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短篇小说的暗示艺术

张善存

北宋徽宗时，有一年京城画院招考画师，主考官出了道“深山藏古寺”的画题让应试者作画。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有四幅画作呈了上来——第一幅：深山里树木环抱，中间有一座寺庙；第二幅：密林深处仅仅露出寺庙的一角；第三幅：深山老林里并没有寺庙，只有一幅高高飘扬的幡；第四幅：崇山峻岭中一股清泉旁，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正用瓢往桶里舀水。如果你是主考官，第一名会取谁？

结果第四幅为魁选之作。和尚挑水，暗示附近一定有寺庙；和尚年迈，暗含寺“古”；见人不见寺，庙一定藏在深山之中。这些观者都可由画推知，而前三幅体现的均是半藏而非全藏，与画题并不完全切合。

我们所说的短篇小说的暗示艺术，大概与此类同，是一种旁敲侧击而又深藏不露、曲径通幽但只点到为止的写法。皆因短篇小说篇幅小，文字有限，若要表现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主题，以有限表现“更多”乃至“不尽之意”，就不能不追求一种以少胜多、尺幅千里的表达效果。“暗示”便成了小说家常用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虽不至于字字有玄机、处处设伏笔；但读者若不能把握小说的这种暗示艺术，便难以真正读懂小说，更不用说走进作品深处，自然也就难以透彻地理解，进而准确地解答高考命题人精心设计的有关问题。

2021年全国乙卷选用的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是当代著名作家谈歌的优秀短篇小说《秦琼卖马》，这是一篇成功运用暗示艺术塑造人物、表达主题的作品。小说讲述了民国时期保定古玩业内发生的一个离奇故事：“艺园斋”老板杨成岳为救助友人，不惜用重金三千银元收购了落魄的京剧名角王超杰珍藏多年的雍正年间“官窑粉彩过枝碧桃大盘”。而成交后，为维护自身信誉及收藏者的利益，杨成岳却毅然摔碎了刚刚以昂贵价格买下的盘子——因为这六只盘子，其实是只值几吊钱的赝品。古道热肠的杨成岳在不露声色的情况下，倾其家产资助了穷困潦倒的友人，恰似当年秦琼卖马时侠肝义胆的单雄信，因而也留下了让世人赞颂的佳话。

其暗示艺术首先表现在小说题目“秦琼卖马”上。作为一个成语典故，它指的是英雄落难，遭遇困境。该典出自《七剑十三侠》[清·唐芸洲]第三十六回，说的是隋末山东豪杰秦琼受命前往潞州办事，不幸染病店中，所带盘费耗尽，无奈只好牵着心爱的坐骑黄骠马到二贤庄去卖，恰遇一老头引他见了二贤庄庄主单雄信。单雄信十分仰慕秦琼但不认识他；秦琼也不挑明，卖完马赶紧离开，却在潞州酒楼上邂逅了另一条好汉王伯当。此后，得知实情的单雄信终于找到了秦琼，从此二人结为莫逆之交，在推翻隋王朝的农民起义中同仇敌忾，创造了不可磨灭的业绩。

小说以“秦琼卖马”为题，当然不是重复前述这段历史故事，而是用它暗指民国二十二年秋，发生在落魄名角王超杰和古董店艺园斋老板杨成岳之间的一段佳话。故事中，王超杰恰似落难的秦琼，而杨成岳就是慷慨救人于危难的单雄信。落寞的王超杰专程前来出卖自己珍爱的藏品，杨成岳明知瓷器是赝品却仍出巨资买下以资助王超杰。“秦琼卖马”又是小说中人物王超杰所唱的一段戏的戏名，小说以之为题，既有情节的移用，更具有丰富的暗示意义，耐人寻味。

从情节角度来看，小说开篇即交代时代背景，聚焦出场人物，切入故事简洁明了，暗示意味巧妙。首句以民国纪年，点明时令，暗示民风古朴，多有古道热肠之人。“一辆人力三轮”突然闯入眼帘，如舞台拉开帷幕，预示将有一段故事发生。王超杰“茶碗险些跌落”的惊讶，伙计杨三接过名片的反应，一下子便吊起了读者的胃口。店老板杨成岳一句“早年曾听过王先生的大戏”意蕴丰富，陈年旧事中有因缘，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王超杰打开柳条箱的同时，自然也就交代了此行的缘由。

