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没有尽头
2021-01-21陈泰湧
陈泰湧
我小时候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父母抱起我看向远方:“山的另一边也是山。”
“那路的尽头在哪里呢?”
“路的尽头?路没有尽头!”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一个位于重庆和北京之间的城市,过往列车只停靠6分钟。火车每次进站和出站的时候都会鸣长长的笛,我住的宿舍离铁轨很近,睡梦中时常会被惊醒。
有一天,我在那短短6分钟内跳上火车,归来时行囊空空。
回到重庆工作、生活,每天会被轨道交通载着穿越城市,周而复始。
但在拥挤的人潮中,我还是偶尔会想:轨道交通是被困在城市里的泥鳅,长长的铁轨却不一样,火车轰隆隆从上面驶过,驶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这个时候我又想背着行囊去远方。
人为什么要走许多的路、过许多的桥、看许多的云、喝许多的酒?仿佛这些,可以抚慰现实的忧伤。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问起过的那个问题:路的尽头在哪里?
偶然间,我找到了铁轨的“尽头”——黄桷坪。
这是一个重庆人都很熟悉的地方,赫赫有名的四川美术学院在这里,保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交通茶馆在这里,令人垂涎三尺的胡蹄花和梯坎豆花在这里,1.25公里、5万平方米的世界最大涂鸦艺术作品在这里,一半烟火一半清欢的军哥书屋在这里,最不像书店的喜马拉雅书店也在这里。
我家住在南岸,隔着长江能看到的还有黄桷坪的那两个大烟囱。
那是重庆工业发展的城市记忆,也是中国艺术的记忆。曾经烟雾袅袅,川美不少艺术家的作品的色彩和造型都因此而凝重深沉。
偏偏我忘记了,那里还有铁路。
从菜园坝火车站始发的火车经过的第一个站点重庆南站,距菜园坝火车站仅7公里,或许连刹车都还没松完,火车就已经驰过。
虽然我们不一定注意到铁路,但铁路却浸润在整个九龙半岛上。
成渝铁路线是沿着九龙半岛勾勒出的一个边框,点缀着铁路小学、铁路中学、铁路医院,还有不为外人知的成都铁路局重庆车辆段和铁路培训基地。
我为什么看地图?因为车载导航都在给我瞎指路。我要去的铁路培训基地太过隐秘。
这不是什么秘密基地,而是因为外面的人通常不会去。交通非常不便,要从直港大道和龙吟路的接口处拐向一条无名路。
从这条无名路下穿至铁路,顺延在江边,这应该是铁路部门的专用道路。
从刚刚说的路口到培训基地还有2.2公里。我经过了车辆段的大门,看见高高大大的车辆维修车间,宽旷却又交织着铁轨的调车场地,最后还是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继续向一条小路行驶。
又是300多米,前方横亘着铁轨,铁轨外有铁门。下车打过招呼得到通行许可,走进了像是厂区的内部。
嚯,这是原汁原味的工业风,窗户高高的,砖是青灰色,半米高的墙体已慢慢侵入青苔,窄窄的道路两旁还有梧桐树,阳光透过叶间筛向地面。
建筑与建筑之间、树与树之间,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车行得很慢,再走五六十米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小坝子。
为什么要说相对空旷呢?因为右边能看到大得出奇的坝子,这个大坝子上安放着一排又一排的铁轨、一辆又一辆的火车。
两个坝子由一座短短的铁桥相连,铁桥上也有一条铁轨。
小壩子正前方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铁路培训基地,越过这条铁轨,再经过一个大铁门就到了。
朋友进去报到,我在外面等待,这才有时间细细地看看周围。
从大坝子延伸过来的铁轨淌过铁桥,从铁路培训基地的右边绕过,继续向前。
无意看向左边,这一眼看得我心潮澎湃——我看到铁轨的尽头了!
我激动只是因为我找到了答案,路是有尽头的!
这是铁轨的最末一段。我相信火车不会行驶过来,甚至都可能过不了桥。
这里的存在或许只是工作的需要,工程总得有个收尾的地方。
铁轨已经没入地面的浮土和草稞中,看不清枕木。终端还有几大块条石砌成的小堡坎,堡坎上立着一个红色的信号灯,给所有可能驶向这里的火车,划下最后的终止符。
回头,远远地能看见火车。不知道火车上的人会不会看向这里。
朋友是铁路职工。我问他,火车司机会不会和我一样,有到路之尽头去看一看的想法?
朋友反问,为什么要到尽头呢?折返呀!铁轨是直的,和汽车不一样,不能转弯,只能折返换到另一条道。轰隆轰隆,你看着是后退,其实它是走上了另一条路,仍然是前进。
离开铁路培训基地,我去喜马拉雅书店。
店主刘景活讲了一个故事:罗中立考川美时,本是要报考国画专业。但那时,国画系和油画系是交替招生,那一年恰好遇到油画系招生。彼时,罗中立走到了路之尽头,但他换了一条道。1981年,他的油画《父亲》成为当代美术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黄桷坪之行让我找到了路之尽头。
但我发现,看似尽头,其实只要转身,就是一段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