医生的头颅完全相符。面包是烤不成了。真遗憾。多好的烤面包机啊。

手提包响了起来。

道奇低头看着它，一开始并不理解，而后恍然大悟。电话。是她的电话响了。她将烤面包机搁在柜台上，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号码不详，可能是电话推销员，或者是政治竞选活动的募捐者。她应该忽略这个电话。眼下，她有更大的麻烦。

但话说回来，有些麻烦远离它们才更好解决。她将拇指滑到绿色的应答图标上，将手机举到耳边，“哪位？”

“哦，天哪，成功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兴奋的喘息声，兴奋，而且年轻得要命。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道奇眨了眨眼，紧蹙双眉，嘴里蹦出当下她唯一能说的那句话：

“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哦！呃。你好，未来的道奇。我是来自过去的道奇。具体来说，是2008年12月10日的道奇。我本来应该昨天就打来电话的，但地震后这边的电话都坏了。我一路搭车来到帕洛·阿尔托，正在咱爸妈家打来电话。”手机里传来紧张的几声轻笑，“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以前跟未来的人通过话，但从来都不是拨出电话的那个人。你觉得这算是长途吗？”

道奇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记得自己打过这个电话，但随着另一个道奇每说出一个字，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变得更强烈一分。等到挂断电话的时候，她肯定两头的情况自己都能记起了。数学模型正在发生变化。“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嗯。在接到罗杰从未来打回的电话后，我翻开了我们的三十年计划表，将看到的第一个日期圈了起来。我无法展示相关运算，但只要不太较真，直觉可以达到与应用数学一样的效果。”

“那这个号码呢？”

“这也是我的号码啊，只是现在还不是罢了。我拨了所能想到的最合乎逻辑的数字组合。”

这一切都不合理，正因如此，一切又都合理了。年轻版道奇说的每句话都符合道奇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个由数学控制的世界。只是有时，数学会制定自己的规则，只要它乐意，它就能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她问。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除非你告诉我。”她说，“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我虽然是未来，但在你打完电话之前，我还不是你的未来。”一想到正在改变构成自己现实的方程式，她就感到可怕。因为这么做必将改变一些事情，她深知这一点，正如她知道，随着每一秒的过去，她避免成为那个她本不会成为的未来女孩的机会就少了一分。

（知道时间可以这样重置却是一种解脱。这让她生活中的很多部分连贯了起来。一个好的数学家总是很乐意检查自己的运算，并改变不符合整个方程式的部分。这就是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只是……改变一些碎片，让自己变得更好。如果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过去的她是永远不会拿起电话的。）

“罗杰给我打了电话，”过去的自己说。现在的道奇闭上双眼，默默地听着每一个完美又痛苦的单词从電话那头传来。

长途

时间线：2008年12月10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1：15（七年前;时间正在展开）

道奇到的时候，公寓是空的。所有窗户都打碎了。新的裂缝穿过房子的地基。她在狭长院子里的泥土上写了几道方程式——在脑子里运算不是不行，只是亲眼所见的结果更加真实——得出的结果是：只要速度足够快，她就是安全的。要是闻到煤气、烟雾或其他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的味道，她就立刻逃出来。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她可以尽情地在破碎的熟悉物件中寻求安慰，搜集她的东西。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能会回到父母身边。总之不能呆在这里了，特别是罗杰用他那双恐惧、厌恶与渴望交织的眼睛看她后，特别是在斯米塔死后。逃跑可能不是成熟的表现，但道奇从没觉得成熟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时逻辑告诉她，幼稚的东西才是正确的。

大厅里的书架翻倒了，书洒了一地。《飞跃伍德沃德墙》摊开在地上，书里的插图仰面朝天，图里的“不可能之城”金银相间，富丽堂皇。道奇驻足了一会儿，被那插图震住了，图片像是有种魔力……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强行挣脱出那个想法，继续在一片狼藉中翻找，偶尔停下来翻看某本特别心爱的童年珍藏。她从未真正对书进行过归档。至少天花板还在，至少玻璃碎得还不算太厉害，至少他俩都活下来了。在罗杰眼中，她可能变成了怪兽，但他们至少没死啊。也许，他们还能找到一条出路。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里受到的损坏更小，让她如释重负。所有东西上面都蒙了一层灰，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枕头从床上掉下来了;所有的记号笔都在地上。不知怎的，地震抹去了半面墙，将上面的方程式变成了一团漆黑。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也无法忽视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

道奇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着脸。联系罗杰的诱惑是如此巨大，她想和他谈谈，想知道一切是否安好。但一切并不好。是他们制造了这场地震。她不知道原因，不知道方法，她只知道地震是他们造成的，他俩一起造成的。他俩很危险。单独存在的时候可能没什么，可一旦到了一起？一旦到了一起，他们甚至可以摧毁整个世界。

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但却是她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电话响了。

道奇垂下双手。可能是她父母打来的，也可能是坎迪或者艾琳打来的，想确认她是否还活着。她想都没想过打电话的人会是罗杰。他今天不会给她打电话，或许永远都不会了。

她接了电话。（一种未视感油然而生，在她身侧炸出一段回忆，因为第一次，她就没有接电话：第一次只有语音邮件和一条含糊不清的信息，让事情好转了一些，所以这次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多年来两人离目标更加接近了。）

“你好？”

“道奇。”那个声音像是罗杰的，却又不是：他听起来更老了，筋疲力尽，并非处于生命的末端，而是越过了末端好远，完全通过意志力强挺着，“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我也知道自己是现在世界上你最不想说话的人，但我求求你，不要挂断。”

（这就是上次的那条消息，那条语音邮件。我们做错了，又错了一次，即便我们认为自己做对了。）

“对你生气？”嗓子眼里冒着笑声，她强行咽了下去，“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我很担心你。你跑得太快了，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们会没事的。你还好吗？你听起来不好。”

“我确实不太好。但……地震不是刚刚发生过吗？是今天发生的吧？”

“哦，”顿时，一切都变得一清二楚了，所有的数字排成一排，一切又都能说得通了。罗杰不可能给她打电话，至少现在不可能，除非……

“你在未来，对吧？”

他没有像她那样咽下笑声，相反任由笑声包裹着从嘴里吐出的单词：“你的反应速度比我料想的快得多。我真的好想你，道奇。”

所以他俩之间最终没有冰释前嫌;所以在她脑海中将回响着沉默，填补本该由他占据的空间，成为她人生新的常态。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开始发抖，“我还没有时间去想你，但听上去，我会的。”她强行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希望我不用这么做。”

“我也是，”他说。她相信了他。“但我、我的意思是，你的时间线上的我，他需要时间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你总是适应得比我更快。而他——我是说我——必须花点时间接受这一点，因为它不会改变。”

“我只是在跟着数字走。它们总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那个被分配到数字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的时间线上的那个罗杰就是个傻瓜。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他需要知道的东西，他之所以赶走你是因为他害怕。我无法改变他的害怕。我可以跟你通话，却无法拨通他的电话，因为我被分配到的不是数学，而是语言。语言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唯独不能改变时间的法则。你是我穿越时间唯一能打通电话的人。所以，拜托了，道奇，希望你给他一点时间，等他来找你。此外，我想让你记住，我爱你。他也爱你，一秒钟都没停过，甚至在他试图说服自己你俩得了某种二联型精神病的时候也不曾停止过。”

“我们没有妄想症，”道奇抗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没有量子纠缠，我俩根本就不会遇到。”一波不安席卷了她，因为他们还是会相遇，不是吗？他们会在一个她不太记得但也不会完全忘记的房间里相遇，胳膊上有瘀伤，血管里淌着幽魂般的镇静剂。他们会紧紧抓住对方，承诺再也不分开。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就在那一刻，他们知晓了自己的能力。

可那些记忆又都是朦胧不清的，不等她抓住，就溶解为了模糊不定的轮廓与似曾相识的幻境。这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困扰了她一辈子，仿佛她所做的几乎所有事情都至少发生过一次，甚至更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或许，每个人都是在不确定性和错误的记忆中度过一辈子的吧。

“我知道，”罗杰听上去累极了。道奇察觉到他的声音背后藏着某种另样的声音，他一沉默就冒了出来。听上去，像是枪声。

道奇的皮肤刺痛不已，“你还好吧？”

“我不好，”他说，“我搞砸了，道奇。我竟然在地震后跑掉了，而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不在，因为你不在……我也搞不懂。或许你不再爱我了，或者你只是厌倦了我的蛮横无理。这都不重要，因为地震发生后，是我离开了你，是我让你认为我不想让你跟上来。请不要放弃我，好吗？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当我回来向你摇尾乞怜的时候，请你记住这个电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年轻，那么憔悴，他的胸口泛起一阵隐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给我打来电话的未来的你，而非现在的你。对于现在的你，我会给他需要的空间。等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会做好准备的，如果你确定他会回来找我的话。”

罗杰笑了，笑声干瘪苦楚，“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加混蛋，但逃离你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他会来的。我会来的。如果你待他以善意，那么这个版本的我就不会存在了，因为你改变了整个方程式。”

道奇安静了一会儿，咂摸着那句话，耳边传来远处的枪声。最后，她问：“将来的我跟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

“那时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孤独。”

短短的一个单词，却包含了太多内容，就像完整了一个等式的那个等号。道奇闭上眼睛，若在往常，这个动作意味着她再也不想那么孤单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未来的罗杰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而现在的那个他又需要空间。这并没有让她脑袋里的空虚更加好受，哪怕是一丁点儿。

“这倒说得通，”她说，“告诉她，我会努力让一切变得更好的。我会等着你。我不会放弃。”

“听到你这句话，就够了。”

他的声音里暗藏着某种结束的意味。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毫无疑问，他要挂电话了：他俩短暂的联系，无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意味着什么，都即将结束。她还知道，他一挂掉电话，就将不复存在——不是死了，就是因为方程式的彻底改变而幻化为虚无。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他走之前说点什么。

“罗杰？”她快速说道。

“嗯？”

“我愛你。”这句话他们不常说出口，因为那是一种奇怪的爱。它既是兄妹之情，又有灵性之爱，对抗着距离与时间。它不符合人们对于“爱”的现代定义，他俩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在微笑，“谢谢你，道奇。”

“她也爱你。未来的我。她没理由不爱你。”

“我知道。但……谢谢你让我确认这一点。”沉默突然降临，她真的孤身一人了，触不到未来，也抓不住现在。

道奇·切斯韦齐坐倒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电话，沉默不语。

轨道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4：31（回到现在）

年轻的道奇不再说话。沉默降临。最后，她尴尬地问：“你还在吗？”

“还在，”年长的道奇答道——2016年的那个道奇，刚刚用烤面包机击中了一个男人头部的那个道奇。她记起那个电话了，记起了罗杰声音背后的枪声，以及平静的恐惧如同撒入棉花的墨水一般慢慢席卷全身，令她从头到脚苦不堪言。

（她还记起自己回家打包好行李箱，没和任何人说话就离开了。她记起自己曾想着，如果他不再理她，那还不如让自己先不一走了之。这个版本的事件已然变得模糊，如同墙上模拟地震的方程式一般。很快，这条时间线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声遥远的询问：“若是如此，又会怎样？”多年的经历才造就了今天的回忆，失去这一切本该令人害怕。但相反，她却感到宽慰，仿佛她在将事情归位，让它们回到原初的样子。困扰她多年的那种似曾相识感终于开始说得通了。）

“好吧，那就好。”年轻道奇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奇，“我真的做到了吗？真的打通了未来的电话。太棒了。未来的车都在天上飞吗？”

“谢天谢地没有，”年长的道奇说，“你能想象我们认识的一些司机开飞车吗？比如罗杰？不到一周，我们就都死翘翘了。”

年轻道奇笑了。“的确，”她说，“我想问你什么事来着……哦，对了，所有事。但问题是，我不想再制造任何更荒谬的悖论。”

“很明智的选择，”年长的道奇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生活，可能会改变你的计划，我也可能因此就没了。”

“最好不要冒险。”

“没错。”她不能就这么没了。这并非出于自私或自保，而是因为这个版本的她面前地板上正躺着一个失去了意识的男人，这个版本的她是别人追杀的对象。不能冒险变成一个更加令人信任且不那么离群索居的人。如果她是个母亲，孩子被扣为人质该如何是好？如果她养了宠物呢？如果她有下午来一根的习惯，因为嗑嗨了，回家晚了呢？不行，只有这个版本的她才最能应付这种情况，而其附加的一切苦楚她都必须忍受。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电话。我的意思是，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要告诉你的。至少目前没有。”

“有了就打，没有就别打了，让这次通话成为唯一的一次。”年长的道奇说。“很高兴与你通话。”

“我也是，我一直想知道在别人听来我的声音是怎样的。”

这似乎是结束对话的好地方。年长的道奇笑着挂掉电话，变回了现在的道奇，唯一的道奇，那个脚边躺着失去了知觉的彼得斯医生的道奇。

她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包里，去找地震紧急避难包。她需要绳子。

彼得斯医生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餐厅里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是橡木的，非常结实，是道奇在“克雷格列表网站”上买的古董家具。绑着他的绳子是攀岩级别的。他扭了扭身子，皮肤上勒出了绳印。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道奇说。她听上去很不开心，好好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被毁掉了，这超出了她耐心的极限，让她陷入愤怒的低地。“没必要装死了，刚刚不是还在像条上钩的鱼一样疯狂扭动吗？”

彼得斯医生睁开双眼。道奇坐在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椅子上，双腿在脚踝处交叉，手扶在膝盖上。这种姿势他以前见过。每次前来咨询时她都是这个姿势，一字一句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困惑与悲伤。语言从不是她的强项，表达内心世界于她而言更为艰难。有时他会想：她是否曾经停下来过，听一听自己的话是多么自相矛盾又过分复杂。

他从未问过她。那并非他的工作。他是她的心理医生，一方面因为她需要，也因为这是监视他们最重要项目的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这女孩进入出版业时，连里德也感到惊讶;她最后被归为了研究员。数学天才总比语言天才更高调、绚丽、引人注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成为关注的焦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似乎随时都想消失，潜心钻研自己的事业，只在受到诱骗后才会出来。

道奇违反了太多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规则。要不是因为害怕，彼得斯会对她大加赞赏。“误会，都是误会，”他试图听上去真挚诚恳，像她的朋友一样，“解开我吧，有话好好说。”

“误会？开枪打我是误会，还是没打中是误会？”她装出一副真正好奇的模样。

他的血液似乎瞬间冻僵了，全身的皮肤绷紧，从头到脚颤抖起来。“我不知道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但——”

“我已经报警了，”她说，“在你昏倒的时候。我告诉他们，声音是邻居家的孩子在后面的沟里玩樱桃炸弹1时发出的，他们听完就走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在离这里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长大的。我知道，在合适的条件下，樱桃弹听起来确实很像枪声。所以，没人会来找你。这里只有你和我，而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

“我什么都不用告诉你。”

“确实。而我也不用放你走，不是吗？没人知道你在这儿。”真话说起来就是信手拈来。她或许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彼得斯医生——他是她的心理医生，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不应该开枪打她——但她对他的了解足够让她知道如果有人帮忙，他绝不会一个人来。如果有人替他干脏活，他压根就不会来。她曾亲眼目睹他命令秘书拒绝保险失效或问题过于严重的病人。他并不羞于推卸责任，只要有能推卸的对象。

“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他的声音里几乎透着股得意。

道奇双眼放光。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就赢了，这也意味着他肯定輸了。

“谁？”她身子前倾，面带笑意地问道，“你看，我们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你告诉我，我可能心情一好就不怪你了;要么，你不说，那我就不得不采取另一套方案了。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在我看来应该是所剩无几了。滴答滴答，时间不等人。你自己好好想想。”

“切斯韦齐小姐，我不知道你想达到怎样的目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俘虏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要是现在放我走，那这事儿我们就算过去了。你现在病得很重，但只要继续跟着我治疗，我就有办法让你恢复健康。”

“不，”她缓缓地说，“对我进行情感操纵并不是你的选择。要么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要么就闭上你的狗嘴。别跟我扯什么精神病。所以，想再试一下吗？我可是怎么着都行。”

“没人派我来。”

“肯定有人。”

“我向你保证，我是一个人单干的。”

“是要牺牲自己，还是试图让人相信是我引诱你到我家，并攻击你。连这件事你都无法自圆其说。我怎么可能相信你是单干的？你不适合干这一行。”她仰靠在椅子上，“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我是，”他像是被伤到了，“我自认为帮了你很多。”

“确实，可又不尽然。回顾我们俩之前的会晤。我一直觉得有件事情挺有趣：我告诉你我有社交障碍症，你却叫我在试图交朋友前先管理好自己的情绪。我想要的是加入互助小组的邀请函，而非‘不，不，先做一个隐士，直到我告诉你什么时候停下来。’”

“但你还是自己停下来了。”

“没错。因为那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的话，也是我自己想做的。”她平静地看着他。自那天电话铃声响起、电话那一头的里德博士命令他拿起枪时起，彼得斯医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而道奇的脸上没有不安，也没有焦虑，只有无限的镇定，像正在玩弄它下一餐的猫。她不该这样。这种高度紧张、大脑发达的逻辑天才，他们不该这样。她此刻应该跪在地上，求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办才对。手枪不应该独立于扳机而发挥作用。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你为什么会患上社交障碍症吗？”

她笑了——真实的大笑——然后说：“我早就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真的，医生，人跟方程式一样，总是可以修正的。”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转过头去，眸子里闪着光，然后回头看着他说：“最后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

“行吧，随你便。”她站起身来，“我去去就回。”然后走出厨房，走出他的视野，留下他一个人，等着她回来。

道奇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很紧张才对。今天一整天不断发生着各种怪事，从心理医生毫无来由的袭击到过去的自己打来电话再到此刻的敲门声。稍微一不专心，通话的原因就已经变得模糊了：她只记得罗杰从未来打来过电话，只要这些记忆完好无损，她就没有理由从过去打来电话。生活中处处是悖论并不舒适，但总比没有悖论要好。没有悖论，结局会与现在大相径庭。

（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同的结局至少发生过一次，甚至可能发生过好几十次。那几十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中没有精巧的余弦可以连接方程式的两半，没有明断而审慎的欺骗，以确保她做好准备继续前行。相比不完美的线性世界中的痛苦，她更乐意接受悖论带来的不舒适。）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更加紧迫。

道奇打开门，然后陷入了沉默。

罗杰又长高了一英寸左右，像是刚刚经历了第二个青春期，依旧瘦得像根竹竿，几近干瘪。他的头发长而蓬乱，但又没到足够优雅的长度，散乱在脸上，使他苍白眼窝四周的皱纹看上去更深了。他穿的牛仔裤和T恤衫像是随意从洗衣房里捡起来换上似的，胸前抱着一只背包。

他身边的艾琳则精神得多。草莓金颜色的长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辫，面白肤净，身穿灰色弹力裤和一件普通连帽衫——她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麻烦或事故即将发生的样子。她的背包比罗杰的小，也更空，看起来像一只准备妥当已久的逃生包。她虽然没有皱眉，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黑暗，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即将到来。

道奇没有注意到这些，对她而言，那些不过是需要归档、稍后再处理的数据罢了。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罗杰身上：他呼吸的方式（显然，他还保持着吸烟的习惯;松垮的双肩透露了这一讯息），他站立的姿势，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一个悖论。若在其他任何时刻，这个想法都足以令她发笑。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这个时刻如此不稳定，令她不禁觉得自己之前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来来回回的穿梭都是为了支撑起这个时刻，以稍微降低其崩溃的可能性。在这个时候发笑就有些过分了。于是她只是看着他，严肃而安静地等待着。

艾琳从罗杰身边走过，挤进屋子里。“振作起来，收拾好你的东西。”声音一如既往的粗暴直接。她一点都没变：仍旧活力满满、怒气冲冲，体内积蓄着力量，似乎随时准备爆发。“到了路上，我会详细跟你解释。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有一群恶棍正在找你，他们随时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已经出现了。”道奇说着，将眼神从哥哥脸上移开，转而面对那个女人。艾琳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个不错的改变。以前的她从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打乱情绪。道奇继续说：“我的心理医生闯了进来，试图朝我开枪，被我用烤面包机砸晕了，现在正绑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想过来帮我审审他吗？”

艾琳扬起了眉毛。“真的？”她问，“你没报警？”

“报了。”

扬起的眉毛又垂了下来，两道寒光正要从眼中射出。

“我跟警察说有小孩在屋后的水沟里玩‘樱桃炸弹’，可能导致火灾，就这么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所以，没人会来找他。”

这一次，艾琳张大了嘴，满脸赞许地盯着道奇，眉毛高抬，几乎要碰到发际线边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了？”

“有人想杀我的时候。”道奇允许自己再次看向罗杰。他一脸困惑，却毫不畏惧。只要他不害怕，她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我只是在等你做好准备。”

罗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房间，走到她俩中间，一把将道奇拥入怀里，紧紧抱住。抱得如此之紧，两具身体间再无半丝缝隙。她挣扎着抽出双臂，搂住他的身躯，然后闭上眼睛，将脸埋进他的肩膀。她的视野立刻切换成了一个更高的视角，走廊的颜色瞬间没那么饱和了，棱角却更加清晰。她轻笑了两声，立刻又啜泣起来，但终于还是强忍住了哭腔。真要哭起来，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他们没这个闲工夫。尤其是现在。

“该死，道奇，我想死你了。”罗杰说。

两人分开，她睁开双眼，视野回归正常。“很好，”她说，“我可不想当唯一一个思念对方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的重逢，但或许咱们应该抓紧时间去会会你绑在椅子上的那个家伙。”艾琳不耐烦地说，“他在哪儿？”

“这边，”道奇挥手示意他们跟上。她的内心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占据。无处不在的似曾相识感又回来了。但这次没那么强烈，仿佛事件的本质已然发生了变化。他们在这个客厅里相遇了那么多次，她怀疑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够原谅地震那天他的离开。不能接受他归来的那个她已经消失。

她应该生气才对。究竟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拿起电话，就此改变了塑造她的方程式。但此刻她唯一感到的却是解脱。有了他，她的数学才能正常运转。任何能将他带回她的生命中的事情总是不会错的。

艾琳快步跟上，几乎与道奇肩并肩。她的整个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道奇皱着眉，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段时间你一直和罗杰在一起吗？”她问。

艾琳点了点头，“总得有人陪着他吧。”

道奇没有回答。他们走进厨房，彼得斯医生正试图挣脱，却没有成功，甚至连椅子都没能撞倒。听见脚步声，他扭过头来。一看到艾琳，他就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嘿，我还以为是谁呢。”他兴奋地咕哝道，“没想到他们会派人来救我。你是来完成我未竟的事业的吗？”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道奇身上，“你不该开门的，切斯韦齐小姐。你看，现在连逃跑的机会都没了吧。”

“别高兴得太早了，老家伙，”艾琳走到桌子旁，耸耸肩頭，放下背包，打开正中央的口袋，取出一只木乃伊化了的手。“我早已不再为你的主子卖命了。你也可以说我加入了另外那一队。”

彼得斯医生顿时脸色煞白，“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想控制创造生命的元素之力，他们就不该将我们变成人形。人有他自己的议程。比如，我的议程就和他们的出现了分歧。”艾琳掏出一只打火机，一根一根点燃可怖的手指，一边回头望着罗杰与道奇，“去打包一下行李。办完事，我们立刻上路，我可不希望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你要对他做什么？”道奇问。

“做你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他会告诉我;就算不知道，他也不会活着告诉别人你逃跑了。带上你必须带走的东西。走之前，我得将这栋房子烧掉。”

道奇眨了眨眼，“什么？”

罗杰将手搭在她肩头。她抬头看他，他摇了摇头，“让艾琳办她的事吧，我会跟你解释的。”他的声音里充满厌恶和遗憾，“咱们先去收拾行李。”

“我的房间在那边，”他俩走开了，留下艾琳和彼得斯医生。

“道奇！”彼得斯医生在她身后喊大叫。她没有转身。

道奇的房间宽敞、干净、空旷。唯一的家具是地板中央的床与桌子，挤在一块儿，这样她在半夜只需翻个身就能唤醒笔记本电脑，睡眼迷离地开始工作。墙壁上画满数字和公式，又让房间看上去幽闭、狭小。那些方程式从门边开始，覆盖了每一寸可用空间。大部分用普通干擦记号笔写就，仅有一小部分涂成了红色，还有一些则用方框区隔开来。

罗杰看着着这怪异的房间，顿时松了口气。“看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对吧？”

“是啊，”道奇答道，“所以，你要跟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还是咱们直接开始打包，因为虽然过了七年，但我还是应该像以前那么信任你？”她可能真是个行走的悖论了，永不停息地自我修订着。此刻，在原谅的表层之下仍然藏着对他的愤怒。这几乎算得上一种解脱。她只是改变了一些数学方法;核心方程式依旧坚若磐石。

“道奇……”

“我从未放弃过你。我一直都在等你联系我，整整等了七年。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我差点儿又开始下棋了，仅仅为了消磨时间。”她没有回归象棋，相反，她开始写书、授课、游历世界，辅导在数学方面需要帮助的高中生，与一群希望进入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的女孩交流，为硅谷最大的科技公司提供服务。她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因为她不得不这么做。此刻，当她对着哥哥怒目而视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愿意放弃这一切，与他一起在校园里度过这七年，每天晚上争论今晚轮到谁挑选披萨店。

