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旧游无处不堪寻

2021-01-22王宇航

骏马 2021年6期
关键词:画家

王宇航

1

这不是画家初次站在二零零二年七月九日的月浦八村二号楼门口了。

远方,宝山钢铁总厂的五根烟囱巍然屹立,一排白烟斜斜地嵌在半空。两点蝉影追逐着钻入左边的树荫,不时鼓噪出“嘶啦嘶啦”的鸣响。常来这片收废品的胖大妈头戴一顶破草帽,秤砣样的身子拖着木板车,慢悠悠地摇晃铃铛由西行来。一个模样黑瘦的男孩蹲坐在楼门前,他留着寸头,穿了件褪色的蓝T恤衫,便是三十年前的自己。

诸如此类的记忆在画家脑子里还有一大堆,自该年暑假一场高烧过后,画家犹如无法自控的饕餮,贪婪地将所有经历塞进脑海,年深日久,竟垒就了一所庞大而精密的记忆之城。

镇中心商场的大钟远远敲过两声,每家每户电视里放送的是清一色信号测试图。无所事事的男孩正准备去宝钢三中寻点乐子,他从裤兜掏出几枚硬币,摊在掌心来回数过三遍,再从衣袋拈出两张快过期的游泳券,接着起身向底楼一户人家的窗台张望了一阵——那是画家儿时好友飞仔的家。飞仔父亲早前以宝钢技术骨干的身份赴日本发展,没几年就办妥了移民手续,又离了婚,只有暑假才放儿子独自回国探亲。画家经常躲在外头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倘若大人外出,飞仔就会放他进来。

不知自几时起,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开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打从这个夏天开始,他的咳嗽再没得到回应。

“叮叮当当”的铃声近了,又远了,消失在绿化带尽头。一台趴窝的“五十铃”轻卡就陷在绿茵边缘的泥泞中,在不必为泊车劳神的年代,它被弃置在此多年。日光透过破损的车窗射进驾驶舱,宛如神明的谛视。飞仔每次回来都指着它冲画家比划说,再过十几二十年月浦也会满大街都是丰田本田尼桑,就如他在日本所见的那样,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补充道:“你想快点看到这些,就趁早离开这里。”

画家素来不喜欢飞仔那副睥睨一切的模样,就好似预知未来的神。

2

男孩一路往东穿过长方形的社区操场,告别成片的老公房,转过街角,三中高大的院墙旋即涨满眼帘。院墙下的小卖部并不算小,四十平米面积足以容纳大型四驱车赛道。每逢假日,成群的模型车爱好者必会来此一较高下。

未及入内,鼓掌声、叫好声、笑骂声一并飞进耳蜗,正在激烈角逐中的车赛勾起了画家不算美好的回忆。他曾省吃俭用数月购置了一台“魔鬼司令”,配以高转速马达及金属尾翼,不想驰骋赛道的美梦被飞仔的日版车轻易粉碎,此后他再没碰过这玩意儿。这些早前的记忆连同飞仔的肖貌都已随时间流逝变得潦草,于画家而言却像梦一样珍贵。说来他已多年未曾做梦,或者说,他的梦如同他近年来愈加乏味的作品,无非是将庸常的现实情境复现罢了。

小店隔壁是家具铺,凭一块做工精致的落地镜装点门面。阳光掠过平滑的镜面,散射出耀眼华彩。从小画家就喜欢盯着镜子看,继而生出许多古怪的念头,诸如:镜子是连接神秘世界的门;镜子里的人才是自己;甚至还会同镜中之人对话。现在,画家缓步走向镜前,他知道镜子会忠实地映出对街烤爆米花的师傅,映出悠悠转动的铁壶,映出融融炭火,却唯独照不见自己——这是造物主独享的特权。他亦知,再过一时半刻铁壶的密封栓会被敲开,駭人的爆响迫在眉睫,自己将错过“新三角箭”由最后一处弯道反超“天皇巨星”的关键时刻。那不和谐的声浪犹如黑胶唱片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而他或可尝试将开炉时间延后甚至取消该事件,但记忆之城的运转好比齿轮环环相扣的四驱车,哪怕缺少最不起眼的垫圈也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思量再三,人不知不觉已踱到镜前。这次镜子辜负了造物主的信任,只见镜中有个留短寸的男孩,正背身坐在八村的二号楼门口数硬币。视界稍稍后移,另有一黑色装束的男子藏在楼内阴影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男孩。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操场与居民区来到小卖店,男子于店外驻留片刻,忽地将目光对向家具铺的镜子。瞬间,千千万万个画家朝自己迎面扑来,他呼吸骤停,思绪被切割为无数碎片,仿佛下一秒就要溺死在永无休止的迷宫里。

乍听“砰”的一声,爆米花机烟尘四起,夹生的谷粒溅得满地狼藉,老师傅神情木讷,转壶的手犹未停歇。几乎同一时刻,镜子“咔咔”绽裂出菊花样的纹路,一张破碎的面孔映于其上。画家相信那绝非自己,正要细看,碎脸翻作一团黑色漩涡,自中心传出孩童似的笑声。

画家不敢妄动,待心神稍定才试探着开口:“你是谁?”

