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时因子
2021-01-25[澳大利亚]格雷格·伊根南瓜
[澳大利亚]格雷格·伊根 南瓜
格雷格·伊根(1961-)是一名澳大利亚科幻作家和电脑程序员,不爱对公众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颇有些极客的味道。作品《大洋》曾获“雨果奖”“阿西莫夫读者奖”以及“轨迹奖”, 《置换城市》获“约翰·W.坎贝尔紀念奖”最佳小说奖。他极度厌恶不负责任的搜索引擎,甚至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专门发了文章嘲讽谷歌搜索引擎。
1
“爸爸?”爱玛嚷道,“你怎么还在睡?”
萨姆睡眼惺忪地望向黑暗中飘来声音的方向,准备给她提供必要的安慰。可他回想着吵醒他的话语时发现,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害怕或者不舒服,不如说是恼怒和苛刻。“怎么啦,亲爱的?”他问,“做噩梦了吗?”
“不是!”现在她的语气就只剩下沮丧,仿佛他的迟钝让她十分困扰。她伸手拽他胳膊,“你为什么还不起床?”
劳拉在他旁边翻了个身;萨姆停住,担心他们吵醒她,不过他听见了劳拉规律的呼吸声,明白她并没被吵醒。
“嘘,”他悄悄跟女儿说,“我去给你倒杯水怎么样?”
他溜下床,牵着她的手出了房间,又关上房门,打开了走廊灯。
他在厨房水池接了杯水递给她。她咕咚咕咚地喝得一干二净,等他把杯子要回去时她却说:“我想要燕麦片,谢谢。”
“你可以早餐的时候再吃燕麦,”萨姆回道,“现在是半夜呢。”
爱玛笑了起来,“不!现在是早饭时间。”
萨姆指着微波炉上的数字钟,“上面怎么显示的?”
她皱了皱眉,又动了动嘴唇,然后才宣布道(正确地):“12:15。”
“这意味着什么呢?”
爱玛耸耸肩。“停过电?”
萨姆忍住夸奖她横向思维的冲动。“亲爱的,这表示现在是晚上。你得回床上躺着,要不早上会困得起不了床。”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走吧,我帮你掖好被子。”
“不要!”她挣开了,“我要早饭!”
萨姆蹲在她旁边,“怎么啦?要是做噩梦的话,你可以跟我讲。你知道的。”
爱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打断他转移话题的企图。“我们为什么不能吃早饭?”
萨姆走到后门,打开了它。“瞧!外边黑漆漆的!”他只能看见厨房的光洒在带着露水的草坪上,除此之外的整个院子都被黑暗吞没,“这看着像是太阳马上要出来的样子吗?”
爱玛没有回答。萨姆关了门,担忧这样可能会让她着凉。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又揉着她的肩膀让她暖和起来,然后把她抱回房间。
等他把毯子拉到她下巴的时候,她开始发作——不太像哭,倒像在以啜泣抗议。
“够了!”,萨姆道,“如果有什么吓着了你,那你告诉我,然后我们把它弄走。”他等待着,可爱玛一声不吭,“行吧。那就闭上眼睛做个早餐的梦吧,早上就会在你i不知不觉间出现。”
正当他回到房间,在劳拉身边躺下的时候,他听见爱玛再度起了床。他等待着,希望她只是去拿用来抱的毛绒玩具;结果几分钟过去了,他仍旧没有听到床垫发出第二声明显的咯吱声。
他起了身,顺过道走到了她门外听动静——如果只是漏听她回床上躺着的声音,那他并不想多加打扰。然而,他却听见她在自言自语。
他打开门。她坐在地板上,被附近路灯映进窗户的光亮笼罩着,身上穿着校服。她正拿着彩色铅笔,在面前的一张纸上涂涂画画。
“你到底在干什么?”萨姆斥道。
她对着窗前的光亮举起纸。上面画了一个黄色的圆盘,周围是放射状的线条,旁边有小鸟飞过天空。
“你不相信我,”她委屈道,“所以我只能画给你看。”
2
“你确定控制了她的荧幕时间1吗?”大卫医生问,“有时候家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劳拉回道:“她自己没有电子设备——没有手机,没有平板电脑,房间里也没电视。这回的情况出现之前,她会在晚饭前看几个小时的电视。”
“然后我俩之一只要给她念上二十分钟的故事,她就会睡着。”萨姆补充道,“她的作息还是挺规律的:七点半上床,八点睡着。”他转过来瞟了一眼爱玛,后者正躺在儿科医生的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这会儿是下午两点——是两人能预约的最早时间。半夜到中午的这段时间里,她跟其他正常六岁孩子一样精力旺盛——只不过提早了七个小时。
“核磁共振和验血排除了肿瘤的可能性,”大卫医生说,“也没有睡眠状态紊乱的家族史。基于这样的前提,最简单的解释大概是生活中有事物困扰,导致她出现这样的反应。”
劳拉皱着眉,“最近她好像没遇上什么变故啊。她在学校也适应得挺好——早上也从没有不愿意去学校。哪怕是现在,她对去学校这事也依然迫不及待。如果她下午打了瞌睡的话,自己还会很惭愧。”
“我不是说她装困逃避上学。”大卫医生回应,“不过,如果有什么事情总让她在晚上醒来——要么就是因为她感到焦虑,要么就是其他外部因素——这些足以扰乱她的整个作息。”
萨姆说:“她坚持说自己没有做噩梦。街道也很安静。我自己的睡眠就很浅,但凡邻居的狗在叫唤或者冰箱马达发出杂音,我都能听见。”
大卫医生潦草地记了几笔。然后他说:“我可以推荐一位心理医生,但要排很久的队,差不多要六七个月的样子。我同时也会安排所有类似睡眠紊乱的基因测试,以防有家族史发现不了的情况出现,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
“那我们除了干等着之外,还需要做点什么呢?”劳拉问。