罗杰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扭过头去，说：“我很抱歉。当时的我无法正视我们。”

“你是说地震发生的时候。”

“没错。”他顿了一下，然后问：“你不觉得是我们造成的吗？”

“我确定是我们造成的。”她耸了耸肩，“几年前，我为美国地质调查局做了一些咨询工作。他们想得到该地区可能发生地震的数学模型，而我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断层绘制方式，因此获得了他们所有数据的访问权。地震的震源就在我们脚下，涉事断层在那个时间点以前从未出现过问题。我们所触发的现象到现在还无法解释，而它给很多人带来了伤害。”

“那些人的死都是我们的错。”

“不。”道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是创造我们的人的错。”

罗杰顿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是一个出了差错的政府武器项目，不然就是一群疯子科学家的实验项目，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总之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我们太像‘米德维奇的布谷鸟’了。”道奇平静地看着他，“有人创造了我们。他们造出我们，又把我们分开。因为一旦在一起，我们就会变得极其危险。”

他笑了，他想不到还能做什么。“你是怎么自己弄清楚的？我是艾琳告诉我的，我还不确定是否该相信她。”

“我刚刚和七年前的自己通了电话，就在她和未来的你通完话之后。这多少有点用处吧。”迎着罗杰疑惑的眼神，道奇向他解释了那些通话，告诉他这个世界如何自我改写以应对新数据。历史就是一道方程式，时机合适，便可改变。这本该是可怕的，但又真的很棒。因为它意味着他们的很多错误都是未来的自己认为有必要尝试的选项。

听她说完，罗杰一屁股坐在床上，说：“赶紧收拾行李吧。艾琳和彼得斯医生那边就快结束了，她可没什么耐心。”

“对了，她是怎么搅进这件事的？”

“因为造我们的人也造了她。上大学时，她就被指派监视我们。我想……我想她的任务应该是避免像地震那样的事情发生吧。”这是个心怀善意的解读版本。另一个更可能的版本是，她的任务其实是要确保地震的发生，因为唯有地震才能证明他们正在充分发挥潜力。没有地震，他们永远不会逃离彼此。当然，没有地震，他们也无需逃离彼此。

罗杰开始模糊地意识到，那场地震虽然是可怕的悲剧，但可能恰恰是它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没有它，他俩就是一对毫无用处的实验对象。

道奇眨了眨了眼。“有道理。”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她真的要烧掉我的房子？”

“她已经把我们的房子烧掉了。”

一个新的数据。道奇又眨了眨眼，问：“女朋友？”

“是啊。地震发生几个月后的事。”笑声中带着丝苦涩，“没有了你做室友，她可能需要另一种方法来打掩护吧。”

“我这边他们安排的是彼得斯医生。”道奇说，“你分到了女朋友，我分到的却是心理医生。真不知道哪个更好。”

“你的更好。”简单的词汇，却沉重得不留任何讨论的余地。

“她真的烧掉了你俩的房子？”

“真的。”

道奇停顿了一下，把这些事实添加到她已有的数据里。她走过去打开衣柜。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有两个衣柜，面对面，这样她就能在打开其中一个衣柜的时候，透过另一个衣柜欣赏自己。衣服挂在架子上，有几个袋子被塞到最后面。她在其中翻找，从中取出一个徒步背包，然后问了下一个问题：“是她杀了斯米塔吗？”

“是的，”他说，“制造我们的人不喜欢斯米塔研究我们的DNA。我想那可能会……让她知道一些他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事情。甚至不想让我们知道。也许尤其不想让我们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她保持沉默。”

道奇停了下来，手里满是从衣架上取出的衣服，只是看着他。“她杀了斯米塔，她要烧毁我的房子，你觉得合理吗？你不认为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治疗师试图向你开枪，我认为这让我对有人想让我们死这个想法有了一些信心。而艾琳试图让我们活着。”他打通了过去的电话，她接到了未来的电话。在他们关心的地方，时间可以变得可塑，自行拆解为本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她说是炼金术士造就了我们，而且他们已经决定不再需要我们了。”

“什么？”道奇盯着他看，“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是他们用模板制作的唯一一对双胞胎，他们目前有了另一对表现得更好的双胞胎。”艾琳在门口疲惫地说。两人都转身面对着她。不知怎么做到的，她没让血弄脏她的衣服。但无论她使用了什么奇怪的技术，都不足以保持她的手的干净。它们从指尖到手掌都是红色的。

她带着平静的妥协看着他们，说：“我希望你们能待在一起。我讨厌解释这一点。道奇，你是由一位炼金术士在实验室里设计的，他认为他可以遵循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指示，将‘宇宙原理’放入一对人体内，借此来控制宇宙。地震证明了你们俩可以掌握‘宇宙原理 ’，而分离也证明了你们俩没能掌握。所以他继续和他的其他‘布谷鸟’们一起工作，试图找到那些能把他带去‘不可能之城’并统治世界的人。现在，其中一对‘布谷鸟’已经准备好让法则完整显现，这意味着其他所有‘布谷鸟’都必须死，以确保你们中没有人保留着法则的一部分，让他们无法充分发挥。”

道奇皱着眉头，“他们把‘宇宙原理’视为一个可分割的整体。意思是理论上说，如果我们存在，我们就保留着一部分法则，让它不能统一？”

“是的。”

“所以他们打算杀了我们。”

“是的。”

“我们如何才能阻止他们呢？”

艾琳严肃地看着她说：“你们俩先让法则显现。我认为他们是错的。我能看到宇宙在你俩身旁各居其位。当我看到一些东西时，它们通常是真的。吸引是相互的。第一对让‘宇宙原理’显现的双胞胎将回收法则的其余部分，并掌控整个法则。如果你们能够让法则显现，它就是属于你们的。他们就不会再碰你们。”

罗杰站着，“我们该怎么做？”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艾琳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荣耀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17：06（仍是同一天）

火势蔓延，他们在艾琳的“荣耀之手”保护下离开了。她在伸手拿火柴之前洗掉了手指上的血，但微弱的血腥味仍然围绕着她。艾琳没有回头看。道奇也没有，她的生活只剩下扛在肩头的背包，和两个走在她身边的人。这几乎让她感到自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甚至连带有她所有研究笔记的笔记本电脑也消失了，在大火中牺牲了。

“我们停下来加油的时候，我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找车的时候她说（他们明智地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外，以防房子周围有人监视）。

艾琳摇了摇头。“你不能打电话。他们必须相信你死在了火里。”道奇眼睛睁大了，“但是——”

“你的父母并不为造就你的炼金术士工作，道奇。你是被合法收养的。这意味着你的父母很脆弱。如果你联系他们，他们可能会遇上我这样的人——受领了命令的人。”里德的部下中有比艾琳更可怕的人。一想到切斯韦齐家的人见到莉，就令人胆战心惊。她不想让道奇某天发现自己对父母的死有责任。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认为没有必要。她希望不是这样。

“等等，”罗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是被‘合法’收养的。你在说什么？”

“你们中只有一个被安置在平民家庭。你联系父母也不安全，但原因完全不同。”艾琳举起她闲着的那只手，“把车钥匙给我。你们俩需要加快进度，如果你们不去注意脚下道路就更容易了。”

罗杰和道奇交换了一眼，表情中满是迟疑。艾琳叹了口气。

“如果我要开车冲下悬崖，我就不会救你们的命了。”她说，“但你们需要像以前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不要那样看我，我是被派来看着你们的，还记得吗？我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在大脑里交流，什么时候分开待在各自的脑袋里。你们不应该是完全分开的。我需要你们尽快让法则显现，从现在开始。我将和你们一起，在车里，让一切走向正确的方向。”

“你一直在用这个词，”道奇说，“显现。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艾琳伸手去拿钥匙，“我想让你们做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被设计出来应该去做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将‘宇宙原理’具象化。一旦你们这样做了，一旦你们成为把宇宙团结在一起的生命力，他们就碰不了你们。他们可能会试着去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你们远不是他们能应付的。如果你们无法让法则显现，一切就完了。这就是结局。他们一定会去弄清楚我是否背叛了他们，就算他们现在还没弄清楚，然后他们便会派其他人来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如果我们打败了他们派出的人，他们又会一个接一个地派出其他人，同时试图迫使他们的新门生来让‘宇宙原理’显现。这是一场比赛。你明白了吗？这是一场比赛，如果你们输了，你们就会死。”

羅杰和道奇盯着她看。罗杰首先试图张口，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你有七年的时间来告诉我这些事。”

“我喜欢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这个世界是否令人难以理解。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知道。”道奇咕哝道。

艾琳忽略了她，“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必这么做，因为我希望你能自己决定和你妹妹好好相处，也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向你证明这一切。我可以用硬币向你证明，但这算不上什么证据，这不过是个小把戏。‘给她打电话’才是重头戏。在她接电话之前，我都不敢确定她是否会接。改变时间是她的天赋，而不是你的。”

“等等，什么？”道奇问道。

“时间是在物理世界中体现出来的数学，”艾琳说，“改变时间是你的天赋。”

“我的天赋又是什么？”罗杰问道。

艾琳的微笑更像是个鬼脸，露出了她所有的牙齿。“你得到了其他的一切，你也得到了她。现在你能把该死的钥匙给我然后上车吗？这只‘荣耀之手’不会永远燃烧下去，我也没有时间再做一只。一旦它用完，我们将成为任何寻找现实扭曲的人的灯塔。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还在这里。”

死去女性的手做成的蜡烛正在融化，其中三根手指已经融化殆尽，有一根已经完全脱落了。拇指仍然在稳步燃烧，但烧尽也只是时间问题。就在他们看着“荣耀之手”的时候，食指上的火焰也熄灭了。

“给，”罗杰说着，把钥匙扔给了艾琳。

她接住钥匙，语带讽刺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爬到驾驶座上，把她的“荣耀之手”放在乘客的位置。罗杰和道奇在钻进车后座之前交换了一个眼神——艾琳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

他们需要再次陷入纠缠，就像以前一样，他们从小就一直在逃避。

道奇等到艾琳启动引擎后，才低声问道：“你认为她说的是真话吗？”

“我给你打电话了，”罗杰说，“我的意思是，在地震发生前，我拿起电话打给了你。我过去曾打过电话给你。我和你谈过了。我已经七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然后我打电话给你，跟你说话了。”

“我想你也从另一个时间线上给我打过电话，”道奇说。他茫然地看着她。

“那是地震发生的那天。我回到公寓，试图弄清楚能抢救出来多少东西，又有多少东西只能抛掉——我还不知道发生在坎迪斯身上的事——那时我的电话响了，那是你。但那不是这条时间线上的未来，因为这条时间线上的你不需要说那条时间上的你说过的话。当我们触及过去时，我们就会改变它。我们修改了我们自己。这也不是我们可以撤回的东西。我不能拒绝你将来打电话给我时所做的改变，即使我想拒绝。当时我都快要放弃你了，直到你告诉我不要放弃你。”

她幸福地微笑着，罗杰显得有些坐立难安。她的天赋是数字，是改变时间。在跨越时间线的所有电话中，一个相通的节点就是道奇。就算没人告诉他，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试图给童年时期或者青春期的自己打电话，他只会得到一片沉默，或者陌生人的应答声。时间不会像屈服于道奇那样屈服于他，会屈服于他的是现实。

当他要求某件东西时，他通常会得到它。世界会听从他发出的命令。

时间会重写它自身，但言语是触发这一转变的原因。

那是比他要求的更重大的责任。“艾琳，你一直在说你需要我们让法则显现，”他说，转向前座，“有办法反其道而行吗？我们有没有办法拒绝法则，放弃它，让他们把它拿回去？”

“你会死。”她说。“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如果你做出这个选择，你就是为你们俩做的。你们没有彼此就无法生存。你们俩纠缠得太深了。”

罗杰想起道奇试图自杀时经历的癫痫发作，什么也没说。一旁，道奇则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她说，“即使这是一种选择——我很高兴我们没得选——我们也不能放弃。”如果没了言语，你还是你吗，罗杰？如果你把我的数学拿走了，我又会是谁？多年来我都靠安眠药入睡，因为我的脑海里空荡荡的。我们不应该分开。她说得对。而且你不要忘了那场地震。”

罗杰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地震。一部分的他永远在反复经历那场地震。

“那些人派彼得斯博士来谋杀我，你会希望这样的人拥有制造地震的能力吗？”道奇的声音是认真的，同时她的手伸向他，“他们不应该得到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们也不应该去死。我们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们必须试一试，”罗杰同意了，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俩的第一次肢体接触。他们瘫倒在座位上，睁大眼睛，头随着车的行驶摇晃。

艾琳在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切，等到她确信他们已经失去了知觉后，她才翻了个白眼，狠狠踩下油门。

“真是业余。”她喃喃地说，车继续向前。

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又都是光明的。在两种状态的矛盾边缘，出现了一道粉红色的闪光。罗杰知道，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与道奇共享着脑海的空间：他对他通常无法区分的颜色的记忆变得模糊，独特的阴影开始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些美丽但模糊的东西。

“罗杰？”她的声音同时响在他身边和他的脑海里，既来自远方，又来自他的近旁，就像他肌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这很令人不安。这是如此令人愉快，但又就像身体疼痛，残酷地提醒着他过去七年他是多么孤独，即使艾琳在他身边。

“我在这里。”他说。

“但这里是哪里？”道奇听起来很沮丧，“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碰了碰你——”

他说：“我们已经七年没有接触了，上次我们足够接近并且让法则显现时，几乎将伯克利夷为平地。”令人惊讶的是，当他有别人要担心时，他听起来是多么理智。也许这就是必须是两个人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就有另一个人需要担心，不能一个人胡来，全凭他自己的喜好修改世界。“我认为这是一种试图迫使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法则。”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这件事对我俩来说都同样陌生。”

“难道我们不正是欧拉恒等式1的有力证据吗？这听上去没有那么危险。”

“欧拉恒等式是什么？”

“基本上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公式，称得上是数学界的‘特洛伊的海伦’。”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像数学吸引着她向他靠近。他没有插话，她几乎做梦般呓语着，“它包含了三个基本的算术函数，连接了五个数学常数……”

他转过身来，她就在那里，在他身后无尽的黑白平面上。她眨了眨眼，粉红色和红色的线条在地平线的边缘闪烁着光。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都在分享着视觉。他能看到她头发的颜色，她脸颊上的雀斑，当她微笑时，他也能看到她的脸色有多苍白。神经紧张让他无法看清她身上的大部分颜色，但即使是无法看清的颜色，现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启示。他微笑着，把她的紧张和自己的紧张拼凑到了一起。

“你看，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有办法再次找到彼此，”他说。

“但这样安全吗？上次很多人因此丧生，罗杰。不管那些古怪的疯狂科学家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能让死者复生。我们不能改变我们所做的事情。”

“你和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道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假设一个不断变化的时间线。”

“设好了。”

“如果我们能调整过去以改变未来，万一我们一直就在这么做呢？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没有改变，万一是因为改变它会导致更糟糕的整体情况呢？”她咬住下唇，担心了一会儿，最后说道：“艾琳说，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人也会死。”

“是的。”

“但你没有从未来打电话告诉我不要自杀。我也没有从未来打电话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告诉自己我们会在同一个地方上研究生，没有我你也不会活得更好。如果……那是因为当艾琳告诉我们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需要借此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呢？所以我们都不会说‘忘掉这件事，你得靠你自己’，然后拒绝离开。我们对此很有信心，但我们有信心部分是因为它符合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她所说的东西并没有与现有的数字相矛盾，只是把我们的方程放到了具体的情境中。地震是必然发生的。”

罗杰皱着眉头，“还有什么比那次地震更糟的呢，道奇？我们因为不知情而杀害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事能糟糕到让我们有理由必须将地震维持下去呢？”

“为了不让那些有能力制造生物武器并把它们投放到世界上试验的人，控制完全显现的宇宙原理。”道奇说道，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滿决心，就像她正在一步步理清问题的形状，“据艾琳说，当我们让法则显现时，我们就会更强大。制造一场地震易如反掌，但我们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我们并不想伤害那些人。如果一个漠视生命的人获得了那种力量会发生什么事？把我们创造出来的人绝非什么可以被信任的人。地震让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地震告诉我们：这很可怕，快让法则显现，否则更糟糕的事情将会发生。”

罗杰沉默了。道奇站在原地不动，等待着。她是一个冷漠的人：她可以把一切都简化为数字，权衡生命的砝码。这并非她感到骄傲或真正拥抱过的那部分自我。但此时此刻，这是她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难道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吗？””他终于问道。

“我认为我们必须看到整个方程式后，才能做出决定。”她说，“我们还没到最后关头。我们正处于这个问题的中间位置。如果我们到最后关头，如果我们让法则显现，也许我们可以对过去做出更多的修正。”

也许我们不能，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但罗杰还是听出来了：它隐含在她句子间的停顿中，在沉默和犹豫中凸显。他不想听到这些，这些无声的语言有时是最令人痛苦的。

“会有多少人要因我们而死？”他问道，“我们怎么能假装自己重要到值得牺牲那么多人呢？”

“如果我们脱离这个方程式，让别人拥有这种力量，那又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呢？”她反驳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希望我也是个好人。我们不会为了好玩或者别人的要求就随意破坏。我们并不完美。但我们是我所能看到的最佳选择。”

罗杰叹了口气。跨越他俩之间的距离只需一步，他的双臂搂住了她，他的脸靠在了她的肩上。她紧紧地把他抱住。他们完美匹配，一个柏拉图式理想整体的两半。他们不应该被分开，他们又必须被分开，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独立的个体，永远不会学会如何跨越自己灵魂中缺失的地方。

“好吧，”罗杰说，“那我们就去做吧。”

他们继续抱着对方，闭着眼睛，直到共同的思维景观消失，他们只是车后座的两具肉体，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一起，无法分离，不可触碰。

艾琳坐在车的前排，微笑着，继续开车。

战争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美国中部夏令时间：22：31（同日）

“我明白了。”莉说，“仔细搜索灰烬，寻找任何能告诉我们他们要去哪里的东西。如果找到了艾琳的尸体，联系我。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弗农教授还没来得及反对，她就挂断了电话。他已经老了，几乎没用了，还在努力试图分得属于他的那份“魔法石”。他是个优秀的数学家，为他们让“宇宙原理”显现的计划出了一份力，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炼金术士。如果没有里德和他机灵钻营的帮助，弗农早就完全放弃了炼金术。说不上多大的损失。他不太可能在与布谷鸟的对抗中幸存下来，对莉来说，他无足轻重。

在新的世界里，少一张需要喂饱的嘴算是一件好事。

离开实验室时，她的皮肤感到一阵灼热，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握着。她经过的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他们的实验对象——那些“布谷鸟”们——早已“飞走”了。她亲手把其中几对分开了，教会了他们很多关于宇宙的知识，代价是用他们的血液和器官做炼金术酊剂。受试者可能会认为这是一次不公平的交易，不过他们本来就没有投票权。

几年前，里德一门心思放在“宇宙原理”的实验项目上。

其他更容易显现的法则项目太容易创造并加以改进。其他炼金术士把其中一些法则项目拿了过去，通过不涉及炼金术的方式加以复制。只有“宇宙原理”藐视他，也只有“宇宙原理”才重要。它是万能溶剂，能够溶解宇宙中的其他一切并重塑。

莉的脚步声在阴影笼罩的走廊里回响。项目即将告成，从走廊经过的零星几人脚步匆匆，以避免她的愤怒。她是他们中间的怪物，当她目的明确、怒气冲冲地走过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她。

里德在观景休息室，站在一面宽大玻璃窗前，看着一个容纳着两个青年的房间。男性青年在两人共用的床铺上蜷缩成一团，双臂抱着膝盖，脸被遮住了。女性青年则坐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在保护他，两眼瞪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她的愤怒能让一切都消失。他的头发是深金色的，像小麦一样;她的头发乍一看是白色的，乍一看又是绿色的，光线下新鲜玉米须的颜色。

“很迷人，不是吗？”里德没有转身，“他们的本性是如何改变他们的基因。数学的孩子们总是比他们的同伴更容易受影响。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可以在不影响‘宇宙原理’的情况下承受更多的损伤。这是一种保护机制，确保人们首先针对的是数学的孩子。语言的孩子们总是可以命令数学的孩子们改变任何事物，只要数学的孩子们还活着。任何向这两个人瞄准的人，都会先向数学的孩子开枪。”

“我们失去了切斯韦齐和米德尔顿，”莉说。里德一动不动。

“艾琳接到指示除掉罗杰，他的死亡应该会让道奇跟着死去。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派彼得斯去了她家。两只‘布谷鸟’都不见了。他们的房子都被烧毁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是艾琳最喜欢的手法。在道奇的家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彼得斯。要么艾琳背叛了我们，要么双胞胎设法制服了她。”

里德转过身，还是什么也没说。莉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

他能看到她眼里的愤怒。

“罗杰身上的法则可能比预期的更快显现，所以他能够说服艾琳和他合作。”莉说，“如果是这样，他对艾琳施加的影响会在某个时候消失，那时她会完成她的工作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不可能给她任何指示来迫使她永远忠诚。在当前的发展阶段，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

“如果他想到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永远也找不回艾琳了。”如今这并不重要。如果他们真的把她找回来，如果他们真的重获她的忠诚，莉仍然会很乐意将她拆解。叛变过的特工不再可信，无论她过去的表现有多好。在艾琳這一对儿里，她是秩序的化身，代表混乱的是她的同伴。那个男孩早已被回收作为零件和知识。艾琳已经靠借来的时间多活了很多年。她的债务该到期偿还了。

“我明白了。”里德站直了身子，在双向镜折射的光线下，他似乎变高了，也变得可怕了。他一直都很高，也一直都很可怕。他现在只是卸下了面具。“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莉？”

“我吗？”她眯缝起眼睛，“这是你的项目，一直是。他们开始纠缠时你不让我了结他们，不让我派人回收他们，置于可控的环境下，还一直为这对有缺陷的双胞胎辩护。为什么是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呢？”

“因为我是那个会让我们不朽的人。”他指着窗另一边疲惫颤抖的两个年轻人，“那，就是我们的未来，是对束缚这个宇宙的力量的绝对控制。我需要让他们为他们的未来做好准备。我需要引导、提升他们，你需要消除他们道路上的竞争对手。要什么你尽管提出来：帮手、武器，任何东西。去加利福尼亚州，把问题解决掉。”

莉默默地看着他，数了十下，眯起眼睛思索着。在她的胸中，用来缝合伤口的食腐鸟幽灵般地拍打着翅膀。最后，她说：“你仍然在遵循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蓝图。你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你从阿斯普戴尔的计划中摆脱出来，你能做出怎样的事业？”

“当我杀了她时，这就成了我的计划。”

是这样的吗？她想问他讳莫如深的问题，关于目的、动机和理由的问题，问他这个计划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想法，有多少是阿斯普戴尔·贝克沿着这条“不可能之路”规划的。一个死去的女人能将这座“不可能之城”归为己有吗？也许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了。“我不能保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能活下来。”她说，“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况，杀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导致另一个的死亡。如果你想做得不露痕迹，我不是最适合干这件事的人。”

“我有数。”

“那我走了。只要记住，当你翻开晚间新闻的时候，上面发生的事都是出于你的要求。”莉转身走了，没有回头。她不希望他看到她脸上升腾起的兴奋神情。她终于能从既是她的家园也是她的监狱的实验室里释放出来。

她也是个实验造物。和任何实验造物一样，她想要自由。

里德目送她走远，然后转身看向窗户。另一边，那个男生又哭了，那个头发看上去是绿色的女孩试图安慰他，瞪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她可以通过她的恨意来保护他。

“你们将为我改变这个世界。”他说。

一片寂静中，他觉得自己闻到了阿斯普戴尔的香水味。

科学

时间线：2016年6月16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20：53（不眠的一天）

罗杰先醒了过来，一瞬间感觉恐慌，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又在谁的身体里。恐慌消散后，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身材高瘦，不可能是艾琳。艾琳在他身边蜷缩着时，总是让他感觉亲密舒适。当车窗外的风景掠过时，光线从四周包裹着他，而那个紧靠在他身边的女人有一头红头发。是道奇。

他呆滞了一下，眨了眨眼。用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我能看到颜色？”

“是吗？这是个好消息。”从艾琳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来她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艾琳听起来很严肃，就好像她开车的时候世界陷入终结。“你现在能看到多少种你通常看不到的颜色？”

“红色，嗯，紫色、粉红色……”罗杰发疯般转头，看着周围的一切。“很多颜色。不一定是全部颜色，但很多。”这些颜色的边缘有些褪色，就好像能让他看到颜色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融入他的感官一样。“发生了什么事？”

“你俩开始重新纠缠起来了，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看看你能不能让道奇从你身边挪开。不是让你把她推下车，别再碰到她就行了。”

“什么？”

“她和你身体挨着。看看能不能让她不碰到你。”后视镜里艾琳的目光闪烁着，带着一丝恶趣味，“你很擅长放手。再做一次试试。”

