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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定惠院书迹

2021-01-25郑培凯

书城 2021年1期
关键词:诗稿黄州海棠

郑培凯

苏轼的书法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丰腴多姿,爽朗靓丽,赞颂者多,研究讨论的也多。大体而言,是年轻时学王羲之《兰亭序》一脉,俊秀英挺之中有姿媚之态,中年以后学颜真卿,笔力圆润丰厚,沉稳流畅,出现独特的个人艺术风格。黄庭坚论东坡书法,最受大家注意的,是见于《西楼苏帖》中他写的跋:“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北海。至于笔圜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者自当推为第一人。”对于晋唐书家对苏轼书法的影响,黄庭坚在《山谷题跋·跋东坡帖后》中是这么评定的:“余尝论右军父子翰墨中逸气,破坏于欧、虞、褚、薛,及徐浩、沈传师,几于扫地。惟颜尚书、杨少师尚有髣髴。比来苏子瞻独近颜、杨气骨。”明说了二王之后,唐代诸家书法破坏了书法的超逸风气,而徐浩之类更是垃圾,只有颜真卿、杨凝式传承了书法艺术的精髓,而中年以后的东坡则承继了书法超逸的传统。这个看法,苏轼本人基本首肯,在他《评杨氏所藏欧蔡书》中可以得到印证:“自颜、柳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

苏轼中年以后,因为批评王安石新政,在朝廷政治旋涡中受到排挤,外放为官,担任过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等官职。他在元丰二年(1079)担任湖州太守,上任后照例谢恩,写了《湖州谢上表》,没想到惹出“乌台诗狱”那一场大祸,在御史台狱中关了一百三十天,到除夕之前才幸免杀头之灾,被贬到黄州,挂名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不准参与公务。就是变相软禁,让地方官看管起来,不许他乱说乱动。那么,他中年之后发展出的独特风格,与他贬谪黄州的沧桑岁月,是否相关?颠沛流离的流放与困蹇局促的生活,是否影响了他书艺发展的方向,提升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以至于黄庭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独近颜、杨气骨”,是宋代善书的第一人?更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个普遍性的审美难题,艺术风格的展现与艺术家的人品与经历,是否有着紧密相连的关系?假如有,是怎么具体展现的呢?涉及书法,中国的老话说“字如其人”“见字如面”,那么,苏轼贬谪到黄州的痛苦经历,是否在他书法中得到升华,成就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苏轼在风雪交加的严冬,从汴京出发,长途跋涉了一个月,赶往黄州贬地。元丰三年(1080)正月二十日,进入黄州境内麻城县的岐亭,在翻越当地春风岭的关山路上,看到飞雪中的梅花,迎春绽放,的皪鲜明,不禁写了《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这两首诗咏物而抒情,写出了苏轼的贬谪心境,在悲苦之中还盼望着生命的春天,颇有深意。第一首是即景生情,写风雪未歇之际,在岐亭春风岭的关山道上,看到山路边上杂草荆棘丛生,却有梅花迎着飞雪绽放,的皪光鲜,明艳欲滴。在这严冬飞雪之际,苏轼以罪人之身,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寒风凛冽,呼啸过冻裂的山岩之間,此情此景,看在戴罪之身的苏轼眼里,倍感颠沛流离,实在是无比凄凉。第二首写的是时令已经过了雨水节气,大化轮转,幽谷中溪水潺潺,春天的信息悄悄传来,梅花在丛芜中绽放,让诗人感到大自然的生命正在复苏,也使得愁绪满怀的苏轼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欢愉。虽然他身陷困顿,远离庙堂,沦落江湖,但是生命还在继续,清溪潺潺,漂送着落花,陪伴着他这贬谪之身,一路护送到黄州。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有宋拓《西楼书帖》,其中的《梅花诗帖》就是《梅花二首》的第一首(见宋拓《梅花诗帖》图),第一句有一个字不同,是“春来空谷水潺潺”。这幅字作于元丰三年二月十日酒后,是苏轼刚到黄州,寓居定惠院之时,距关山幽谷遇见梅花的二十天后。全帖共六行,二十八字,是比较少见的东坡大草,一开始还有行书的味道,逐渐由行入草,也就是苏轼自己形容的“能行立而能走”,而且字体开始放大,不受体形的拘束。到了第三行,字体奔放起来,不止是“能走”,简直开始飞奔了,六个字像不受羁绊的野马,想要腾跃出预设的行间。最值得注意的是,写到行底的“吹”字,余下的空间已经不够,于是出现了黄庭坚所谓“石压蛤蟆”的尴尬情况,好像孙悟空给压在五指山下,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要说“吹”了,根本就是在憋气。于是,到了下一行,我们就看到东坡笔锋一挥,呼出一口大气,吹得“乱石崩云”。完全不管行距,也不管字体大小,从原先六个字一行,变成四个字一行,而且龙飞凤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第四行底的“随”字到第五行的“飞”字,我们可以感到苏轼终于释放了胸怀,摆脱了监禁四个多月牢狱之灾的郁闷,可以让自己的艺术心灵飞上青天了。从第五行的“飞”字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从三个字一行,到最后“关山”两个字末行结尾,真是大开大合,全然不顾书写的金科玉律,任凭胸中的浩然之气喷薄而出。可以看出,《梅花诗帖》的书法,与《梅花二首》的诗情是完全一致的,显示了苏轼在颠沛流离之中,从悲苦困顿的压抑心情中突围而出。冬天的冰雪总会消融,春暖花开是天道循环,早早晚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笔墨也随着诗情翱翔。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梅花诗帖》的通篇结构,一共六行,第一行七个字,第二行、第三行各六个字,第四行四个字,第五行三个字,第六行两个字。七、六、六、四、三、二,完全没有固定的规范,真如东坡自己说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绝对不是预先安排好的布局,而是下笔之后,随兴而行,一鼓作气,势如牛群在大草原上奔腾,挡者披靡。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为什么黄庭坚会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这样的比方,徐浩是不配的,只有东坡可以当之无愧。这与苏轼称赞他表哥文同画竹“胸有成竹”,是一个道理,艺术家的人品与心境决定艺术作品的境界。当艺术家的内心世界自我完足,不为外物牵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权书·心术》),艺术展现的境界与艺术家内心的境界相配合,艺术品才能展示惊心动魄的魅力,这才是苏轼与黄庭坚相信“字如其人”的体会,而非俗滥的道德人格阐述。

