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然为家园:爱与创伤的融合
2021-01-21温丽姿
温丽姿
伊丽莎白·毕肖普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她在很多诗歌中表现家园与自然、家园与旅行、家园与人生的关系。本文试图探讨毕肖普诗中家园与自然之间充满张力的关系。我们人类与自然相遇,最原始的愿望就是把它家园化。对人类来说,原始的自然蛮荒、神秘,充满未知和危险。对自然进行适度改造,使其成为可以居住的家园,这种努力和人类同样古老,是人类几千年来一直进行的活动。在一定范围内,将自然家园化,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基础,也是文明发展的基础。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家园是一个地方、一所房子,它有你熟悉的事物、亲密的情感。家园养育你,保护你,你可以在那里生存和死亡。家园驱逐了陌生和恐惧,给你安全感。美国著名评论家海伦·温德勒在评论伊丽莎白· 毕肖普的文章中说:“我们理解的家园, 变成了我们随身携带到最失望的环境中的一种强制力, 在那里我们忙于确立家的安宁, 作为充满意义的演示,‘爱的证明。”①然而,家园并非只是这些,家园化的努力也并不总是成功。家园既有爱和温暖,也有创伤和苦痛。我们在建设中体验家园的牢固,也在丧失中体验家园的脆弱。至于什么才是家园的核心,毕肖普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充满迷惑地对之进行思考。“没有什么比家园场景的核心更令人迷惑这一事实, 为毕肖普提供了反复出现的主题。”②
一
家园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特别在现代社会,它们之间的张力动人心魄。毕肖普在表现这个主题时,尽量避开社会性的公共视角,更多从个人经历切入:个人历史如何对抗巨大的自然历史?个人的脆弱如何对抗自然的普遍变化和灾难?她的视角,总在大与小之间自由切换,展现得既细微又宏大,既梦幻又真实。
在《克鲁索在英格兰》这首诗里,毕肖普塑造的克鲁索,其原型是笛福小说中的鲁滨逊。他漂流到孤岛之后,物质匮乏、精神孤独,几乎陷于绝境。在痛苦绝望中,克鲁索始终没有放弃把小岛家园化的努力。在这首长诗中,毕肖普极力展现蛮荒冷酷的自然,大自然以其原始的力量压迫着克鲁索的神经:
我的岛看起来好像
云的堆积场。半个地球
剩下的云都飘来了,悬浮在
火山口之上——它们干渴的喉咙
热得无法碰触。
这就是为什么下那么多的雨
为什么有时候整个岛都发出嗤嗤声的原因?
海龟们缓慢爬过,驮着高隆的背
像茶壶一样发出嗤嗤声。
(当然,我宁愿付出好些年,或者说
被取走一些年,以换取任何一把水壶。)
那层层的火山熔岩,奔流向海里,
也會嗤嗤响。我要是翻动,就会发现
那有更多的海龟。
那些海边全是熔岩,五彩斑斓:
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和灰色的。
那大理石的色彩一片绚烂。
离开了家乡熟悉的环境,进入完全陌生恐怖的大自然。脆弱的个人面对强大的自然,他该如何保持清醒的意志?如何支撑内在的自我不被自然力量吞噬?他的过去、家乡、个性,他在人类社会的一切印记都被抹杀了。大自然的匿名和非时间性,消解了他的人性。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和周围的动植物有何区别,当他跟在咩咩叫的山羊后面,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大山羊。个人独特的标记性的历史,完全消融在大自然浩渺的时空里。当陌生、异己的力量过于强大,个体性就消失了。
在这首诗里,毕肖普将自然表现为清晰而梦幻的可怕图景。借此,她探讨自然的奥秘,也挖掘人类孤绝状态下焦灼和迷失的状态。从广义上讲,这图景,既是我们每日面对的世界,同时也是神话般的原始场景。这个场景中,大自然以绝对的优势折磨他,让他处于半疯狂状态,他开始不停做噩梦:
……我做了
很多噩梦,梦到很多岛
从我的岛伸延出去,无穷无尽的
岛,产卵一般岛又产出岛,
像蛙卵变成蝌蚪一样,变成岛屿的
蝌蚪,我必须在每一座岛上
生活,在每一座岛上
生活多年,记录它们的植被
动物群落,它们的地理地貌。
这个情景象征大自然的暴力:他被外在的、内在的自然力量囚禁,无法解脱。大自然的威胁使他的焦虑到达顶点。弗洛伊德认为,如果孩子与母亲突然分离,我们的亲密关系突然中断,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不受保护,充满不安全感,我们就会处于焦虑之中。“焦虑是人所感受到的一种体验,如果他发现自己在此在中被他自身以外和内心的自然力量包围着。然而,正是焦虑使人预感到此在中有一个更高的关联……”①在这种处境里。只有对家的想念,进而对家园的建造,才能给克鲁索带来安慰和力量。
坐在火山口的边缘上,晃荡着两腿时
我告诉自己:
“自怜应该是在家里而生的”,因此
我越自怜,越体验到在家的感觉。
……
家酿的,家制的!难道我们不全是家造的?