罗杰呆愣地看着她，这个他认为他深爱的女人，这个他认为深爱他的女人。然后，他小心地转向多年没见过的妹妹，试图将胳膊从她身边抽出。

很困难。对于一个从没有做过一天体力劳动的人来说，道奇的力气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他不想弄醒她。他不能摇晃她，担心动作太大会让她醒过来。他还没有准备面对她。当他从一个燃烧的房子跑出又来到她面前时，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他还没空停下来思考他在做什么。

现在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他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如果她醒来，他就得马上想清楚这点。他们之间的尴尬会过去——艾琳开车的模样就像是准备好随时遭到袭击，虽然不再怀疑她，但毕竟是她把斯米塔的手做成了蠟烛而且点燃了房子——但现在，尴尬仍然处于统治地位。

他总算设法从道奇手中挣脱出来。新的颜色淡出了世界。并非一瞬间消失：没有翻转开关，没有拆除过滤器。它们只是……褪去，就像有人在调整现实中的颜色平衡一样。

“红色消失了，”他说，克制住想俯下身来抓住道奇的手、看颜色是否会回来的冲动。没有肢体接触时，一切似乎都是灰色的，失去了意义和效力。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颜色，但现在他感觉已经离不开颜色了。

“那是因为你们并没有完全将法则显现出来。当你们完全成为‘宇宙原理’的化身时，你甚至不需要触摸她来看到颜色——反之亦然。她会拥有深度感知，你会拥有色彩感知。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仙境。”艾琳的声音变得苦涩起来。

“艾琳，哪里不对劲吗？”

她残忍地笑了起来，“一切都不对劲。你把她找回来了，对此心怀感激吧。而我的另一半永远走了。他带给我的，他走的时候又带走了。”

“什么……”

“我是秩序的化身，罗杰。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混乱，看到的都是事物待在它不合适、不属于它的地方。我生活在一个永远不会和谐的世界里，因为唯一一个能为我描述实际秩序的人已经死了。”艾琳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沉重的断奏，“叫醒她。我们需要弄清楚下一步的行动，她也有份。”

“为什么——”

“做就是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他本可以争论一番。他可以试着让她解释。但在道奇醒后，她不得不再次解释一遍。再说如果没有他妹妹充当他们之间的缓冲，他不想和她交谈。他的一部分仍然坚持把她看作过去七年他爱的女人。就算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从来都不是真的，也不会让他更容易接受这一切。

当这一切结束后，他可能会恨她。想到这个他感到一阵解脱，他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转向道奇，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红色再次席卷世界，红色;他忍不住偷偷地瞥了艾琳一眼，多年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草莓金色的头发。他真希望那头发没那么漂亮），轻轻地摇晃着。

“嘿，”他说，“道奇。醒醒。你睡得够长了。”她发出一声咕哝，打掉了他的手。

罗杰笑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七年后，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现在的她。但至少有一件事没变：当她沉入睡眠时，她讨厌醒来。他又晃了晃她。

“醒醒，”他说，“我们需要让我可怕的前女友告诉我们，在混蛋炼金术士把我们烧成灰之前，我们应该如何具现化现实中的原始力量。”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为他所说的感到骄傲。道奇睁开了眼睛。“什么？”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醒了！”他不该笑的，场合不对。但他实在忍不住，因为她醒了，她在这里，他们又能说话了，他们又聚在一起了。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弄清楚一切。“艾琳，她醒了。”

“再好不过了。”艾琳说。她看着后视镜，端详着后座上的“布谷鸟”们。道奇昏昏沉沉，还没完全清醒;罗杰微笑着，就像他没有刚经历推翻他人生的巨变。她怀疑这是因为他过于震惊，还没有接受眼前的现实。“道奇，我们要去哪里？”

“什么？”

“我们走在‘不可能之路’上。你是那个脑子里充满数学的人，你的心便是罗盘。我们要去哪里？只要你给我个指引，我会照做。”

罗杰坐直了，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雾气沉沉的夜晚。前一秒这段记忆还不存在，下一秒却突然出现在他记忆中。他的脑海里充满了鲜活的色彩。“你曾经管我叫杰克·道。”

“这么说你现在记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但我想不管怎样我们只能接受。我叫你‘寒鸦’，因为那说明了你的本质，而‘杰克·道’，因为那说明了你是谁，或者你会成为谁。”她从后视镜里的道奇点头，“她是‘乌鸦女孩’。如果你帮助她，她可以成熟变成‘风鸦’。”冰水侍从在来的路上，她很快就会来。”

“《上下奇境》到底是什么？”道奇问道，“我们已经不是六岁小孩了。你不需要把事情比喻成一本儿童读物。”

“啊，但是你得知道，《上下奇境》从来不是给孩子准备的。它总是关于象征的。你们身上都有象征，里里外外都是。顺便说一下，冰水侍从早就磨拳檫掌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肆意揉捏摧毁。”艾琳把车停到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道上，打开警示灯，然后转身面对双胞胎，“孩子们，当她到了，你们可不想毫无准备地面对她。她喜欢玩阴的。”

道奇边揉眼睛边怀疑地看着她，就像揉眼睛这个动作可以赶走困意一样。然后她顿住了，盯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慢慢地，她缓缓将手移至眼前，又将它们移远，“哇哦。”

“深度感知，很难不喜欢它。”艾琳说，“贝克是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

道奇放下了双手。“什么？”她说。这甚至算不上在提问：这个词缺乏重音、语调，就像无声滴入世界的一滴水。

“她创造了奇迹。她找到了使用电力等现代手段来制造黄金和万能溶剂的方法——她甚至完善了长生灵药。她认为炼金术会将天堂带给地球，那是一个没有人需要工作、没有人会变老或死亡的世界。生命中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选择，而不是一个预定目的地。她的大量研究都扎根于万物有灵论。她认为这是炼金术的一个重要部分，被忽视了太久的时间。她指出，自然化身力量的存在——冬天和夏天、太阳和月亮，所有这些著名的‘混蛋’——任何事物都能被具现化，只要炼金术士在制造过程中对其足够渴望。”

“自然化身力量？”罗杰问道。

“什么。”道奇又说，仍然很平，仍然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在抗议一些不公平和不真实的事情。她看向艾琳的眼神就像刀刃，完全不愿意原谅她的所作所為。

艾琳叹了口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需要得到指引。”

“在你把一切解释清楚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道奇回答道。

“罗杰，告诉她给我指引。”艾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现在不是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看来你不得不接受小孩脾气了，”罗杰双手抱在胸前，“继续。”

这一次，艾琳的叹气得更厉害了。“贝克花了一些时间，试图让其他美国炼金术士认同她的理念。她希望他们停止相互争斗，共同保护炼金术的秘密。她认为，只要他们通力合作，就能获得更多的力量，发现更多的宇宙秘密。但其他炼金术士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夺权的阴谋，因为她是当时他们中唯一一个在炼金术中使用电力的人。他们是性别歧视和传统主义者，联合起来反对她。他们开始暗中猎杀她的学生，以防止她的理念获得更多人的认同。最后，她绝望地开始用文学来隐秘地编码自己的教导，把它们藏在众目睽睽之下。”

“《上下奇境》是隐秘的炼金术入门书？”道奇问道。

艾琳点了点头。“其目的是向开放的心灵展示，如何接触和加深对心灵的把握。《绿野仙踪》也很相似。鲍姆试图用他自己的炼金术仙境来压制贝克的。他成功了——从读者数量来看的话——但他也失败了。”

道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摸车门把手，“行吧，就这样。”她说，“我退出。请原谅我，我需要向我的保险核算员解释我的房子是如何自己烧起来的，以及为什么不是人为纵火。”

“詹姆斯·里德是贝克最后的作品，也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学徒。从炼金术的意义上说，詹姆斯·里德是你们的父亲。他用自己的血、阿斯普戴尔的骨头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身体，精心将你们制作成了带他通往未来世界的工具。”

道奇的手停在半空中。

“里德杀死了他的造物主，但是在她完成她的杰作之后。关于炼金术的所有规则，对学生的所有考验，无论你选择何种形式对宇宙进行净化和重建的流程，她都记载在她的书中。当然，也在她的笔记中。所有那些她没有时间去编码的东西。里德拿走了这些笔记，继续他主人的实验。但是，贝克梦想着一个属于所有人的世界—— 一个‘上下奇境’，一个没有生老病死的童话王国——而里德梦想的是权力，是掌控。这就是为什么他花了如此长的时间来迫使法则具现化。这是一个如此庞大的概念，宇宙中如此庞大的一部分。它不想悄无声息地降临，它根本就不想降临。所以他需要帮助。他招揽其他炼金术士，一些是通过奉承，另一些是通过强迫。他让他们先努力具现化不那么庞大的法则，让他一步一步地对世界加以控制。杀戮、谎言、巧取豪夺，他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并不是为了让法则具现化的第一对双胞胎。他曾经把杰克·道们和乌鸦女孩们安排在这条路上，让他们尽可能接近你们，之后他又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杀死了他们。他们都不够完美。你们，也不够完美。你们纠缠得太早了，而且没有完全按照他为你们设定的路线发展。他想让你们死。他是这么说的。因为你们的继任者已经准备好拿走铁鞋和彩虹丝带了，希望你们能赶紧滚出‘上下奇境’。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你们才能明白我的意思。你们离开了那儿，你们就会死。你们和我待在一起，听着，也许你们还有机会活着。但我也无法保证。我不认为我们稳操胜券。但至少跟我待在一起，你们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些和‘上下奇境’有什么关系？”罗杰问道。

艾琳呻吟着，“哦，天哪，几年前我就应该想办法让你了解这些术语。你瞧，当贝克创作《上下奇境》时，她把奇境分为四个国家，代表了炼金术之路的四个阶段——新手、学徒、熟手和大师，在书中分别是风信子、绣线菊、紫菀和番红花。更准确地说，是水、土、火和空气。它们与控制身体的四种体液、决定我们言行的四种气质相匹配。有一段时间，整个国家都和她的计划相匹配，因为她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因为对法则的纯粹共鸣，自身也成为了法则的一部分化身，并将其定义。当她的对手攻击她的时候，法则的化身是他们试图破坏的第一个东西。他们不能完全将法则破坏，因为许多孩子阅读和相信她的故事，但他们能够打破她试图强加给世界的一些基本法则。这就是鲍姆所做的事。他虚构的国家改变了发展的方向，将其逆转，并扔进了炼金术中，使他们与《绿野仙踪》的故事共鸣。从那时起，排列组合就一直在不受控制地转换。”

“这意味着什么？”罗杰问道。

“这意味着我们不知道我们目前是在火和胆汁质组成的大师炼金术士国度，还是在水和黏液质组成的新手炼金术士国度。如果我们要打败的是一位一百岁的炼金术士，那难度就该死的完全不同！”艾琳的脸颊涨红了，眼睛放光。

罗杰和道奇盯着她看，都显得很沮丧。最后，道奇问：“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和过去的自己通过电话的人不是你吗？”艾琳呛道，“你应该相信我，因为如果我在撒谎，就说明你疯了。这才是你真正关心的问题，不是吗？一个精通数学的女孩从来不理解人类是如何行动的。当她害怕或孤独时，她会从脑海里听到她哥哥的声音。你确定他的存在吗？也许他是你编造出来的。”

道奇第一次显得很惊恐，“他当然是真实的。他就在这里。”

“我也是真实的。但你似乎非常想把我说的所有话都驳回，尽管它回答了你一生都在问的问题。

“贝克是一名炼金术士。里德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遵循了她的教导。你是炼金术士渴望控制现实的产物。虽然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这么多东西很困难，但只要你好好想想我说的，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个可以解释你整个人生的单一方程式。如果你不想接受，那我什么都做不了。”

道奇一直盯着她看。艾琳也看着她。

道奇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如果我们要和他们斗争，那就斗争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你们俩想翻身露出肚皮，死得比狗更可怜——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是在风信子还是番红花。没有时间去一个更安稳的国度了，去‘不可能之城’更是不可能。”

“为什么？”罗杰问道。

艾琳看他的眼神唤醒了他熟悉的童年记忆。小时候，一个习惯于和聪明孩子打交道的成年人会对孩子偶尔展示出的幼稚无知感到失望，就好像“神童”一词一定意味着绝对的成熟，仿佛他早已将百科全书直接下载到脑子里。他的双颊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红晕。

“‘不可能之城’是里德的领土，即使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他控制着那座城市的高墙。”她说着，慢而小心，“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座城。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准备好。他们说，如果你们不被阻止，就会将宇宙原理具现出来。我只能指望这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明白。也许你们只是会变得很棘手，却并没有真正的力量来阻止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你可能成为新的‘暴风鸦’，四处流亡，等待圣杯国王衰弱后，将他打倒。只有一种办法能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所以如果现在我们能停止问个不停，动身出发，我会非常感激。”

“我们需要做什么？”罗杰问道。他知道道奇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全是言语堆在一起，没有明确的方程式可以让她完成演算。是他该主动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艾琳摇了摇头，“我们需要躲起来。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们需要到达那里。你们需要具现化法则，而且要尽快。”

“你一直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我想，你们让法则最接近具现化的一次是那次地震。上帝，地震。”艾琳专注地看着罗杰，眼神里满是渴望，就好像她在想着一块美味的蛋糕或一场美妙的性爱。“我知道会有这场地震，因为它以前就发生过。那一刻的时间有很多结痂，以至于空气就像糖蜜一样黏稠。如果你们当时没有分开，如果你继续告诉她该做什么，她继续反馈着数字……你们在那时就能让法则具现出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每次重来都不这样做。”

“你能感觉到时间线的变化吗？”道奇又回到了谈话中。她用一只手放在罗杰的胸前，把他推到一边，以更靠近艾琳，“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能做到？我怎么感觉不到。”

罗杰什么也没说。他忙着打量周围的世界，道奇一碰他，他看到的颜色就骤然丰富了十倍。很多词对他来说变得有了意义。颜色有一种魔力，他希望能看到颜色的人能理解这一点，而不要认为能看到是理所当然的。

“你当然感受不到。因为是你导致的时间线改变。”艾琳平静地盯着道奇，“每次时间线改变，都是因为你哥哥告诉你要让旧世界消失。你是一个长着两条腿的高热原子核反应装置，是把人们席卷进‘上下奇境’的洪水。但他呢？他是你的扳机。如果没有他启动你，你就不能做大部分的事情。”

道奇眨巴着眼睛，大吃一惊，“这听着有点儿厌女症。”

“里德没有选择你们中哪个得到哪一半学说，你们是在孕育过程中自己选择的。不要问我胎儿是怎么做的选择。你们是拥有相同基因的科学项目，只有一條染色体的差别，你们自己决定着这些基因如何表现。第一个孩子分到的是语言，第二个分到的是数学。第二个孩子也开启了所有的隐形遗传，因为数学孩子是可牺牲的。只要数学的孩子还有一口气，语言的孩子就可以命令他们把时间线重新设定到那些破事儿发生之前。我知道的所有双胞胎中，哪个孩子懂语言，哪个孩子懂数学，概率都是对半分。”艾琳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其他法则的化身：当他们被送出实验室时，他们就被交给了照顾他们的人。某种形式上，她对此很感激。在她的一生中，终于有那么一次她抽到了好牌。她找到了那对可能存活的双胞胎。

“我想我看过这部电影，”罗杰说，“我是个讨人厌的‘阿拉丁’。”

“哦，你也有你的本事。当你将法则完全显现出来时，没有人会反对你。你想要的东西，你都会得到。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统治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和你待在一起，因为你是如此重要。我引导你走向学术界，让你拥抱你对死去语言的热爱，而不是做一个混蛋。我可不是为了让一个新的混蛋来取代那个老混蛋。”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知道，需要给你们些时间。”

“你觉得呢？”道奇不满道。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罗杰哼了一声。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需要躲起来，我们需要弄清楚下一步的行动。你们俩需要决定你们是要相信我，还是白白送死。做选择吧，你们没有第三个选项。”

罗杰和道奇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安仍未退去，他们之间创造的空间，充满了这七年的幽灵和地震的余波。道奇似乎终于意识到她正触碰着他;她尖叫一声，撤回了手，回到了属于她的那半边后座。有些伤口无法瞬间愈合，有些伤口则根本无法愈合。

艾琳希望不是那种无法愈合的伤口。如果是的话，他们注定又将失败。她转过身，启动汽车，“告诉我该去哪里。”

“呃，”道奇说，“左边？”

“罗杰，激活她。”就是这样，现在到了证明他们的重视程度的时候了，证明他们有多愿意跟随她逆流而上，进入‘上下奇境’。她不是尼亚姆，不是大海的女儿，但她是他们最好的向导，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下的赌注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大。

“你敢。”道奇说。

“我很抱歉，”罗杰说。他听起来好像是认真的，这让情况更糟，但他继续说：“道奇，告诉我们该去哪里。”

汽车里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变得厚重带电，就像他们召唤出地震时那样，但又略有不同：它更明亮，更干净，更清晰。道奇直坐起来，眼睛睁大着维持了十秒。罗杰甚至不确定她是否在呼吸。她看起来像是在别的地方，在更好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重新回到了当下。他几乎为她感到难过。她朝罗杰的方向瞪了一眼，带着气疯了的恨意。自怜和内疚之情在罗杰心里交织着。他不知道这会奏效。他并不确定。她怎么能因为他不确定的事情责怪他呢？

“道奇——”他张口。

她打断了他的话，“走下一个出口，在出口尽头左转。”她说，“我们需要下车。”

艾琳微笑，启动了引擎。

他们把车停在弗里蒙特换乘停车场里，把账单塞进机器，直到机器开出一张二十四小时的停车票。道奇从艾琳手里夺过它，冲进汽车组成的迷宫。几分钟后，她手里拿着另一张票回来了，一张八小时的停车票。她把它贴在挡风玻璃上，看着艾琳说：“任何看到这辆车的人都会认为它已经在这里呆了半天多了，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掩护。”

她不再仅仅是描述物理概念，尽管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没缓过神来。他俩都还没缓过神。这本应该是一种逐渐呈现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让他们适应新的现实。相反，艾琳直接把他们推进了泳池深处，指望他们直接学会游泳。

他们学会了。关于标签和汽车的事，道奇是对的。像莉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追踪他们到这个停车场，即使他们把车抛在身后。“荣耀之手”在高速公路的某个地方燃尽了，在世俗和炼金术意义上都让他们变得有迹可循。他们会被发现的。但当莉到达这里时，她会发现一条冷却了十六个小时的炼金术小径，因为所有这些时间都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这整段时间都被移走了。

道奇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这并不能阻止她这么做。一旦他们开始行动，“不可能之路”的孩子就会凭本能行事，他们的本能很少会出错。

“好吧，”艾琳说，“我们出发吧。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在哪里，然后搞清楚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湾区，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们都知道这并不重要。他们真正所处的地方是“上下奇境”。在“上下奇境”，有时最难找到的路是带你回家的路。

那个女人真是美极了。她看起来像星期六的阳光，像巧克力蛋糕和没有家庭作业的午后。她的微笑像母亲的赞许，甜蜜温柔。齐布盯着她，只想投身进那舒适、陌生的怀抱里。

“如果你相信她，你就永远回不了家。”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低声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像乌鸦女孩，齐布差点就回头看自己是否被她跟踪了。那太傻了。乌鸦女孩和艾弗里在一起，寻找一把适合他们骷髅钥匙的锁。

艾弗里不能被独自留下。他太脆弱了。

脆弱从来不允许在齐布身上发生。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被告知要坚强勇敢，摔跤了之后要站起来，掸掸灰尘，继续跑。有时她也想知道，摔倒后躺在原地是什么感觉。

“你好，小女孩，”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齐布。”齐布说。

“他们叫我宝剑皇后。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六

上下奇境

原谅我，我的孩子们，虽然我永远不会认识你们。

——A.黛博拉·贝克

发疯之后，长时间的清醒变得格外可怕。

——埃德加·爱伦·坡

煤塵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0：01（终于迎来新的一天）

午夜，莉·巴罗走下飞机，第一次踏上加利福尼亚州的土地。（但又不能说是第一次，不可能是第一次。对于她这样的嵌合体，一个内在不断被重写的女子，所谓的第一次少之又少。她的身心杂糅进了太多的灵魂。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某个曾经的她从无尽的睡眠中翻了个身，开始呼喊。她忆起了飘荡在风中的桉树的味道、海风的味道，以及加利福利亚州海岸边洁白明亮的海鸥飞过时的啼叫。）

她不再去感受内心呢喃的幽魂，朝照她吩咐派来的车大步走去。开车的是名炼金术士，里德的学生。这名炼金术士早就意识到，只有逃出他导师无时不在的监控，自己的生存才能更有保障。另一个人一言不发地为她打开车门，这是个用科学的小聪明以及烂泥、死青蛙组合在一起的造物。莉对他挤出一个如同掺了蜜糖的毒药般的微笑。

“它是你什么时候造出来的？”她在后座坐定，腰间系上了安全带，大腿边上放好手枪。停机坪上，将她带到这里的私人飞机正在滑行。它会前往机库，在那里等待她返回。

“六年前，女士。”

“粘土、当地的两栖动物，还有……？”

“修铁路用的铁，太太。从铁轨上偷来的。为了获得额外的恢复能力，舍弃了说话的功能。拿公交车撞他一下，眼都不带眨的。”

“嗯。”莉若有所思地说。魁梧的造物钻进前排座位，没有系安全带，反正那玩意儿也拴不住他健硕的胸膛。“很快我们就有机会验证你说的了。”

方向盘后的炼金术士和他的构造者一样沉默不语。跟詹姆斯·里德共事过或为他卖命的人没有不知道莉·巴罗的：他在哪里发现的她，以及她是什么。能活得比创造者还长的造物……这可需要强大的伟力。

“找到他们了吗？”语气如此随和，几近甜美。彼时彼刻，莉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害的普通人，在打听朋友的下落。

“没有，女士。”他说。

“为什么没有？”霎那间气氛凝滞，她的声音里蕴藏着对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承诺，让他抓紧了方向盘。

接到里德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一夜。他无法拒绝。直到这一刻，他还抱着侥幸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消失，彻底消失。

“他们弃车逃逸了。我可以带你去车子所在的地方。”

“就这么着吧，”她往后靠在座位上，“开快点。今晚我没什么耐心。”

“好的，女士。克莱德？”

造物打开汽车前排的储物箱，取出一只“荣耀之手”。这只“荣耀之手”很小，所有者死时不超过六岁。莉没有置评。有些人拒绝使用孩子尸体做成的“荣耀之手”，对于这一点，她完全无法理解。拒绝使用又不能让那些孩子复活。肉体就是肉体，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使用。任何想法不同的人都在自我欺骗。

造物点亮“荣耀之手”。车里顿时升起蜡与肉的香味。莉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名炼金术士猛踩油门，车开始超速，车身却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隐了身，朝着救赎的幻觉驶去。

从私人机场到艾琳藏车的地方花了不到三十分钟。莉踏上人行道，不屑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有着成为大城市的雄心的小镇，仍然与创始人关系紧密。小镇居民都谨记创始人的名字，岁岁欢庆，好像建立定居点是多么特殊的伟业，而非人类的繁殖本能。要纪念也该纪念那些在新事物诞生的蜜月期之后到来的人们，那些在洪水和饥荒中努力建立正常运转的市政当局和可维持的基础设施的人们。要支持也该支持那些为了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战斗并死去的人们，而非那些圣洁的、早已死去的创始人。

“上下奇境”属于艾弗里与赫弗齐芭，可流传千古的却是“权杖皇后”。这不公平，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没看到无名炼金术士在旁边松了口气。他不过是个以为自己已经成人的孩子罢了。明早之前，他就会死。她了解自己，也知道这种追踪需要炼金术、科学与谋杀的结合才能成功。他的心肝将变成上好的追踪药剂，手掌则可以成为让她不被看见的隐身道具。他的价值就是供她使用，而此刻，她既没时间也没精力让他意识到这一事实。她往前走着，如猎犬般敏捷，鼻子在风中嗅闻，寻找炼金术的痕迹。莉·巴罗的体内住着不止一个女人，还有骨头、羽毛和泥土。让她忽略掉这里留下的痕迹，那简直让她长出翅膀飞起来还难，尽管此时她心里的那只乌鸦正振翅欲飞。她穿梭于汽车之间，一路朝前，从不回头。

当她靠近一辆绿色本田时，空气倏地冷了下来。她再靠近了一些，一股蜡味窜入她的鼻孔。目标出现。可这并不能解释空气变冷现象。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仿佛空气改变了行为方式，或是分子的运动速度慢了下来，失去了原本该有的一丝活力。

车门锁上了。对她来说这从来不是问题。她用胳膊肘轻轻一拍，玻璃被击得粉碎。她钻进车里，里面更冷。某件重要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过了，是连她也不知道的事情。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如果他们已经开始具现化，如果那个婊子艾琳找到了哄骗他们踏上命运之途的方法……