对方嬉笑着反问:“你是谁?”

画家怔了半晌才道:“你为什么会在我的世界里?”

“你的世界?”对方纵声怪笑,如同闻见荒谬绝伦的发言。“这儿的一切全是我的想象,包括你。”

画家勃然大怒:“不可能!胡说八道!我是这儿的神!神!”

“不是不可能……是不可避免。”话音刚落,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待震动平息,镜面哗啦啦碎了一地,仅余雕花镜框落寞地斜倚在墙边。日光缓缓游走,镜框下的墙壁凭空生出半人高的阴影,经阳光拉扯变了形,一片硕大的羽翼自其肋部生出,转眼遁入地面,以忽快忽慢的节奏向南游弋。

年少的过往像走马灯逐一从画家脑海中闪现——高考的失意、求学之艰辛、二十岁听过的歌、三十岁去过的城市……凡此种种,一介竖子岂可臆想?他兀然发觉能引动心绪的回忆不过些许而已,原来自己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许多年。是的,他终究没能摆脱这城镇,可谁又能因此否定自身的存在呢?但,假设有一个人,他来自所谓的未来,那么自己连同黑影岂非皆属子虚乌有?更要命的是,一旦循此思路往下推想,衍生出的问题简直层出不穷。

天空似也成心相欺,乌云不经意间已纠合一气,淅淅沥沥的雨丝伴随着广场混乱的钟声降临世间。面对近乎失序的事态,画家束手无策。

3

若非意外,男孩应向南而行,路过购物广场,于三点十分游荡至镇上的综合娱乐中心——地处龙镇路中段的文化宫。他会在游戏厅把钱挥霍一空,再跑去音像店对着正版光碟过眼瘾,最后折返八村,将公共泳池的入场券塞进飞仔家的信箱。

相识的头几个暑假,画家常被飞仔拉去泳池凫水。慢慢的,飞仔嫌弃月浦的露天场地设施破旧,去得便少了,票就随手丢给他处置。可当年飞仔未曾归返,票又从何而来呢?想到此节,画家的步子陡然紧了,顶着由疏转密的雨势朝文化宫进发。

场馆内部空无一人,数十台街机自顾自地释放噪音和光污染,错杂的光线照在一张以北欧神话为题材的壁画上。画面背景是一株直通天际的巨树,占据主位的是司掌现在的女神Verdandi,她左手托腮做沉思状,右手所执天平略朝左倾。持有未来密卷,面容隐于斗篷下的Skuld位居画面右半边,本应身居左侧的Urd女神则不见踪影。

正自诧异,墙壁内透出几声怪笑,涂鸦冷不丁变作妖异的魅影,三转两转绕到东南角的录像厅。画家拔步追出,被“未成年免进”的告示拦住去路。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他也曾望洋兴叹,好在飞仔家里的正版DVD足以弥补这份缺憾。画家犹记得初看《黑客帝国》时所受的震撼,可惜效法黑客纵横网络的梦想到底成了空,然而落空的岂止于斯?

绕过告示,厅内是画家为记忆宫殿精心构建的交互枢纽。一条长不见底的大理石廊道将空间分作两爿,左排是鳞次栉比的房间,最近的门上镌有“20020709”字样,从这天起,画家丧失了忘却的能力。其余房间皆依日期严格排序并收存记忆。右边仅有一扇门,正虚掩着,号牌笼统地刻着“?--20200708”,画家鲜少涉足,他以司掌过去的女神Urd为之命名,里面是由记忆碎片拼合成的混沌之境。门头还被人用炭笔歪歪扭扭地添了道古怪的公式:“?=未来-现在”,想必是那黑影的恶作剧。画家对此大为恼火,拜惊人的记性所赐,他的过去压根不曾“过去”。至于未来,他哪还顾得上这种东西?