苏轼在风雪中长途跋涉,心境必定有过起伏。他路过陈州,见到去年逝世的文同的儿子,即将为文同扶柩归丧四川,感慨万千,写下这样的诗句:“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想到教他画竹的表哥文同,曾经在他之前担任湖州太守,居然奄忽已逝,灵柩流落在远离故乡的陈州,还待儿子运回老家。而自己在湖州太守任上,居然受人诬陷,流落到貶谪黄州的下场,人生悲欢聚散实在难料。他在陈州还见到赶来相会的弟弟苏辙,感叹放逐的处境,前途茫茫,恐怕只能流落在齐安(黄州)当个老百姓,永远回不到故乡四川了:“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苏轼怎会不想回到故乡呢?诗中只是感慨遭到放逐,身处贬谪上路的情景,侥幸不死,只好逆来顺受,到黄州去当个平头百姓了。度过关山道,写《梅花二首》的时候,心境大有好转,在寒冬中见到了梅花绽放,在诗中显示了春水潺湲的消息,在书写诗帖之际,更流露了压抑的心境终于在笔墨之间得以释放,在艺术想象世界中得以飞翔。

苏轼在二月初到达黄州,处境相当凄凉,除了长子苏迈,全家老小十来口人都没能跟在身边同行,留给了弟弟苏辙照顾。“始谪黄州,举目无亲”(《苏轼文集·尺牍·与徐得之》),一个人孤孤单单,衣食无着,寄寓定惠院僧舍。到第二年开辟了东坡荒地,劳其筋骨,躬耕自食,才算解决了吃饭问题。他初到黄州的三个月,在僧舍中跟着和尚吃斋饭,写了《到黄州谢表》,感谢皇上不杀之恩,指天发誓,说要闭门思过,终身吃素,报答皇恩。有了上次写《湖州谢上表》口无遮拦,遭人构陷,被打入御史台狱中几乎丧命的经验,这封谢表写得规规矩矩。从《到黄州谢表》的书迹(浙江省博物馆藏南宋《姑孰帖》第三,见《到黄州谢表》图)来看,通篇文字在真行之间,更偏于老老实实的楷书,表示自己的循规蹈矩。