（他們会臣服于她吗？艾琳能找到将凤凰降格为火鸟、控制熊熊火焰的办法吗？还是他们会失去控制，点燃并摧毁整个世界？她不会撒谎，对自己也不行。这个想法着实令人着迷，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几乎足以盖过她对控制者的忠诚。）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像一只猎狗甩着口中的老鼠，驱赶掉脑海中那个可怕的想法，然后弯腰拿起丢弃在车内踏板处的“荣耀之手”。蜡质仍然柔软可塑，说明几个小时前蜡还在燃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带着银色粉末的煤尘。煤尘来自一个矿井，在那里一场灾难夺走了一百多人的生命。银色粉末则是从一个女人的珠宝里熔化的，女人被她丈夫在与情妇偷欢之前掐死在他俩的婚床上。炼金术，某种微妙而复杂的事情。里德不及炼金术大师贝克的一半，但他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给手下自由。莉的艺术在创造她的人的指导下得到了精进，这个人认识到属于死者的炼金术最好由死者自己来实践。直到那个人死了（她甚至不会提及他的名字），她成了里德的手下，她的艺术才开始真正繁荣起来。死者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她在哪里，就在哪里创造奇迹。

她把煤灰在手掌上薄薄地撒了一层，嘴里用哨音吹着一首纪念亚伯拉罕·林肯的挽歌中的五个音符。煤尘在移动，银粉没有。莉皱起眉头。根据蜡来看，那辆车到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根据她对周围空气的感知来看，汽车整晚都在这里，待了大半天，空气因沐浴了阳光和月光变得厚重。这种矛盾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空气中有一阵寒意，双胞胎拥有的法则的其中一半是时间。莉捏紧拳头，指甲钻进她的皮肤，让黑暗粘稠血液渗出来。味道很甜，就像腐烂的肉。

他们正在具现化法则。

大约五分钟后，当她从车上出来时，她神色平静，肩膀放松，双手悬在两侧，手指优雅地垂向地面，丝毫没有显露出她的沮丧。她穿过迷宫般的停车场往回走。造物站在炼金术士的车外面，监视着周围，防范夜晚的危险。她知道自己是这些危险中最大的一个，想到这个她便冷冷地笑了。

她挥了挥手，炼金术士在她的示意下摇下车窗。“女士？”

“他们不久前就在这里，现在已经离开。他们没有车，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供选择？别傻看着我，我們没有时间了。他们可以去哪里？”

“再过三个小时才有火车。他们要么偷车，要么就得找一家整夜不打烊的店。”

当他们还在摇篮中的时候，莉就开始监视这些“布谷鸟”了。道奇根本不会开车，罗杰倒是会开，却也算不上有什么天赋。一丝可怖的笑意爬上她的脸庞。“很好，”她说，“这么说来，他们无路可逃了。我们可以下手了。”

炼金术士什么也没说。

彻夜未眠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00：01（时间继续）

莉·巴罗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道奇正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艾琳与罗杰紧随其后。肩头的背包里装着她在世间仅剩的所有家当，意义重大，却又轻似鸿毛。她的生活，她的整个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如此不费气力就能提走的一只背包呢？

这种想法让人发疯。她忙将它甩到一边，专注手头任务。“捷运要到凌晨四点才开，弗里蒙特也没有通宵巴士。”她边说边走，既不减速，也没回头，“我们没有车。至于偷车嘛，我肯定是不会的。艾琳呢？”

“怎么，合着我是个纵火犯，就一定也是个偷车贼咯？别指望我，我可帮不了你。”

“或许你该多花点时间学些有用技能，而不是整天跟我哥鬼混。”道奇说，“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但绝对不该待在这里。你俩谁会骑自行车？”

“都不会。另外，在现在这个时候，你也不该骑。”罗杰说。

她还是没有转身，“为什么？”

“因为你是红头发。”

道奇蓦然驻足转身，朝他蹙起眉头。“没错，我是红头发，那又怎样？”

“既然我能看见你的发色，你肯定也能感知纵深了。”他说，“我头一回看到橙色的猫时都吓傻了。至于你，没等你走多远，就会被路牙上的阴影分心，一头撞进玻璃窗里。老实讲，你能正常走路我都感到很惊讶。”

“只要有时间，你俩就会适应的。问题在于时间不等人，所以你们不能再纠结了，尽快具现化法则。”艾琳厉声说，“道奇，你必须给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你认为那个安全的地方是弗里蒙特？”

“我都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儿。”她说，“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没错，你说了一大串关于‘上下奇境’、黛博拉·贝克，还有什么致命炼金术士的废话，却没有告诉我类似‘我们只需找到他们贩卖魔术咖啡的丹尼餐厅，一切就会迎刃而解’这样的讯息。这就像跟一个毫无准备的地牢主人玩《龙与地下城》一样。知道这个该死的游戏规则的人是你啊。”

艾琳眨了眨眼。“说得好，”她说，“我想大概有半英里远。”她指向远方，罗杰与道奇盯着她。

“什么？”困惑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罗杰问道。

艾琳咧嘴一笑。“丹尼餐厅啊。走吧。”

通宵营业的丹尼餐厅内，三个恐怖的炼金术造物挤在一间卡座里，靠在红色的软胶座位上，盯着面前的菜单。“或许我真的饿了吧，现在我真的很想吃煎饼。”罗杰说。

“想吃什么随便点，但记住我们不能用信用卡。”艾琳说道，“我带了足够的现金。”

“用不着说得这么大声吧。”道奇紧张地环顾四周，“这里有些家伙看上去是那种会为了消磨时间抢劫自己亲妈的人。”

“我倒想他们试试看。”艾琳露出个疯狂的笑容，“记住，你们身上可是有着控制全宇宙的能力，而我是确保你们能走到那一步的人。我倒想看看谁敢动咱们一根汗毛。”

“你确定在这里适合提到‘控制全宇宙’这样的话题？”罗杰问。

“没人会在意的。”艾琳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顶级重要，在人类发展中不可或缺，吐出的每个字都是至理名言，但事实并非如此。从来都不是如此。或许只在审判女巫的时候除外。没人会偷听我们说话。可你俩又真的如此重要，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没错，我们必须隐藏行踪，必须低调，但这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保持完全的自然与放松。如此，人们才不会对我们过分关注。深更半夜在丹尼餐厅里吃煎饼的家伙能有什么秘密。”

“这太奇怪了，”道奇说。

“这样不是挺好吗？”艾琳又笑起来——这次她只是抿着嘴，笑得正常些了——然后又看向菜单，“我要个奶昔。”

道奇的电话响了。

三人瞬间沉默，扭头看向她的背包，好像突然发现那里面装满了毒蛇。电话继续响着，艾琳故作轻松地问道：“‘保持低调’什么时候意味着你可以打开手机了？要是那里面有GPS定位，我还不如立马杀了你俩，然后指望里德相信这一切就是一个费时的游戏，我只是为了确认你俩离将法则具现还有多远的距离。”

“我关掉了的啊，”道奇抗议道。她翻遍背包，掏出手机，给两人展示空空如也的屏幕，然后继续在包里翻找，掏出电池，放在桌面上，“看见没？电池我都取下来了。”

电话还在响，罗杰紧张地看着它。“你什么时候买的这部不需要电池的高档手机？”

“这不是不需要电池的手机。”

艾琳拿起电池，在手里翻过来，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道奇。“你没有为了安然逃脱而故意撒谎吧？”

“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更别提撒谎了。”道奇卸下手机背壳，举起来给艾琳看空空如也的电池仓。铃声依旧。“从科学上说，这是不可能的。”

罗杰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助地笑着，在座位里越陷越低，直到头部几乎和卡座靠背的顶部齐平。

道奇叹了口气，“好吧。我应该接听吗？”

“这种事情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接啊。”

道奇点点头，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罗杰不再笑了。

“喂？”道奇说。

自打切斯韦齐长大后——小时候的她脸蛋总是红彤彤的，只要离开哥哥五英尺远便会尖叫——莉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不过她听过录音、看过照片，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就听出了“布谷鸟”的声音。她微笑着，眼睛半睁，往强占来的椅子里靠了靠。

“哎呀，道奇，”她嘟哝道，“你听起来都像個大姑娘了。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九了吧？都是个老姑娘啦。除了一次巡回演讲和几本滞销书，就没什么成就了吧。我读了你的第一本书。你应该为自己的学术成就感到骄傲。你那个脑袋瓜子很聪明，这点我不否认。遗憾的是，你没有利用好它。”

“你哪位？”道奇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紧张。莉笑得更大声了。数学天才都是这样，当他们认为危险是针对自己时，很容易害怕。威胁他们的另一半，得到的反应却又截然不同。这就是为什么解决问题必须旁敲侧击，从薄弱环节入手。

数学的孩子会为了保护语言的孩子而死。他们中的许多人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们的构成材料不包含自卫的本能——莉对这一点很清楚。毕竟，她参与了他们的创造。

“我叫莉·巴罗。你现在应该跟艾琳在一块儿吧。我要你放下电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我的名字，然后看看她眼睛的变化，你就会明白我有多重要了。做完了这些，你再回来和我通话。对了，道奇，如果你让她抢走了电话，我就会立刻挂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

道奇什么也没说。莉继续微笑着，聆听着。听筒里传来艾琳的惊呼，接着是一连串无法辨析的机关枪似的话语。没关系，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对于她的人或她所做过的事，人们从来没有好话。甚至连里德也没有，他本该珍视她的贡献才对。莉并不介意。被所有人惧怕、讨厌有它的好处。再说了，除了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喂？”道奇的声音里带着恼怒与恐惧。很好，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得多。

“嗨，亲爱的。你们在哪儿？”

“不。”

直截了当的拒绝，不留半点深挖和质询的空间。莉笑得愈加灿烂了。真有意思。“我想你还是没搞明白。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当然，我不是你母亲——这个荣誉称号要留给那位被我拦腰劈断的村妇，哼，自找的——而是接生婆。你出生时我就在那里。是我把浑身被血迹与粘液包裹着尖叫着的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也一直希望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将你送走。这下，你明白了吧。想从我这里得到仁慈——不骗你，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那就告诉我你们现在的位置。”

“不，”道奇又说了一遍，简单明了，毫不退缩。或许，如果她是先出生的那一个……但如果她是先出生的那个语言的孩子，莉就不会打给她了。在狩猎中，永远先寻找薄弱环节。

“干吗这么固执呢，咱们完全可以做朋友的嘛。”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哦，真的？我手上有样东西，一样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道奇顿了顿。她明白物物交换、讨价还价的重要性：数学崽子们总觉得，只要出牌顺序正确，他们便可以空手套白狼，或者以少换多。“什么东西？”

“不那么痛苦的死法，道奇，我会在你有机会眨眼之前就割开你的喉咙，让你还在等着我发起攻击的时候就已经流血而亡。只要我下手够快，你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艾琳甚至可以让你哥活下来，是的，你可以让他重获自由。我知道你以前也为他做出过类似的牺牲。我也知道你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他而活的。”

沉默。

“对了，我还没有给出任何让你开口答应的理由，对吗？这个理由怎么样：你父母死了。”

“什么？”这个词是半喘着气说出的。莉能想象出那女孩脸上的表情：恐怖、愤怒、恐惧，混成一杯美味而痛苦的鸡尾酒。她希望自己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但能隔着电话听到也不错。

“你的父母。他们死了。是我杀的，不是什么车祸之类的原因造成的。我一直苦苦寻觅你的踪影，却死活也找不到。我猜，你肯定利用了扭曲时间的能力来掩饰你们的踪迹。你一直这么拒绝我，而我不喜欢被人拒绝。于是我造访了一下当初里德安置你的地方。”

道奇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

“我按响了门铃，是你母亲应的门，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面有蓝色的缎子镶边，款式很老气。我的刀刺穿她的身体时，血浸透了那件长袍。”刀片在肋骨间滑动，不分青红皂白地切断肌肉与器官。肺像一只旧气球，泄了气，无法继续容纳空气、维持身体运转。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莉在无数人体上练习过。“艾琳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你和罗杰愚蠢地要求你们的印度朋友进行DNA测试之后，她是如何杀死她的？她那招就是从我这里学的，而今晚，我让你妈妈见识了同样的手法。她甚至没有尖叫就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你听到这一点肯定很高兴：她的身体器官将被捐赠给科学研究——我的科学研究。我总是需要更多试验品。”

“你在撒谎。”这是一个受到重创的孩子发出的低声耳语，背后藏着高呼、惊叫与无尽的沮丧。

莉背靠着皮椅，饱经风霜的皮革如同情人的胳膊一般搂住她。她闭上双眼：真是把好椅子，可惜上面沾了血。没办法，这世上的事总归得有个了结。“究竟是我在撒谎，还是你不愿意面对真相？我承认，这是个令人痛苦的真相，但却是真相。这一点是你我无法改变的。至于你哥，他可以用理性与真相争论……但他无法起死回生。只有技艺绝伦的炼金术士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最终成品的，它们只在极少数时候还能看得过去。即便是在那种时候，也总要付出代价。一切皆有代价。”

“你在撒谎。”

“见你母亲下楼开门却迟迟没有回到楼上，你父亲也走下楼来，结果被我一枪崩了。男人目睹妻子死在面前就会变得疯狂，不过他那双手倒是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让我得以来无影去无踪。你现在相信我了吧？还需要我将在你童年的家里看到的一切都描述一遍，才能让你相信我不是骗子？说实话，道奇，我受够了你说我在撒谎。我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一阵轻柔的嘎吱声后，沉默降临。莉睁开了双眼。

“回家吧。”她说，“离开他们，或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我。来伏击我、击垮我，寻求报复，我通通不在乎。只要你回来就好。回到我的身边，这样我就能将应许之物赠于你了。接纳你、抚养你、声称你是他们女儿的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小布谷鸟，仅仅因为你想见到‘不可能之城’。你本可以放过他们的，你本可以放过很多人。回家吧，将你关心的人留在茫茫人海中。因为我向你保证，这远不是结局。”

“我不能……”

“你妈妈的血尝起来有股糖果味，小丫头。别废话了，快回来。”

莉挂掉电话，站起身来。无名炼金术士站在走廊里，身后有一个黑影。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将那两个家伙安放在餐室了。”

“很好。”她的笑容不因幸福而生，“咱们该武装起来了，走吧。”

回到餐厅。道奇手中的电话掉到了地上。她盯着它，苍白的脸上大眼圆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谁都没有开口。最后，罗杰伸出手去。触碰到她时，她退缩了，他也立刻缩了回来。

她忽然抬起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艾琳身上。“她在撒谎吗？”在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几近破音。

艾琳更关心的是除了破音以外她其他方面的破碎。“没有。”她的声音很轻、不容置疑，“如果莉·巴罗说她杀了某人，那肯定就是杀了。她会撒谎，却很少需要撒谎。真相比谎言更令人痛苦。”

道奇站起身子。这一次动的是艾琳，她斜探过桌子，将手放在道奇的肩上，把她按回座椅。

“放开我！”

“然后呢？让你跳上快车，跑到帕洛阿尔托去自寻死路？你死了，罗杰也要死。难道那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艾琳怒目圆瞪。这是她手上的最后一件武器了。她曾为莉卖命，知道这个女人的行事风格，因为她自己同她如出一辙。真相是有力量的，是一种自成一派的炼金术。“她对你撒过的唯一的谎言就是：你可以独自死去，不带上他。事实是，在你死后，他的躯体可能会继续呼吸一阵子，但脑死亡却是不可逆转的。你若死了，他也必死无疑。再说了，无论如何，你的父母都不会回来了。”

道奇的眼睛又瞪圆了，瞳孔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以的，他们可以。时间线，我们……我们可以重置时间线。我们可以回到过去，试着警告他们。”

“时间线不是这么运行的，不可能那么精准。”

“必须可以！”道奇转向罗杰，“求求你了。她说你必须告诉我该怎么做。所以就请你告诉我吧。让我改变时间线。”

“我认为我们现在需要听艾琳的。”罗杰轻声地说。

“道奇，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你不觉得我们早就重置过时间线了吗？”艾琳尽可能地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已经接受了地震必须发生的设定。设想一下，假如和地震的不可避免一樣，你的父母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刻死去呢？假如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他们会遭受更大的痛苦呢？并非每个人都能得救。”

道奇盯着她，“你他妈的是在开玩笑，对吧？他们可是我的父母。”

“他的父母是里德的手下。”艾琳指着罗杰说，“他们像训狗一样训他，以确保他成长为某种特定的样子。至少你的父母是真心爱你的。珍惜这份爱吧，然后用你的方式为他们复仇。”

罗杰什么都没说。

道奇的眼神从二人之间射过，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她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艾琳没有阻止她。“你们俩都疯了吧，”她说，“我要回家。”她离开卡座，朝门口走去。

罗杰想都没想就跳起来，扑向她，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求求你了。”

她扭头看着他。“可我父母。”她说。

“我知道。道奇，我替你感到难过，我——”

“真的吗？因为我们刚刚发现原来你也曾痛失双亲。或许在这件事上，有着某种对称关系？或许是为了达到某种数字上的平衡？不同的是，你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父母，损失和伤痛更无从谈起。”很伤人的话语，她自己清楚得很。他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这一点。即便如此，那些话依旧直击他的痛处。

他松开了手。

道奇继续向前走。

艾琳看了他一眼。“看你了。”她说。

他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就会失去她。失去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整个世界也会因此崩塌。她会原谅我的。他不断告诉自己，然后嘴里发出了指令：“道奇，停下来。”

道奇停住了。

“回来。”

她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愤怒与沮丧。三步过后回到卡座边上的她因愤怒而浑身颤抖。“不要这样，”她说。

“坐下，”罗杰说。

道奇乖乖地坐了下来。

“对不起，道奇，”罗杰说，“我不能让你离开。”

道奇扭过头去，什么也没说。艾琳在沉默中叹了口气。

“噢，可真有意思，不是吗？”还好这是个设问句，不用回答，否则，没人知道它的答案。她拿起之前扔掉的菜单，打开，说：“我们得吃点东西。后面可能就没机会了。”

罗杰盯着她，吓呆了，“什么？”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放下菜单，看着他，“这是一场战争，寒鸦。一直以来，我都竭力让你置身事外，因为我知道你需要尽可能多的准备时间与知识储备。但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贝克构思出了你，里德创造了你，你们理所应当为这个世界而战。现在可不是你俩说走就走的时候。斯米塔不是我遵照莉的命令杀死的第一个人，切斯韦奇夫妇也不会是最后一对惨遭毒手的人。你们还不明白吗？临阵脱逃只会正中她的下怀。”

“所以我们不报警？”一个微不足道、软弱无力的问题，像来自孩子的发问。问题里不夹杂任何愤怒，因为所有的怒气都已经挂在了脸上。此刻，她的怒目足以融化钢铁。

“让那些警察去送死？你确定要那么做？”艾琳坚定地迎着道奇的目光，“再说了，他们可能连那栋房子都找不到。‘荣耀之手’一旦燃起，整个地方都会凭空消失。她可不是什么业余爱好者。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当然，她肯定没有倾其所有全都教给我。她是个怪物，试图引诱你去到她的巢穴。所以我们不能让你走。对不起。我们不能失去你，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一切。”

“她不是怪物。她是个女人，会生老病死的女人。”

艾琳摇了摇头，“她是由十几具尸体精心拼制而成的造物，半数骨头上都刻着护身符文，安全地藏在肌肤之下，无人能触。她的创造者死在了里德手上，所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女人身上藏着多少诡计。她很危险，致命的危险。想要阻止她，为你的父母报仇，并让世界尽可能地回归正轨，你们就必须尽快让法则具现。我不知道这句话我要重复多少遍。你必须找到我们身处之国的要害，无论是风信子还是番红花之国，领着我们去要害，抢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

道奇正面迎上来自艾琳的凝视。“等一切结束了，”她不慌不忙地说，“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也不和你俩说话。”

到时候再说吧。”艾琳说，“现在，你得弄清楚想吃点什么。你需要保持体力。”

火腿与鸡蛋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东部时间：4：13（该死的一天）

他们一直逗留到午夜（晚餐在凌晨一点之后才送上桌。在日夜之间的阈限空间里，用词不当和不准确比比皆是）。吃完饭，艾琳看了看墙上的钟，说：“火车开始运行了。咱们应该出发了。”

“去哪儿？”罗杰问，“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外面有个杀手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倒好，整个晚上都坐在这家丹尼餐厅里吃鸡蛋，坐以待毙。”

“鸡蛋在某些时候可以救你的命。”艾琳说着将目光转向道奇，“想知道该去哪里，可以问问你的乌鸦女孩，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方向的人。”

道奇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说话了。她瞪着艾琳，死守沉默。

艾琳叹了口气，“生闷气不会让你的父母起死回生，却有可能让我们丢了小命。罗杰，跟你妹妹讲点道理吧。”

“像蜘蛛一樣，”道奇说。

二人瞬间怔住了。

“当他下达我不想服从的命令时，我的脑子就像爬满了蜘蛛，我不能说不。”她几乎在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着词汇，“无论多么不情愿，我都必须照做，就因为他下达了命令。那种感觉就像是无数只蜘蛛在我的颅内爬行。是你叫他这么做的，你叫他像对待一个木偶那样地利用我。”

“道奇——”罗杰开口道。

“别以为你就能逃脱干系了。”她说，“没错，是她叫你这么做的，但她毕竟不是你，你也不必像我那样对她言听计从。所以，你也有责任。”

“很高兴知道你还能像个十几岁孩子那样发脾气，遗憾的是，这没有任何帮助。”艾琳说，“你想生我的气，我没法阻止你。只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创造你的人不是我。那个家伙，那个派出杀手要取你小命的家伙，他还在那里。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这个梦想他已经追了很久，阻止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它夺走。”

“炼金术士能让死者复生。”道奇突然说。

“没错，”艾琳说。但她隐瞒了复生背后的其他事情，关于这种操作的成本，以及大多数人永远不会选择这么做的原因。有时，事实会开口说话，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极其美丽的谎言。“但要向炼金术士发号施令，你就必须让法则显形，必须搞清楚我们到底在哪里。”

道奇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伸手从桌子另一端拿起几个调味瓶，取下盖子，将里面的胡椒粉与盐倒在塑料桌面上，用手指搅动，直到二者均匀混合。（由此产生的混合物看上去非常像莉最爱的煤粉与银粉。道奇并不知道这一点。艾琳知道，所以她哆嗦了一下。）

“要确定象限，必须先明确集合的属性。”道奇说，“你说过，这里不是水属性就是火属性，对吧？”

“是的，”艾琳说。

“如果为四种可能性各自分配一个数值，水是负二，火就是正二，首先减去空气与土……”道奇边说边用手指做着复杂的手势，在混乱中画出线条与方程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越陷越深。

卡座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道奇正在做的事情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数学，却是这几年来她做过的最深奥、最真实的运算。那是孩子们本能地权衡父母的反对与迅速下坠的太阳之间的关系时用到的数学，是水手们伤心不已地测算船体上的破洞与到达海岸的距离时用到的数学，是真正推动宇宙进程的数学，是超越了数字的测量与对策。这种数学深深地刻在道奇的骨髓里，指挥着手指在她面前的植物与矿物质的混合物中舞蹈，不暇思索地将两者分开。一点一点地，她从混合物中解析出来的物质变得越来越苍白，失去了胡椒粉的木炭色泽。

结束后，盐与胡椒粉井然有序地分成了两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她却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发生。道奇敲了敲最后一行难以理解的数字下面的桌面，说：“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遭受干旱，至少是部分的原因。不管贝克的敌人——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不管贝克的敌人为了毁掉她的成果做了什么，它都仍在继续，其中一部分就是试图剥夺象限的本质。所以方程式中本该代表水的部分却被抽干了水。平衡遭到破坏，必定无以延续。”

“有道理。”艾琳说，“贝克在分割这些元素时也净化了它们，将每种元素都绑定在具体的锚点上。但自然界中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永远纯洁。如果有人想摧毁‘不可能之城’，必定会从破坏元素的稳定性开始。鲍姆就是这么做的。他那个混乱的‘奥兹国’就是这么被攻克的。那个老混蛋。”

“我不在乎已经过世的炼金术士和他们愚蠢的计划。”道奇说着站起身来。这一次，没有人阻止她。“我们身处水的国度，只要给我其边界线的维度及其炼金术通量，我可以直接带你去它的中心。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还有件事，”艾琳说。

“什么事？”道奇质问道。

艾琳笑了笑。“我得先付饭钱。”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罗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步行了半英里，穿过废弃的商业公园和安静的住宅区，来到捷运车站。艾琳走在最前面，罗杰跟在她身后，道奇在最后面。道奇一遍喃喃自语，一边快速紧张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测量周围物体。罗杰时不时地回头看道奇，确保她没有跑掉。终于，他扭过脸去，面向前方，闭上了双眼。

“嘿，道奇。”

罗杰的声音在她的颅内响起，她差点跳了起来。见他还在朝前走着，她眯起眼睛，“你会跌倒的。”

“不会的。”在如此靠近他的身体时被他侵入大脑，令他的声音在她颅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混响。内外叠加，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感觉。“我这一招是从你那里学的。还记得吗？地震的时候，你就是这么闭上眼睛往前跑的。因为你可以透过我的眼睛看世界。真聪明。”

“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天才似的。”她挖苦地说，“我们这可不是什么私人谈话。你女朋友能听到我们的话。”

“她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他说，“我都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是过。道奇……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法子，在度过难关的同时不失去彼此。我受不了那种打击。”

“在被她利用控制我之前，你就该想到这一点。”她说，“我待在你身边不安全。”