拉开此门,人竟背靠在二号楼前。从钢厂的烟囱里冒出五棵擎天古树,肆意延伸的枝蔓将远处的天宇遮笼得晦明晦暗。再想折返,门已紧紧关闭。本该被僵尸车侵占的空地上,有一白衣少年正以树枝作笔,照着一张遍布折痕的纸在地上似写似画,清亮的光洒在他身上,圣洁而孤寂。

画家恍惚回到了与飞仔初次相遇的情境,他在附近收捡易拉罐的过程中拾了架纸飞机,摊开见是幅画便信手摹写。才入佳境,地面忽地一暗,抬眼就见一年龄与己相若的孩子头顶日色两手叉腰,神情颇为倨傲地说:“在画什么啊?”

“天使呗。”

“天使?哈哈哈。”

“有啥好笑的?带翅膀的不是天使是啥?”

对方扭头奔进楼门,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多了本《北欧神话集》,他一边露着漏风的牙一边展示书里缺少的插图页,很显然那就是画家捡到的纸飞机……

追忆未竟,少年投笔东去,地上的图样已然初具规模,画家观其笔触虽显幼稚,却也透着少年特有的不羁。更令他惊异的是,整幅画的结构与原样大有不同,倾颓的圣树斜斜地将界面分隔开来。左下,折断羽翼的Urd仰面坠向大海,以树干为凭的Verthandi正努力探身施予援手。画家不解其意,索性不去多想,他的注意力已随少年飞到了社区操场。这儿的操场还是马路河的一段分支,河水自西北蜿蜒流入镇南隅的野湖,靠一座颤巍巍的铁桥连贯东西。几年后,镇上兴办的造纸厂使之沦为臭气熏天的水沟。又一年,河沟被列入社区改造项目,这段岁月也随成堆的填土掩埋了。

画家一路小跑登上铁桥,踩得桥面“哐啷啷”直响。河水清澈见底,他依刚上学那会儿的模样趴在栏杆上观察河面。粼粼的觳纹、从容的游鱼、自己的脸孔、青天的流云叠合交错,时而真切时而乖谬。如此轻易就将云朵偷到触手可及之处,欣喜之余竟险些放任目标从视野中消失。再追上时,少年正立在家具店外,画家小心翼翼地绕到他身后,忍不住偷眼去瞧镜面,倏忽间人就被拽进幽深的隧道。一张张飞速展开的胶片犹如疾驰的列车同他擦肩而过,一些像自己和不像自己的人,在一些去过和没去过的地方,串接成一幕幕亦真亦假的片段。这些故事大概的确发生过又兴许没有,其中一帧颇似八村二号楼,而他根本来不及仔细甄别。千帆过尽,等待画家的则是……

“喂!你怎么了?”

画家如闻棒喝,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少年俯身,一双琉璃般通透的大眼凝视着来人,他面容清秀,肤若细瓷,宛如大师精心制作的人偶。

“我见过你,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吗?”

画家讪讪道:“大概是吧。”

少年回头看了眼镜子问:“你看到什么了?”

画家望向天空喃喃道:“城市,不得了的城市。”

“你真看到了?”

“它真的存在吗?”

“当然。”少年指了指天空:“想见识一下吗?”

画家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随即被领进小卖店。少年指着柜上琳琅满目的四驱模型及五花八门的配件说:“这些随你摆弄,胜过我,就带你看。”

画家欣然应战,他毫不犹豫地相中田宫版本的“魔鬼司令”,几个回合下来就兵不血刃地取得胜利。

“知道为什么输吗?你的‘金超霸’马达加速固然快,但在这条多弯角多坡路的赛道却发挥不出优势,再有,轮胎选择跟边翼调校也存在问题……”

少年似全不在意画家的殷勤指教,只背过身,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你晓得的还挺多。”

“嗨,都是输来的经验。”画家自觉讨了个没趣,脑海隐约浮现一抹白色的背影。

4

一輛不知哪来的铰接式公交车横在店门口,画家只一次随母亲去市里时坐过。少年轻巧地跃上驾驶室,两手施施然盘在胸前。画家跑进车厢里头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忍不住赞道:“哎,这样好的车,可惜街上早瞧不见了。以前我跟朋友说将来开着它环游世界,结果你知道他咋说?他笑我没见识。呵呵,他哪里晓得巨龙车的好?”

“我没有朋友。”少年低声道。

“放心,很快就会有的。”

“没那个必要。”

柴油发动机“砰砰”地运转开来,带起车厢阵阵抖动,画家提高声问:“你说见过我,是在镜子里?”

“是的。”

画家想了想又问:“你看到黑影了吗?”

“黑影?什么黑影?”