“尽量引导她回归之前的习惯。让她下午尽量晚点醒,这样她晚上睡觉的时间也会延后一些。这样温和地推动几次,可能事情就自行变好了。”
回家的路上,劳拉坐在后坐搂着爱玛。萨姆不知道自己开车带爱玛外出时要怎么办;以前的婴儿座早就装不下她了,可光靠安全带又无法让她不趴着。
“你觉得我要不要请几个星期的假?”他问劳拉。下午来替他上课的代课老师一直期待着能多点上课时间。
“不用,我可以在家工作,”她答道,“公司不会介意,反正有一半的会议都是在Skype上开的。”
“那实地考察怎么办?”萨姆知道,不是每次浇灌混凝土时都要她去施工现场,不过她喜欢近距离观察每一座建筑物的细节。
“這阵子没什么事情。”
萨姆把爱玛抱下车,她微微动了动,脸蛋皱了一下,不过眼睛依旧闭着。“瞧瞧这小瞌睡虫!”街对面的门罗太太大声道,“有人过了睡觉时间还没睡呢!”劳拉小声咒骂着,抬手回应了她。
萨姆把爱玛放到床上,然后跪在她身边,双手捂住了脸。他能感到自己放松下来之后正抖个不停。不是脑部肿瘤或者神经疾病。也极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的睡眠偏离了应有的情况,但可以通过成长来摆脱。他们要做的就是轻轻地拉扯,让她与整个世界再度同步。
3
“昨晚上玩得开心吗,先生?”有人喊道。
萨姆的眼睛猛然睁开,班上有一半的同学开始哄笑。“真有趣,”他说,“不过你们只剩下十分钟时间了,所以把笑话留在之后再讲吧。”
他一边在桌下捶着腿,一边瞪着教室后面的钟,想知道这帮绝望地想要更多时间完成考试的学生,他们的集体意志能否真的把分针冻结在原地。爱玛长牙期间,他和劳拉好几个月没能睡个好觉——不过在他们的干预之下,爱玛通常能昏睡一阵子。可现在她一旦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就算她尽力不添麻烦,自己一个人安静玩耍,萨姆也会感觉非常内疚,内疚让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画好几个小时的画。他不再确定在不可饶恕的忽视和延长她的清醒时间之间的界限是什么,但他不能在他的女儿发疯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睡觉。
铃声响起,他集齐试卷,绕道去了员工室。他已经加了四勺速溶咖啡和三勺糖;他平时是喝纯咖啡,但现在加了足够的牛奶,以便快速咽下咖啡又不烫嘴。棕色的泥浆让他的牙齿疼痛、胃部紧缩,但提高了他眼睛后面嗡嗡作响的白噪声的音量,从静态中召唤出零碎的想法,在他的头骨周围回荡。不管这种状态与正常的意识有多大差距,随机精神活动的速度应该足以让他不打瞌睡。
走过停车场时,酸液涌入他的喉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但这与其说是一种有活力的涌动,不如说是类似于被锤子敲过的后遗症的感觉。这是行不通的;就算他想办法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不会打盹,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和反应力的信心也不比刚喝完一瓶威士忌的人多。
他看了一圈,“萨迪奇?”
萨迪奇抱着满手的作业,在打开的车门前站住。
“能不能让我搭个车?”
“行。”
萨姆走了过去,希望自己的步态不要像感觉上那样不稳。"谢谢你。"
“车出毛病了?”
“不是。我半夜起来陪爱玛,所以不敢开车……”
萨迪奇点点头。“没关系。”
等萨姆在他旁边扣好了安全带,萨迪奇问道:“爱玛是病了吗?”
“是啊。”萨姆犹豫了一下;萨迪奇的儿子罹患有肌肉萎缩症,这就让萨姆得再调整调整自己的措辞。“有什么东西扰乱了她的生物钟。她会在半夜醒过来,然后精神抖擞整整十二个小时。”
车开出停车场这段时间,萨迪奇一直没说话;萨姆假定他在想如何礼貌地回应这么微不足道的抱怨。可等他们上了公路,萨迪奇回道:“我知道,你肯定很烦别人告诉你说,他们也认识谁谁得了这种病。百分之九十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好的。”
萨迪奇笑了一下,“所以就当这是随便聊聊,可以直接听过就算。我小舅子也跟你女儿是一样的症状。”
“是吗?医生怎么说?”
“噢,他不愿意去看病。他坚持认为这单纯属于是失眠,但他太过固执,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无法通过纯粹的意志力恢复正常。这让我妹妹很抓狂。”
“呣。”萨姆的眼皮跳动着合上了,他想象着一个皱着眉头的拳击手,在凌晨时分被受挫的野心和脑震荡史折磨着。这样的人和一个六岁的女孩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萨迪奇道:“问题在于——我知道,谷歌医生靠不住——但努尔在网上翻来翻去,找到了似乎相当多类似的病例。”
萨姆逼着自己睁开眼,“我上次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数字排毒和缬草灌肠。”
“是啊,也许这也是无稽之谈。但我会让她给你发一个链接,你可以自己决定信不信。”
萨姆下了车,尽可能安静地打开前门,走到劳拉设为共同家庭办公室的备用房间。
“她怎么样?”他问。
“我午饭时候去接她,”劳拉回道,“她说她不困,还求我留下来陪她。直到快两点她才睡着。”
“有进步,对吧?”萨姆没有记录她醒来的时间;他一直想让她自己待到凌晨两点左右,那时她已经起床好一会儿了。但看起来整个周期确实在以每天五分钟左右的节奏往后推。
劳拉似乎不太想让自己高兴得太早。“车出什么问题了?”她问。
“不想开。我有点虚脱。”
“好吧。要不你这会儿去睡一觉?”
“不是轮到我做饭吗?”