与同时书写的《梅花诗帖》相比,特别醒目的差别,是在行距的工整,绝对没有一丝僭越的意图,也不留给佞幸小人诬陷的口实。仔细看帖中写“臣”字(凡五见)与“轼”字(凡二见),笔画或偏侧或缩小,真是“诚惶诚恐”,唯恐触怒龙颜。但是,整体而言,仍是一气呵成,表明心迹,绝对不让人感到嗫嗫嚅嚅,扭捏作态。元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有篇《跋东坡黄州谢表》说:“昌黎公《潮州谢表》,识者谓不免有哀矜悔艾之意。坡翁《黄州谢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过于昌黎远矣。”拿韩愈遭贬潮州写的谢表与苏轼谢表相比,认为苏轼的气骨比韩愈要高上一筹,缘由是苏轼“悔而不屈,哀而不怨”。我们看苏轼《到黄州谢表》的书迹,就会感到笔墨的从容,即使是向皇帝发誓要闭门思过,书迹也和谢表的文章一样,在循例谢恩之际,不减笔墨的淡定圆融,绝无奴颜婢膝的谄媚之态。苏轼的人品与艺品是自我完足的,不会媚俗,也不向至尊权威摇尾乞怜。

苏轼抵达黄州上谢表的时候,寓居定惠院,还写了《初到黄州》一诗,充满了自嘲,语气却十分欢快,好像下放到黄州也挺好:“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一开头说的“为口忙”,寓意双关,先说的是口无遮拦,惹上朝中小人的嫉恨,坐了牢房,还差点被杀头,最后贬谪黄州,真是老来荒唐一场。再来语锋一转,说起黄州地方富饶,“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口忙”成了口福。咦,不是在谢表里说“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而且“指天誓心,有死无易”,以报答朝廷吗?怎么垂涎起黄州的鱼好,想吃了呢?这里我们又见到苏轼自我意识完足,随遇而安的心境,谢恩是官家规矩,吃鱼吃肉是生活,想得豁达一点,既然已经被褫夺了一切公务职权,官家也就管不了“无业游民”,两者并不冲突。

苏轼在定惠院借住了三个月,写了好几首诗,还创作了一阕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展露他心境的变化,逐渐调适了忐忑起伏的心情波动,接受了离世幽居的生活环境,沉静下来,思考前途茫茫的人生意义,希望自己不至于虚掷往后的生命。在这些诗作中,《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首与《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有书迹传世。苏轼在定惠院写的诗,或许因为婉转展示了他深沉的心迹,蕴藏着生命探索与自我定位的沉潜思考,所以他十分珍惜,重复书写过很多次,不知是否还有真迹存在于天壤之间?幸好传为《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的初稿(有专家认为是明清勾摹本)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在民国期间曾有珂罗版印本;而《海棠诗帖》(即《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及《次韵前篇》)则有一卷真迹流入日本,曾经呈献给天皇御览,在日本文久二年(1826)刻石,拓本现藏早稻田大学图书馆。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及《次韵前篇》两首诗,见于《苏轼诗集》卷二十,是为刊印的定稿。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诗稿,纵30厘米,横23.8厘米,凡十二行,二百五十五字,可能是明清之际勾勒摹写而成,展示原迹的面貌纤细入微。二○二○年夏,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展品第二十一项即是此件诗稿(见《定惠院寓居诗稿》图),其后还有翁方纲的长跋。对比刊印定本,草稿上有许多删改痕迹,又有缺失部分,以下简单列出两种版本的对照: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草稿下失“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草稿失“自媚”),竹露无声浩如(下失“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惜(草稿改为“词”)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忆昔还乡泝巴峡,落帆樊(草稿作“武”)口高桅亚。长江衮衮空自流(草稿作“流不尽”),白发纷纷宁少借。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凌鲍谢。至今归计负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下失“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