前三段属于小说开端，讲王超杰到保定卖瓷器，交代事件起因，藏而不露。随后的情节发展可谓迂回曲折、暗含玄机。柳条箱打开了，杨成岳“凑近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古瓷是真是假，行家一看便知。作为一家古董店的老板，“凑近细看”“半刻”“点头微笑”，这个暗示不言自明。而他接下来的言行，让王超杰意识到这桩买卖很可能做不成，于是“脸上滑过一丝失望”，尽管他自己尚不知就里。其后杨成岳的留饭、留宿，尤其是当地名琴师张小武的出场，烘托了王超杰的名气与曾经的辉煌。也可以认为，这让王超杰看到了转机。于是，“胡琴响起”，王超杰触景生情，唱起了《秦琼卖马》，这固然暗合王超杰此时的处境，但理解为他是有意暗示也未尝不可。果然，一曲终了，杨成岳决定成交这笔买卖。但他为何又“想了想”，沉吟再三呢？这又暗示了什么？小说并没有立刻揭开谜底，而是在第二天买卖成交之前，安排王超杰唱一段《奇冤報》。要真读懂这篇小说，还得有点戏曲方面的知识积累。

京剧《奇冤报》（又名：《乌盆计》《定远县》）说的是北宋年间，绸缎商人刘世昌投宿客店，店主赵大夫妇窥其行囊沉重，顿起不良之心，设计将刘世昌毒死，砍为肉酱，杂以泥土，做成一个乌盆。事隔数年，毫无破绽。没想到刘世昌冤魂不散，就附着在乌盆上。后有张别古至赵大处讨要草鞋钱，双方争执不下，赵大无奈，便把乌盆交给张别古抵债。张别古取盆回到家，忽有鬼声自盆中出，诉冤甚苦，张别古持盆至包拯处首告，包公签提赵大，终使刘世昌得雪沉冤。对于京剧《奇冤报》的故事，小说只是点到为止，不了解这部戏曲情节的读者也只能是一眼扫过，无法明了作者安排这一情节的缘由。杨成岳和王超杰的买卖看似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成交，其实暗流涌动，作者已不动声色地为小说高潮的到来设下了伏笔；至杨成岳摔碎赝品瓷盘，一切真相大白。杨成岳摔碎瓷盘之举颇为惊世骇俗，却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在小说的高潮到来之前，作者层层铺设的暗示可谓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真正动人心魄处，还是小说高潮到来之时，一波三折，出人意料。在这一部分，“次要人物”张小武的作用也不可忽略。联系前文他的两次“胡琴响起”，不难发现，这个人物的设置，不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他还是小说主人公性格品质完成的见证人。小说借张小武之口点明王超杰带来的古瓷实为赝品，与上文情节相呼应，同时引出杨成岳的肺腑之言，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视巨款为身外之物、不动声色救他人于水火的大丈夫的形象。对于落寞的王超杰而言，杨成岳无疑就是他生命中的单雄信。俗话说：“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杨成岳不求回报，向落难之人伸出援手，实在难能可贵。杨、王二人都是“门里人”，也都是性情中人。“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杨成岳最后唱出的这两句戏词出自京剧《文昭关》，讲述的是春秋末期东皋公搭救伍子胥，施恩不望回报的故事。曲为心声，意在言外，这就暗示了杨成岳出手相援，是并不企望王超杰有所回报的。杨成岳不仅是有过人的鉴赏力、买假不卖假的古董行家，更是一个古道热肠，慷慨助人不图回报的侠士——至此，他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小说的最后一句是：“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以环境描写作结，斩截有力；其暗示意义更为丰富。不仅是照应开篇，使作品结构完整、收束自然，而且具有强烈的渲染效果。经此一事，人皆有思，萧瑟的秋风传达了人世的苍凉之感，烘托着主人公雪中送炭、不图回报的高大磊落的形象，蕴藉隽永，耐人寻味。

所以我们说，只有读懂了小说中的暗示，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深层意蕴。而作为小说的一种艺术手法，暗示与“冰山原理”比较，虽然二者有相通之处，但也有差异：暗示的笔墨重在藏而不露，但能让你隐约感觉到那座“古寺”的存在；“冰山原理”重在写好那八分之一，以显示隐。

优秀短篇小说的作者无不在暗示艺术上做足文章，我们阅读鉴赏小说，当然要对此有足够的重视。

【附】小说文本及试题解析

秦琼卖马

谈歌

民国二十二年立秋这天下午，保定城淹没在一片知了的鸣叫声中。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了古董店艺园斋门前。一个身着灰布大褂的中年汉子下了三轮，提个柳条箱进了店门，伙计杨三忙迎上来，给汉子让座沏茶。