画家一时语塞。车体徐徐升至半空,蜉蝣般的倒影于车厢两侧的浅蓝帘布上即生即灭。拨开一角,小镇全貌尽入眼底。如果说,为防学生逃课而加高的院墙使三中状似监狱,那么被农田、集装箱堆场及钢厂园区环绕的月浦则像是更大的囚笼。

画家将少年留在空地的纸张递还给他,面上带着友好的微笑:“你喜欢画画?”

“还行吧。”

“喜欢的话,八村二号楼有间屋子,有空可以去瞧瞧。”

“你家?”

“是我一个朋友的家,镇上最精彩的地方,保你喜欢。”

“你们俩关系一定很好。”少年淡淡说道。

画家望着窗外自问:“好朋友会音讯全无许多年吗?”一股莫名的恨意似夺笼而出的野兽在心头肆虐,他既焦躁又惶恐,就好比毁容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照见了面孔。画家知道,飞仔的未来远在自己无法企及之处。他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考上名牌大学,开名车进出高耸入云的商务楼。自己呢?大概会一辈子窝在这小镇呼吸着大烟囱里的废气碌碌无为吧。

车继续攀升,穿过冰川样茫茫起伏的云海,举目仰望,繁星流转,极光瑰丽。再近得一些才算看清,所谓极光其实是无数霓虹灯织就的光幕,来往交驰的汽车车灯是为繁星。城市腹地,一座高耸的铁塔笔直刺出,使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去触摸。这赫然是座倒悬的云上都市。它既冷峻又繁华,诡异而又秩序俨然,唯有对星空无限憧憬的孩子才有资格幻想,那是画家失落多时的心境。

“你怎会发现这里的?”

“不是我发现的它,是它发现的我。”

车体接近塔顶后盘旋数周不能更进一步,画家大感惋惜。少年倒是不以为意,人家甚至已在着眼更上一层的未知领域了。画家暗道一句:“少年意气干虹霓呦。”便忍不住指点着高塔说:“知道那是什么吗?是东京塔,曾经的亚洲第一高塔。东京知道是哪吗?可惜我也没去过。对了,车底盘亮闪闪的电磁圈看到了吗,那是黑客帝国……”说到兴致高处,话头冷不丁被少年截断。

“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怎么了?”

“请下车吧。”少年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屑。

画家这才发现车已停在龙镇路上,见对方执意逐客,只得告辞。想到此一别过不知能否再见,心底不禁怆然。他冲行将远去的巨龙车大喊:“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驾驶室的窗被“哗啦”一下拉开来,从里头掷出架纸飞机,呼啸着越过画家头顶,飞进了文化宫,兜兜转转最终落在录像厅门外。

5

画家走出“20020709”号门,熟悉的人和事又在按部就班重新上演,广场大钟稳稳敲过三下,沿途下棋胡侃的老人以及打闹嬉戏的幼童无不在向造物主证明一切已恢复如常。看着这群与提线木偶无异的昔日幻影,又想到Urd门中谜一样的少年,画家心中好不怅惘,似乎这个世界纯粹是为遇见他才存在的。未几,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文化宫内出来——原来是“镰刀杨”跟“胡子章”,他们和画家曾是玩四驱车的同好。

“镰刀杨”挥舞双臂招呼道:“呦呵,这不是那个谁吗?今天打‘三国战记’还是‘越南战役’?”

画家无心饶舌,随口应付两句就想走人,“胡子章”不依不饶地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说:“听说野湖的事了吗?”

画家照往常那样道:“野湖?野湖咋了?”

“前些日子淹死人啦。”

“谁?谁淹死了?”

“不清楚,说是和我们差不多大,反正最近别往那跑就对了。”

画家心念忽动,他草草别过二人,径直奔赴Urd门,门头的公式果然起了变化:“未来-过去=?”

门一开,毫无防备的画家直直跌入水中,水底是深湛的黑,大概不会有任何东西能自那里诞生。他手忙脚乱地划上岸去,四周迷雾濛濛,影影绰绰的水杉将数顷湖波合围,这是多年前还未被公园吸纳规整的野湖。隐约的闷雷响过数遭,湖心处显出一个孩子的轮廓,正拼命拍打水面呼喊画家的名字。

飞仔!是飞仔吗?一定是飞仔!画家迟疑许久这才重新下水,不料湖面变得异常宽广,怎样都游不到湖心。

呼救声渐渐低了,又低了,终于完全消失。画家的心“嗡”地一沉,人像是被抽空的枯木,任由层层湖水漫过周身,直至视觉与听觉变得模糊,意识被逼入时间与空间的罅隙,能感知的唯有绝望……