这幅涂改满纸的诗稿,乾隆时期仍然流传在书画名流之间。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二十九,《跋东坡诗稿二首》说:“东坡《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诗草稿,纸本,高九寸,横七寸,行草书十一行半,首二行之下半蚀去数字,第二首无末二句,盖当时脱稿未完之本也。”他的《苏诗補注》卷四,说得更详细:

方纲尝见此诗初脱稿纸本真迹(即此帖),在富春董蔗林侍郎诰家。前篇“不辞青春”二句,原在“一枝亚”之下;“清诗独酌”二句,原在“年年谢”之下。以墨笔钩转,改从今本也。“江云抱岭”涂二字,改“有态”。“不惜青春”,涂“惜”改“词”。后篇“十五年前真一梦”句,全涂去,改云“忆昔还乡泝巴峡”。“长桅亚”“长”字未涂,旁写“高”字。“白发纷纷莫吾借”涂二字,改“宁少”。“自怜老境更贪生”一句,全涂去,改云“至今归计负云山”。“老境向闲如食蔗”,“向”字涂去,改“安”字,又涂去,改“清”字;“食”字不涂,旁改“啖”字。“幽居□□已心甘”句,全涂去,改云“饥寒未至且安居”。“往事已空”,涂二字,改“忧患”。其与今本异者,次篇“落帆樊口”作“武口”,“长江衮衮空自流”,作“长江衮衮流不尽”。

翁方纲论述此诗稿,考订翔实,不仅罗列草稿与刊行定本的差异,还指出宋代刊印《东坡集》的施元之注提到:“此诗墨迹在临川黄掞家,尝刻于婺女倅厅。”从版本对照考证,认为临川黄掞家藏的墨迹已经不是此草稿,可能是东坡的定稿。从理解苏轼作诗的创作过程而言,草稿墨迹提供了最珍贵的文物数据,让我们看到他如何斟酌字句,如何审慎选字措辞。虽然写诗可以一挥而就,但成诗之后还得细加琢磨,反复推敲,才成定稿,书写墨迹示人。因此,这份草稿得以保存,真是弥足珍贵,也是翁方纲所说的“尤见诗法”。他还特别写了《观董蔗林少宰所藏苏文忠定惠院月夜偶出二诗草墨迹》一诗,感叹苏轼在黄州写诗的创作豪情:“黄州是时居甫谪,海棠尚迟枝头亚,豪情一入道眼观,醒客翻将醉语借。浑忘八法体欹正,那计三春艳开谢。如此笔墨真观化,几年簏楮堆僧舍。”(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十四)

翁方纲考订精审,让启功万分佩服。在一九四二年启功审定的《雍睦堂法书》中,收有《定惠院寓居诗稿》,就以翁方纲的考订为据,由北京琉璃厂豹文斋南纸店珂罗版精印,也就是今天大多数人看到的影印版本。启功完全赞同翁方纲的判断:“《诗稿》真迹,与集本异同。翁覃溪《复初斋集》曾详考之。谛玩勾乙处,可悟诗法。书亦天真烂漫,颜鲁公《争坐稿》不能专美于前。标题《东坡诗稿》四字,后人所加。”启功在此特别提到颜真卿的《争座位帖》(见颜真卿《争座位帖》图),一来是赞美苏轼书法超轶绝伦,二来也是明白标示苏轼书法承继颜真卿风格,连拟写草稿之时,在不假思索的书写状态之下,都可以看出苏轼延续了颜真卿书法的血胤。苏轼对《争座位帖》十分倾倒,在《东坡题跋·题鲁公书草》中明确说过:“比公他书尤为奇特,信乎自然,动有姿态。”或许也曾多次临写,现在还存有传为他元祐六年(1091)的临帖拓本。我们仔细对照《定惠院寓居诗稿》与《争座位帖》,就会发现,风格的确相近,不过,苏轼的草稿更为纷乱潦草,其中可能反映了苏轼心境的流离失所与忐忑不安。