“没关系。点外卖就是了。”
萨姆设法保持清醒,挣扎着脱掉衣服,爬上了床。三个小时后,他被炒饭的香味唤醒了。咖啡因狂欢并没有妨碍他入睡,但它给时钟扔进去了一大堆砂砾,他睡醒后感到跟自己出现了不同步:饥肠辘辘,仿佛是早晨,又感觉寒气逼人,像是在凌晨三点,而且还遭受着头痛和口干的折磨;这让他想起了以前在俱乐部度过的夜晚:黎明时分蹒跚回家,一觉睡到中午时分才醒来。
他走进厨房时,劳拉刚取下食品容器的盖子,芳香的蒸汽在桌上升腾。萨姆听着爱玛房间的动静,但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她这么爱吃中国菜的,”他说,“我不知道她怎么还睡得着。”
胃里的食物让他感觉好了一些。这会已经七点了;如果爱玛下午两点才睡下,她可能要到凌晨一点才会醒,所以也许他可以从十点再睡到……三点?让她自己待上几个小时并不是什么折磨,如果萨姆再不控制自己的话,他的下场不是死在沟里就是因为无能而丢了工作。
“今天的工作如何?”他问劳拉。
“还行。”
“被束缚在这里,没有让你不好过吧?”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一天内大概能完成再多一些的工作,然后还能和爱玛待上几个小时。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有点麻木。我的一些同事很烦人,但坐在安安静静的房子里的办公桌前……你专注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可等停下来看看周围时,你会感觉地球上似乎只剩自己了。”
萨姆收拾完餐桌,盯了眼手机:萨迪奇的妹妹努尔给他发了条链接。
劳拉在客厅浏览流媒体服务的菜单,寻找能帮助她放松的东西。萨姆走到办公室,打开了桌面上的链接。
努尔在某个医疗支持小组论坛上找到一个长长的帖子。萨姆通常对这类东西持怀疑态度,但至少这个论坛组织得很好。这个帖子专门讨论睡眠相位障碍——患者没有家族史或遗传迹象,没有精神疾病,没有轮班工作或经常长途旅行,也没有明显的脑损伤、肿瘤或病变。
尽管话题很小众、特殊,依然有数以万计的跟帖。一位版主在列表顶部机智地贴了一个帖子,概述对该主题参与者的调查结果,有三千多人对此作出了回应。与整个论坛的人口统计学相比,患者的年龄、性别、职业、种族或地域似乎并不特别集中。人们的“发病阶段”横跨了整个时间范围,从提前12小时到推迟12小时都有——但无论事情如何开始的,所有人的生物钟时间相对于时钟时间均出现了变化。它通常每天向前滑落几分钟,但有一小部分人的相位会向后延迟。正如楼主所指出的,这种散布或多或少与睡眠研究人员所报告的,健康志愿者的内源性昼夜节律1的范围一致,这些志愿者被剥夺了阳光和社交指引,让他们的身体成为唯一的时间守护者。
萨姆继续滚动页面,略过了评分最高的帖子,期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时髦疗法的信息。但是,就算这里提到了什么“万灵药”疗法,它的帖子也早被降级到找不到;大多数人的意见是,没办法治疗。人们尝试了从光照疗法、温水浴到褪黑激素和莫达非尼的所有方法,但他们的身体时钟仍旧顽固地按照他们的自然节奏循环,也就是接近但不完全为24小时,对所有也许能让它们回到同步状态的自然或药物“媒介”都视而不见。
侧边栏提供了睡眠障碍相关的学术资料链接。萨姆顺着“非同步睡眠”的链接找到了医学杂志上的一篇评论文章。绝大多数情况下,人的生物钟不再受外界影响的情况与完全失明有关,病人不仅失去了视觉本身,还失去了对环境亮度敏感的視网膜神经节细胞。患有这种疾病的盲人据说很少见,他们往往因为肿瘤、头部受伤或其他可察觉的原因,导致协调昼夜节律的视丘上核受损。有研究表明,他们的生物钟周期也明显比正常人长——这一点与论坛上提到的不同。
他听见劳拉过来的声音。“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萨姆解释了他到目前为止所读到的内容,试图淡化悲观的结论。“我确信这里有一个选择效应,”他说,“任何罹患重病的人可能都不会在这样的网站上发帖子。”
不过劳拉似乎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如果爱玛变成了非同步睡眠者,那么她要多久才能适应正常的学校生活?为了真正能够集中精力,她必须七点前醒,但不能起得太早,免得在五点前就睡着。那是一个三小时的时间窗口,在凌晨四点和七点之间—差不多是时钟的八分之一区间。因此,每四十个星期中,有五周的时间她会很好,但其他时候……”
萨姆回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可以一直待在家给她上课。但是,这才过了两个星期!也许她会越来越晚醒来,最终恢复正常——然后她会非常高兴,自己终于踩中了刹车,然后这事儿就过去了。”
4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上,萨姆感觉自己头脑清醒,准备充分。这一天的开始和他所希望的一样好:他五点起床的时候爱玛还在睡觉,他花了一个小时复习教案,她这才起了床。然而,每次当他从黑板上转过身来,思索他的论述思路是否通畅时,他的目光就会被面前的空椅子吸引,思路也随之中断。
全班有三分之一的人没了踪影。他心中愤世嫉俗的那一部分想把这归咎为恶意模仿,但这事儿不可能就是全部的真相:因为他最热心的两个学生也没有出现。他提问时,发现自己仍旧条件反射地想回避他们来回答问题,给其他同学一个回答的机会,而迎接他的沉默却让人不安。没有人死亡,甚至没有人在任何正常意义上生病,但人数的减少仍然让人觉得是预兆着某种可怕的损失。
到了午餐时间,员工休息室里虽没有那么明显的空旷,但每个人都很焦虑。萨姆加入了其中一个萎靡不振的群体。
“我们需要再多做些事情,”他说,“给学生发习题,然后指望他们凌晨三点能爬起来在You Tube课堂上补课,这可不太可能。”
“那么你是自愿凌晨三点来上课吗?”格洛莉亚问,“就算你愿意,那谁又来替代你教正常课程?”
萨姆说:“总体数字又不会变化;整个地区每个学生的教师数量与以前完全一样。我们只是需要重新组织一下,按阶段匹配学生和教师。我自己不是自由人,但我很乐意和我女儿保持同样的阶段。如果她可以在适合的时间去上学,那我也可以在这个时间里工作,教本地区所有时间周期相同的学生。我以前的课程也就不得不跟最近的两三所学校的课程合并——”
萨迪奇打断了他,“这样行不通。保持建筑物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话,后勤工作没法管理,何况还要半夜让孩子们穿行三个街区。如果学生不能在正常时间内上课,我们确实需要灵活处理,但不是这样来处理。我们需要使用软件、视频讲座,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跟上进度。只是他们就只能在家里边完成。”
汤姆看着两人,仿佛他们失了智。“无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他说,“它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几个月我们就能恢复正常了。”
“你觉得它会自己变不见,就跟糟糕的流感季差不多吗?”萨姆回道,“它传播的方式可不像感染,跟生物学方面也没什么相似之处:没有炎症,也没有抗体。”
汤姆冷笑起来,“是啊,对啊,要是百分之九十的情况属于另一种意义上的‘病毒性’感染,你又能如何?”
“不太可能有百分之九十,”萨姆反驳道,“就算你觉得很多孩子不愿意来上学,可大部分的成年人装病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可没有那么多能让自己整天赖在床上的带薪病假和收入保障保险——何况,要戳穿他们只需要一台多导睡眠仪。”
汤姆依旧冥顽不灵,“大家一直在设法做轮班工作。既然护士都能值大夜班的话,那么就没人能找借口不在需要他们的时候出现。”
萨姆的脾气也上来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能适应轮班——可就算他们适应,那也是因为他们的昼夜节律钟对所有的时间信号都有反应:他们离开了床,四处走动,吃东西,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非同步者的问题在于,这些信号都影响不到他们!这跟盲人没有区别。这与对阳光视而不见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你对温度、食物、运动、社会交往和所有已经发明出来的时差药也同样视而不见。”
汤姆没有回答,只是摆出了一副殉道者被迫保持沉默时的那种痛苦表情。他知道情况: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会咬牙爬起床去履行自己的义务。
萨姆去接爱玛的时候,顺便看了她和她最好的朋友纳塔莉分别时的精心仪式。在那个意在敲定事情以及告别的拥抱之后,他们回头看了对方不下五次,每一次都在依依不舍,相互暗示。
她走过来的时候他问:“学校怎么样啊?”
