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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里的纺车

2021-01-22田莉

骏马 2021年6期
关键词:纺车祖父祖母

田莉

纺车一直挂在墙上,坚守着春秋。

它静默在时间里,获得永生。

午后的阳光轻抚着它,岁月斑驳,我似乎看见有无数跟祖母一样的小脚老人,一手摇纺车,一手拽线,昼夜劳作……记得年幼时见过祖母用过纺车,岁月的河流冲淡了记忆,远远的,印象模糊。所能留下的,是轮廓,是情怀,是秋阳和暖的味道。

我不知如何回望,生命里的精神原乡。那一刻屏息,好像和它与世隔绝,除了几朵轻白的云,一弯舒缓的溪,一抹温和的光。就那样对照、隔离、苍茫。恒久的是时间,是宇宙星河,还有情感。从这里走出去的游子,都被它照亮,因为那抹真善美的情怀,让他们闯世界的步伐,更加坚定。

而我,算是离乡较远的孩子,每每梦中,我回到它的怀抱,见到从前的模样。沉思良久,青春过后,生活的曲折,磨平了一个人的棱角。心心念念的,回去看看,我亲亲的故土,祖母的纺车,村里的庄稼……许多许多追忆。

是时候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人生真没有多少个“等待”。其实也听说了家乡的点滴变化,叹息我再也没有红砖瓦房的大院落了,叹息我祖母老得快走不动了,叹息村庄的烟火气不如以前浓了……那个重阳节,我再次陪祖母回乡。眼前的村景再也不是路上的期待了,很多房屋院子都消失了,呈现出一种凋敝。这勾起我在外面谋生时黯淡无光的心境,无声流泪,在别人寒暄的时候,悄悄走开。

我家的房屋院子尚好,和原先差不多。父亲出资雇人看护、修葺,所以才没有破败。身处自家,却跟到了别人家似的,雇用的人热情招待喝茶,显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我们在他们眼里,早已是客。

天井里的抽水机废弃了,看家的人在天井南面重新打了一眼,我压了一桶水,扭头看向北边,看见我的过去。一个女孩正在用力按压铁制的扶手,为了帮祖母干活,每次把水缸打满,再接满水桶和脸盆。然后再按压几下,多余的水漾出铁桶,从池子底下的洞里流出。这样,鸡鸭鹅们就能喝水沟里的水了。看到它们抢水喝,我特别开心。那时,祖母养了很多小动物,包括鸽子、兔子、猫狗、牛羊……院里气场生动,院外向阳草木青。

久违的时光啊,怎么一去不复返了呢?记忆里的画面正如《行香子·树绕村庄》所描述的: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

美好过往数不尽数,终是过眼云烟,人世无常。機井东面是茅屋,里面是喂牛的稻草,我一眼就发现了墙上的纺车,记得当年是挂在西屋,现在,它陪同那些老物件静置在这儿,守着蒙尘的往事。在一切陈旧褪色中,它一直闪烁别致。二十多年过去了,祖母坐在炕上手摇纺车的情景再现我眼前,长长的棉麻线,一轴又一轴,缠缠绕绕是剪不断的情怀和爱。她坐在一场场暖色月光下,夜很长梦很短,从煤油灯到电灯,纺车陪伴了她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直到她离开村庄,到县城生活。离开时,她小心地把它挂在墙壁上干燥的地方,总以为,以后返回时可以再用。人啊,总是这样不舍,最后的最后,都归于零。离开了,就再难回去,也回不去了。正是:烟火刹那,星河万年。一直愿意像孩子一样,一直相信希望,相信梦想。但“以后”,真是没有几个“以后”等着你,一切美好,恰似梦一场。

儿时的玩伴也没有久别重逢,每个人都像蒲公英的种子,随空气飘浮,被风吹散,有的落地生根,有的不复存在。

那天,我还看见了祖母的衣奁、香奁、青花瓷香皂盒、木镜……它们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为一天的生活提供色彩和意义。犹如初见般欣喜。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问为什么。就像泰戈尔所说的那样:“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它们会在暗夜里交谈吗,会交谈什么呢?此时,我分明听到了它们在叙语,说阳光尖锐,说夜里太黑,说空虚寂寞。这不正是我长久以来的感受吗?或许,所有的叹息与畏惧,到最后都无所谓。我带不走它们,总要和它们走失在某个路口。它们和纺车一样,在我一遍遍的怀想中,得以放大,得以收藏。

纺车没有被岁月磨去棱角,面对人生,我不如它的三分之一淡定。我悲伤的是祖母与纺车走向季节的反面。丝丝长线,终被日子剪断。祖母精致的纺车,注定走向慈悲,走向深沉,走向小城的博物馆。一个简单的历史物件,它的命运是什么呢?是遗忘,是厚重,还是等待世纪的回响?