“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保证。”他顿了顿，似乎这还不够。“我发誓，”他补充道。这句补充更加幼稚，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真诚。

“你根本遵守不了这个誓言。我不想和你分开，但当你说不会伤害我的时候，我压根就不信。你肯定会伤害我。”

“当然。我可是你哥。我会伤害你、惹恼你、逼疯你，你也会对我以牙还牙。我有超绝的说服技巧，而你，可以扭转时间。这未免太酷了吧，道奇。只有在一起时这些超能力才能实现。那种生活中好似缺了点什么的感觉，以及无法辨别眼前苹果颜色的沮丧，我早已厌倦。别离开我。没错，我们可能会互相伤害，但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们了。”这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不是吗？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道奇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后温柔地说：“如果你违背诺言，我就杀了你。我說到做到。不管你变得多么强壮，我都能做到。”

“我知道。”

她自顾自地笑了笑，点点头说：“现在，离开我的大脑。”

罗杰睁开眼睛，察觉到她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瞥了一眼侧面，她就在那里，在他身边，眼睛盯着前方。

“如果这个莉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她肯定知道我们会上捷运。”她说，“没有车的情况下，捷运是在湾区通行最便捷的方式了。所以，咱们得换种交通方式。”

“比如？”艾琳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目的地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道奇说，“我只知道要去有水的地方。你身上还有现金吗？”

“我身上永远都有现金。”

“好。”道奇的笑容中几乎带着一丝狂热。让孩子们噩梦连连的就是这种笑容。罗杰暗自松了口气。只要给别人带来噩梦，道奇就不会被自己的噩梦所压倒。“我希望你有很多现金，因为我们要搭出租车。”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原来就是伯克利分校。他们回到了当初开始的地方。罗杰与艾琳共享多年快乐时光的房子留下的灰烬还未燃尽。当他们下了出租车，一时感到空气中充满静电。罗杰意识到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道奇待在一起了，而后者一下车就握住了他的手。上次在这座城市时，他俩杀死了一千多人，摧毁了本应再屹立百年的地标建筑。而现在，他们只是两只在逃的“布谷鸟”，两个朝着“不可能之城”跋涉着的苦命儿。这个时刻本该更有分量，更加重要。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个中转站。本来，它也就只是个中转站罢了。

“跨湾巴士将从奥尔巴尼捷运站出发。”道奇说，“我们会一直坐到金融区，然后从公交车站附近的自行车租赁亭骑车去要去的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艾琳问。

“我还是不知道。”

在道奇的坚持下，出租车在离车站三个街区的地方将他们放下。这是一个很低级的诡计，莉与她的手下花不了几秒钟就能识破。但毕竟聊胜于无。他们步行至车站，停下来看着那里明亮的灯光和现代化的线条。生活本该是这个样子才对。但他们却早已与那种生活无缘了。

“我们需要更多时间，”道奇突然转向罗杰，“命令我。”

“什么？”

“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时间了。命令我，给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艾琳后退一步，叉着手看着她。他们需要这样做，以找到三人不留嫌隙，通力合作的最佳方案。她记得在其他时间线上曾发生过类似事件，法则的具现化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一切又回到了开端。她不知道罗杰在何时曾让她记住，但她记得：她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而且，她不会干涉。

伤痛犹在。她还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俩封闭圈子中的一员时感到的伤痛。里德或许将观想分成了两半，各自具备自己的思想、个性与欲望，但他从未强大到让两者彼此独立。他们总能聚到一起，紧密、浑然一体，不留半点裂缝，给他人可乘之机。

罗杰做了个鬼脸。“你确定？”他的声音有些不安。

“确定，”道奇说。“下命令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奇，”他说，“给我们争取更多时间。这是命令。”

道奇睁大了双眼，目光呆滞，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骤降了四度。她的大脑以双倍速度运转着，四下建立起联系，又以自己独自无法达到的速度将其抛至一边。很快，她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起来，走了没几步，便开始奔跑。

艾琳和罗杰追着她跑，跟在她身后进入捷运站明亮的露天大厅。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钞票，塞进售票机，然后在键盘上胡乱摁了一通。可怜的机器没来得及困惑，便下冰雹似的吐出了无数硬币与三张票，上面印着去弗里蒙特的单程票价。她将硬币与其中的一张票塞回口袋，另外两张分给另外两人。

“拿着。”看他们一动不动，她说。

他们照做了。

她在车票上没有磁条的那边舔了一下，示意另外两人也这么做，然后从他们手里抢走车票，跑着穿过车站。罗杰与艾琳不解地盯着她看。

“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罗杰问。

“完全不知道。”艾琳说。

道奇小跑着回来了，手上空空如也，“我把车票给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小睡一会儿的地方。”她说，“那些车票是我们的。它们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从口臭、唾沫到目的地。只要它们还在捷运系统里，任何试图通过查票找到我们的人都会徒劳无功。”她想到了什么，脸骤然垮了下来。

“莉不会……她不会为了抓到我们就让一整辆列车脱轨吧？”

“不会，”艾琳赶在道奇跑回去拿回票前答道。她说得如此坚定，如此肯定，几乎让人相信她没在撒谎。“那样太招摇了。只要可能，她都会避免这种事情。”

“很好。”道奇说，“巴士将在五分钟后启程。我们去坐巴士。”

他们乘上了巴士。

再过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巴士在黑夜中滑行，空气凉爽，车里挤满了一个个昏昏欲睡的通勤族。因为无法坐在一起，艾琳独自坐到了一边。她将身体放松到自然状态，在那里孤独并非结果，还是她遨游其中的水域，忧郁的美人鱼再也不用回归地面。道奇坐在靠窗座位里，身边的罗杰闭上了双眼，借她的眼睛看着窗外世界。虽然世界在他的眼中也渐渐充满了缤纷的颜色，但仍远不及在她眼中那般精致迷人。夜幕下的旧金山透过她的瞳孔显得明暗有致、冷寂幽深……美极了。

美极了。

他们在雾中滑行，紧贴着海湾大桥，道路蜿蜒延伸向远方，不协调的棕榈树在他们的左边挥舞着，扎根在漂浮于水面的土壤。（那树上、水面的土壤中、四周的空气以及巴士的内燃机里都藏匿着炼金术的力量。认识到这种力量真实存在，并非童话故事后，罗杰发现触目所及，炼金术无处不在。）浓雾散去，黑夜中的旧金山露出真容，光彩夺目，灯塔般照亮了一个个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灵魂。道奇握紧了他的手，罗杰一动不动。

当一座城市急需一名救世主时，当一座城市成为炼金术启蒙之路通往的地方时，它就成为了那座“不可能之城”。

“我们能活下来吗？”道奇双眸盯着窗外，问道。罗杰没有回答，或许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或许，有些问题从来就不需要回答。

公交车站冰冷，工业气息浓厚，被如沉睡巨兽般的金融区紧紧包裹。“灰狗长途汽车总站”就在不远处，道奇消失在车站，片刻后拿着三张不同目的地的车票出来，并重复了“唾液与陌生人”的技巧。它们会将莉引向捷运中心，引向雷诺市、内华达市、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甚至引向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市。这些地方有一个共性：都毗邻液态湖，水元素的作用更为强大。面对四个选项，她有可能推断出无一为真，但她太聪明了，知道他们会考虑到这种可能，并在它上面押宝。她至少会检查其中一条假线索。道奇履行了她的承诺，成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

他们穿过停车场，沿街前行：沉默的“难民三人组”在逃离一场“不可能之战”。熟食店前的街边有一座全自动自行车租赁架。塞进货币，三辆崭新的白色自行车就能骑走了——车身锃光瓦亮，连轮胎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三人跨坐上车，却纹丝不动，只紧紧抓着车把。还是艾琳打破了沉默。

“现在去哪？”

“你不知道？”道奇问。

艾琳看着她，摇了摇头。“我只是秩序的化身。”她说，“既不具备宇宙知识，也没有改变宇宙的能力。要弄清楚去哪里，还得靠你俩。”

罗杰与道奇互看了一眼。

“从数学意义上来说，那个地方应该是水属性的才对，”她说。

“所以得是在水上或水附近的什么地方，贝克活着的时候那地方应该还存在着，否则她也不会将其作为锚点。”罗杰说，“不用考虑自然地标——令她深深迷恋的‘不可能之城’就是为了探寻人类与自然共存的法则，因此她不可能选取非人造的场所。”

“还好如此，否则咱就得去圣克鲁斯岛了。”道奇说，“贝克就喜欢‘天然石桥国家公园’那种地方。”

“那里的帝王蝶每年一次的大迁徙可以說是一绝。”罗杰同意道，“肯定是某种人造的场所，某种她认为能历尽风霜还——”

“所以咱要找的不是某个看上去稍纵即逝的地方，”道奇说。“金门大桥是个诱人的选项，但正因上述理由，我认为不是它。它太虚——”

“——旅游景点不宜使用，再者，金门大桥并非关乎水体本身，而是关乎凌驾于水面之上。若非说它是地标，我倒认为它是火的标志，但终究不像我们的目的地，更像是——”

“更像是到达目的地的途径。将桥梁的数量相加，减去到达各座桥的平均行驶距离，还有日期……”道奇慢慢停下，睁大了双眼，“不在了。无论那地方是什么，它已经不在了。”

罗杰眨了眨眼。“展示你的演算过程。”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是她最钟情之事：她总是会停下来展示自己的演算。

“里德一直在试图撤销贝克所做的一切。他肯定知道锚点的位置，他甚至参与了锚点的建造。所以我们要找的地方必须符合参数、匹配演算结果，而且已经那地方已经不存在了。”

“啊，”罗杰恍然大悟。他捏了一下鼻梁，试图集中注意力。

历史是套在别种样式里的语言。它讲述一个地区、城市，甚至思想的故事（文明无外乎是被无数闪亮思想串联的产物，时而纠缠，时而磨损，但永远连续、美妙）。历史并非他所专长。虽然如此，他依旧能领会它的美，甚至有时觉得自己能直接从城市中获得信息。谁又知道？或许，他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1896年，”他说，“艾琳，1896年，贝克在干嘛？”

“在一所小学任教，播下她的哲学的种子。”她说，“她当时已经有了关于‘上下奇境’的构想。但彼时，她的第一部著作还尚未出版。她甚至不确定能否完成它。”

“她那个时候就指靠这些孩子充当极端思想的锚点了。”他说，“苏特罗大浴场于1896年向公众开放，曾被认为会是这座城市的永久固定设施。道奇，给我一些数据。”

她的眼睛立刻又变得闪闪发亮。或许他永远无法习惯。或许，这是件好事。毕竟，道奇首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搜寻宇宙奇迹的搜索引擎。

“1896年开放，1966年被焚为平地。愛迪生在那里拍过两部电影。它曾被认为是现代工程学、电力学史上的奇迹……人，人山人海的人。除以人数，减去溺水者数量，加上没人看时在维修棚后面怀上的婴儿……没错。”道奇不住地点着头，语速越来越快。“是的，数学很有效。苏特罗大浴场正是象限中心。时至今日，仍然如此。里德的人烧毁它时，没有挪动‘上下奇境’中国家的首都，他们只想着挪动锚点。”

“要拿下‘不可能之城’，一步都绕不过啊。”艾琳说，“那地方远吗？”

“不远。”道奇抬腿上车，“我们去结束这一切吧。“

离太阳东升还有半个小时，只有孤零零的月亮看着他们前行。

水

时间：2016年0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6：04（时间持续不停）

太平洋沿岸，空气温度骤降至冰点，海岸线裹在吞噬一切的大雾中。他们衣着单薄，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沿着最后一截短坡将车子骑到悬崖边，放眼眺望苏特罗大浴场的遗址。

浴场遗址散发着永恒的气息。巨型混凝土结构冲破喧嚣的海面，海浪拍打着延绵不绝光秃秃的地基，颇有几分古意。潮低浪矮，浴场外形清晰可见。州政府张贴的警告标识告诫着人们乖乖呆在安全的岸上，不要靠近半步，否则将会违法或者被水吞噬。

“你能领我们过去吗？”罗杰看着艾琳问。

艾琳点了点头，她能瞥见这个世界的弱点——混乱无度的所在，如同悬壁小径上松动的土壤般即将崩塌的事物。

他们依次下行。艾琳在最前面，道奇紧跟其后，这样她尚未成熟的深度感知就不会带来危险。罗杰断后，随时准备在她们滑倒或摔下去时做出保护动作。悬崖陡峭危险，尽管离混凝土地基的距离不远，但这根本就不是适合步行的路。无论对于神还是人，还是对于将浴场焚为平地的炼金术士来说都是如此。

（弗里蒙特，三个流浪少年正被无名炼金术士暗中观察。占卜板显示他们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目标，然而，他确信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正走在“不可能之路”上，正如他确信莉肯定会因为这三个孩子浪费了她的时间而杀了他们。给莉打电话报告时，他会说这些票没有主人，他们要找的目标不在这里。）

（一辆开往里诺的巴士被一名州巡警拦住了。巡警是他的身份之一，他以各种身份在这条路上开了六十多年的车。永生并不会顺便让你不断变换职业，特别是来自詹姆斯·里德这样的人给予的永生，让他没有多少机会去学习新知识、掌握新本领。巴士后排三个男孩手里拿着车票，他们平静地熟睡着。）

（下属的忠诚价值连城，就连他们的背叛也带着仁慈。）

他们一寸一寸、一英尺一英尺地向下挪动，度秒如年。他们周围的空气变得平稳，风逐渐沉寂，虽然气温仍在持续下降。与此同时，寒冷的力量渐渐式微。罗杰与道奇站得更直，走得更稳了。只有艾琳还在颤抖，回头观望时，她几乎看不清二人的脸。他们好像没有明显的五官，二人既合二为一，又彼此疏离。如此接近于世界的焦点之一，以至于两者间又没有任何差异。

浴场的大门不见了，楼梯也不见了，只剩下灰冷的地基。大火曾经烧过的地方留着黑色斑迹。艾琳踏上第一块坚硬巨石，退到一边，好让后面的人上前。道奇歪着头走上前来，看着眼前的浴场，仿佛能看到它原初的样子。没错，她代表着时间与数学，说不定她确实能看到浴场曾经的辉煌，而非眼前这一片狼藉。

“根据设计蓝图，这里应该有楼梯。”说着，她往空气中迈了一步。她没有倒下——逻辑似乎失去了作用——另一只脚也迈上了那个不存在的台阶，在氤氲的水汽中忽闪着的金银相间的台阶。她朝前又走了一步，又一步，台阶在她身后如幽灵一般隐秘却真实。

罗杰和艾琳互看了对方一眼。罗杰先开了口。

“道奇似乎走进了一栋不存在的建筑。”

“看起来确实如此。”

“大楼并不存在。”

“没错。”

“但她还是走上了楼梯，楼梯也不存在。”

“是的。”

“我们也能走进那座不存在的大楼吗？”

“只有一种办法能找到答案。”

罗杰转身看着闪着荧光的幽灵般的台阶，坚定地说：“楼梯就在那里，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可以支撑起我们的体重。我们绝不会坠入海里淹死或冻死。”

荧然剔透的台阶瞬时失去了一丝光泽，金银色被隐约可见的混凝土色所取代，仿佛更加坚实了，仿佛那些梯级被他重新召唤回了这个世界。罗杰迈出谨慎的一步，他所召唤出的台阶像撑起道奇一样撑起了他，没有任他下落。

他的妹妹几乎快登顶了，他急忙追赶上去。艾琳紧随其后。除了海浪拍打海岸之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

台阶突然结束。道奇伸出一只脚，试探着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虚，以及空虚之外的坠落，等待着又一具躯体投入它的怀抱。她收回那只脚，站在带着她走了这么远的如细缎带般的台阶上，稳住身姿，回头看向身后匆匆追赶上来的罗杰。

“楼梯到这儿就没了。”她报告道。

“后面有什么？”他停在她身后的台阶上，手搭上她的肩。色彩重新在他的眼中绽放开来，明亮而悠远。“你再找找。”

道奇转身再次望向面前的虚空，用焕然一新的眼睛开始观察——那双眼睛能清晰地看见离地平线的距离，能追踪、考量每一根线条。她用力眨了眨眼，说：“这里就是入水区的所在地，是浴场的入口。入口应该很短，只为了防止咸水进去，然后是门。门就在这个位置。”

她迈步向前，走进虚空，同时伸出手去摸门把手。罗杰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确信她会坠落……然后，他松开了手。他们历经万难走到今天，经历了太多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再多一件又何妨？所以，他松开了手，相信虚空能托住她。

道奇没有坠落。

她伸手握住虚空中的门把手，门以此为圆心应声显形，分形体一般朝四周伸展开去。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终与从脚底蔓延出来的固体相接，形成了托起她的地板与四周的墙面。周围的一切起先都薄亮透明，金银交辉，但很快就被灰棕色代替了，呈现出坚实真切的质感。她打开门，穿门而入，罗杰紧随其后，最后是艾琳。三人驻足远眺，不觉目瞪口呆：空间内的一切都如同分形体一般向外翻涌，墙壁、窗户、浴池逐一显现。一时间，昨日的浴场风光又重现眼前。

“哇噢。”道奇说。

“没错。”罗杰说。

“终于找到了，”艾琳说着从他们身边走过，脚下的地板坚实牢固。这地方过于真实，连她都能支撑得起了。她边走边打量着周遭环境，“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不知道具现化需要哪些条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们得在这儿完成，而且必须得快。”

“为什么？”道奇的眼睛没有从天花板上移开——那是一座玻璃与钢筋穿插而成的格栅穹顶，顶上的灯泡逐次亮起，像是虚幻的电极板接通了不复存在的电路。

他们站在浴场的幽魂之中。这个想法似一记重拳击中了她。他们都站在这个由她唤回、又被罗杰具像化了的幽魂里。离谱至极，却又是真切无比的现实。

“因为对于追杀我们的人来说，这件事情如此重要，就如同一个该死的信号弹。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得让它体现出价值。”艾琳的表情冷峻无情，“你们必须让它的价值体现出来，否则一切都将徒劳无功。”

火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6：14（今天）

道奇身处曾经的苏特罗大浴场上方的虚空时，莉·巴罗正在与詹姆斯·里德通话。莉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嘴巴大张，双眼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在那里，一束金光照亮了天空。那金光看上去像城堡的尖塔，像塔楼，像一株延伸到遥远天国的豆茎。她对它恨之入骨，程度不亚于对火的憎恨。如若可能，她会徒手将它拽倒。

电话里传来里德的怒吼，她赶忙结束神游，将电话放回耳边。

“天边刚刚闪了道金光。”她自顾说道，根本不管里德在说什么。如果是关于法则具现化，她比他知道得更多;如果不是，他说的东西此刻便毫无意义。“布谷鸟”们已经找到了去往城堡的路。虽然那不是“不可能之城”，但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毕竟朋辈相吸。他们身处的地方，已然能够获取权杖女王——也就是贝克——所知道的一切了。“他们已经找到首都了。他们正在具现化法则，里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但现在你必须告诉怎么去那里。立刻，马上。”

沉默，以及不时传来的沉重呼吸。然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莉。”

“我是你新世界里的左右手，做你不想做的事，杀你不想杀的人。所以你的双手才得以如此干净。如果你还想让这个新世界成为现实，而不只是在那儿耍耍嘴皮子，让这两只“布谷鸟”夺走世界法则——现在你得告诉我该去哪儿。”

“当初你落到我手里时，我本可以把你拆解掉。”

“你当然可以，但你没有。你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所以才让我留下来。此时此刻，我是你唯一的武器，唯一可以阻止这群任性孩子的人。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儿？”

里德的叹息沉重、疲惫。他以前从未允许自己在她面前听起来那么疲倦。在那声叹息中，莉听到了自己的死亡：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回到俄亥俄之日，便是她被里德手刃之时。

老家伙，谁先被手刃还不一定呢，她想道。法则尚未成熟，还锁在实验室里那些骨瘦如柴的少年体内。一个非理性的宇宙，她能驾驭得与他一样好，而她的统治必将更加有趣。她将掀起血雨腥风，让海洋沸腾，让街道上横陈着尸体。

有趣得多。

“贝克将加利福利亚州锚定在了苏特罗大浴场周围。”他说，“她觉得那该死的东西是个建筑奇迹，一个不灭、不覆、不失润泽的圣坛，与她关于水的理念相契合。她将试图创建的圣国与一个破澡堂子联系了起来。真希望她能看到那该死的地方被烧掉的样子。”

“收到。”莉正准备挂断电话，却被里德叫住。

“莉。”

“怎么？”

“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来，我要亲手肢解。”

“他们的头能留给我吗？”她轻声问道，尽管她知道她再也不会从詹姆斯·里德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或许除了肋骨间的一把刀和一颗击中心脏的子弹。杀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肯定愿意付出努力。

“没问题。”

“那我也没问题。现在，请原谅，我要去拯救世界了。”她挂掉电话，想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扔到地上，抬脚便踩。手机的屏幕与精致的电路板被脚后跟碾得稀碎。

“哎哟。”她说。

无名炼金术士回来了，不再试图继续追踪用来误导他们的捷运车票（她知道他找到了票主，还让他们活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莉走到车前，打开副驾的车门，钻了进去。

“看见没？”她指着天空中的金色光柱问。

他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倏地睁大了双眼。“那他妈的是从哪来的？”

“苏特罗大浴场，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最好给我尽快开车过去。”她的声音很平静，“有几只‘布谷鸟’正等着我们去杀呢。”

通勤交通开始变得拥挤，但因为他们的车是高承载车辆，所以有资格进入超车道。再加上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防卫性驾驶，以及违反交通法规的意愿，不过一个小时，他们便到达了GPS上显示为苏特罗大浴场废墟的地方。

那里没有任何废墟，只有一个由玻璃與钢筋组成的穹顶，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着水银色泽的光。炼金术士们在百里开外都能看见。明亮而友好的灯塔就像在告诉他们一切皆已被宽恕，贝克的梦想经受住了考验。

莉对它恨得咬牙切齿。她爬出车，从夹克内衬里掏出两支手枪，靠在大腿上，避免被过路人看到。她没想到这会是一个问题。这样的事件——历史地标的重现，整个地平线的变色——应该已经吸引了数十个旁观者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她因此推断这玩意儿与“荣耀之手”有类似功能。没人聚集而来，因为没人能看到发生了什么。当然，已经加入这场战争的人除外。

“除了我，杀死里面一切活的东西。”莉看着无名炼金术士说，“里面那个长着张值得信赖的脸的金发女郎，我很想亲手宰了她。我明白这可能无法实现。如果碰上她的是你，请务必先让她受尽煎熬再取其小命。明白了吗？”

“明白，女士。”炼金术士说。

“好孩子。也许最终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呢。”

他们不用也从悬崖边上走下去了，因为浴场回来了，完全显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莉·巴罗径直穿过前门。

现形

时间：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7：35（时间继续）

时间紧急，他们都来不及充分探索浴场。三人对这个地方的兴趣点各不相同：罗杰被这地方的历史迷住了，当时的人们以某种方式化文字为现实，着实令人倾佩;道奇的目光无法从完美的建筑角度及数学结构上挪开，在他们周围，数学之美变得具象而清晰;艾琳则只是想着在莉到来之前找到最好的藏身之处——因为莉迟早会来。匆忙之中，三人都感觉时间不够用（时间永远不够）。

道奇领着两人穿过浴场。道奇半闭着眼，一只手向前伸出，像一个探测器。两人紧随其后，一言不发。分散她的注意力只会浪费时间（时间永远不够）。

他们穿过满是空浴池的大房间，进入一个L字形的长条房间。房间里的家具时隐时现，还不稳定。这里似乎曾是间客厅。巨大的窗户可以眺望太平洋，海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道奇驻足，罗杰与艾琳也跟着停下脚步，看着她。

“就是这里。”她说着走到墙边，撕下墙纸。墙纸常年受海风侵蚀，再加上并非真实存在，所以很轻松便被撕了下来。这东西几年前就被焚毁了，现在自然松脆易碎。

罗杰朝前迈了一步，想去帮忙，却被艾琳抓住胳膊肘，于是停下脚步。他扭头去看时，发现她正严肃地盯着自己。

“假若这次搞砸了，你必须让她带你回去。”她说，“她是无法拒绝的。就说是命令，不容反驳，立即执行。她肯定会照做。这样，你或许能带回一些下次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你怎么——”

“因为你告诉过我。”她脸上挂着的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痛苦的鬼脸，“命令，还记得吗？我能看见那些磨损的、破碎的空间，那些伤疤。你俩不用知道我们在这条道路上挣扎跋涉了多久，我却不行。感谢上帝，我不需要记得一切细节，否则我想我会杀了你们两个，终结这一切。话虽如此，我记得的还是比你们多。有时，你甚至会明确地告诉我记住某些事情，为了下一次轮回。”

“比如？”

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逝。“别问我这个问题，罗杰。那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放弃知晓的。道奇是在棋盘上攻城拔寨的棋手，但你才是在现实中说出‘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舍生取义未尝不可’的人。如果我现在说出你曾命令我不要改变的事情，你就会记起那些过往的碎片，进而滋生自我仇恨。所以，不要问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罗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瞥了一眼道奇。“有多糟糕？”他问。