苏轼写这两首诗之时,罪遣黄州,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于二月初一日抵达黄州报到之后,形单影只,寄居定惠院,心情之落寞可想而知。以罪人之身寄寓在庙里,心有余悸,不敢随意外出。《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一开头就说,“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这里“幽人”一词用得很恰确,有幽居世外不问世事、幽禁封闭不准社交、幽闷愁苦难以遣怀的多重含义。偶尔趁着春风吹拂,夜晚无人的时候,到外头走动走动,已是早春柳丝抽芽的时候,仍有一枝残梅挂在树梢,像他一样在风中飘零。独自吟诗也只能自己和韵,借酒消愁也没人陪伴,想到自己醉后吐真言,醒来就害怕,只好辞退宾客回到家中面对妻子,任凭嘲骂。

第二首诗回忆年轻时的经历,辛苦奋斗,为经世济民而努力,谁知世事难料,如落花,如流水,到老来连家乡都回不得,“未免孤衾眠客舍”。从诗稿的书迹来看,苏轼这两首诗,越写心情越复杂,遣词用字也越谨慎,甚至有点紧张,涂改也越多。写到自己空有文章可以媲美古代的文豪,却连五亩的田园都没有。下一句原来是“自怜老境更贪生”,显得心情悲愤与无奈,想想不好,全部涂去,改成比较平淡的“至今归计负云山”。写“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之时,感慨万千,原来写的是“老境向闲如食蔗”,他先把“向”字涂掉,改成“安”字,又涂去,改成“清”字,把“食”字改成“啖”字,就变成“老境清闲如啖蔗”,故作潇洒悠闲。再下一句“幽居□□已心甘”,涂改得一塌糊涂,而且来回改了几遍。他原来写的是甘心幽居,是“幽居斋味”,还是幽居什么,我们已经无法猜测了,只能看到他把“已心甘”先改成“缘身安”,后来又觉得不妥,整句全改,最后写下“饥寒未至且安居”。诗稿原帖未完,刊印的定稿版本还有两句:“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呼应了前一首的挨妻子嘲骂。

《定惠院寓居诗稿》,让我们看到了苏轼书法很不同的面貌,笔迹仓促潦草,而且通篇密布涂乙,满是墨丁与删改的痕迹,看得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据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专家说,诗稿或许是明清时期的摹本,是按照真迹勾勒摹写的,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苏轼诗稿的原迹面貌必定如此,也就反映了苏轼作诗的构思情态,从最初写下诗句之际,边写边改的创作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轼潦草的字迹也非常耐看,真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写诗的人应该知道,有时走在路上或是躺在床上,灵感突然来了,一首诗就砸在头上,可以一气呵成,基本成篇。但是,要记下脑中浮现的意象及精彩的诗句,赶紧到处找笔,手就忙不过来了。书写得再快,还是觉得有些美丽的词句,甚至刚才还鲜明如画的意象,已经像轻烟一般,消逝于想象世界的缥缈灵山,再也寻觅不回。我们假设苏轼不是凡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基本都记得住灵感砸下来的诗篇,但还是会修改词句,以成定稿。从这两首诗的诗题《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及《次韵前篇》,就可知道,苏轼借住在定惠院僧舍,夜里出去散步,心里感慨自己遭贬到黄州,一个人形单影只,借住和尚庙里,只能夜里出外散散心。偶出之际,灵感突如而至,回到住处,赶紧写下触动自己内心的一首诗。写了一首,尚未尽意,接着前韵写了主题相连的第二首诗篇。你说,他原诗的草稿,笔迹能不潦草吗?这次展出的诗稿,即使不是苏轼亲笔写下的真迹,而是明清时期的摹本,我们至少看到了苏轼写诗的过程,看到苏轼创作的心理状态,看到原诗从草稿到定本的修订痕迹。翁方纲指出,诗帖原稿在遣词用字的斟酌上,阐明了苏轼写诗的心理状态,仍然心有余悸。这就让我们体会到,人生态度豁达自在的苏轼,也有“人艰不拆”的处境。

何薳《春渚纪闻》卷七,有“作文不惮屡改”一条,说到苏轼诗稿有涂改的情况:

自昔词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穷岁月,十年成一赋者。白乐天诗词,疑皆冲口而成,及见今人所藏遗稿,涂窜甚多。欧阳文忠公作文既毕,贴之墙壁,坐卧观之,改正尽善,方出以示人。薳尝于文忠公诸孙望之处,得东坡先生数诗稿,其和欧阳叔弼诗云“渊明为小邑”,继圈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作“县令”字,凡三改乃成今句(凡三改乃成今句“三”,津逮本作“二”)。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语,未免后人疵议。又知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于屡改也。

何薳指出的情况是,他曾在欧阳修孙辈处见过苏轼的诗稿,其中有《欧阳叔弼见访诵陶渊明事叹其绝识叔弼既去感》一诗,第一句“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涂改过两次,当中的“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也有过改动,可见苏轼虽是大手笔,写诗还是会有字句的修订,才成为定稿。以这个例子作为对比,苏轼的《定惠院寓居诗稿》的改动,就不是一两处,而是通篇涂乙删改,显示了作者复杂的心情,在字句斟酌上有点畏首畏尾,心有余悸。

苏轼寄住在定惠院,无所事事,只敢在附近走走,还写过《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诗,后人简称作《海棠诗》: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从诗题可以看出,苏轼在定惠院附近闲步游览,在春天杂花盛开之时,看到一株名贵的海棠,当地土人并不知道珍惜,任其野生野长。他见景生情,想到自己沦落江湖,有如天姿国色的海棠,却遭到朝廷排挤与诬陷,被迫幽居在黄州。应该是老天有什么深意,让绝代佳人生活在没人驻足的幽谷吧。他从草木杂生之中见到名花海棠,有感而写这首诗,显然是感叹自身的沧桑遭遇。

从这首诗创作意识的生发来看,诗人在构筑意象与发抒情感之时,浮现了杜甫《佳人》与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子,并且引用两诗的比兴寓意,表面上以赋体咏物或陈述他人的遭遇,实际上反映的是自身的际遇。由赋体而比兴,是中国写诗的惯例,表面说的是眼前景物或情事,其实是诉说自己内心的感慨,《楚辞》肇始的“香草美人”建立的就是这样的传统。不论是杜甫写幽谷的绝代佳人,还是白居易写空守江口的琵琶女,真正的诗意都是感喟自身沦落的遭遇,苏轼的这首海棠诗也不例外。

杜甫的《佳人》一诗,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季,写的是安史之乱,社会动荡,佳人遭到夫婿抛弃,幽居在深山空谷之中,坚贞自守,不改其高贵的品格。此时杜甫正经历朝廷的排挤,被迫辞官,携家带口客居秦州,靠采药挖芋维生。诗开头写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虽然写的是弃妇,假如我们沿用“香草美人”的传统解诗,也可以是杜甫的自况。这首诗的结尾:“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就可以理解成,朝廷引用新人,把杜甫这样忠心耿耿的老臣放逐在外。自己虽然遭受排挤与打击,幽居山谷,生活困顿,节衣缩食,变卖细软,却依然固守忠君爱国的信念,显示了高风亮节。最后几句写幽居生活的拮据情况,天寒衣单,翠袖飘摇,在日暮时分倚靠着挺拔的修竹,显示了“时穷节乃见”的风骨。

回头来看看苏轼的海棠诗,说临江的黄州城外草木丛生,“只有名花苦幽独”,当然是以名贵的海棠来比拟遭贬谪的自己。和杜甫的佳人一样,自己的处境虽然困苦,却遗世独立,风骨依旧:“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海棠花“自然富貴出天姿”,有如我寄住在僧舍,不必盛放在金盘之中来点缀华屋豪宅,同样呈现高贵的风貌。诗人形容海棠美丽的容貌是“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也呼应了苏轼酒醉饭饱,无所事事,在春天午睡之后,闲步林郊,突然邂逅海棠的惊艳。这样美丽的名花是哪里来的?怎么会沦落到陋邦黄州?哦,一定是鸿鹄衔了我家乡西蜀的种子,流落到此,让我像江州司马感慨琵琶女的遭遇,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关于定惠院东边小山上的海棠,苏轼在元丰七年(1084)春天上巳日(三月三日),离开定惠院已经五年之后,又携带友人同来观赏,写了《记游定惠院》一文(《苏轼文集》卷七十一):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参寥禅师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头颈。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風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缘小沟,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主簿者,馈油煎饵,其名为甚酥,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可知苏轼对定惠院东面小山(名柯丘)的海棠印象深刻,是他初到黄州心情低落时的心理慰藉,让他对自己生存的意义找到了大自然的参照。因此,在黄州羁旅的五年当中,每年春天,他都会带了朋友在花下聚会饮酒,以消永日。黄州当地人也十分尊敬躬耕东坡的苏轼,知道他喜欢这面山坡,不再随便砍伐山林,为他保持了山林的记忆。苏轼贬谪黄州的岁月,也因此从孤独凄苦的山谷幽居,转成隐逸山林的愉悦了。他写《记游定惠院》的时机,十分重要,因为获知神宗皇帝下手令解除了他的黄州贬谪,有御札说“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遭贬弃置的抑郁终于云消雾散,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观赏定惠院东的海棠了。