她耸耸肩。萨姆没有催促她;他没必要询问她,看她是否完全清醒。第一次恢复正常作息的时候,她花了半个小时告诉他这让她有多么高兴,但现在她可能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没有心思去警告她,这种情况可能持续不了多久。
“奥利维亚午饭前睡着了,”爱玛说道,萨姆打开了车锁,“米切尔吃过午饭也睡着了。午休之后卡伦才来,因为她才睡醒。”
萨姆说:“是啊,好多人都遇到这样的问题,就跟……”他停下话头,不愿给话确定时态。就跟你之前一样?就跟你现在一样?
“如果大家都见不到面,那要怎么做朋友呀?”爱玛不高兴道,就好像这事儿是由某个人决定的,而这个人需要别人来告诉他,他的决定很烂。
“朋友生病了依然也能做朋友的。”萨姆回答,“搬去别的地方也是一样。交朋友不需要每天都跟朋友见面。”
“好嘛。”爱玛不情不愿地同意道。她扯了扯安全带,“可是我想见面。”
萨姆关上了车门,说道:“你想跟娜塔莉做朋友对吗?”
“是的。”
“那你跟娜塔莉就是朋友。就算會变得有点难、比较麻烦,你们也能找到办法。”
他们到家的时候,劳拉的车已经在车道上停着了。爱玛跑进屋,嚷嚷着找妈妈;萨姆还以为她会在工地待上一整天,看来日程表上可能有了调整。
他在卧室找到了她,就坐在床边瞪着墙。爱玛迷惑不解地杵在走廊里。
“怎么了?”萨姆问。
“出事故了。”劳拉说。
他转头对着爱玛,“你能去把你的书给放好吗?”
爱玛不安地点点头离开了。
劳拉说:“有个操作员开着起重机撞上了脚手架。死了三个,还有五个在医院里。”
萨姆低下头。这事听着完全不应该啊。“是设备出了故障吗?”
“不是。”她回答,“我们查看了驾驶舱的监控。是操作员一直在推操纵杆。”
“怎么回事?他是犯了心脏病了吗?”
“不是。他闭上眼睡着了。”
5
卡拉吉三角形的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两位刚来的学生蹑手蹑脚走进教室,把滴着雨水的伞挂在水桶上,坐在了教室后面。萨姆停下来打了个招呼,又接着讲课。他很高兴自己解决了头几回录像时一直造成麻烦的音源问题,这样一来,录像就能按需要随时从头播放了。
雨势越来越大,歪斜着打在教室南边的窗户上,造成了一种鼓膜效应。不过他提高自己声音继续讲课。“上一行中,得到X2Y2的方法数量是6,再加上得到X3Y的方法数量4,就是本行中得到X3Y2的方法数量,也就是10。我们可以通过把上面两个系数相加的方法,得出下面的数字以及它们之间的数字。所以我们应该能猜测出任意一行的公式,然后通过归纳法来证明它。”
学生们齐刷刷地举手提问,萨姆满意地把各个假设写在了黑板上。他瞟了一眼窗外的暴雨,突然斗胆赞叹起睡眠综合征的一个小小好处:不久前的冬日午后,班上起码会有一半的人在打瞌睡,而这些非同步者即便到了凌晨两点,似乎也没有被任何导致人瞌睡的因素影响。
下课之后,一群学生凑在一块儿寻找着二项式系数之间的新特性,同时等待着与现在才到的其他时间周期的朋友共度几分钟。萨姆从走廊来到三年级教室,爱玛正在里边进行“跨时空”交流。她跟十几位小姑娘站在一块儿,不过很明显能看到的是,其中大概有一半的人刚淋着雨到达。
他保持着距离,不愿意打搅孩子们会面。不过,没过几分钟,新老师出现,把大家都撵出教室,宣告他们今天放学了。萨姆从兜里掏出手机查看拼车软件;他被安排着送爱玛的三个朋友回家。“桑德拉?马丁?克洛伊?”他满怀希望地喊道,没人回答,软件倒是显示了他们的大头照片;于是他挨着把孩子们找出来,领上了车。
雨中开车让萨姆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路面上,可仍旧能听见小乘客们的对话。“我们会去医院看你的。”马丁跟克洛伊保证道。
“你肯定会把探望时间都睡过去的。”克洛伊回道。
“他们应该让我们随时都能去才对!”桑德拉抗议道。
但克洛伊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感到不甘心,“等你想来的时候,我肯定睡着了。”
萨姆终于把三个孩子都送到之后,他问爱玛:“你脑袋里边现在是几点?”
“十点过三分。”
他查看手表。他把数字表的第二行设成了爱玛的时间状态:跟爱玛说的只差了两分钟——爱玛每次报时的误差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
“这么说克洛伊要去接受植入了?”
“是的,”爱玛确认道,“她爸爸妈妈没钱,不过祖母愿意给钱。”
萨姆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吗?其实让我们顾虑再三的不是费用,我们可以贷款来支付。我只是觉得植入手术的安全性还不够高。”
爱玛回道:“反正我也不想要。”
“我知道。可再过上几年,等手术经历了更多实操,等技术再进步一点……”
爱玛烦躁地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了,我不想要它。永远都不要!”