下沉,继续下沉,水退去了,迎接落水者的是贴满动漫海报的卧房,一张单人床上躺着一本《阿基拉》漫画,对面柜子上是松下牌电视和索尼游戏机,书桌摆了两件“高达”模型,其成色远非小卖店的廉价货可比。

画家自然认得这是飞仔的居所,他霍然朝挂墙的书架看去,在《北欧神话集》与《梦的解析》间有本《记忆宫殿法入门》,此书常伴飞仔两地辗转,后被赠予画家。飞仔想把什么装进宫殿?月浦?看来自己对这位朋友并不了解。转念一想,恐怕他连自己都谈不上了解。

视线右移,而后锁定在挂历上,画家像被索套勒住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挂历显示的日期是二零零二年七月三日。

是的,就是七月三号,他在这里和飞仔一起打电玩,仅仅因为配合上的失误,飞仔又口无遮拦地嘲笑自己是乡巴佬,这次画家一反常态,回呛对方只会在封闭泳池里瞎扑腾。俩人争执不下,遂决定在野湖较量水性。当二人先后游至湖心,水藻如恶魔的巨钳将不速之客一网打尽。侥幸逃脱的画家在岸上目睹飞仔挣扎呼喊却毫无作为,或许是惊吓过度慌了神,又或许是被恶念蛊惑。总之,当水面完全平复,他反倒可耻地冷静下来,在确认无人目击后便将自己的衣物卷走。梅雨季节不期而至的暴雨刚好将湖边脚印洗刷一空,没有人把飞仔的溺亡同他联系起来。

当晚画家就发了高烧,于病榻之上缠绵多日。烧退后,这段记忆也沉入湖底的最深处,成为不可触及的禁忌。

6

画家躺在床上,屋内除去呼吸再无其他声响。他不再试图弄清这是噩梦、假象、幻觉,抑或黑影的阴谋,于此沉沦下去也未尝不可。电视墙上挂满了飞仔的旅行照,他一头棕褐色的自然卷,高眉骨,配上整洁的白衣,在宏伟的景点衬托下显得尤为精神。巨石阵、泰姬陵、东京塔……可飞仔再也飞不到任何地方。此刻,换作是他一定希望活下去吧。画家想起白衣少年,想起一步之遥的云上都市,脑中蓦地闪现“过去+现在=?”的公式,他羞愧地从怀里取出纸飞机,灵魂变得轻飘飘的,飘上了屋顶,飘过滞重的淤泥,飘过浩漫的湖水,飘过层层阴云,心心念念的空中之城近在咫尺,熠熠生辉的高塔犹如神明遗落的彩笔在静候其主。城景与向前所见大相径庭,仿佛每时每刻、每处人造建筑、自然景观乃至阴晴昼夜都在自行变化,大多时候辨不出章法,只偶尔从整体上显现出稍纵即逝的美。

将美定格为永恒的意欲驱使画家探出手去,当指尖和塔顶相接的刹那,虹光大盛,他激动地大喊:“抓住你了!”便猛然自长椅上惊觉,接近完成的画稿猝然滑落在地,眼前是月浦公园的景观湖泊。粼粼波光晃得人目眩神迷,刚才光怪陆离的梦委实令画家心神疲惫,但想起那座城,倦意又一掃而空。他试着将梦中形形色色的风物分类、拆解、打散、糅合,进而发掘出不拘一格的别样风情。

如潮的灵感涌入记忆宫殿,将里面的房间冲得七零八落,再难分清彼此。及至暮色四合,晚风送来倦鸟的归鸣,画家察觉到这场拼图游戏尚缺一样重要素材,他举目四顾,目力透过重重水杉,记忆中那些在街头下棋聚谈的老人俱已作古,那些于巷尾嬉戏的孩童正步其后尘。这座为钢铁而生的城镇到处在历经车水马龙的黄金时代后,已不可避免地转入门庭冷落的命运,而他自己当何去何从?

良久,画家俯身捡起精确不逊相片的画稿,耳畔响起“人体相机”的自嘲。他将稿纸横横斜斜地折成一架飞机,手腕轻轻一抖,飞机乘着风势贴在湖面上滑翔了好一段路程,突然自左右分别生出黑与白的羽翼,如鹞子般垂直拔起,越飞越快,越升越高,冲向那高邈未知的星海。

责任编辑 乌尼德

猜你喜欢

画家
优秀小画家
优秀小画家
奇怪的小画家
酷炫小画家
当吃货成为画家
进入画家居室的是谁
小画家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