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记
2021-01-25毛錡
毛錡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毛诗》
大自然里有许多奇妙的声音,会引起不同人们听觉的兴趣。如水手喜欢听涛声,猎人喜欢听兽鸣,牧童喜欢听黄雀的歌唱,庄稼人喜欢听田禾的拔节;至于从宋玉作《风赋》,欧阳修作《秋声赋》以来,喜欢听风雨虫鸣的人就更多了。苏东坡坐亭闻雨,欣然赋《喜雨亭记》;清朝的福格一辈子喜欢听雨声,最后将他的一本笔记文学索性题名为《听雨丛谈》。最莫名其妙的恐怕要数三国时“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一生爱听驴叫。甚至在他死后,为了安慰他的亡魂,曹丕竞领了一伙文士,在他的墓地大学了一阵驴叫,实在是有点滑天下之大稽。
不错,古往今来喜欢听风声雨声的人,委实是屡见不鲜的。但喜欢听雪者则似乎罕有所闻。唐朝的王维可能听过一回吧?因为他画的《袁安卧雪图》就是一个证明。那雪景里还陪衬着几棵芭蕉,我想那一定是雪打芭蕉的微妙音响,勾起了诗人兼画家王摩诘的某些情思,因而才有了这“神来之笔”吧!
当然,我说听雪者“罕有所闻”,并非是说压根儿就没有,也不是说只有画过雪里芭蕉的王维才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子。我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果然找出了一则诗人听雪的佳话来:明朝番禺(今广东)诗人黄哲,初次北上的时候,因为是岭南人,生平未见过下雪,因而对北方下雪格外感兴趣。当盘桓旅次的时候,别人都围着火炉取暖,他却专门去“倚蓬听雪”,还称赞说:“天下奇音,莫过于是。”后来回去,便建造了一座亭轩,起名为“听雪蓬”。他对落雪的声音耽恋如此,最后将自己的诗集也命名为《雪蓬集》。人生的听觉的愉悦,实在是各得其趣啊!
天下的事情往往是“无独有偶”,下边我要记述的就是我自己亲历的一次听雪——
那是去年元宵节的前夕,我和几位朋友到古城南郊的医院去看望一位住院的老同志,当告辞出来时,忽然天气骤变,刮起了一阵清冷的风,下起了霏霏细雨。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眨眼又是春寒料峭。一件雨具也没带,我们不敢在风雨中耽延,连忙跑步钻进了一辆开赴城内的公共汽车,还没等我们站稳脚,汽车便风掣电闪地驶进了一片雾蒙蒙的雨幕中。这时,车窗处传来的风声、雨声,几乎连我们面对面讲话的声音都盖住了。
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汽车便到了大雁塔车站,车门一开,忽然涌上来一批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青年男女:他们有的挎着照相机,有的提着录音机。虽然,一个个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可是都喜笑颜开,兴致挺高。用不着介绍,单凭他们的服饰和一口地道的广东话,就能断定这是一批回内地旅游的港澳同胞。
“最难风雨故人来”,看到这批乐呵呵的青年人,我的头脑里很自然地跳出了这么一个诗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我的一位朋友已和其中的一位会讲普通话的姑娘搭讪上了。
“刚游览了大雁塔吧?”
“是的。”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香港和澳门。”
“你们对这座历史古城的印象如何?”
“挺好!”姑娘禁不住满怀喜悦地说,“不来这儿,真不知祖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文化!”
这时,一位港澳男青年也插上来,用刚刚学会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真好,这儿的一草一木都令人留恋!”
车子继续顶着风雨朝城内急驰着,车窗外的景色已由灰蒙蒙而转为一片混沌。我禁不住说:“想不到,你们第一次来游古城,就遇到这样一个倒霉天气!”
“不。”姑娘反驳说,“这样不是更有趣吗?”
没想到她的这句话刚落点,‘‘更有趣”的景象果然发生了——不知不觉地,车窗外的一片蒙蒙雨雾,顿时化作一场飞雪了。
“雪,雪,雪……”几位香港的男女青年几乎不约而同地狂喜般地叫了起来,并一起涌向车窗。
也许是因为天气骤然变冷的原因,这场“雨搅雪”确有“撒盐空中差相似”的味道,你听那小小的结晶体——霰,打在车窗上乒乒乓乓地脆响吧!
“你们听!”还是那位会讲普通话的姑娘向同伴们喊道,“这祖国北方落雪的声音多美妙啊!”
另一个港澳男青年仄起耳朵听着:“真的,比咱们那儿雨打芭蕉的声音还要好听!”说着,他竞打开自己的录音机,在录这美妙的音响了。而另外的几位,则顺手打开自己的照相机,在“咔嚓”地为这罕见的春雪拍照,边拍还边说:“‘瑞雪兆丰年,祖国又迎来了丰收年啊!”
这时,公共汽车上的乘客,都被这些港澳同胞因听雪而掀起的一股欢乐的冲击波,弄得气氛炽烈起来了。仿佛大家并不是坐着一辆驶往城内的普通公共汽车,而简直是一辆开往远方的载歌载舞的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了!
还是那位会讲普通话的姑娘出了个新节目,她忽然转过头来,似在对着她的同伴,也似在对着我们,竞吟咏般地念道:“我亲爱的小傻瓜……”开始这一句还几乎叫大家愣住了,可是紧接着我便听清了,她是在朗誦法国大作家乔治-桑在写给福楼拜那封信上对白雪的赞歌:
……我们埋在雪底下了;我顶爱下雪了:这种白颜色就像一种普通的净化,室内的娱乐越发亲密、越发甜蜜了。人怎么能恨乡间的冬天!雪是一年最美丽的景色之一!
啊,我禁不住率先为这位可爱的姑娘鼓起掌来,接着大家也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点不错!”我的朋友补充说,“如果能把其中‘室内娱乐一句改为‘车内谈话,用来概括咱们此时此刻的气氛,岂不更确切些吗?!”
我的这位朋友是搞音乐的,我灵机一动,建议他说:“老兄,想来你已经捕捉到了落雪的旋律,有机会替这些青年朋友谱一支《听雪记》吧?”
这一说,港澳的青年男女们齐声称好,车上顿时又荡起一片欢乐。
对于这批第一次来到祖国北方的青年人见到飞雪的喜悦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这就像我那一年到南方,第一次看到“玉鉴琼田三万顷”的大海,听到“渔阳鼙鼓动地来”似的涛声一样,恨不得驭风飞升,仰天长啸!
车子继续飞驰着,车窗外雨雪霏霏,眼前已出现了白雪皑皑的城墙和雉堞。这时,我不由得转向这批远方来的青年人,替他们朗诵了两句《毛诗》: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眨眼,一年又过去了,刚过了元旦,这古城又是“九冬飘雪远,六出表丰年”的景象了。也不知道我的那位朋友谱出了《听雪记》的音乐没有,可我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忆起了去年和港澳青年同车听雪的那段趣事,却等不及先要来追述一番了。
“沙,沙,沙……”听着窗外的落雪声,我也出神了,耳旁似乎又响起了那批港澳青年的欢叫声。听说,近来来古城旅游的港澳同胞和海外华侨比去年更多了,想来,他们之中也一定有些人,会和去年那批港澳青年一样,为领略到这听雪之乐而感到无限欣喜吧!
1982年1月6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