车刚停上车道,爱玛就一把打开了门;萨姆看着她冲进门廊。雨伞在她书包侧面的网兜里,可她压根儿不用。
他一边跟着爱玛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免弄湿自己,等到屋里的时候,爱玛已经消失在她的房间里。他脱了鞋子,轻声走到办公室外边的大厅。这会儿刚过四点,劳拉应该会在六点起床;也许在一家三口一块吃早餐之前,他就能搞定一大半的成绩打分。
他打开电脑,浏览着新闻提要。十五分钟前发布的一条新闻蹿上了头条:“黑客团伙‘劫持了你的睡眠’,用治疗方法勒索现金。”萨姆认为这是在骗人,不过还是关注了链接。没几条新闻能打得过洋葱新闻1的“优步睡眠推出睡魔替代品;CEO淡化了‘初期问题’”,可如今讽刺新闻早就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目的了。
这条新闻说,有一个自称为“时间窃贼”的组织声称,对非同步睡眠综合症负责,同时要求各国政府为该症的解药报价,起价为一万亿美元。
“这价格还不到迄今为止全球GDP预计损失的1%。”自称为生物黑客的组织声明道,还引用了世界银行经济学家小组的研究来证明这一数字。合理的价格,萨姆想。那些以六十美元一瓶的价格跟他推銷传统中药调整昼夜节律的诈骗邮件,显然定价太便宜了点。
正当他准备关掉浏览器开始工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文章里提到的天文数字吓到,竟然漏了新闻附近的一段内容:“作为声明的证据,时间窃贼公布了一段数字密钥,可用来为描述本病症症状的一段密文解码——这段密文早在第一例病症公布的半年前便发布到了社交媒体上。”萨姆对此心怀疑虑:黑掉某个脸书或者推特的帖子,让它看着像是很早之前发布的,应该不会很难吧?但随后,他又去搜索了其他报道,了解了更多技术方面的细节信息。
遭受质疑的不光只是社交媒体的元数据时间。信息的数字哈希值被发送给了六家颇有信誉的时间戳机构,这些机构会使用他们的私人加密密钥对他们收到的信息进行签名和日期标注,这样就能验证信息确实是在所声称的时间内签的名。不过有人质疑称,这世界六大网络安全组织可能都遭受了黑客攻击,或自愿成为欺诈的帮凶。为了反驳这一说法,时间窃贼还将相同的哈希值嵌入到几个全球分布的区块链中,以此来自行提供认证。
萨姆读完了整个解密帖子。虽然作者已经足够清晰地说明了即将到来的瘟疫的症状,可每当涉及生物化学相关内容时,他们便含糊其词,只是翻来覆去讲一大堆行话,表明他们对自己的目标非常了解,但没有透露他们如何对睡眠进行干扰的任何信息。一种病毒?一种毒素?这些和其他的详细信息都藏在一座非常高的付费墙后面。
当前的赎金要求以类似于苏富比拍卖目录的温柔口气写就,而这篇两年前(假设)发布的聒噪帖子,行文却用了一种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口吻,充满了极其初级的自我吹嘘——只有那种相信自己已经设计出万无一失的手段,能裹挟整个世界为人质,让自己拥有胜过中型国家的财富之人才写得出来。文中甚至还包含了一些和永恒之蓝计算机病毒1相关的恶毒双关语——昼夜节律钟中的两种关键蛋白质是隐色体,即CRY1和CRY2——显然,时间窃贼对他们这令人目瞪口呆、相较永恒之蓝更为“伟大”的壮举感到无比得意。萨姆不禁被激怒了;这反过来又让他坚信,就算作为一帮反社会分子的激情宣言,这份文件的真实性得到了证实,但倘若整桩事情只是个骗局的话,那么到目前为止,伪造这份文件反而是所有伪造活动中最没有挑战性的一项。
到目前为止,政治领导人的反应是谨慎的。各国发言的人都对勒索企图大加谴责,但他们也用假设性的口吻提及时间窃贼与综合征本身的关联,并强调执法机构仍在调查这些说法。
萨姆宁愿在这平淡无奇的外表下,有人已经找到肇事者,派出一队突击队员,以极其暴力的方式获得了解药。除了经济损失外,至少已经有五十万人因此死亡。他的家庭是幸运的;当连接他们和世界的齿轮停止啮合时,他们想方设法适应了变化而没有陷入贫困。但是,公路、空中和海上出现的所有这些事故,还有建筑工地和工厂里遭遇的死亡事件,跟人们被狙击手射杀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亲人被拖入不同时间阶段的这种缓慢折磨,就跟被迫流放一样残忍。他很乐意看到做这些事的混蛋变成他们地下实验室墙壁上的斑斑血迹。
他关了浏览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有工作得做,无论他的“刺杀本·拉登”式的幻想,还是其他随之而来的想法,都不会立马实现。他相信这些罪犯确实做了他们所声称的事,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有解药,更不用说这世界上有没有人愿意掏这么一大笔钱了。
6
萨姆的学生对于他准备的课程全都心不在焉,于是他当机立断:
“哈希函数需要一些数据,比如一串文本,然后返给你相较原始信息短得多的单一数字。”他画了一个满是方块的大盒子,用箭头连到一个满是数字的小盒子里边。“不过,这种对应关系并非唯一;有数十亿条信息的哈希代码是相同的。那么,这一点为什么无关紧要呢?假如今天有人给你看了一条信息,而信息的哈希值为X,同时还向你展示了证据,证明某位你信得过的人士在两年前就看到了同样的这个X,它凭什么足以说服你,让你相信他们其实在两年前就写了完整的信息呢?”
这一策略似乎有效果,于是他在接下来几天里也继续坚持着同样的内容,不过在学生们把他榨干之前,他能教的密码学知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就在他觉得这个主题再也继续不下去的时候,时间窃贼把一卡车的新材料倒在了他的腿上。
萨姆放弃密码学,转而播放了视频节选。这些生物黑客显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猕猴身上测试他们的产品,提供了数千小时的录音作为证据,证明他们拥有导致这种综合征的病原体以及有效的治疗手段。每个镜头中,笼子后面都放了一个显示器,播放着国际新闻频道的现场直播,以及经过认证的、有时间戳的前一段滚动视频,证明背景并非录音。原始广播和时间戳之间的时间窗口无比狭窄,因此,就算涉及动物的所有内容都是用计算机生成影像添加上去的,那么它也必须以接近实时的条件生成,而大多数专家认为这不可能做得到。如果这些图像是真实的,那么根据某个很有耐心的生物学家团队表示——他们看了比萨姆更多的录像——猕猴在实验开始时处于非同步时间状态,三个月后却突然恢复了正常的昼夜节律。
“也许实验开始之前,就是摄像机开拍之前,他们安装了大脑植入物。”安洁拉表示。
“好想法。”萨姆承认道。潜在的漏洞总会存在:猕猴的寿命太长,实验无法延伸到它们的出生;而像小鼠这样寿命较短的物种,其昼夜节律的生物学差异又太大了。
埃赫桑说:“这种植入技术两年前应该不存在吧?”
“反正我们没听说过。”安洁拉回道。
“是啊,但这些天才到底还要发明多少种不同的东西?”埃赫桑反问道,“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植入物,因为所有百万富翁都在植入它们……但我敢打赌,这些人的脑子里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忘掉植入物吧,”诺拉插话道,“他们可能对猴子进行了训练,让它们顺应各种原因醒来和睡觉:比如我们听不见的声音啦,还有气味什么的。他们也可能在用看不见的线拽猴子。”
萨姆让辩论继续进行,只在必要时进行干预以保持文明。这些孩子的生活正处于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他不能让他们放弃这个话题,转而回到可能会在他们身上进行测试的东西上。
送完爱玛朋友的回家路上,他问爱玛有没有什么关于时间窃贼的问题想问。他已经尽力让她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相信他们的说法,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接受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会尽量再解释得清晰一点。”
“我对那些一点儿都不关心,”她回道,“我只是希望没人付他们钱,因为这样太浪费钱了。”
萨姆眼睛一直看着路。“重回正常,为什么是浪费钱呢?你不想多跟自己妈妈见见面吗?”