“我找韩定宝先生。”杨三怔了一下，低声答道：“韩老板已经去世三年了。”汉子惊了脸，手里的茶碗险些跌落。杨三又道：“现在的老板是杨成岳先生。”汉子呆了片刻，缓声道：“我想见一见杨老板。”说着取出一张名片。杨三接过看了一眼，惊讶道：“您就是王超杰先生啊。您稍等。”

王超杰，人称北方铁嗓，专攻老生。平生喜好收藏官窑彩瓷。几年前一场中风，愈后左腿不利落，便不再登台。

不一刻，一壮年男人出来，拱手道：“王先生，幸会，我是杨成岳。早年曾听过王先生的大戏，今日竟是有缘在此相见。”王超杰笑笑：“这么说杨老板也是门里人了？”杨成岳笑道：“不瞒王先生，杨某也曾是票友，只是不敢与王先生坐论其道。——不知王先生到保定有何贵干？”王超杰笑道：“有幾件古瓷，想让杨先生鉴赏。”便打开柳条箱，取出一摞盘子，放在桌案上，共是六件。

杨成岳凑近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王超杰笑道：“这是我多年前从一个落魄商家手里收购而来。地道上品，还请杨老板说个价钱。”杨成岳问：“此乃王先生心爱之物，何故出手呢？”王超杰长叹一声：“生计所迫，还望杨老板成全。”杨成岳点头笑笑：“本店小本生意，实在不好言价了。还请王先生体谅。”王超杰脸上滑过一丝失望。杨成岳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先不说价钱，容我再想想。”王超杰起身告辞，杨成岳却一定留他吃饭。吃过饭，又给王超杰找了一家上等客栈，店钱饭钱都由艺园斋开支。

王超杰到保定的消息很快传开。这一天，名琴师张小武请王超杰和杨成岳吃酒。吃过几杯酒，话便多了起来。杨成岳道：“王先生，当年听您一出戏可真是不易，一张票要卖到十五块大洋。”王超杰摆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啊。”张小武笑道：“今日何不乘兴唱上几段，一饱我二人耳福呢。”王超杰笑道：“二位想听，那我就干唱几句吧。”张小武忙摆手：“不行不行。取我的胡琴来。”

胡琴响起，王超杰就唱起来：“店主东拉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珠泪洒下……”一曲唱罢，杨成岳击掌叫好。“王先生唱得字正腔圆，只是悲凉了些，壮气不足。秦琼秦叔宝盖世英雄，一时落魄，壮志不减才对。”王超杰笑道：“秦叔宝到了那时，壮志不减也得减了。毕竟不知道单雄信能够出来啊。”三人都笑了。

说笑了几句，王超杰笑道：“超杰此次来保定不是卖马，而是卖瓷器。只是杨老板不肯成交啊。”杨成岳沉吟了一下：“王先生一定要卖，就请说一句落底的话吧。”王超杰笑道：“这几只雍正官窑粉彩过枝碧桃大盘，我当年得来也的确不易。一只盘子五百块大洋总是值的吧。”杨成岳想了想，笑道：“那好，明天你到我店里去，我们当面钱货两讫。”

第二天，王超杰带着箱子去了艺园斋。进了店门，见张小武和杨成岳已经等在那里。

王超杰笑道：“二位摆好功架，是否还要我再唱上一段助兴？”杨成岳击掌大笑：“正是此意。”王超杰想了想，就说：“今日就唱一段《奇冤报》吧。”胡琴响起，王超杰唱起：“未曾开言两泪汪，尊一声太爷听端详……”

杨成岳击掌叫好。张小武叹道：“今日真是大大地过了一场瘾。”王超杰笑道：“也唱过了，就请成岳先生过目吧。”杨成岳让账房取过一箱大洋，笑道：“超杰先生，清点一下。”王超杰摆手道：“不必不必。”

王超杰告辞。杨成岳和张小武送出门外，直到看不见了，二人才转回店里。杨成岳盯着那六件瓷盘发呆。

张小武笑道：“成岳，不知道你能赚多少。”杨成岳一笑：“你说呢？”猛一挥手，那六件瓷盘竟被掸落，摔在地上，碎了。张小武大吃一惊：“你……”杨成岳道：“请随我来。”进了里屋，只见货架上有几只盘子。杨成岳叹道：“这才是真的。”张小武结舌道：“你是说，超杰先生带来的，是赝品……”杨成岳道：“正是，那东西顶多值上几吊钱。我看出王先生心爱此物，不好说破，也只好装痴作呆了。”说罢长叹一声。