苏轼的海棠诗问世后,引起了历代文人的广泛关注和好评。黄庭坚《跋所书苏轼海棠诗》说:“子瞻在黄州作《海棠诗》,古今绝唱也。”黄彻《?溪诗话》卷八,讨论王安石写《梅》的诗句“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认为不如苏轼写的《海棠诗》:“曾不若东坡《柯邱海棠》长篇,冠古绝今,虽不指明老杜,而补亡之意,盖使来世自晓也。”这里说的“补亡”,是说杜甫诗不咏海棠诗,因为“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杜集》中绝无海棠诗”(《诗林广记》前集卷二引李颀《古今诗话》)。苏轼海棠诗写得好,而且心存忠厚,直追杜甫写诗的境界,可以补足杜甫不写海棠的遗憾,不像王安石说杜甫有诗兴而不敢赋写海棠,带有调侃的意味,所以,苏诗“冠古绝今”。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对于东坡此诗,特别赞赏其描绘海棠姿态的诗句,认为刻画海棠正是为了衬托苏轼的流离心境: “‘朱唇二句绘其态,‘林深二句传其神,‘雨中二句写其韵。不染铅粉,不置描摹,乃得是追魂摄魄之笔。倘中无写发,而但一味作叹息流落之词,岂复有此焱绝焕炳?”汪师韩显然读通了苏轼的海棠诗,知道此诗的寓意在感喟流落的际遇。纪昀在《苏文忠公诗集》评点本(乾隆辛卯八月序)中,说此诗“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深微。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也可谓知音。

海棠诗的原迹未见,却有拓印精美的日本拓本,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见早稻田大学藏《海棠诗帖》局部图),可以看出书写的笔力遒劲,沉稳而且自信。《海棠诗帖》与《定惠院寓居诗稿》表现的书法风格很不一样,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诗情展现的心态不同,从《海棠诗帖》可以发现苏轼谪居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没有刚到黄州时那种栖栖遑遑不知所措的心境了;二是我们看到的《海棠诗帖》不是原本的草稿,而是苏轼后来书写的旧作,是当作书法艺术来呈现的。苏轼本人对海棠诗的创意十分满意,曾经多次书写,有些是他在元祐年间召还朝廷,甚至是当了翰林学士时期所写,刻石的版本不下五六种,流传甚广。《王直方诗话》有“东坡海棠诗”一条:“东坡谪黄州,居于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而独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东坡为作长篇,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吾平生最得意诗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也说:“元丰间,东坡谪黄州,寓居定惠院,院之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时,必为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故作此长篇。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轼平生得意诗也。”

