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脚穿鞋
2021-01-23莫言
莫言
据说,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人就开始给马蹄挂掌(钉蹄铁),这事当时还有个很有趣的说法,叫作“马穿凉鞋”。中国史书中关于给马挂掌的最早的记载是后晋天福三年(938年)——我坦率地承认上面这些知识,都是“百度”来的,是不是可靠,我也不知道。但下面的故事,却是我亲身的经历,绝对可靠。
我估计像我这个年纪的在农村出生的人,都看到过给马或者骡子挂掌的场面。那场面很精彩、很刺激,看一次就能记一辈子。挂马掌的人,基本上都是健壮、精干的男人,因为这活儿,既需要技术,又需要胆量。因为并不是每匹骡、马都是好脾气,它一旦不高兴,一尥蹶子,就够人受的。马掌匠大多数都是铁匠,需要根据骡、马的蹄子,随时修改蹄铁的大小。大多数的马掌匠都是在铁匠铺子里等活儿。他们的铺子前,用五根粗大的圆木,交叉竖起个木架子。他们将骡子或者马弄到架子下,用两根结实的帆布带子,兜在骡子或马的前后腿之间,然后将它们吊起来,这样,无论多么暴烈的骡、马,也就失去了尥蹶子的能力。
我要说的是一个犹如凤毛麟角一样稀罕的下乡找活儿干的马蹄匠。下乡找活儿干,就意味着没有了器械的保护,马蹄匠要跟骡、马亲密接触,风险很大。单纯因为这,还不值当我使用“凤毛麟角”这样的高级形容词,我之所以使用这个形容词,是因为这个马蹄匠是个女的,而且是我的表姐。这个表姐不是那种八竿子拨拉不着的瓜蔓子亲戚,她是我母亲的堂哥的独生女儿。
我这个表姐身材并不粗壮,甚至还可以说她有几分苗条。她也不丑,甚至还可以说她比较漂亮。就是这样一个人儿,学了这样的手艺。我堂舅是个铁匠,也是马蹄匠。我堂舅并不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女儿继承自己的手艺,生产大队安排了一个小伙子给他当学徒他又不要。我表姐很喜欢这活儿,因为喜欢,所以上心,我堂舅没怎么教,她自己就看会了。
我表姐在我们村子里大显身手赢得了高度赞誉的那次,是给我们第二生产队那匹性情极为暴烈的骡子上蹄铁。那时我堂舅已经很老了,只能给我表姐当助手。村子里的人听说来了个女马蹄匠给第二生产队的疯骡子上蹄铁,全都跑来看热闹。
我们第二生产队那匹疯骡子,是真疯。它能同时飞起两条后腿踢人,又能十分灵巧地飞起一条后腿踢狗。它还能站立起来,用两只前蹄,像拳击手一样擂人。当然,用嘴咬人,它也十分擅长。我们队长和会计贪便宜把这家伙买回来,简直是买回了头猛兽。每次要将它套进车辕,都需要动员全队的壮劳力。一旦把它套进车,它就拉着车狂奔,速度之快,我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也就是说,这头疯骡子,身上有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它使我们队里马车的速度大大提高。有一次它从县城给公社供销社拉了一车煤,蛟河农场的一辆捷克产的胶轮拖拉机趾高气扬地超越了它。它野性发作,嗷嗷地叫着,拉着车就追,车上的煤被颠得纷纷落地。拖拉机司机刚开始不以为意,呼喊了一些嘲笑骡子的口号,骡子大怒,狂追不止,车越跑越轻,速度越来越快。拖拉机驾驶员一时慌乱,竟然把车开到了路沟里,差点出了人命。這件事流传甚广,使我们村子里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感到无比骄傲。骄傲归骄傲,但供销社的煤是要赔的。我们全队的人拿着笤帚去沿路扫煤,但还是缺了一半的分量。
话说我堂舅把疯骡子拴在街边一棵柳树上,稍一懈怠,就被骡子一口咬住了胳膊。我表姐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骡子的耳朵眼儿一声尖叫,那骡子像当头挨了一棍似的,两条前腿一弯就跪下了。我表姐迅速地用细麻绳将它的上唇拴起了一个疙瘩,然后将连接着细麻绳的粗绳子扔到树杈上,往下一拉,那骡子就乖乖地把头仰了起来。表姐将绳子交给我堂舅,我堂舅把绳子使劲往下一抽,那骡子痛苦得浑身颤抖,再也没有心思飞起蹄子尥人了。
我表姐从容不迫地给疯骡子剔除了旧蹄铁,用扁铲给它修平了趾甲,然后给它钉上了合适的新蹄铁。四个蹄子全部弄好,花费了大概半个小时,真是又快又好,观者无不称赞。一切收拾妥当后,我表姐将骡子上唇的麻绳松开,还轻松地拍了拍它的脑门。我堂舅将缰绳递给生产队的饲养员。众人飞快地散开,等待着疯骡子的疯狂。但奇怪的是,我们队里的疯骡子竟然没有折腾,它跟在饲养员身后,乖乖地走着,仿佛一个刚穿上新鞋的小媳妇,个头也高了两寸。
过了几年,在添油加醋的传说中,我表姐成了武功高强的女侠,那疯骡子,成了她仗义行侠时的坐骑。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表姐后来被推荐上了农学院畜牧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兽医站工作。她嫁给了一个部队的军官,后来随军去了贵州。现在,她应该有七十多岁了,自从那个她征服了疯骡子的中午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2015年,台湾地区领导人到高雄渔港,见秋刀鱼丰产,心中喜悦,遂出一上联:“秋刀出鞘渔民笑。”在此之前,为保障渔民出海安全,曾护航。这个上联,包含了这层意思。我想了好久,也没对出贴切的下联。忽然想起挂马掌的事,于是勉强对出一个下联:“马脚穿鞋骑士高。”“高”在这里当动词用。
(来源:《上海文学·一斗阁笔记》2021年第1期)
【阅读导引】这样的一位女侠,世上稀有的女性马蹄匠,胆大心细,从容不迫,身手不凡,技艺高超,却嫁人远行,不再相见,多年后又被作者记起,一切美好的回忆让读者齿颊留香。
【文本聚焦】依据张定浩在《小说与事件》中的观点:“那些美妙的小说,许诺给读者的不过是一个个开端。读者会把自己放进这个开端,去迎接一些即将为自己而发生的事。”结合本篇小说结尾三段的写法,请谈谈对这一观点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