“她在身边啊。我还是能看到她呀。她又不用每天都握着我的手。”
萨姆竭力掩饰自己的沮丧。他希望女儿能够适应,能够坚韧不拔。而且她对劳拉并不冷淡;这只是她逐渐接受的现实,就好像她俩生活在不同的星球,每次只在短暂的时间内接近一样。
前方的街道上,大多数房子的窗户里都有灯光透出。现在正是凌晨四点,而他们周围的交通几乎并不比头天晚上出门的时候少。如果这一切连他都不感觉奇怪的话,那么一个以这种方式生活了三个月的人,又怎么可能会觉得奇怪?
“我不知道这些钱会怎么样。”他说。敲诈者把一万亿美元说得很便宜,这让所有的生物化学家感到十分恼火:他们一直努力工作,试图弄明白这个综合症,但他们的预算却只是一万亿的一小部分。“但我的预感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次看到阳光了。”
爱玛安静了一会儿,萨姆以为她会就这么闭口不再提这件事。但当他们走近房子时,她回答说:“我身体里已经有了太阳。你在天空中看到的那个不算数。”
7
赎金要求出现三星期后,来自十七个国家的神经学家、生物化学家和细胞生物学家们宣布了他们自己的治疗方法。萨姆真的不在乎这是否只是支付黑客赎金的幌子;无论是诺贝尔委员会向研究人员颁发奖章,宣布他们是世界的救世主,又或者是有调查记者揭发称,他们的成果是政府偷偷购买而来的配方——这对于治疗方法是否有效并没有影响。
但什么时候能给出新的、合成的授时因子1,研发时间表一直在变化:必须进行安全试验,从动物身上开始;没人承认时间窃贼先前在猴子身上进行的实验,而且无论如何,萨姆也不希望时间窃贼的产品被盲目地获得认同。还有一个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制造足够让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每天服用几毫克的物质?
每一次延迟,过往的骗子就会用新的热情轰炸他的收件箱:“现在提供未经测试的治疗方法的盗版啦!”萨姆仍然很有耐心;只要终点在望,他就能像过去两年那样度过接下来这一年。他學会了珍惜短暂而辉煌的“春天”——他和太阳一起醒来,而劳拉从似乎是冬眠的地方走出来,和他同床共枕,每天吃两三顿饭。当春天悄然离去,他被炎热的早晨拖入断断续续睡眠的季节,他就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忍受最后一次。
8
“我不想要它!”爱玛愤慨道。
“我知道,”萨姆回道,“你要不就先尝试一个星期,怎么样?”
“不要!”爱玛几乎要哭出来了。
萨姆在桌子上旋转着药瓶,想尝试让它像陀螺一样旋转,但瓶里边咔嗒作响的东西让它失去了稳定。“那就跟我说说,”他说,“是什么让你这么不愿意?”
“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她坚持道,“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当同步者?”
“因为所有的非同步者都要变回去了。你继续保持这样,最后就会孤孤单单的。”
“他们也是被逼的!”
“也许有一部分人是,”萨姆承认道,“可我们不能为了一小部分人,就整晚开放学校。而且,如果你现在已经很难跟上你的朋友了,不跟他们一块儿切换回来的话,情况还会变得更难。”
爱玛闷闷不乐地盯着她的麦片碗。萨姆感到一阵后悔,他真该采用好心的同事提出的建议,把药片磨碎混进她的食物。
她凌晨三点就醒了,但萨姆硬是坚持让她到六点才吃早饭。今天是调整日,所有的授时因子都必须调整到位。最后,他妥协了:现在已经到了五点半,天空也不再黑暗。即使在星期天的早晨,劳拉通常也是六点起床,萨姆希望他能在她加入他们之前把所有的戏都演完。
他从餐桌旁起身关了灯,又把厨房百叶窗给全打开了,让清晨的光线照进房间。
他说:“还记得这档子事情发生之前的日子吗?你总是跟小鸟们一块醒来。”他停下话头,让她聆听树上的歌声,“而你会面带微笑,充满活力,比那个点的任何人更加明亮。回到那样的状态会变得很糟糕吗?跟我说老实话,你会不开心吗?”
爱玛一句话也没说,可隔了一会儿,她拿起桌上的药片放进嘴里,和着橙汁吞了下去。
他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听见劳拉踱着步子走进大厅。“先别忙着吃饭!”她恳求道,“我想做点煎饼!”
爱玛瞥了一眼自己的麦片,它已经泡上了牛奶。萨满低下身子悄悄跟她讲:“没关系,你两个都可以吃。只要在她洗澡的时候吃完就好了。”
9
“所以我们把这个项算在分母里……会怎么样?”萨姆从黑板上转过身来,环顾房间,“来吧,这很简单! 有没有人回答?”
班上有一半的人假装没听见他提问,剩下的一半人困惑地瞪着他,就好像他要他们给一条鱼开平方根似的。他现在碰上的是新的学生组合,不过这个非同步者班级里边,他还是认识不少人,也知道他们都学了多少东西。“艾琳娜?”他点名道。如果她答不出来的话,接下来找谁?
“你想要删除上面的某个项?”她挣扎道。
“正确,”他鼓励似地回应道,“这意味着……?”
她皱眉摇了摇头,“抱歉,这个太难了。”
萨姆打量着教室里边。似乎没人犯困的样子。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他们感觉都很紧张,紧张到甚至在发抖。那些不愿恢复同步者压根儿不会在这时候出现,而出现在教室里的前非同步者也肯定都尽责地服用了药物。
他瞅了一眼窗外。在蓝天下走去教室,想象着同样的场景会在未来的一千天里不断重复,他就像死而复生一样高兴。当然,他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对吧?
“情况如何呀?”他问艾琳娜。
“什么?”她眨眨眼,有些迷惑。
“你习惯新的作息了吗?”
艾琳娜似乎不知所措。“当然,”她最终挤出了话来,“我在坚持跟着计划走。”
午餐时分的教职员办公室里,丹跟同事们比较了一下学生笔记。“噢,非同步者们太没用了!”汤姆直言不讳地宣布道,“我不知道你们特殊学校是怎么教他们的,他们想赶上进度可得再花上几个月才行。”
格洛莉亚说:“他们似乎确实有点挣扎。也许他们的时差还没彻底颠倒回来。”
汤姆翻了个白眼。“我们掏钱买这魔法药水,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恢复绝对同步吗?”