它就在墙上,安静美好,连细密的飞尘也显得可爱了。我知道,它在等待着主人,等待着主人一声召唤,随即奔向自己的岗位,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变迁。在一定意义上,祖母也忘却了不曾离手的物件,忘却了年轻。是的,人衰老了,就会忘记年轻的,无论幸与不幸,真实记得的终归是当下。随时准备好行装,出发,踏上新征程,与前一段人生告别。

后来在不同的博物馆也遇见过不同木料和颜色的纺车,简朴、亲切,但与我又隔了什么。隔了经历,隔了沧桑,却引导我抵达另一个境界。战火纷飞中,无数个妇人将身体弯折成紧张的弓,线条是斗争的,而情感那么柔和哀伤。她们争分夺秒,要纺线要织布要做衣裳鞋帽。战场上弥漫着硝烟,也弥漫着她们的勤劳,感谢小小纺车,相伴一豆荧火。胜利的曙光中有它闪亮的身姿,持久的旋转,给人牧歌式的豪迈。坚信新中国的成立,也是她们共同奔赴的使命。

有时,必须等到最初激动的情绪稍许平静后,才能梳理出一件事物的样貌。院墙周围的树很高大,像铁的新四军,整齐列队,站成了恒久的风景线,衬托得纺车古朴典雅。其实,被纺车缠绕的,不仅是我,还有秋风。

“我思故我在”。有涯的人生在无涯的时间里,交错分叉。如果抽出一个线头,就有无数个线头纷至沓来,然后,所有的时段是切碎后的粘贴和重组。真相是表象深度挖掘后的超越、净化与提升。如果一个人先于时间抵达未来,那时间迟早会追上你。在旷日持久的时空里,“终有一天,万物像水消失于水”。

记忆叠增,一层一层,如同祖母脸上的纹理。她老了,行动愈迟缓,小脚走得更慢了。斜阳映着她,在光线的轻移里,我感知到时间正一点点沉积,一点点凝滞。似乎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依旧与祖母坐在院落里晒棉花、剥玉米、筛麦子、择豆荚……她还没有长大,祖母也没有变老,阳光温暖。从前慢,家里只有一个挂钟,整点报时;只有一个收音机,纺车飞转时祖母听着它,时间由此及远方,憬然开阔。

九十二岁的祖母突然有一天就听不见别人说话了,失去了听力。但她看见纺车就开心地笑了,指着它说:“这还是你曾祖母留下来的呢。”

我点点头。发觉她的眼睛又浑浊些。

在止不住的衰老面前,我沮丧到极点。那一刻,我是宿命的,希冀有来生,有前世,有轮回,有我想要的幸福,以及我七十岁之前的祖母。那时候,我也是个清纯美丽的女孩。没有繁琐的家务事,没有孽缘,也没有单亲妈妈的角色安排,更没有独闯社会的坎坷。

那时候祖母白天下田劳作,晚上守着纺车纺线。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不断袭来的瞌睡,都没有影响她纺线的质量和数量。一轴轴的白棉线,见证着她青春美丽的年华。她不曾有过偷懒,不曾有过奢求。她守着纺车,就像守着爱情,活成自己的宇宙。

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父亲也没有见过,他是祖父的遗腹子。祖母的步履细碎迟缓,回忆太遥远:当初你爷爷跟着粟裕将军参加了孟良崮战役,胜利了……后来,一直也没回家,直到去福建之前,见过最后一面,竟是永别……

有谁想到呢,有谁想不到呢?那个年月,分离是常事。

她十六岁嫁给祖父,二十岁成了烈士遗孀。祖父牺牲在福州战役中,埋在烈士公墓。后来,祖母尽心侍候公婆,照顾孩子,一生未改嫁。纺车给予她受制于時间和超越于时间的汲养,她把结实的线和织好的布拿到集市上换钱,供养了一家老少的生活。

她盼星星,盼月亮,没等来祖父,等来的是噩耗。那个展信的秋夜,那场淅沥的雨,是她永远的印记。祖母抹干眼泪,日子继续。没有丁点儿抱怨,因为福州解放了。不久,全国也解放了。没有战乱多好啊!她认为祖父死得光荣,全国各地有多少跟祖父一起为革命捐躯的烈士啊!