“足够糟糕。”

“好吧。我不喜欢，但是……好的，我接受。”

“很好。现在，去帮你妹妹接管这个宇宙吧。我的任务是让你俩活得足够久。”

“通过什么方式？”

艾琳微微一笑，锐利如刀锋，然后从衬衫内衬里拔出了枪。“反击。”她扭身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人。

不，他并非独自一人。道奇就在那里，手持背包里拿出来的“三福牌”记号笔，在墙上写着数字公式，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看着她在墙上写字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旅行：一眨眼，画面切换到校外公寓，两人一起满足地笑着;又一眨眼，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块黑板，她拿着根粉笔，鼻孔被粉笔灰刺得生疼。怀旧、渴望、遗憾，这些词语他都知道。他更知道，前进的唯一途径便是突破。

他走向她。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

“我很抱歉。”他说。

“我原谅你。”她的双眼没有从墙上移开，“我也很抱歉。”

“你不必道歉，”他说。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再也不会了。”

“很好。数字对上了。运算很成功。”

“我能做什么？”他问。

“描述浴场。”他照做了。他越说越多，她越写越块。话语变成数字，浴场的历史与曾经的辉煌缩减为一串数字符号。

“描述加利福尼亚州。”她接着说，他照做，她继续写，填满墙面后转移到下一面墙。宇宙在此刻凝练为了数字和函数，一条可以解救全世界的方程式。如果他们有时间描述、记录每一件事物，以及它们的每一个方面，那该多好。（他们确实有时间，没错。罗杰第一次意识到，扭曲两人时间线的能力意味着他们能完成任何事情，只要他们能记得去做。）

接下来是美国;然后，全世界。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水银光泽爬回墙壁，闪闪发光。她手中的记号笔没有任何变化，黑色墨水发出标准的化学气味，但它留下的痕迹却似玻璃、似银般闪亮。现实规则正在慢慢变形。

第一声枪响发生在道奇要求他描述童年的房子时。罗杰吓了一跳。道奇抬起头来，眼神锐利。

“我们不能停下，”她说，“我们离目标太近了。继续。”

“道奇——”

“繼续说。”

他只得照做，描述起自己童年的房子，以及他对那栋房子的印象。接着他又聊到了自己：罗杰·米德尔顿，本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结果却……一点儿也不普通。枪声仍在继续，其中一些好似近在耳边。艾琳正在阻击那些袭击者。那个叫做莉的女人应该就是其中一员。她还有一大票帮手，那种嘈杂不可能来自两把枪。外面是一支军队，又或者是一小群暴徒。他们越靠越近，而这些墙并不真实存在，它们薄如纸片。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

疑虑、怀疑、猜忌，这些词语他都知道。他熟稔它们的力量，却未忆起自己的力量。此时此地，在水银般闪亮的墙壁前，他将构建世界的话语喂给从同一颗蛋里孵化出来“布谷鸟”妹妹。有那么一刻，他看见墙壁在闪烁。

仅仅那么一刻。

片刻足以让他开始移动，双手前伸，嘴里酝酿着那个没能说出口的词。

片刻足以长到让子弹划破长空。

道奇尖叫起来。

摊牌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标准时间：8：01（继续）

艾琳将后背紧紧靠在柱子上，绕过柱子，瞄准，开火，撤回。“一切都结束了，莉！”她喊道，“法则很快就会在他们身上具现化，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或许等到他们去清理里德的烂摊子时，你已经跑得够远了。”

“你这个理想主义的傻子，”莉回道，“他们是不可能成功的。里德已经从他们那里取回了法则。你选择了站在错误的一方。我太高估你了。”

“你杀害达伦时，我才是站在了错误的一方。”她又一次绕过柱子，又一次开火。这一次，空气中杂乱的战斗气息里传来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像一袋水泥落到地面。

有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令人战栗的一小会儿，她允许自己期待一切都结束了，她赢了。可马上，莉那充满厌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刚刚射杀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炼金术士，而我们在这儿甚至没有可以肢解他的设备。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个没用的废物的原因，艾琳。你永远都是个废物，是个工具。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聲音越来越近了。艾琳冲出掩护，跑向下一根柱子，闪身避开即将击中她的莉的子弹路径。这场战斗在她视野中如同可视化网格延展开来，她虽看不清自己的射击轨迹——那样未免过于秩序井然——却能绕开秩序崩溃之处的那些明亮而凛冽的斑块，躲开子弹。她可以永远这样战斗下去。

她希望自己能永远战斗下去。

“别跑，面对我！”莉听上去开始生气了。很好。愤怒使人犯错和失误：让人开始忽略事物，涣散注意力，失去动力。莉已经冷静了很长时间，是时候让她愤怒起来了。

“不可能！”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执拗。我可不是这样养育你的。”

艾琳停下，绕过柱子，朝莉开了两枪，被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你根本没有养育过我！”

“谁说没有！”

太晚了，艾琳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一只手重重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抬头看见一个人偶空白的脸。她挣扎着想要挣脱。莉·巴罗一步步朝她走来，像一只狩猎的猫一样平静而残忍。就在她奋力挣扎之时，前面的墙倏然消失，变成了一块闪亮的银色屏幕。

艾琳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

莉笑了，然后忽然一个转身，动作利索娴熟地朝着薄薄的屏幕扣动了两次扳机。

荧幕又变回了石墙。

“好了，”她扭过头，回望艾琳，脸上挂着自鸣得意、不容置疑的笑，“看来这件事已经很好地得到处理了，不是吗？对了，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艾弗里向前迈了一步。他的膝盖在发抖，牙齿在打颤，全身的骨骼仿佛都从关节处散开了，立刻就要散落一地。他想转身，想逃跑。他不属于这里。

但齐布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他能看见黑色羽毛紧贴着她的皮肤，试图从她身上挣脱，将她变成另一个乌鸦女孩。如果他任由事态发展，她就不会再是齐布了。她会变成别的生物，更狂野、更陌生，不再属于他。他认识她的时间还不够长，按理说不足以那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关心她，他不能让冰水侍从占有她。

“你得把她还给我，”他说，“她是我的朋友。她不属于你。”

冰水侍从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艾弗里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要求你这么做，因为如果你不照做，我就把你剪成碎片。”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万物终结

现在，此数为偶数。

——威廉·莎士比亚，《爱的徒劳》

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时代。

——L.弗兰克·鲍姆

结果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8：03（时间继续）

血光漫天。

罗杰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么多的血，无处不在，滚烫、殷红、苦楚。道奇跪在地上，睁大的眼睛空洞无神，一只手紧紧捂住肩上的伤口。这就是我们说的，一点微小的改变，便能改变一切。他的话语长短决定了她沿墙而站的位置。稍微缩短，便能保证她的安全，稍加延长，则子弹必定穿过她的心脏。一切都太过复杂。

他们赢不了的。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乱了节拍，开始共感于道奇的疼痛。他会比她活得久一些——他总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自己会比她后走——但如果她死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在这条“不可能之路”上，直到尽头。

她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任由血沿着手臂流下，浸透了牛仔裤。他们会死在这里。

不，不一定。他能让她带他们回去。艾琳说得很清楚。他知道如何发出指令，他能带着二人离开。

道奇抬起头。

“哇，”她的声音因痛苦而显得苍白无力，“疼死我了。我是说，天啊，怎么会这么疼。我需要……把这个……加进方程式里……罗杰？”

“道奇。”他走上前去，扶住她。血光四溅，无处不在。很快，他俩就会浑身被血盖住，但他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流血的是她，将一切变成跟她头发一样红的那个人也是她（不，比头发更红;他能清晰地看见那红色，但这一次，他竟也不在意了。）

“命令我完成它。”

他怔住了，这不是他应该下达的命令。可以同时下达两道指令吗？她完成运算后还有充足时间重置时间线吗？万事皆有限制，即便于他们而言。

“求求你了。”她闭上双眼，哀求着，“太痛了。我无法专注。只有你能让我专注。求求你。太近了，离结果太近了。我能看见它的形状，能看见……我知道如何完成它，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离它这么近过。”

罗杰顿了一顿，“你记得以前来过这里？”

“不记得。但数学记得。那些记忆藏在虚数里，会发出回声……求求你了。这次，我一定能成功。”

如果照做，无异于谋杀了她。这点他很清楚。他可能同时杀了两人，也可能同时救了两人。“好吧，”他轻声说，“看着我。”

道奇睁开双眼。

“完成运算，道奇。这是命令，不容反驳，立即执行。完成运算。”

她笑了，眼神变得更加空洞。记号笔断了，她没有伸手去拿，而是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像个孩子一样在墙上用手写了起来。她的速度一开始缓慢，但随着命令与本能接管身体，她书写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罗杰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要再给她争取些时间，虽然他也捉襟见肘，但他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用。

身上滴着妹妹的血，他摇晃着走到门口，打开门走进浴场。

眼前的场景实在怪异，艾琳被一个如同小山般高大的男人控制住，地上躺着一个死人，还有一个笑眯眯的矮个子女人——看上去像是刚从选美比赛或者恐怖电影中走出来似的——正拿枪抵着艾琳的胸部。他知道艾琳看见了自己，不可能看不到。她没有背叛他，眼睛没有睁大，目光也没有动摇。她都已经将他们带到这里了，心里清楚自己的死可能是支付船费的最后一枚硬币。现在，她更不能動摇了。她的行为透着份高尚，同时又愚蠢十足。

罗杰想让她背叛他们。

显然，他得做点什么。“嘿！”他边喊边挥舞双臂，“你们在干嘛呢？”

“选美皇后”转过身来。她很美，没错，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着死人的光，冷峻可怖。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也能看见里面反射出来的死星。

他见过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以及恐吓他放弃妹妹的时候。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父母背叛了他。但她就是证据，一直都是。

她皱起眉头，“罗杰？”

（他模糊记得那个声音，一直藏在脑海中的某一个角落里。某种程度上，他记得自己听过的每一个声音，因为声音也是语言的一部分。但这个声音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正是这个声音将他从他母亲的子宫里拉了出来：“哦，看起来这个能成。”仿佛他是一件工具，一块肉，而非人类的孩子。他不曾忘记莉·巴罗的那部分大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他却很高兴，有些事情，没有准备好的人做起来更容易。）

“对了，”他用极尽夸张的新英格兰口音配上一脸轻蔑的表情，“你手上那个是我朋友，你别开枪。”

“谁，艾琳？”莉用枪管指了指被俘虏的女人，“她可不是你朋友。多年来，她一直在我的命令下监视着你。你知道的，不是吗？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从未爱过你，从未真正关心过你。她只是在等待我命令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天。”

“罗杰，快走。”艾琳咆哮着、挣扎着。俘虏她的健壮男子紧紧抓住她，手掌似手铐，胳膊像锁链。她无法挣脱，永远都做不到，“快跑！”

（类似的桥段，他们曾经经历过：艾琳被囚禁，罗杰出面请求医疗援助——但不，剧情出现了变化。因为这次他没有开口乞求。终于，头一遭，他没有乞求。）

“我不会逃跑的，抱歉，艾琳，”他叫着，一边将精力集中回莉身上，“她似乎在某个时间点变换了立场，也许就是当你命令她跟我睡上七年的时候。即使是最好的间谍，过于靠近猎物时也会动摇。放了她，然后我们再谈谈你缴械投降的事情。”

艾琳睁大了眼睛。莉终于扭转枪口，对准了他。

“哦，你这个愚蠢的小寒鸦。”她声音几乎称得上甜美，同时扣动了扳机。

“打不中！”罗杰边喊边躲到一边，子弹从头侧飞过，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莉皱紧眉头，再次开火，“打不中！”他又喊道，子弹又没有击中他。罗杰咧嘴而笑，又一次躲开了子弹。

“怎么？子弹不听话了？”他问，“我们已经具现化法则了，我劝你趁早放弃。”

“你们没有。”她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愤怒与沮丧，“你不过是站在法则汪洋的边缘，随时会被淹死。你妹妹呢？如果你们具现化法则了，你妹妹又在哪里？她正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房间里流血呢，她一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就算你能活下来——我倒是希望你活下来——也会被我一点一点地肢解掉。”莉再次开火，子弹又没有打中罗杰，却撞到墙上，穿过墙壁。

道奇就在墙的另一边。

罗杰犹豫了一下。他帮不了她，回去那里只会分散她的注意力，给她平添烦恼，况且她也没有呼唤他。尝试一下，他还是可以救下艾琳的。“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肢解了呢？”

“她不喜欢肉身的反击，”艾琳说，“这就是为什么唯一愿意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是泥做的。”她踢了踢抓住她的男人的腿。罗杰注意到他出奇光滑的皮肤，以及茫然的眼神。他是炼金术的造物，根本不是人。

道奇也是造物，艾琳更是如此。罗杰自己都是。他们算什么呢？

莉将注意力转向她的俘虏，眯起眼睛，身体因愤怒而震动，“够了。对不起，亲爱的，你被解雇了。”

她举枪瞄准，这次枪对准在艾琳的额头。那个射程内的子弹……艾琳不可能活下来。没有任何机会。除非……

罗杰闭上双眼。“道奇，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低声说，语速极快。他扰乱了她的思路，他知道，他很抱歉，但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莉将艾琳固定在了远处的墙上。她与我之间有很多水。我站在地板上的一块不同区域。我们能……让他们脚下那块地板塌掉吗？”

“让我看看。”

他睁开双眼。视野中有一处闪烁，一种别人正透过他的眼睛往外看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是否曾如此强烈过？难道他曾经可以那么容易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独自一人，而是变成了两个人？），然后，耳畔传来轻柔一声，连耳语都算不上：

“不行。抓紧了。”

墙壁并不光滑，上面满是金银丝纹路的装饰，如同嘟起的嘴唇与山脊;那是为了大众娱乐而设计的。罗杰跳起来，抓住最近一面突出的墙，紧紧抓住上面的凸起的纹路。靠手指攀缘悬在空中，那是他小时候会玩的游戏。曾几何时，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地反复跳起来，将身体悬挂在什么东西上，直到疲惫后任由自己掉下去，玩得不亦乐乎。只是这一次，他不敢任由自己坠落。道奇透过他的眼睛观看的感觉消失。

跟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地板。

不是某块地板，也不是某部分地板，那需要太多技巧，现在不是展示技巧的时候。现在是发动暴力的时候。整块地板全部消失，露出了遥远的混凝土废墟。这才是苏特罗大浴场真正的廢墟，寒冷、残酷的海浪在下方拍击着。艾琳尖叫起来，拘禁着她的那个男人一声不响地摔了下去。而莉……

莉在摔下去的同时转过身子看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喷出毒液。她迎面撞上海浪，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唯独罗杰一个人，用指尖攀着墙壁，悬在遥远的、锯齿状的海岸之上。

“道奇！”他大叫道，惊涛拍岸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把地板恢复回来！他们都不见了，你得把地板恢复回来！”

水银光柱回升，上面点缀着暗淡的金色。渐渐地，金色压倒银色，地板又回来了，和之前一样，呈分形螺旋生长。光芒渐渐消失，水泥、地毯、空浴池里的深水井也都一一归位。

罗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测试着地板。硬度不错。他松了手，地板依旧牢牢地支撑着他。

艾琳不见了。他应该比现在更加悲伤、更有感触才对，但相反，他只感到……麻木，仿佛那不过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悲伤，没错，甚至令人心碎，但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件事情更悲惨。也许他是个坏人，也许一直都是，只是直到现在这个世界才终于证明了这一点。

或者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会在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突然造访，让他从熟睡中惊醒，让他记起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跌入黑暗无光的太平洋里时脸上的恐惧与痛苦。这一切都将发生在未来。而未来是道奇擅长的领域。

道奇。他瞪圆双眼，随即又闭上了，“道奇？”

没有回复。

开始逃跑前，他记得睁开了眼睛。

道奇所在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一间恐怖屋。到处都是血：墙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不该有的地方都沾满了血。那是明亮、残暴的红色，红得令人发慌，让人的眼睛感到刺痛和耻辱，在眼睛上留下疤痕。房间的中央躺着道奇。

她从未显得这么娇小、这么苍白。浑身是血的她似乎不可能这么苍白。她应该像个玫瑰园才对，身上闪耀着一百种深浅不同的红。相反，她消瘦如骨，面色如蜡，苍白如雪，轻如鹅毛。她的皮肤几乎不见血色，一头红发与身体相比明亮得可怕。

罗杰跑过房间。放血、低血症、大出血，这些词他都认识，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如毒蛇一样让他棘手、纠结。这些词汇可以安慰他，是唯一能安慰到他的东西，但其功效也仅限于安慰，因为它们无法改变事实。

或许，它们可以。苏特罗大浴场仍立在他的四周，坚固而真实。他还在这里。艾琳曾说过如果道奇死了，他也会死。他相信她，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道奇试图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可怕的一天。他的视野边缘渐渐冒出癫痫发作前的那种小黑点，只是目前还很小，几乎可以忽略。她就要离开了，但又没有完全离开。命悬一线。

他跪倒在她身边。血很浓稠，像涂在吐司上的果酱，粘稠、带着余温的胶状物质，多得惊人。他强忍着呕吐，将她拥入怀里。她一动不动，浑身冰冷。

可那些墙……

墙面上写满了各种方程式。不，不是各种，而是一道公式，一长串函数符号指向的一个不可避免的总数的公式。公式很美。他虽看不懂，却能体会到它的美。道奇将整个世界、所处境况与他们自己浓缩到了一间房里，那些晦涩难懂的符号与数字于她而言总是等同于现实。

“哇，”他低头看着她，低声说，“你做到了。道奇，你完成了整个方程式。现在，请你醒来，好吗？你做到了，这就意味着你可以醒来，而我们会赢下这场战役。”

她没有醒来。

他忍不住摇了摇她的身体，“醒醒。我需要你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我需要你读给我听。醒醒。”

她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躺在他怀里流血。时间每过一秒，她的身体就变得更加冰冷、更加苍白一些。她还剩那么几秒钟，当她离开的时候，他也会随她而去。他必须重置时间，必须让她将两人带回去。他们可以从头再来，再试一次，也许下次——

也许下次他们又会回到这里。过去的鬼魂还纠缠在他们身边，他们所有的错误都是第二次，或者第一百次或二百次。不，他不能。即便那么做是正确的，他还是不能那么做。

道奇是数学，他则是语言。当初就是这么分配的，不对吗？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文字，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形式，然后吸了口气。他们以前也这样做过一次。他知道该做什么，知道可能的后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的选。

“光，”他读了起来，墙上的符号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意义，“这是点亮黑暗的一道光，由其自身的缺失所定义，并通过定义，它幻化为黑暗;重量、质量，以及空虚之终结——”

伴随着他的念诵，大楼开始摇晃，他成为自己无休止的私人地震的震中。墙壁闪起金光，天空中竖起一道道燃烧着的水银光柱，像一座灯塔，不断飞升，向上，再向上，飞往遥远的天际。

快看。

快看。

快看这个来自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男孩。他总是太瘦，现在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虽然毫发无伤，但这并不重要;他内心伤痕累累。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妹妹，衣服上沾满了她的血。他的手虽然感到刺痛，但仍紧紧抱着她，仿佛通过他的动作，能救赎她，并通过救赎了她，最终救赎了自己。

看看这个来自加利福利亚州帕洛阿尔托的女孩。她一动不动，很清楚她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过去式有多近。她缩成一团;因为过分努力，她显得筋疲力尽。她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出血。但这也帮不上忙了，已有足够的伤害把她带到死亡的边缘，等待着跨越那条界限。她准备通过墓地的路回到“上下奇境”。当她走的时候，她知道她不会是孤身一人。

罗杰继续念着，讲述墙上的故事。这种习俗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时，讲故事的猿人，黑暗中燃烧的篝火。人类一直渴望解释周遭的那些符号。他看着妹妹的数学运算，他知道那些方程式描述了一整个宇宙，而他则用更为宏大的话语描述着他所看到的。他感觉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变得冰冷，看着黑点在视界边缘聚集，一点一滴地将世界从眼前抹除。

现在再去重置时间线为时已晚。就算他呼唤她，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现在再去从头来过为时已晚。史无前例地，他们的故事要结束了。“……他们的名字是罗杰和道奇，因为他们的名字是由那些不被允许接近孩子的人所取。”他念（描述）道。他讓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就像他想分给她一半的心跳一样，让她的血管里充满自己的血。“他们长大后有点奇怪，但也很美好。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找到彼此又失去彼此。但这一次，当他们找到彼此时，他们尽可能地接近了‘不可能之城’。他们走在‘不可能之路’上。女孩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都写了下来，男孩大声读了一遍：一切都安好如初，一切都恬静至美。他们必须在一起。”他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低头看着道奇。女孩依旧纹丝不动。

“道奇，醒来吧。我读懂了你的数学。”

依旧纹丝不动。

“醒醒。”他摇晃着她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绝望之中，他回头看了眼墙面，试图找寻一些之前可能遗漏、可能错过的东西。

最后那个数字边上有个指纹。在正确的情况下，它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星号，一定是她在摔倒前留下的。他赶忙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读出了故事的结局。

“他俩都活了下来。”

道奇睁开了眼睛。

浪花

时间线：2016年6月17日

太平洋夏季时间：10：32（继续）

一小时后，他们从苏特罗大浴场逐渐消散的幽灵建筑中走了出来。道奇靠着罗杰的胳膊，闭着眼睛，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现在，他们无需肢体接触，只需闭上眼睛就能完成连接。现在的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再孤单;每次眨眼，对方就会出现。不再有孤独，也不再有分离的风险，也不再有隐私。对于最后一点，等到道奇变得更加强大，而罗杰也不再对周遭世界的数学语言感到力不从心时再去担心也不迟。

曾几何时，两人都觉得自己只跟自己选定的学科有关系。可那是以前，在天空变成水银之前，在世界向他们敞开怀抱、暴露秘密之前。罗杰领头时，世间一切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能看见世界的故事悬在空中。当他闭上眼，道奇睁开眼睛时，一切又都变成了数字：角度、表面积，下意识的计算无处不在。这也需要他们去调整，去适应。

浴场在他们身后消失，回到这几十年来一直隐蔽的状态。道奇将头倚在罗杰的肩膀上，笑了。“我喜欢在那里，”她说，“我们应该住在那儿。”

“咱们不能住在一只巨型浴缸里啊。”

“好吧，那我们应该找一个类似的地方，住下来。”

“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吗？”

“一个曾经存在，又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地方。”

罗杰点了点头，“只要你乐意，道奇。我们可以住在一千年前被烧毁的城堡里，只要能让你快乐。”

她点了点头，半闭着眼睛，“我会快乐的。”

“那就好。”他领着她绕开岸边漂荡的浮木和碎石，朝海滩走去。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然后打电话给海岸警卫队。他期待着，那样他们可以乘船一路疾驰，将道奇送至可以被照顾的地方。他知道得到供血后，道奇的身体会有所恢复，而自己就是理想的献血者，他们要做的只是找到一支抽血针。

他们沿着海岸走着，任由海水拍打鞋子。突然，并不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浪花冲起的泡沫里出现了一具女人的躯体，奥菲莉娅1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海浪中。

“道奇，你能自己站稳吗？”

“我可以试试。”说着她从他身边挪开了几步，睁开眼睛，双臂搂住自己。她看上去好多了，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血色，当他走到她够不到的地方时，她也没有摇晃。她正在自我重建，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自我修复着。生物学在很多方面都有数学属性，她会没事的。

艾琳的情况没有这么乐观。她脸色煞白，但和道奇因为缺血而导致的苍白不同，她的白里透着股淡淡的绿，仿佛在大海的怀抱里逗留太久。人类的声音没有唤醒她。她的衣服撕碎了，但四肢看起来依旧挺直强壮，没有明显的伤口。

“艾琳。”罗杰跪在她身边，温柔地从沙滩上抬起她的头。一旁看着的道奇终于明白了他俩曾是情侣时的样子，体悟到两人间微妙的暧昧，直到艾琳用背叛永远打破这段关系。

他用手指托住她的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笑了。他终于能看清她的故事，理解她所作所为的来龙去脉了。

“你没事了，”他说，“睁开你的眼睛。”

没有什么能反驳他，她也没有理由不能从所经历的创伤中存活下来。他向宇宙发出指令，不出片刻，宇宙便同意了。她睁开双眼，眨了两下，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罗杰抽回自己的手，艾琳翻身侧卧，剧烈咳嗽，将满腔海水吐在沙滩上。

道奇歪着头，“什么，你现在竟然能让人起死回生了？真厉害。”

“你给我闭嘴。你不是十五分钟前也快死了吗？”

“是你给我闭嘴。”她傻笑着看着艾琳继续呕吐，从她嘴里吐出的海水似乎能填满半个海洋，似乎比这个女人体内本应有的还要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也许，罗杰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道奇抱紧自己，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艾琳终于吐完了。她颤颤巍巍地在沙滩上站起来，又咳嗽了一下，才笑着说：“你做到了。”她的目光从血迹斑斑的罗杰看向浑身是血的道奇，“你们成功将法则具现化了。”