萨姆对治疗方法的描述只能搞明白一半;他所知道的是,治疗方法能帮助磷酸化1视交叉上核2细胞中的一些关键蛋白质,而正是磷酸化过程出了问题,导致该综合征患者丧失了对正常提示的反应能力。阳光本身仍然不能带给他们清醒的感觉,不过他们若是在早上服药的话,产生的生化结果是一样的。
“事情得循序渐进,”他坚决道,“哪怕他们是在跟老习惯抗争。再过上几个星期,他们应该就会正常了。”
当天晚上,新闻播放了在上海拍摄的三十个戴着手铐、身穿橙色连体衣的人。检察官表示,这三十个人涉嫌伪造某种阻燃化学品,这种物质的应用范围涉及成千上万种产品:比如衣物、玩具、家具等。若真是如此,那么随着所有污染物被识别和摧毁,造成综合征的原因可能会在全球范围内被消除。
又或者,只是预防性地消除。萨姆一直在操心爱玛,劳拉则拎着一只垃圾袋,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转悠。
“同时跟你所有朋友见面,感觉如何?”他问。过去的几天里,爱玛基本上不跟他说话,但无论她对被迫接受授时因子这事儿有多么反感,这种报复似的沉默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他们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爱玛回答。
听见这么夸张的声明,萨姆乐了;游乐场政治3对于九岁孩子来说可能很艰难,但其中的怨恨不会持续很久。
“为什么呢?”他问。
她转向萨姆,表情无精打采。“大家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情况陡然改变。
“我觉得那些曾经的非同步者都有点……”他不知道该怎么结尾。没人会打瞌睡,也没人走神,可学习对他们来说变得却更艰难了。
愛玛说:“之前,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所谓;我们心里边有自己的太阳。它升起来的时候,比外面这个旧的太阳还要明亮。现在你们要我们假装再也看不见它。”
“变化很大,”萨姆承认道,“需要时间来调整。”
爱玛淡淡地笑了笑。“药片说:该苏醒了,于是我们苏醒。我们再也不在错误的时间睡着。可这感觉就像是工厂化农场里的动物,在轨道之间被推来推去,去往你们想要我们去的地方。”
萨姆的肠子缩紧了。“你不会真这么想吧。每个人都得遵循某种规律;这和蹲监狱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会再度习惯过来的,只需要多给它点时间。”
艾玛轻蔑地盯了他一两秒钟。随后,她攒起来的精神消退,她又转头看起了电视。
10
劳拉断断续续地抖着肩膀,这说明她正在做梦;但随后她突然病态地停止了。“你还不睡吗?”她生气地问萨姆,转头看着旁边的闹钟,“已经两点一刻了!”
“抱歉。”他不太明白,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旁边,怎么也会打扰到她,而她这种哪怕睡着了也能感觉到他是否清醒的能力,只会让他跟着一块儿睡着的前景愈发难以琢磨。“要不要我去办公室待着?”
“别犯傻。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
“也许他们不该这样。”
劳拉靠着枕头支起身,眼睛瞪着他。房间虽然黑得基本什么都看不见,萨姆的眼睛倒是已经适应了,能清楚看见她的脸。
“我们不能向她屈服,”她说,“她没有选择的时候是一回事——整个世界都愿意迁就非同步者。可她既然已经变回来了,迁就只会毁掉她的生活。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组成什么样的家庭?”
“如果我们把她所有的快乐都粉碎了,那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萨姆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话,可他每天都能从其他曾经的非同步者脸上看见这样的疑问。
“这是她的事,”劳拉回答,“非同步让她感觉自己很特别,现在她开始想念这种感觉了。就像是二战期间人们把孩子从伦敦带去乡下躲避闪电战一样。它曾经算是探险,而现在……现在它只是定量配给和艰苦朴素,逐渐重返正常。”
萨姆没法否认,这话里还是有些地方挺对的。哪怕回到他二十出头那会儿,自由自在地熬通宵似乎也比成年后的所有好处感觉更加甜蜜。他要是在爱玛的年纪获得同样的能力,他就会觉得自己能够征服世界,肯定不会愿意放弃这种能力。
“我不是说她内心深处不诚实,”劳拉补充道,“她已经九岁了,会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非常固执。我十岁的时候装过三个月的病假,心里丝毫顾虑都没有。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小天使。然而呢,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吃早餐那会儿,当萨姆给自己倒上第三杯咖啡的时候,爱玛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药片说:该苏醒了,于是我们苏醒。但跟他不同之处在于,她睡了一整夜;而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她房间查看,生怕她又在地上摸黑画素描。
到了学校,他的课程就跟并未正常运行的时钟一样:他阅读他的笔记,转写到黑板上,但很少会去思考自己在讲什么。他的学生则尽职尽责地全给抄下来。他没有停下来问任何问题,就像他担心没人回答提问,他也担心自己集中不了注意力,没办法正确构思提问。
他一个人坐在教职员室的桌旁,眼睛瞪着对面墙上的告示板。与其说他在向昏睡状态漂移,倒不如说他是在清醒的幻象边缘徘徊。
有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着糟透了。”萨迪奇愉快地告诉他,顺带拖了张椅子出来。
“可我还是来了。”萨姆回答,“正是我们该干的,不是吗?如果我们都跟着自己的节奏走,一切都会崩溃的。”
“是啊,真有意思。我得承认,你证明了我的错误:你和你的朋友们让整个事情起了效果。”
“我们做到了,是吧?”萨姆勉强露出点困惑的笑容,“阿波罗任务,曼哈顿计划,布莱切利公园……以及非同步者的学校。”
然而政府再也不会让他们再度启动。政府支付了自己那一份的赎金,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不管他们有没有从罪犯那分散的电子账户中拿回钱来,他们都希望这事儿就这么结束就行了。没人愿意听见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治疗方式,比疾病本身还要糟糕。反正萨姆自己是不想听到的。
那天晚上,疲惫打破了魔咒:他九点就倒在床上昏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六点半劳拉把他摇醒。他甚至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
清晰的思维只让他的课堂变得更加令人不安。他从办公室获得了一份前非同步者的正式名单,这样他就不用靠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哪些人他以前教过,哪些人没有--他们作为一个群体所遭受的缺陷从传闻变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些缺陷在孩子们身上展露无遗,在某些方面甚至比那些睡眠不足的咖啡因僵尸还要严重,但是……去他的体温图和临床测试的体温表,这些都是给授时因子开的绿灯,因为他的学生状态糟透了,哪怕药片能让他们能睁大眼睛,四处走动。
他跟劳拉讲了自己的看法,劳拉表示怀疑,“单纯因为爱玛不是唯一一个拖自己后腿的人,可沒法证明发生了什么比前非同步者集体闷闷不乐更严重的事情。”
“是吗?所以你觉得我那些大学录取和就业的前景都岌岌可危的十七岁学生们愿意自寻死路……就因为他们晚上不想去聚会嗨玩,只想把时间花在跟我这样的老师讨论一些跟白天时候别无二致的话题上?”