张小武皱眉道：“那三千大洋……”杨成岳一笑：“我们听了超杰先生两出戏，也就值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送与王先生，也便是用在了去处。”

张小武默默无语，转身要走。杨成岳喊住他：“小武兄，何不操琴，我今天真是嗓子作痒了。”张小武怔了一下，就坐下，操起了琴。杨成岳唱起，苍凉的唱段就灌了满店：“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

（有删改）

【高考真题】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王超杰说话多是“笑道”，唱的戏词则是“珠泪洒下”“两泪汪”，这种细节写出了他当时的处境与心态。

B.杨成岳当着张小武的面，把重金买到的六件瓷盘掸落地上，这一转折将故事推向高潮，也使杨成岳形象更为饱满。

C.小说语言比较独特，用语考究，古朴典雅，对话不用日常口语，有种舞台味道，与人物的身份地位极为相符。

D.小说从立秋这天的知了鸣叫写起，以“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收尾，借秋意加深来传达人世的苍凉之感。

答案：C

解析：“用语考究，古朴典雅，对话不用日常口语”错，文中语言的确较为典雅考究，但并不是没有使用日常口语，如王超杰与伙计杨三之间的对话就是日常口语。本文的语言既古朴又通俗，很好地体现了人物身份和时代特点。

2.王超杰为什么选择《秦琼卖马》的唱段，且唱得壮气不足？请简要分析。（6分）

答案：①借唱《秦琼卖马》抒发胸中郁闷之情；②把自己卖瓷器与秦琼卖马类比，希望有人帮助自己渡过难关；③唱得壮气不足，更真实地传达了他有求于人的忐忑心态。

解析：本题考查通过对人物言行的分析把握人物心理的能力。解答本题，首先要读懂小说文本，了解王超杰当时急需卖掉心爱的瓷器藏品以求生计、渡过难关的窘迫处境，而原先相熟的韓老板已去世，只能寄希望于素昧平生的杨成岳出手相助。此外，最好是对秦琼卖马的典故知晓一二，才会将秦琼卖马与王超杰卖瓷器藏品的人生境遇、内心感受联系起来思考。

王超杰选择《秦琼卖马》的唱段，且唱得壮气不足，一因自身处境困顿潦倒，当年的壮气已减。王超杰原本是北方铁嗓，因中风而不能登台，落魄无奈，竟要卖掉珍爱的瓷器以求生计，与秦琼盖世英雄，一时落魄不得已卖掉黄骠马的情形相似。二是秦琼卖马得遇单雄信慷慨资助，王超杰也希望得遇贵人相助，却又不知道杨成岳能否像单雄信为秦琼解困那样资助自己，故选此唱段，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还有所希冀。他的那句“秦叔宝到了那时，壮志不减也得减了，毕竟不知道单雄信能够出来啊”，可以看成特定情境下的夫子自道。

3.买卖瓷盘的过程中，杨成岳的心理发生了哪些变化？请结合作品简要说明。（6分）

答案：①先是无意购买：他看出瓷盘是赝品，却并不说破，以“小本生意”为由婉拒；②然后是有意相帮：表示再想想，留下王超杰并细心安排吃住；③最后决意相助：对戏剧的热爱、对世道人生的感悟，让他知假买假、慷慨解囊。

解析：本题考查梳理文章层次、把握人物形象的能力。答题前可在文中画出表现杨成岳言行的语句，揣摩其心理活动。“杨成岳凑近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此时杨成岳已经看出瓷器是赝品，可一时又不好说破，只能装痴作呆。当王超杰道出是生计所迫，“滑过一丝失望”，杨成岳说“容我再想想”时，其实已经心生恻隐；杨成岳为王超杰安排上等客栈食宿，直到王超杰唱《秦琼卖马》，杨成岳“沉吟了一下”，“想了想”，最终说“明天到店钱货两讫”，此时杨成岳已经决定帮助这位落魄的老艺人。及至杨成岳挥手掸落瓷器，并说明是赝品，而自己并不说破，并说“送与王先生，也便是用在了去处”，其内心淡定洒脱，可见他对王超杰惺惺相惜，宅心仁厚。只要依题答问，抓住情节发展的脉络梳理主人公心理变化的过程，并用精练的语言加以概括，就能答得准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