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自然浓

北雁

在父亲去世五年后，土家族作家向迅用一本散文新著《与父亲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给远去的父亲寄去一份深沉的思念。他选取父亲生命中几个重要时间节点，用朴实无华并且富有节制的语言，写成六篇散文：《鼠患之年》《九月永存》《独角兽》《巴别塔》《时间城堡》和《无名之辈》，分别书写了父亲在童年、饥困时、病重后的生活琐事和生命状态，既是一部真情饱满的心灵祭曲，同时又是一本充满中国式父亲刻画的深情之书。

在此之前，我曾零星地读过向迅的一些散文和诗歌作品，印象中他虽然不是个前卫的作家，但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80后，他凭借《谁还能衣锦还乡》《寄居者笔记》《鄂西笔记》《斯卡布罗集市》等大量作品，先后问鼎“林语堂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和“三毛散文奖”等多种荣誉，无不展现他独有的文学特质，以及对现代散文创作孜孜以求的探索。然而面对自己的父亲，他却一改以往的文风，以平淡而朴素的笔调娓娓讲述：“我渴望写出不一样的父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位不加美化和修饰的父亲如实地写进文章里。”基于这样的创作目的，所以他在自序中便开诚布公地写道：“我所熟悉的那位父亲，是一个出了名的直性子和暴脾气，不会花言巧语，更不会虚与委蛇，与人理论，八成会擦枪走火。在母亲面前，他极少表现出作为丈夫的温柔；在我们兄妹面前，他也极少表现出一位父亲应该具备的耐心。”于是他以最朴实无华的书写，用心灵深处那些挥之不去的亲情记忆，给人展现出了一个真实的、丰满的、有血有肉的、独一无二的父亲，同时展现了一位中国农民父亲的坎坷命运与精神秘史。

翻开这本《与父亲书》，首先让我感叹的是作家慧心独具的行文结构和创作风格。向迅用一些富有象征意义和隐喻的题目，向我们展现了那些与父亲有关的年代和生活细节。开篇的《鼠患之年》，既是对一段艰难时世的描写，同时也用大量的回忆细节，再现了一个勇猛、高大、刚强的父亲形象，一个能把几亩薄地种满玉米、土豆和西红柿的父亲；一个能把一条钻入墙角捕食老鼠而不能动弹的大蛇拯救出来的父亲；一个把整个家庭的生计扛在身上、足遍中国大地的打工父亲；一个在母亲被人欺负时，可以喊出他的名字就能把人震住的父亲。而恰恰是这样富有匠心的铺排，为后面的悲剧预制了悬念。

《九月永存》，是“我”带父亲到省城医院看病的过程。医院内外，许多清晰的场景，再现了“我”和家人、特别是父亲在突发的疾病面前不同的心理状况，父亲无时不在的恐惧、侥幸、担忧、暴怒、无辜和无奈，以及他对疾病、医药和医生的有形的反抗，无不是对一个父亲真实而细腻的刻画。而作家在带父亲看病之余，细致地写到带他上动物园、上豪华酒店吃饭、买一身得体的衣服等等，再回过头来去看前文中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为了家庭却始终甘愿清贫、奔波、节俭和劳累，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一个突如其来的疾病灾难，带给人的竟是怎样一种悲痛和感伤？而“我”在看病过程中，所体现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极度的心理矛盾，特别是对父亲稍稍表现出的嫌恶和自私，更像是一部源自内心的忏悔录。

《独角兽》，这是父亲在经过几次化疗后回到故乡，独自面对病痛折磨的孤苦。《巴别塔》，像是一个生动的隐喻，也是一段特别的回忆，父亲和母亲无时不刻的争斗，甚至还相互猜疑、分居，但正所谓患难夫妻，让他们在面对病痛和灾难时，才会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对方。比如父亲在医生和儿女面前处处隐忍，却在和妻子通电话时，毫无征兆地把所有的暴怒一起发泄出来；而母亲则在父亲弥留之际，守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睡觉；在他去世之后，面对亲友们许多劝她另嫁的建议，她却甘心寡居，其中的真情不禁让人动容。《时间城堡》和《无名之辈》，是对父亲生活的时代和生活環境，以及同龄人的生活状态的真实记录，那些血浓于水的真情故事，更像是一段生动家庭秘史和鄂西土家地域史。

作家渴望用手中的笔把父亲最真实的一面体现出来，所以他这样写道：“我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父亲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我要通过书写的方式，让父亲活着，让他逐渐模糊的形象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既是我理解父亲的方式，也是我怀念父亲的方式。”正所谓情到深处自然浓，纵是最朴实平淡的讲述，字字句句，无不让人充满了真实、疼痛、不舍与难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