“现在不离开沙滩的话，咱们就只能一人买杯咖啡在牢房里度过一晚了。”道奇说，“有人会报告海岸警卫队的，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给他们了。我们可能被判纵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你不明白你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艾琳说着，将重心转移到另一只脚上，摇摇晃晃的柔弱模样看起来像一只幼猫，“没有人能逮捕你们，没有人能把你们关进监狱。只要你们不想，就再也没有人能碰你们。”

对于一个刚刚还可能被淹死的人来说，她可真够有活力的。罗杰看着她，一种不祥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成了她的创造者。当他把她从水墓中唤醒时，他实际上重造了这个女孩。“如此说来，我们的任务结束了。”他说。

艾琳看着他，“还没有。还有一个人知道你们的身份，知道你们强大的能力。对你们的了解足以让他想要伤害你们。”

“里德，”道奇的声音像是在叹息。

艾琳点了点头，“他知道你俩已经成功具现化法则。在你们发现自我的那一刻，懂得观测的人就会收到讯号。他将集结所有部下，发动对你们的攻击。如果你们还想活着，想保持自由，必须过了他这一关。你们必须阻止他。”

“然后呢？”道奇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声音却如鞭子抽打般清脆，“还有另外一间地牢需要我们穿过，另外一条恶龙需要我们屠杀吗？别这么看着我，我小时候是个玩《龙与地下城》的书呆子。你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好了。如果我们照做了，还会有另一场战斗等着我们吗？还是你会离开，不再他妈的来打扰我们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艾琳说。“我们阻止了他，‘上下奇境’就是安全的，至少能维持到另一个混蛋跑来摧毁贝克建造的‘大厦’之前。”

“嗯，这种情况真发生的话，那也是别人的麻烦了。”罗杰坚定地说，“我们决定照你说的做，因为我们不应该被打扰。事成之后，你也别再来烦我们了。我们将永不再会。”

“成交。”艾琳笑得露出两排牙齿，配上苍白的脸，看上去像个骷髅，“他肯定料不到我们会去找他。”

罗杰看着她，心里希望她说得没错。

艾弗里和齐布手拉手站在那里，看着“不可能之城”高耸入云的塔楼。这里的建筑和他们见过的任何其他地方的建筑都不一样。它们根据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人们的需要而移动，改变形状、形态及功能，如梦一般在人群中穿梭。

他们身边的尼亚姆叹了口气。“怎么了？”齐布问道。

“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尼亚姆说，“但我再也住不了了。”

“为什么不呢？”

“因为被淹死的女孩是很有可能存在的事物，而‘不可能之城’只欢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像我这样的女孩有一大把，所以我永远回不了家了……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结局之后

数学，是终极代码。

宇宙正在以我最喜爱的方式歌唱……

——玛丽·克罗威尔博士，“宇宙原理”

一切皆在一秒钟内显形。

——A.黛博拉·贝克

成本与后果

时间线：2016年6月20日

美国东部时间：13：01（四天后）

莉死了，“布谷鸟”们也纷紛消散于风中。里德唯一不能明白的是局势何以崩溃得如此迅速。他们弱小、分散、拒不接受现实——他们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替代品成熟前帮忙孕育着原理。所有这些都不符合计划，他没有时间去理睬他们。

如果有时间，他会遗憾莉的过世。她是个累赘，没错，他也一直计划杀了她，但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着忠诚，她应该以胜利者的姿势而死，而非……眼下这种状况。千辛万苦跋涉到“不可能之城”，却在城门打开前倒下，意义何在？真是不公平，毫无道理可言。目标近在咫尺，英雄却就此暴毙。阿斯普戴尔会说这样的叙事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就算在阿斯普戴尔的眼中莉算不上英雄，他也算不上英雄，那又怎样？这是他的故事，自他从自己的创造者手中夺走这一切之日起就是如此。他当然是故事里的英雄。不是英雄，还能是什么？）

他们会来找他的，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已经成功具现化宇宙原理，满是矛盾的心不会停止寻找这座“不可能之城”。不止如此，他们还会知道，整个世界，唯有他手握可以摧毁他们的密匙。所以，他们会来找他，再通过他，抵达“不可能之城”。

时不我待，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浪费了。

不到三个小时前刚刚从里德手中拿走的盒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表情威严的全美炼金术议会大祭司看着盒子哑光铅面上镶嵌着的铂金符文，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呵斥道。

“是丹尼尔斯大师的一名学徒在老主人家的墙里发现的。”将盒子带进房间的瘦高炼金术士浑身颤抖地答道。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颤抖是出于敬畏。毕竟站在全美最伟大的炼金术士面前，谁会不感到敬畏呢？就算把全国各地的炼金术士集结到一起，也比不上此时这个房间里的威严与权势。

但如果仔细看，人们就会发现他之所以浑身颤抖不是由于敬畏，而是因为恐惧。或许他们会扪心自问，为什么他会如此低调地来投奔他们;为什么这个盒子现在才被发现，而不是几年前。

权势阶层有这样一个他们不愿公开的秘密：他们的傲慢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即便是他们中最多疑的人也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嫌隙由此而生，聪明人会乘虚而入，改写他们的故事。

带着这份礼物投靠这些强大、贪婪、可怕之人的炼金术士闭上了双眼。他告诉自己，他的爱人会安全的;里德会信守诺言，放他走的。只要战争爆发，无论多么缓慢，多么低调，必然会有交火。到那时，他无法保证自己的爱人免受伤害。他的爱人会活下去，而他将葬身于此地。此时此刻，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盒子的封蜡被贪婪的炼金术高层徒手毁掉。还没等他打开盒子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盒内的万能溶剂便喷薄而出，从房间的一端飞溅至另一端。霎那间，尖叫声四起。

很快，尖叫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

幽灵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4：49（三天后）

他们如幽灵般在国内穿行，迅速、无声、不留半点痕迹。公共汽车他们没票也能坐，火车也一样。当然了，由于售票员数量众多且各有不同，两人必须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人醒着，面带微笑地施展魔法，将二人笼罩其中。

（罗杰坚持将自己的能力称为“绝地控心术”，其实就是口头告诉售票员他们的票没有问题。道奇则会装模作样地举起一些票据——收据啦，电影票根啦、老式索引卡啦——供售票员验票，一边假模假式地点头，看着售票员把它们误当成车票。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把戏，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嫌弃，可现在，每当奏效的时候，他们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艾琳曾预言过，他们每天都会变得更加强大，这便是证据。过不了多久，他们只要不想被注意，就能不被注意。空气可以变成遮蔽他们的工具，整个世界都可以成为保障他们安全的堡垒。在罗杰看来，这多多少少算个悲剧，道奇却觉得是个奇迹。他俩都没错。）

他们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却仍然克制着自己。艾琳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即便她是第一次踏上这条时间线——却拒绝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要弄清楚一切，他们必须靠自己。不止是这一次，每次都得这样。计划若要实现，她就必须让他们自己寻找出路。

问题是，他们的进展实在太慢。她真的担心，他们来不及变得足够强大。

最后一辆巴士在俄亥俄州放下了他们。夏日炎炎，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气息。这里城镇众多——他们在车上就看到过，甚至还随着巴士路过了其中几座——但此刻二人所在的地方却是广袤无际、地形平坦的乡村。这种地方，他俩从前都没见过。没错，两人出生于此，但这并不代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地势起伏、陆海相接的海滨区才是他们的家乡。这种一望无际、龙卷风频发的平原从来不属于他们。所以，他们要去见的那个人才坚持要在这里见面。

“不算太晚，”道奇说。她在撒谎。

“一直如此，”罗杰没有撒谎。他握住她的手，两人一齐跟着艾琳走进玉米地里。

他们具现化法则还没到一个星期，各种迹象已然清晰可见。任何长了眼睛跟耳朵的都能注意到：他们腰杆挺得更直了，动作更加敏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道奇看上去根本不像刚刚经历了危及生命的伤害;相反，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健康，走得更快，身手更利索，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是在对这个世界发起攻击。新获得的深度感知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视力，撞到东西的事情发生得不再那么频繁了，尽管她依旧跟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向一切——墙也好，山也罢——仿佛只要这样，这个世界就会为她让路。

与她相比，罗杰慢条斯理得多。就让道奇往前冲吧，反正他能赶得上。他就这般不疾不徐地游走于世间，所到之处，万事万物都为他让道。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也相当满意。此两者能结合起来，实为可怕，很少有人能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艾琳的想法是，对峙完里德后，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那些能够一眼看穿罗杰、道奇身份的人都不会再为难他们了。有些风险但凡能躲开，还是不要去冒。

玉米株沙沙作响，玉米叶互相摩擦，如同一千只昆虫的触角。道奇皱起了鼻头。

“怎么选在这种地方啊，”她说。“我不喜欢户外。一个人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会被撵出家门到这种地方。”

罗杰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被父母撵出家门。”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捏了一捏，繼续朝前走。

（他可以让死者起死回生，前提是得有死者。莉死后，这样的机会就永久地失去了。跟他一样，她父母的尸首也不知去向。能找到她父母中的一个也好啊。）

“里德喜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艾琳说，“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蜘蛛，静坐网上，吐丝捕猎，再将猎物藏起来。他是新任‘圣杯国王’。”

罗杰胸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没说。里德必须死，这是肯定的。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扣动扳机的人必须是艾琳。不是道奇，也不是他。三个人都有仇要报，可道奇从未杀过任何人，而他的两次杀人——莉与偶人——都是自卫行为。此次行动虽然必要，但仍是谋杀。

他们在玉米地里穿行，似乎这世上除了玉米再无他物。金黄色一直绵延到天边，仿佛那座“不可能之城”，又像苏特罗海滨大浴场。或许这才是“上下奇境”的真正本质，物质转变的本质，一切事物的本质：将提纯的土壤、天空与水等基本物质转化为金色的果实，在茎杆上长得甘美且富有耐心。

艾琳倏地朝前窜去。玉米株中现出一座小屋。屋子是用瓦楞铁皮制成的，外层涂上了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水银一般闪闪发光。

罗杰、道奇纷纷驻足，朝小屋眨巴着眼，满脸错愕。

“就是这儿吗？”道奇问。

艾琳打开门，一丝紧绷的微笑从脸上一闪而过，“向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完便扭头走了进去，消失在屋里的那团黑暗之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是他们唯一的向导。既然已经承诺要走完这“不可能之路”，去见“圣杯国王”，他们就不能失去她。

棚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顿时，世界只剩一片寂静。寂静，以及屋外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向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艾琳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开玩笑。小屋的地上有个舱门，门后是螺旋下降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黑咕隆咚的地下。他们一路向下，向下的距离开始变得越发荒谬。道奇——她是在地震地区长大的，而非龙卷风地区——紧紧靠在罗杰边上，让他担心随时会将她绊倒，然后两人一齐滚落无尽的黑暗之中。

楼梯间里很暗。虽然每隔十英尺左右就有一处灯，但光太弱，不足以驱散黑暗。在向下走了近五十英尺之后，他才意识到光越来越亮了，让他们的眼睛又开始重新适应。这个系统能让人尽可能长时间地迷失方向，不让他们完全适应黑暗或白昼。要不是因为生气，他肯定会大为赞叹。

光线彻底亮堂起来。楼梯井的最后一段开阔起来，最后的十五英尺楼梯蜿蜒着穿过空荡荡的空间，进入一个形似飞机库的房间。墙壁是锡制的，跟头顶上的棚屋一样，地板则是工业漆布。道奇眯起眼睛，环顾四周，评估着一切。罗杰想问她看到了什么，却不敢出声说话。

艾琳加快了脚步。他们也照做，三个人不急不忙挨个走下楼梯。

“现在该怎么办？”道奇低声问道。

“现在，我们要告诉最亲爱的爹地我们回家了——别慌，罗杰。我充其量就是个领养的姐妹，最糟糕的情况下也就算个远房表亲。你和我不算近亲性交。”

“恶心。”道奇说。

艾琳咯咯地笑了，声音中闪过一丝苦楚，然后她将双手放在嘴边，喊道：“詹姆斯·里德！我们来找你了！”

当她放下双手时，发现罗杰和道奇正盯着自己看。她嘻嘻一笑，耸了耸肩。

“他迟早会知道的。咱们就在这儿等吧，总比到处瞎溜达，撞上他以前那些实验品要好。”艾琳的脸变黑了，“这下面有些东西永远不该被人看到才对，我也包含在内。你们不用看到那些东西，应该感到庆幸。”

“可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看看，”一个新的声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一位教授，平静有力。这就是他听起来的样子：一位老师，一个毫无疑问值得信任的人。那种评分公正，还会花时间耐心解释考题，确保整个班都听懂了的老师。

罗杰与道奇闻声转过身去。艾琳没有，她见过詹姆斯·里德，没必要转身去看他。

里德身材高大。拥有这种声音、这种地位的男人大都如此。毕竟，贝克是个表演家，她明白身高、外貌之类要素的重要性，所以将里德造得高大英俊。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令女孩儿的父母担心会夺走他们女儿贞洁的迷人笑容。是的，在他年轻时候的那个更质朴的年代，人们还会关心贞洁这种事情。他的头发是沙漠中的沙子的颜色，眼睛则像毒蛇，珠宝般明亮，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着。

他微笑着。两人都不傻，明白笑容后面暗藏的危险，却不知如何避开。

“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注意到了。”他佯装亲切地边说边朝他们靠近，随意得像个傍晚遛弯的普通人。“我想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炼金术士应该都看到了。你们以天空为幕布画出来的那抹金色真是迷人。哦，对了，最后的方案是你俩中的哪一个想出来的？我的‘小布谷鸟’们，被送往大千世界里，不得不自己照料自己的孩子们啊！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们会振翅回巢，飞回我的身边。”

道奇紧紧握住罗杰的手，十指关节摩擦着，直至发痛。“我没有自己照料自己。”她恨恨地说，“我有父母。希瑟和彼得·切斯维奇。你把他们都杀了。”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道奇。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我。小女孩儿不该这样对她们的父亲说话。”面具滑落的瞬间足以让他们窥见后面隐藏的真相：这个表面上笑嘻嘻的骗子危险极了，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霎那间，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他说：“不是我派人杀的，是莉自作主张杀了他们。只要你们不胡搅蛮缠，就会明白这两件事情完全不同。我的下属想要杀谁，我可控制不了。如果我可以的控制的话，你也不会仅仅因为发脾气，就把我最好的三个下属扔到海里。”

“我那是不得已的自卫，”罗杰说。

“我不是你的人，”艾琳说。

“说你是我最好的下属之一对你来说还不够？”里德舔着舌头，“现在的孩子们啊。但现在不是处理你的事情的时候，对吧？没错，没错，根本不是。”他把注意力转到罗杰与道奇身上，继续朝他们走去，“你们本该是完美的，现在仍然有机会。将缰绳交与我吧。为我服务，做我忠诚的孩子，接受我的爱。相信我，我会让你们活下去。”

“不，”罗杰说，“我们不是来为你卖命的。我们不是工具。”

“哦，罗杰，可你们就是工具啊。向来如此。我是一名手工艺大师，而你们就是我的创作。”里德摇了摇头，“不为我卖命，那就是来归还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的，这么说来，你这小子还挺不赖。”

“我们没偷过你任何东西，”道奇说。

罗杰什么也没说，只拽了拽她的后背，确保两人肩并着肩，不会突然被分开。她擅长说谎，他则更擅长区分真话与谎言，至少在听到别人撒谎时如此。他知道里德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没法放弃宇宙原理，”他说，“我们就是原理本身。唯一的放手方式就是……”

罗杰停了下来。里德的脸上慢悠悠地爬上了一丝邪笑，仿佛所有的牌都在他手上。

“没错，”他说，“唯一的方式就是你们去死。我本来还想道歉来着，但转念一想，你们肯定预先就知道的。”

道奇笑了。

所有人都转身看向她。艾琳恼火，里德困惑，罗杰则饶有兴致地看着。

“哦，伙计，你是认真的吗？”她问，“我们现在可是你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全宇宙最强力量的活化身。你觉得你跳个华尔兹就能制服我们吗？你打算怎么干掉我们？”

“通过分散你们的注意力。”他咕噜道。

手握“荣耀之手”的莉不知从哪里凭空冒了出来。她将“荣誉之手”扔在地上，伸出另一只手上的金属骨爪。金属爪足够长，足以同时抓住两人的后脑勺。仍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的两人抵不住金属爪的袭击，轰然倒地。艾琳咆哮着伸手要去拔腰带上的枪，却感到后脑勺已经被另一只枪管抵住，停下了动作。

“别逼我，”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语道。那声音像绿草，像春天，像篡位者的女儿看着自己不想要也不曾觊觎过的王位。艾琳僵住了。是另一个数学神童，道奇的竞争者。

“如你所见，亲爱的，宇宙真理的力量并不能让人变聪明，只会让人变草率。永远不要在见到尸体之前就预设某人已死。”里德优雅地跨过道奇，半跪在罗杰旁边，“他的下巴還挺像我……艾琳，谢谢你带他们过来。现在，你可以开始表忠心了。当然啦，我们不会相信你的，但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还是挺有趣的。”

“我早已背叛了你们两个。”艾琳说，“你现在所做的一切，试图去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不会再替你杀人了。”

“你身后的那个小女孩就没有这样的愧疚。”

那个无名女孩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艾琳暗忖——但没有说出来——她的内疚可不少，只是有苦不堪言罢了。

咔嗒一声，莉收回了金属爪。艾琳的眼神射向她。

“你怎么还活着？”她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问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对话进行下去，给自己争取时间。罗杰不可能把一个脑子中枪的人救回来，虽然总有一天他能做到，但不是现在，那一天还没到来。

“你没办法淹死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之前没有的沙哑，还有一种低沉的咯咯声，像肺里积满了水。她眯起双眼，“你怎么也还活着呢？”

“你让我看到了一切事物中混乱的部分，产生的副作用便是：我痛恨这个世界。但我想那只是一个意外。没关系。落水的那一霎那，我就看清了最可能伤到我的位置，于是我绕过了它们。”那么可怕的时刻，她却描绘得如此轻描淡写。当时，她肯定吞了一肚子的水，狼狈地被海浪冲回岸边，才被罗杰与道奇发现。可她做到了，她安全逃离了大海，没有在岩石上摔成肉酱。在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说，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有那么一瞬间，莉的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佩服。“看来，除了背叛这一点外，我们把你造得还是不错的。下一个项目就照这个思路来了。她会很忠诚的。”

“想要忠诚，你就不该杀了达伦。”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说罢，莉看了一眼里德，“我现在可以杀她了吗？

“如果你愿意，可以让金伯利扣动扳机。我相信她一定等不及要从这些配不上宇宙原理的人身上夺走它了。”

莉皱了皱眉，“我想自己来。”

“什么事情你都想要自己来。你得学会放权。”里德松开罗杰的下巴，站起身来，任由罗杰的脸摔到地上，“把他们衣服剥掉，弄干净，再带到实验室去。是时候开始了。”说罢，他吹着口哨走开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莉和艾琳的眼中都充满了仇恨。就在那一刻，她俩似乎达成了统一战线。

可惜这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莉转身面对艾琳，笑着说：“金姆，把她带过来。是时候让她接受惩罚了。谁叫她非要跟比自己更强的人作对呢。”

艾琳对这间实验室很熟悉：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每一条线条，每一种颜色，每一件破旧的家具，她都如数家珍。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达伦，脸上挂着傻笑，努力装出一副看上去很酷的样子，即便两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酷”。

“嘿，艾琳？”

“怎么？”

“等有一天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一个炫酷得不真实的地方，就像迪士尼乐园那样的地方。”

“我相信你。”

她的确相信，现在也一样。如果达伦出现在这里，如果罗杰能用灰尘与骨头唤醒他，他肯定会解救她，再带她去那个炫酷得不真实的地方。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包括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她。但那是个愚蠢的承诺，不是吗？他不该那么蠢的，他俩都不该。

在这里造出来的孩子脑子都不太灵光。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她被独自一人抛弃在这里，五花大绑，像只感恩节火鸡。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丝混乱的气息。封闭环境里的空气总是趋向秩序，令她找寻不到混乱之处。风暴是只有在地上世界才会有的美景。

但这一次，艾琳的耐心得到了回报。房间中央，原本应该风平浪静的地方，气流不知什么原因被扰乱了。“我看见你了，”她的声音平静、动人，“你可以放下‘荣耀之手’了。”

如她所愿，一只“荣耀之手”出现在离混乱最近的桌子上，火焰刚刚被吹灭的样子。一个十几岁白发女孩出现在那里。跟“荣耀之手”不同的是，她不是突然出现，她一直就站在那里。在此之前，她只是很难被看到。

她太瘦了，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破旧衣服，在温暖的实验室中瑟瑟发抖。她抽搐着、眨巴着大眼睛，用幼鹿一般的眼神看着艾琳。艾琳则平静地回看着她，一丝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呢？”女孩终于问道。“我可是有……有这个手的……”

“我不知道你在那儿。”艾琳说，“金姆，对吧？解开我，金姆。我跟你的创造者之间有未了的恩怨。”

“我不能。我哥在他们手上。”

里德变聪明了，知道人质比尸体更好用。要是他早些吸取教训，艾琳说不准还对他保持着忠诚。她摇了摇头。

“你不能因此就受制于他们，”她说，“你知道跟我一块来这里的人是谁吗？”

“篡权者。”金姆听上去好像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极有可能她确实不明白。里德从来都不喜欢聪明的下属，她看上去也不像那种会查字典的人。

“他们是活生生的‘宇宙原理’。里德就是想把你變成他们那样。他现在无法控制他们了，所以想干掉他们。如果他成功了，‘宇宙原理’就会传给你和你哥哥，那样你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了。明白吗？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他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你逃脱。你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

金姆的脸因突如其来的愤怒拧在了一起。“哦，所以你就能让我见到他了？蒂莫西还独身一人在那边担惊受怕呢，你却只想着骗我，让他受伤，就因为你和里德先生在争夺宇宙的统治权。我只知道只有化身观想我们才能安全。”

“不，你们不会安全的。”艾琳努力保持平静，“化身‘宇宙原理’，你们就变成任人调配的小卒了，里德则会通过你统治宇宙。罗杰和道奇不想伤害你，他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但前提是他们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解开我吧。让我来帮助他们。让我来帮助你。”

“可我哥在他手上呢。”

“道奇的哥哥也在他手上呀。道奇是个数学天才，就像你一样，能从万物之中看见数字。此外，她还是个神经质的大小姐，不喜欢任何人和她亲爱的罗杰说话，但她能克制住自己。我俩算不上朋友，但我想你俩是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你多大了，十六？”

“十五。”金姆承认。

“一位真正的人生导师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蒂莫西是语言天才，对吧？罗杰也是，还是个你能碰上的最可爱、最善良、最慷慨的傻瓜。他们才是值得你交往的人，而不是那个骗子炼金术士和那个穿着礼拜服的死女人。”艾琳摇摇头，“解开我。我会让你哥哥回来的。”

金姆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你保证？”

“我保证我会努力。”

金姆犹豫着。艾琳看着她，尽量不去想折断她的脖子有多容易：轻轻一个动作就能将里德的计划扔进坟墓。蒂莫西——蒂姆，他们肯定这么叫他——没了另一半肯定活不了。再也没有适合观想的第二对容器了。就算里德成功杀死了罗杰和道奇，将“宇宙原理”从肉体中解放，尝试下一组双胞胎至少也得等到十五年后。她只需杀死眼前这个孩子。至于为她报仇，有的是时间。

她只需成为莉的魔鬼女儿，而不仅仅是她的科学项目。双手挣脱束缚后，艾琳只伸展了一下双手，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没有伸手去掐女孩的喉咙。金姆为她解开胳膊上的绳子后，艾琳开始自己动手解开剩下的绳子，没有朝金姆扑过去。还是让莉做魔鬼吧，她会找到另一种方法的。她知道，总有另一种方法。

总有另一种办法。

“荣耀之手”仍在燃烧，还能发挥一个多小时的隐匿作用。她从桌上滑下，拿起“荣耀之手”，看着金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绑起来。”她说，“他们会认为是我骗了你。他们不会生气的。至少不会对你生气。”

金姆摇了摇头，“我得去找哥哥。”

“那你自便。”莉总是将火柴放在工作台上，紧挨着莨菪。艾琳抓起一把火柴，抽出一根，点燃荣耀之手的主芯，然后消失不见了。

金姆站在那里，看着艾琳消逝不见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朝着门口跑去。“我来了，蒂姆，”她咕哝道，希望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等着我。我来了。”

天赋之权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6：02（当天）

道奇在一间陌生屋子里赤裸着醒来。被五花大绑的她仰躺着，她眨眨眼，看向天花板，那是一张完美的夜空天文图。她又闭上双眼。

“罗杰？”

“我在。”声音又近又远。她睁开眼睛，从两人间暂时的联系中抽离出来，扭过头去——此刻她唯一能轻易移动的部位——看见被绑在一张桌子上的罗杰。那桌子肯定与自己被绑在上面的桌子一样。跟自己一样，罗杰也赤身裸体。跟自己一样，他也被绑着。他全身被涂上了水银符文，大概自己也一样吧。她眯眼细看。那些符文的语义不得而知，但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的数学值：无限接近于零。

“我们怎么还没死？”

“因为我们是‘宇宙原理’。”