劳拉不为所动。“有些人可能是在生闷气,有些可能只是被打乱了生活节奏觉得痛苦:换了学校,换了老师什么的。你没有证据证明出现了其他状况。”
萨姆仍然愿意相信她是对的:只要大家坚定决心,别向几个忘恩负义的非同步者屈服,那么世界很快就会重回正轨。
“感觉好些了吗?”开车回家路上,他问爱玛道。
她没有回答。他瞥了她一眼:她眼睛盯着窗外边。“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说:“我说什么,有任何区别吗?”
这话很刺耳。“你觉得我不关心你是吧?”
“我觉得你根本不听我说话。我以前告诉过你感觉如何,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自作主张的成分;只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叫人警惕的破灭感。萨姆不相信她企图操纵他,不相信她出于某种幼稚的愿望在跟他编造故事,以此来打破睡前的桎梏。“再跟我说一遍。告诉我你什么感觉,现在。”
爱玛隔了一会儿才回话。“我感觉现在是半夜,”她说,“像是有人吵醒我,把我拖出被窝,而我周围的人都在做着白天的事。可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间。就算我想加入进去……我做不到!我没法假装跟他们一块儿玩。我没有精神。”
“所以你很累?”萨姆问她,“现在,是吧?就好像是在半夜里?”
“是的,”她表示同意,“很累,但是不困。这样更糟糕了。哪怕我躺到床上去,我也睡不着觉。我知道,等我真正想要读书,跟朋友聊天玩耍的时候,太阳就会落山,灯光会亮起。我都来不及完成我的想法就睡着了,而我在白天又完全没法思考这些想法。”
“好吧。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萨姆的失眠搞得他自己一团糟,但失眠最后总是会好转。让你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运动,而你的精神却被困在里面,永远无法让自己同步,这非常折磨人。
“我很抱歉没有好好听你说话。”他说。
爱玛疲惫地耸了耸肩。“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坦白道,“不过我不会放弃;我们会解决这问题的。让我想想办法。”
11
劳拉会是头一个障碍;没有她的充分支持,萨姆甚至不敢考虑放弃“治疗方法”。
不过,劳拉想要确凿无误的证据;她告诉他,光凭爱玛的一面之辞没法证明任何事。萨姆困惑地想象自己要如何去证明那些连测试授时因子的、拥有专业知识和设备的实验室都发现不了的东西。也许,他们也许被授意不要检查得太仔细。
晚上的时候,他正瞪着床头钟的数字,突然有了想法。这主意看起来是如此简单、正确,以至于他闭上了眼睛,让残影消散、让自己沉浸到黑暗中,然后才开始质疑。如果有什么障碍的话,他可以在梦里边慢慢想。
他的想法在醒来之后也没有改变。他等劳拉洗完澡出来,趁着她穿衣服的时候跟他解释了计划。
“好像有点道理。”她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这还不够,”他向她施加着压力,“你要么全力去做这事儿,要么就告诉我你的反对意见。事后也不能再反悔。”
“我可以挑选时机吧?而且不用通知你们俩?”
“是的。”萨姆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相信他打算欺骗和促成结果,不过他很高兴自己把抱持疑虑的机会撵走了。
另一个方面的势头正在形成:年长的前非同步者开始从他的班级中消失,把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萨姆还没有准备好加入他们,但他已经收到了来自非同步者学校一些前同事的暗示性询问。虽然他们不能使用同一栋楼,但并不意味着不可能重新开始。
劳拉一直在等待时机,萨姆都怀疑她是不是失去勇气,决定反悔了。但后来,在他们谈完话的第四天晚上,她摇醒了他。
“你把闹钟给遮住了。”他颇感有趣地观察道。她还把他的手表从床头柜上拿走了。
“这样你就没法给她打任何秘密信号。”
“就像聪明的汉斯?”萨姆嘲弄地问道。
“什么?”
“就是那匹会做算数的马。”
“闭上你的嘴巴。我们还要不要开始了?”
他们摸黑走到了爱玛的房间,劳拉在床边跪下。
“亲爱的?你能醒过来一会儿吗,拜托?”她抚摸着爱玛的胳膊,等她回应。
“怎么了?”爱玛问。她的嗓音因睡眠变得低沉,听着跟其他在晚上醒来的小孩别无二致。萨姆的信心动摇了,他和劳拉一样全力投入到了实验中;如果实验失败,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劳拉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能告诉我……你脑袋里边现在几点吗?”
萨姆感觉黑暗在倾覆。如果爱玛真的依旧是非同步者,那在她身体深处没有被授时因子触碰到的地方,她仍旧会按照之前的作息生活。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诡计,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么在某个看不见时钟的未知时刻,她就会表现出早已忘记应该有的感觉的情况。
“早上十点过十分,”她回答,“我想要起床然后出门,但是我的腿不动弹。”
劳拉递出萨姆的手表,开始流泪。她通过软件唤出的第二行数字时间显示为10:13AM。“对不起,”她告诉爱玛,“真的对不起!”
爱玛说:“没关系。请问我能停止吃药了吗?”
责任编辑:龙 飞
1指青少年每天花在玩电脑、看电视等电子设备的时间。
1昼夜节律是一种天然、内部的过程,其调节睡眠—觉醒周期和大致重复时间为24小时。
1美国一家提供讽刺新闻的杂志,通过编造的内容对时事等进行讽刺。
1WannaCry病毒,跟后文关键蛋白的缩写类似。这是一种蠕虫式勒索病毒,利用美国国家安全局泄露的“永恒之蓝”漏洞进行传播,所以又被称为永恒之蓝病毒。
1Zeitgeber,德語,字面意思为时间给予者。是一种让生物体的内部时钟与地球的24小时光/暗周期和12个月周期同步的外源性环境因子,如光、温度、社会交互作用、运动、饮食模式等。
1蛋白质磷酸化是调节和控制蛋白质活力和功能的最基本、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机制。
2视交叉上核或称下丘脑视交叉上核(suprachiasmatic nucleus, SCN)是哺乳动物昼夜节律调节系统的中枢结构,产生和调节睡眠—觉醒、激素、代谢和生殖等众多生物节律。
3指孩子之间出现的不良社交关系,比如遭到其他孩子的嘲笑或欺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