苏轼海棠诗书迹的影响极大,体现了东坡书法成熟时期的风格,后世书家不断临写,从摹仿中提炼艺术体会,汲取灵感,以期升华自己的审美境界。早稻田大学拓本《海棠诗帖》的书迹,落笔沉稳有致,正如黄庭坚所说典型的东坡风格,“圆润成就”“字形温润”“笔圆而韵胜”。苏轼好友李之仪说:“东坡每属辞,研墨几如糊方染笔。又握笔近下,而行之迟,然未尝停辍,涣涣如流水,逡巡盈纸。或思未尽,有续至十余纸不已。议者或以其喜浓墨,行笔迟为同异,盖不知谛思乃在其间也。”我们可以看到,诗卷开头所写的诗题,用笔端正迟缓,一笔一画都矜持慎重,完全是正楷的真书性格。写到“苦幽独”的时候,开始由楷入行,用笔依旧缓慢,好像闲步庭院,潇洒自如,“涣涣如流水”。到了“先生食饱无一事”之后,逐渐加速,笔随意走,有快走的姿态了。字体的大小也随意起来,错落有致,不拘一格。看他写的“衔子飞来”四个字,“子”字与“飞”字的大小对比(见早稻田大学藏《海棠诗帖》局部图)令人瞠目,也令人会心,感到鸿鹄真的从西蜀一路飞过来了。苏轼讲自己写字的体会:“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海棠诗帖》就这么由立而行,由行而走,一直写到结尾,最后署了个“轼”字,戛然而止。现存鲜于枢临写的《海棠诗帖》,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在故宫《千古风流人物》特展展出,其后有董其昌的跋语:“盖东坡先生屡书《海棠诗》,不下十本,伯机(鲜于枢)亦欲附名贤之诗以传其书,故当以全力付之也。”

元丰七年(1084)春天,苏轼在黄州的第五年,也就是他最后一次携朋置酒,观赏定惠院海棠之时,不但早已离开定惠院,躬耕东坡,开辟了一片田园,建造了雪堂屋舍,生活基本稳定,心境十分潇洒豁达,还获知解除了贬谪之困,便写了另一首脍炙人口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施宿的《注东坡先生诗》特别提到,曾经亲自观赏过此诗的墨迹,并以墨迹来校改苏轼的文本:“先生尝作大字如掌书,此诗似是晚年笔札。与本集不同者,‘袅袅作‘渺渺,‘霏霏作‘空蒙,‘更作‘故。墨迹在秦少师伯阳家,后归林右司子长。今从墨迹。”王文诰指出,“袅袅”改作“渺渺”不太恰当,因为用典出自《楚辞》的“袅袅兮秋风”:“谓风细而悠扬也。公《赤壁赋》‘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其命意正同。由是推之,则此句正用《楚辞》也。‘空蒙可从,‘渺渺必不可从。”这段校雠文字非常有趣,也很矜慎而有理,值得多说几句。

第一,施注说的“秦少师伯阳”,是秦桧的养子秦熺(1117-1161),“林子长右司”则在《全宋文》卷五千七百六十七有陈造《祭林子长右司文》,可见都是南宋时期爱好风雅的高级官员,保存了苏轼此诗的墨迹。这首绝句的墨迹是大楷,每个字有巴掌这么大,可能是苏轼晚年书写的,也就是说这首后来的《海棠》诗也书写过多次,其他书迹不知道流落何方了。其次,施注看到东坡的亲笔墨迹,以此更正了苏轼诗集的文本,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王文诰不买账,硬是拒绝更动成“渺渺”,而以《楚辞》典故改回“袅袅”,这就牵涉苏轼墨迹的文本问题。苏轼多次书写此诗,绝对不会去对照原诗的文本来书写,而是靠着自己的记忆,随兴写出,字句与原作稍有不同,是很平常的事,反映了古人墨迹与原诗文本的歧义,在作者书写之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种情况应该也出现在其他书法墨迹之中。第三,苏轼在黄州贬谪期间,多次为海棠作诗,又在后日多次书写前后的海棠诗作,显然在他心目中海棠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甚至是抚慰创伤的心理补偿,通过诗歌想象,在寂寞凄凉的地方,在月夜笼罩的迷茫之际,呼唤内心升华的灵光。

从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开始写下《梅花诗帖》与《到黄州谢表》,到接着写的《定惠院寓居诗稿》,再到《海棠诗帖》,最后又写了大楷《海棠》诗,我们大体上可以看到苏轼心境与书法展现的内在联系。他遭受打击,处境孤独,内心有一股难以遏抑的蓬勃之气,直欲喷薄而出。《定惠院寓居诗稿》是最有趣的例证,展示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但又不甘于沉默,在潦草纷乱中摸索,超越诗歌格律的限制,落实到艺术的想象世界,为自己落寞的心情找到安身立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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