道奇沉默不语。罗杰强咽下叹气的冲动。她并非故意犯傻，她是真没弄明白。罗杰希望自己也不明白。

“我们控制着‘宇宙原理’，里德的那些孩子们没有。如果他杀了我们，‘宇宙原理’就会随我们而逝，他就不得不重新开始了。”全新一代——什么？科学项目？孩子？克隆人？不重要了。要不就在此时此地做个了结，要不又会有前赴后继的孩子，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这部闹剧一样，将这个剧目永远地演下去。

“哦。”道奇的声音很低，“做加法前，他需要先做减法，而不是直接把我们从黑板上抹去。”

“没错。你能看见我是怎么被绑起来的吗？”

道奇没有回答，而是回了一个问题：“我的身上也满是奇怪的符文吗？”

“是的，”他说。

“它们是什么意思？”

罗杰离得太远，道奇看不清他表情里的细节，但当他开口回答时，声音里的恐惧却明显不过。“减去、删除、提取，他们画符文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在我看来，它们都意味着‘零’。他会用它们从我们体内抽走‘宇宙原理’。”

“没错。”他没有提他们带进来的那只桶，桶里装满了所谓的“万能溶剂”，它可以溶解任何东西，甚至包括通用常数。

道奇没有看到那只桶。他听不到她的想法，却知道她在想什么：失去所谓的‘宇宙原理’也没那么不好，不是吗？大不了变回以前的样子，变回跟着艾琳踏进那栋不存在的建筑、解开通用方程之前的样子。她仍会钟爱数学，他仍会擅长语言，只是不会在宇宙层面上与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罢了。他们将能摆脱彼此的大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真正的人，而不是某种理念。

即便这么想，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计算无效。他们并非以某种方式继承了逻辑与定义的宇宙力量，他们就是那种力量本身，被一个糊里糊涂、毛手毛脚的家伙赋予了人格而已。他们是梦想成为人类的理念，终于觉醒，现在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为时已晚。里德打算安置的那群孩子们还有可能变成人类。她和罗杰……不，早就没有机会了。

她问都没问就知道罗杰在她醒来之前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只是在等她赶上他的想法。道奇闭上双眼，“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不是代表着宇宙的基本力量吗？”

“没错，但那并不自带《佩恩与泰勒入门指南》1啊。”

他沮丧至极的样子让道奇笑出了声。她仍闭着双眼，说：“里德想抽取我们体内的‘宇宙原理’，再将它灌输给我们的替代者。结局就是咱俩肯定死翘翘，而那两个替代者也不会好过。体内被活活塞进个东西，仅仅因为某个疯子科学家认为它应该在那儿。这种事情谁乐意啊。这里肯定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你的数学能帮我们松绑吗？”

道奇睁开双眼，瞪圆了，盯着天花板看了一秒钟，然后微笑着说：“这倒不是个坏主意。稍等一下。”她扭动身躯，感知着绑住她的绳子，然后回头看了看罗杰，“搞定了。这桌子宽三十六英寸，厚四英寸。这意味着除去我们，围绕桌子本身的每个绳环为八十英寸长。再加上我们——”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到罗杰不再试图跟上她的思路。涉及到数学时，她就会这样。他从不打断，只要能理解她的大致意思就行。而此时，她的意思是：“我能让咱们摆脱困境。”他就这么看着她扭转身躯、微抬肩膀、手臂向侧面一英寸一英寸地转动。她试图将物理与数学相结合，在不触碰到绳结的情况下将其解开，重获自由。他不确定她能否做到，按理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但话又说回来，关于他俩的事情哪一件看上去是可能的呢？

这同样是某种类型的具现化。他已经能看到眼前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自由行走的样子了。所谓魔法，不一定夸张、浮华;有时，最微小的却是最有效的。

“——然后朝这个方向拉一下，哈！”道奇坐起身来，绳子松动、脱落。她仍然裸着身子，满身银色符文，但这些在自由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她朝罗杰跑去，为他松绑，整个过程中，罗杰都看着别的方向。很快，他也坐起身来，两人环顾四周，房间比之前看起来的要大，地上涂着星座图，仿佛一面反射着头顶星空图的奇异镜子。墙面是玻璃的，每一塊上都画着贝克书中描绘过的场景，但每个场景又都有些细微的变化。圣杯国王一手持着魔杖，一手举着圣杯。风暴乌鸦公主仍旧是烧焦了似的死灰，却穿着敌对巫师的长袍，而且显然中了化学毒素，她从未打算偷窃的东西让她的皮肤上起了水疱。

所有的场景里都有艾弗里和齐布，他们是在大师手下学习的学生。水穿过他们的手变成血，灰尘化为空气。或许，他只需开口找他们帮个忙……那些绳子就会轻易地在风中化为无形。

“我们必须冲破一切规则。”他说。

“这些家伙真是一群疯子。我想要我的衣服。”道奇说。

“同意，”罗杰说。“门在这个方向。走吧。”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穿过房间。要做到走路时不看对方其实非常容易，他们只需不停地交换着闭上眼睛即可。专注于当下，就不会看到不应该看的东西。

就要到门口时，门砰地开了。莉·巴罗手里拿着一把骨锯，微笑着出现在门后。“你们以为能逃出去？”她的声音像夹竹桃酿的蜜，像这世上每一首为人所知的毒诗。“躺回去吧，这样还能少受点罪。”

道奇扑了过去——她总是这样，乐于向世界发起攻击，乐于抓住每一个机会挑战强权，并且赢得胜利。肩膀撞到前胸，两人应声倒下。莉舞起她的骨锯，小心翼翼，既要杀死道奇，又不能伤到自己。

“停下！”罗杰大吼。他并不觉得这招会管用。此时此刻，面对这那个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他心里的女魔头，这招根本就不会管用。虽则如此，他还是吼了出来。他的疑虑成真，果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证明就是莉与道奇仍旧扭打在一起。

“快跑！”道奇尖叫道。

罗杰知道她并非在要求自己抛弃她。此时此地，这种请求更像一种呼救，叫他想办法救两人出去。虽则如此，他还是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莉的骨锯沾上第一滴血，他才朝寂静的实验室深处跑去，去寻找答案。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每转过一道走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这些地方，他在其他时间线上都见过，甚至包括那些非育婴场所。眼前的一幕幕场景足以令他好奇：到底有多少次，他们本该“成功”，结果却跟着艾琳遁入黑暗，惨死在金色玉米地下数几英里的地方。

正在此刻，他看见一个身影朝他跑来，于是赶紧停下脚步，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那个女孩。她的头发带着令人诧异的绿色底调，仿佛她自己就是从玉米株上长出来的一样。看见他赤裸的身体，她瞬间脸变得通红，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叫，然后试图从他身边跑过去。

他赶紧抓住她的胳膊，厉声喝道：“你是谁？”

“金伯利。”她说，“求求你放过我，我得去找我哥哥。”

原来如此。“他叫蒂莫西，对吧？”她点点头，睁大双眼。

“我叫罗杰。我妹妹道奇正在跟一个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死了的女人厮打。我必须阻止她。你能帮我吗？”

她睁大的双眼顿时警觉起来，“原来就是你们。你们就是‘宇宙原理’的盗贼。”

“不，亲爱的，我们没有偷，那是我们本应得的。我们还想拯救你们，除非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他挥挥手，指了指着周围的隧道，“如果我们能逃出去，那说明你们也能。你还是个孩子，你的人生值得一次机会。”

“另一位女士在偷走我的蜡烛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另一位女士……“你看见艾琳了？你给了她一只‘荣耀之手’？”上帝，就在这一刻，一切都说得通了。两人间原本满含暗语的呓语也瞬时变成了普通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金伯利狠狠点了点头。罗杰叹了口气。

“好吧。艾琳……怎么做是她的事。现在，我们必须救出我妹妹。你能帮忙吗？”

“里德先生说过，我们成为原理化身后，就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

“里德先生搞错了，”罗杰说，“帮助总是需要的。求求你，现在，请你帮助我，请允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她低声道。他闻声松开她的胳膊。她伸出手，他一把抓住，一股悸动传过两人，令他微颤了一下。虽没有他与道奇在一起时的感受强烈，但足以让他确信这个女孩是同类;她和她哥哥都是亲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

“看来我们的家族渐渐壮大了呢，”说着，他领着她走进黑暗。

没走几步，两人便跑了起来。

道奇和莉在地上扭打了将近一分钟。直到骨锯在背上划出一道血痕，道奇这才挣脱，并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莉狞笑着，被计划之外的血腥弄得异常兴奋。

“哦，我的小布谷鸟，你真是让人感到惊奇又愉悦，同时又是个烦人的讨厌鬼。”她换了只手拿着骨锯，一滴血溅在了她的胳膊上，她将胳膊举到嘴边，一边舔舐，一边狞笑，“我会很享受将你分尸的。”

“离我他妈的远点。”道奇退得更远了。她需要时间进行运算，找到能帮自己逃脱的数字。罗杰说他们应该冲破一切规则，但规则是数学运算的基础。在她看来，规则永远存在。这应该是件好事，否则，为了取悦他，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墙边堆着乱七八糟的设备，之前因为匆忙逃跑，他们都没注意。长凳上胡乱放着烧杯与小瓶子，都是些炼金术工具，没有刀，更没有钢锯或斧头。她后退时抓起几只烧杯，护在胸前。见艾琳向她靠近，道奇将烧瓶朝她扔去，脑子里一边下意识地计算着动量与弧线。烧瓶撞在莉的胸膛与肩膀上，碎了一地，莉笑得更大声了。

“真的吗？这就是你反抗我的方式？只靠乱扔玻璃瓶，再加上满心邪不压正的信念？善恶与否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拥有力量，谁能善用力量。现在，你拥有宇宙间全部的力量，却不知如何利用。只需稍稍动用宇宙原理，就有一千种走出这个房间的办法任你挑选，可你却蠢到一种都找不到。作为宇宙之伟力的化身，你能做的却只是朝我扔东西。”

道奇继续后退，直至脚后跟碰到了某种液体。她冒险回望了一眼，发现脚差点踩进一桶透明的液体里。毫无疑问，那不是水就是清洁液。如果孤身一人，她会抓住这個机会洗掉皮肤上的符文。可她并非一个人，莉正在朝她走来。

“你的数学真差劲，我可不接受这种运算。再说了，我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扔，”说着，她抓住那只桶，丝毫没注意桶身上刻着的一排排符文，径直将桶内的液体泼在艾琳身上，

（她是“上下奇境”的孩子。不仅如此，在神奇的奥兹城，被困女孩似乎有着将桶装液体倒在女巫身上的传统。归根结底，“女巫”不过是“炼金术士”的另一个名字。尽管对自己的行为未必理解，她知道这个传统是确切存在的，知道自己的双手是被之前的无数个身着方格花布裙、脚踩水晶拖鞋的桃乐丝引导着的。引导她的还有那些没撑到今日的齐布们，他们头发乱成鸡窝，面带淳朴的微笑。）

炼金术三大宝藏，一是基本材料的转换，二是万能灵药的制造，三是万能溶剂的蒸馏。万能溶剂是能溶解世间万物的溶剂。贝克不仅掌握了它们，还令其变得更易产生。无论创造宇宙之力的宿主，抑或从宿主身上移除神力，三大宝藏皆缺一不可。水桶从道奇突然间无力的手指上掉落，撞向地面。几滴溶液弹射出去。无意间，她已经绘制了它们的运行轨迹，立即后退一步，身上没有沾到一滴溶液。

从头湿到脚的莉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尖叫着，身体开始溶解。道奇退得更远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十几个女人被送进坟墓时的哀号声。

“道奇！”

她转过身去，发现艾琳站在门口，手里的“荣耀之手”刚刚熄灭，灯芯还冒着烟。她这辈子都没有因为看见某人的出现而这么高兴过。

“我杀了她。”她不知所措地说，“她……她融化掉了。我把她融化了。”说着，她突然用双臂抱紧了肚子，“我想吐。”

“先别吐，”艾琳说，“你哥呢？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去找帮手了，随时会回来。”

“非常好。我们先去找你的衣服，再离开这里。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来这儿。我——”艾琳停了下来，嘴唇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当刀尖从艾琳前胸冒出来时，道奇尖叫起来，里德博士将秩序的活化身（现在是死化身了）一把扔进房间，像扔垃圾。道奇还未停止尖叫，他已经走过门槛，冷冷瞥了一眼他的副手莉尚未僵硬的遗骸。

“你殺了莉，”他说，“真没想到啊。我从未想过你们会有这等勇气。你在某种程度上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开始有了越界的想法，但杀她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难度。毕竟我们太像了。”

道奇停止了尖叫。里德笑了。

“这才对嘛，”他说，“我们刚说到哪儿了？”

道奇一路后退到工作台边。再发现另一桶万能溶剂的可能性太低了，于是她抓住两只烧杯，像持棒球一样拿着，准备投掷（一般来说，在同一间屋子里有两件致命武器的几率低得微乎其微。但几率这个东西可以说是她的玩物。只要扔出去，那男人必死无疑）。“有种你走近一步试试，”她咆哮道。

里德眯起双眼，紧张地看着烧杯。“你就这么跟自己父亲说话？”

“你才不是我父亲。”

“我就是你父亲。是我创造了你，一颗粒子一颗粒子，从无到有地创造了你。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基本材料来自于我。哦，别装了，有必要这么震惊吗？你一直就知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血肉之躯。不然呢？难道你是树上长的？”里德朝前迈了一步。

道奇后退一步，“我不在乎那个捐献精子的人是不是你。那并不能让你成为我的父亲。你给我滚开，在我用数学摧毁你之前。”

“道奇，道奇，道奇。”他摇了摇头，发出遗憾的啧啧声，“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创造了你，还给你取了名。在任何一个帝国，这都足以令你成为我的属物。你属于我，无论身体或灵魂。闪耀在你胸腔里的原理之光是我赋予的，没错，它本来并不属于你。”

“既然不属于我，它为什么又选择了我？”

他皱起眉头，“它没有选择你。你是半路杀出来的。它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孩。一个好女孩，温良顺从、易于驾驭。我想你会喜欢她的。你俩有很多共同点。”

“但没有给我们裤子穿。你不是坚称我们是你的孩子吗？不给裤子穿多少有点令人不自在吧。”罗杰的声音在道奇听来如同救赎，让她面露喜色。道奇越过里德，看向站在门口的哥哥和他身边那个面色惨白、惊恐不安的女孩。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裤子，光秃秃的胸膛上仍覆盖着水银与金色符文。

他手里还举着一把枪。

一看到枪，里德便止住了行动，举起双手，换上一副试图和解的模样，与手上那把血淋淋的刀形成了鲜明对比。“噢，我的儿子，冲动是魔鬼，千万别做会令你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比如放掉你这种事？”罗杰走进房间，眼睛一直盯着里德博士，“道奇，你还好吗？”

“我刚刚让一个女人溶解了。除此之外，感觉棒极了。”

“没有人的双手是完全干净的，”罗杰摇摇头说，“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拯救这些孩子。但我想让你记住，我们本可以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这辈子本可以很幸福、快乐。是你强迫我们面对这一切的。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是贝克最后一个幸存的学生，”里德说，“是唯一一个记得她所有教导，真正理解她伟大之处的人。难道你想将所有那些知识付之东流不成？”

罗杰犹豫了片刻，然后，笑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让我成为语言的活化身呢？”他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知识的丧失，它不过是换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叙述出来罢了。至于你，很早以前就应该不存在了。你是一个没有人在讲述的故事。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小子，你最好给我停下——”

“你不是真的。”罗杰说着，扣动了扳机。

理应阻挡子弹的炼金盾牌化为虚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子弹的飞行。枪声好似一声叹息。

血从前额渗出。詹姆斯·里德，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阿斯普戴尔·贝克的学生与造物，一头栽倒下去。四下一片死寂。

裤子

时间线：2016年6月23日

北美中部夏令时间：16：51（一直，一直，持续到永远）

艾琳已经没有了脉搏：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将她留在了原地。这里将是她的坟墓，这个想法太合适了，没有一个人质疑。他们的衣物被放在穿过三条走廊后的另一个房间里。罗杰低声呢喃，用语言抹去了覆在三人身上的符文，虽留下了些镀金残留物，但终于不那么亮眼，不会吸引不必要的关注了。

蒂莫西被锁在另一个小房间里，离放衣物的房间很近。他害羞地说自己更喜欢被叫做蒂姆。当然了，金姆与蒂姆，里德在给他们命名时，将相似微妙地隐藏在了一种须通过习得的经验之下。开锁秘诀是数学原理，道奇无需触碰就能让门锁自动打开。想把她阻挡在外，真是可笑。金姆也在房内。两人收拾着仅有的家当，为开始地上生活做准备。

“我们得带上他们。”罗杰说着瞟了道奇一眼，看她反应。

“你总是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动物，”她顿了一下，“老比尔…？”

“它从地震中幸存了下来。那猫死不了。艾琳在点燃房子前，把它放到了邻居家院子里。”

道奇哼了一声，“哇哦。这个世界有时真的很奇怪。”

“谁说不是呢。”

空荡宽阔的地底似乎只剩下他们四人。这里曾经住过很多炼金术士，实验室的数量就是证明。那些空房间的布局表明里面肯定关押过其他的实验对象。里德觉得就要实现目标时，或许把他们放走了……又或许，这里的玉米长得如此茂盛是有原因的。

罗杰与道奇手牵手走进两人出生的大厅，默默打量周遭的一切。他们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他们走到里德办公室的门口。还能是谁的办公室呢，那么华丽奢侈，不可能属于别人。他们停了一会儿，表情凝重地看着它。

罗杰先说话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的确可以。”

“艾琳说我们轮回了至少十几次，我也感觉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既然知道最终的胜利方法了，我们可以再来一遍，创造一个可以救下她、救下更多人的结局。”

“可以。”道奇松开罗杰的手，将手向门边伸去。门上有一个密匙卡锁，不过是另一串数字密码罢了。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锁上便闪起一道绿光，门应声而开，露出背后熠熠生辉的星盘。“我想先把各种可能性演算清楚，我们需要一条更清晰的道路。”

“當然，”罗杰看了一眼里德的实验室，沉默了。

黄金与青铜交相辉映，翩翩起舞，上面装点着珠宝和金银四线，精致细密，美轮美奂。星盘上的星辰旋转着，完满、和谐。有那么一会儿，光是这番景象就足以令他们目眩神迷。两人走进房间，沿着星盘边缘朝相反的方向走着，大张着嘴欣赏着旋转的行星。

道奇先走到里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印着金色螺旋轨道的账本。她打开账本，开始阅读，脸上原本挂着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恐惧。“罗杰？”

“嗯？”他的目光离开旋转着的星盘，“怎么了？”

“我们只有检查了每个变量，确定这次能够完美无缺，才能重新开始。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必须做到完美无瑕。”

“什么？”罗杰再也顾不上惊叹，急匆匆冲到道奇身边，“怎么回事？”

“星盘自我们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出现反常。不是反向旋转，就是突然停止，有时还会在时间点间任意跳动。一定是因为我们的时间重置。账本中一些条目记载了我们未能成功具现化原理的时间点，而我……我记得那些时间点。”她敲了敲其中一条轴线， “这是咱俩第一次接触，看到了吗？这是最后一次，我放弃了的那一次。所有这些微小的纠正，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又重新开始。可问题是，没有你在身边，我是无法重设的;而在我五岁的时候，你也不可能在我身边。”

（五岁那年，她在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倒，昏迷了二十五年，直到一个男人被一个头发金黄、脸色阴沉的女人带到她的床边。男人在女人冰冷的指示下命令她;回到五岁。她活到了三十岁，却又根本没有活过。）

她能看出来他没有完全理解。对此她感到沮丧，但还是原谅了他。毕竟，有时她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这就是他俩必须待在一起的原因。他们需要向彼此解释这个宇宙。

“每次我们到达大浴场，或者其他可以使‘不可能之城’显形的地方，我们都又重设了一次时间线。”她说，“或许我们曾在一个很像此地的地方重来过，但它直到现在几乎都没发生过，直到我们快三十岁了。但是，罗杰，这些星辰根本没动过。艾琳说过，宇宙原理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力量。她是认真的。我们一直在重置整个宇宙，否则的话……”

“……每次我们重置时间，宇宙就往前跨越了三十年，”他带着恐惧说，“他说了多少次吗？他记录了多少次这样的错误？”

“最后一次是幸运数字十三——”

“那还没那么糟糕。”

“—— 一万三千次1。”

也即是说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中，宇宙往前运动了快五十万年。仅仅因为他们的需要，一切现在存在与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东西都被不断地重置、反复着。罗杰盯着道奇。词汇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没有了意义。他们所描述的数字太大;其中所包含的损害也太大，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最后，他用哽咽的声音说：“没错，我们不能再跟时间瞎胡闹了。必须确定这次是最后一次。”

“是的。”

“咱们做点别的吧。”

“好啊。”

“开个农贸市场？”

道奇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疲倦地笑了。那笑意中深藏着一种喜悦，一种他好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喜悦。

“听起来不错，”她说。“至少我们还能有几颗土豆。”

他也笑了，此刻无声胜有声。

瞧瞧他们：

四个人两两一起穿行于玉米地中。哥哥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紧跟在哥哥身后。他们还不是一个家庭，现在还不是，但他们迟早会是一家人。过于相似的面部线条，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某些细微的相似处都保证了这一点必然实现。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任何外人都无法理解、也不该要求被理解的经历。

此外，他们还很美。他们的美没有任何傲慢或残忍之处，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就像他们脸上的鼻子或他们中的两个人皮肤上残留的水银和金漆一样明显。他们曾在“上下奇境”里畅游，是这场朝圣之旅的最后参与者，从这趟旅行中学到的东西将永伴终身。无论好坏，他们都回不到最初开始的地方了。对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一样。

“去加利福尼亚州，”道奇说。

“那就加利福尼亚州吧，”罗杰同意道。

“只要不在这里，去哪儿都行。”金姆的声音好似叹息。蒂姆什么也没说，只睁大了茶碟般的双眼，尽情地观赏着这个世界。

但这还不是完整的结局。你看：

在深埋地下的一间泯灭一切的房间里，一个脉搏远低于拯救所需门槛的女人抽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睁开了双眼。她很虚弱，躯体扭至几欲断裂的程度，但她还活着。

触目所及满是混乱。这并不新鲜。艾琳总能看到混乱，向来如此。但眼前这片混乱幾乎是抚慰人心的，因为它意味着一切已然结束，意味着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最重要的是，意味着这次，他们真的让事情向前发展了。无论如何，他们找到了一条愿意保留一段时间的时间线，而且愿意让她休息一下了。这个想法几乎令人陶醉。休息吧。一个多么光荣、又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啊。

休息吧。

艾琳拖着流血殆尽的躯体，一点一点爬到“荣耀之手”边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点燃“荣耀之手”。她疲惫不堪、眼色昏沉，尽管如此，看到火苗窜上木桌，吞噬之前用来捆绑罗杰的绸绳，贪婪撕咬着木桌，艾琳还是笑了。被“荣耀之手”点燃的火焰会焚掉任何东西。最重要的是，在整支“荣耀之手”烧尽之前，没有人能看到，也就没有人会来灭火。

一切都将被焚灭。

在火焰烧到她之前，她闭上了眼睛。达伦在微笑，他伸出双手，要带她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个他俩可以在一起的地方。自艾琳开始明白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以来，她第一次放了手。

火焰烧到她的时候，她早已离开了这里。

抵达玉米地边缘时，一股奇怪的热量突然从背后袭来。他们转身，却看见小屋变成了一座火焰之塔，周围的玉米株也被殃及，照亮了半边天。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怔怔地盯着。

“艾琳，”罗杰的眼睛里有泪却流不出，“她还没……”他的声音消失了。他们本可以救下她的。他们仍然可以，只要找到重置世界的方式，最后一次重置世界。

但不是今天。

“她有一只‘荣耀之手’。”道奇说，“她一直很喜欢火。”

罗杰笑了。他忍不住，也不想去忍。道奇瞄了他一眼，看着他脸上倒映着的跳动的火光，然后无言地向金姆伸出手。金姆默默握住，握得紧紧的，不愿放手。

他们必须发现自身的本质，必须弄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还有那么多事情亟待解决，其中很少是确定的，清晰的，简单的。但当火光穿过玉米株丛中的间隙，世界被染成了水银色。那火焰的余烬如同一条永远不可能到达的道路，向上延展，再延展，通向那无边无际、宽恕一切的天空。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吗？”

艾弗里伸手去牵齐布的手。她任由他牵住，两人的手指树根一般缠在一起，如此之紧，似乎永远不会解开。

“直到永远。”他说。

他们信步朝前走去。那条“不可能之路”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责任编辑：贺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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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aruspicy，通过动物内脏来进行的占卜仪式，兴盛于古罗马时期。

1 Cherry Bomb，一种球形红色烟火。

1 Euler’s identity，是数学里最令人着迷的公式之一，数学家们评价它是“上帝创造的公式，我们只能看它而不能理解它。”

1 奥菲莉娅，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首《哈姆雷特》中的女性角色

1 佩恩与泰勒是美国著名的魔术师和艺人，他们的表演结合了喜剧和魔术的元素。

1  译者注：英文中没有“万”的数位，这里是十三个千，即“一万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