多年后,我偶然看过一个关于福州解放的放映片,感触颇深。播放的是1949年8月攻打万寿桥那段,有个叫魏景利的战士,冲锋时对着战友们喊:“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东打到上海,从上海打到福州,不要轻易牺牲!”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可他还是牺牲了,倒在桥上,倒在福州解放的前一刻。再后来,为了纪念那次战役,“万寿桥”就改名叫“解放桥”了。

看完片子,我伤心得很,止不住地哭泣。

感情,总是伴随边缘模糊的爱,去承受,去释放。重要的是找到情感的出口和空间。生活本是一种责任,又是一个个战斗,与自己,与看见或看不见的对手,直到战死。

向死而生。活得明白与简洁,都是艺术。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图腾和精神的蕃芜,在人生孤旅中,一个生命想着另一个生命,就不再落寞卑微。

我站在纺车前,秋风吹醒了沉睡的片段,真实再现了我童年里神采奕奕的祖母。而现在,祖母就如树上的一片黄叶,孤伶伶地坚持到最后,直到,叶落成泥,重新开始生命的轮回。

秋风知道,我天真的童年一点也不贫乏,在祖母飞舞的纺车里,它陪扑腾翅膀的鸡鸭说过话,陪房顶上散步的鸽子游戏过,还陪漂亮的枣树落过果。细数流年,纺车也旧了,燕巢应景地配合了纺车的陈旧。秋风吹不醒我心心念念的小时代,连故乡的剪影,也只能在祖母的白发里检索了。

太阳落山,该去上坟了。这些年,祖母没有落下任何一个重阳。回乡,是她毕生的课题。

离开时,祖母不舍地抚摸着纺车,喃喃说着:走吧,我们明年再来……

是啊,明年再回来。这个秋日,除了纺车,还有大雁,还有迟到的想象空间。

她缓缓走在鹅黄色的光晕里,身体那么瘦小。我看到,一只孤单的大雁低缓地向南飞行,划过我们头顶。我指给祖母看,但她听不见它的悲鸣。她惋惜地说:“掉队了啊,可怜的小家伙。加油飞,加油飞!一定能到达温暖的南方。明年再回来……”

忽然很庆幸贴近故土,一股流泪的冲动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蓝天这张巨大的糖纸下,泥土馨香,河水甘甜,麦苗青青。秋风是个调色师,一时间黄红绿渲染了大地,我们也走向了季节深处。

我对这个下午,已暌违太久。仿若我的余生,也沾染了它的黄,它的红,在往后的某个时段,能遇见一场斑斓的风,给纺车涂上应景的色彩。像普希金的诗句一样温柔: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岸/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

走,慢些吧。我们无比爱着出生地,却不得不远离。好像生活的本质便如此,一边留恋,一边失去。直到最后,生命萎缩到原始状态,长眠于土,才得以安稳和永生。在一分秋色里,我恍然理解了,原来每个事物都可以永生,包括村庄、纺车、秋风……

夕照下的猎猎秋风,吹疼了我的脸。我发觉我越来越容易被打动,我默然朝前走,用手背擦了擦眼,手背也疼了。迎面经过的树,过滤了秋阳,不暖和了。我深呼吸,两只喜鹊扑棱棱落在枝头,欢愉地叫着。

还有谁知道,我是故乡的归人?许是祖母,许是纺车,在2020年的重阳。祖母会不会恍然记起年轻时为祖父纺线纳鞋的情形?她的爱情,恰似偶尔落地又飞走的大雁,一生只路过一次,一次就是一生。爱到无力,一个人老去,悄无声息,和纺车相似。我深感,在祖父离开的长长日子里,在祖母心中,是纺车陪伴和关照了她真善美的一生。纺车,是他送给她的信物。

我跪在祖辈的坟前磕头、烧纸。祖母跪不了了,可她坚持坐在小杌子上,取出酒和苹果,摆在三个坟前。她的虔诚,让我心生敬畏。“嗡嗡嗡……”的纺车声又一次响起,经久不息。我现在才知道,她的公婆没有生育,祖父是在少年时领养的,不姓田。虽未生的伟大,却死的光荣。

“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云开晴空,青山葱绿。我终于与生活和解,与命运握手言欢;我终究要以一滴水的渺小,面对波澜起伏的人生。或许每个路口都不存在奇迹,也没有惊喜,但深邃仍在生命里芳菲。终是“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星辰闪烁云朵温柔”。

风吹原野,我无法握住它。

没有什么等在原地。

唯愿祖母无恙,秋风静美,纺车安好,岁月留白。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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