我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喜爱
对我岛上产业中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这么说不准确,因为最微不足道的
是一种苦闷的哲学。
面对这不可解的困难,处于严重的精神危机中,克鲁索转念一想:最快捷的办法是把这荒凉陌生之地当成自己的家。家并非一个绝对固定的地方,它在你心上,可随身携带。只要你对家的渴望还在,建造的动力还在,它就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实现。在家中,你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悲伤和难过。你才会有属于人类社会的普通情感。你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在孤绝的处境里,家的感觉成为救赎的力量——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家是唯一可行的方向。家园给绝境中的人带来安全和希望,是陌生危险处境里的庇护所。所以,在克鲁索对荒岛的家园化努力中,不仅仅是物质生存的需要,更是精神和心灵的需要。他开辟地盘,建造房子;他酿家乡的果子酒,制作家乡的笛子,他要再造一个家园。他让陌生异化的力量变成熟悉亲切的邻居。当他把荒岛变成家,他就有了切实的归属感,把他从被抛弃的飘荡恍惚中解脱出来。一旦开始建造家园,他就不会在巨大的荒凉和恐惧中沉沦。他让自己重新进入时间中,进入稳固的自我——家园激发的意志力,让渺小脆弱的个体勇敢面对巨大蛮荒的大自然。家园是一个人挺立于浩大时空的根基,是抵抗外部陌生世界的堡垒,是维护生存尊严的宝贵空间,使我们的内在生活不被侵扰和破坏。
把荒岛家园化,使克鲁索在绝境中生存下来。在家中生活和劳作,这种意念成为克鲁索的精神力量。在这里,家具有超验的性质。它对抗孤独和冷漠,对抗虚无和死亡。海伦·温德勒认为毕肖普诗中家园化的努力还是对死亡的抗争。“知道死亡, 甚至在死亡之后, 对陌生进行家园化的工作仍在继续, 作为超验家园的某种保证的替代物, 我们真的在这个世界上, 在我们母亲的房屋里,获得有人爱我们大家的这种信念。在丧失毁坏了家园的一种形式后,以另一种形式重构它的努力便开始了。在毕肖普的诗中, 死亡的定义便是放弃对世界的家园化以及放弃重构某种形式的亲密。相反,生活的定义在于将陌生转化为熟悉, 将未知转化为已知, 将异乡转化为热爱。然而,没有任何家园是安全的。”①
家园能在超验的层面超越死亡,继续存在,前提条件是有人继续爱着它,建造它。否则,它将不再存在。没有家园是永恒的。当克鲁索把荒岛家园化之后,他就被带回了文明世界。没有他的建造和爱护,荒岛上的家园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废墟,在荒野中破败。家园之所以有意义,有灵魂,就在于有人对它持续地建造,持续地爱。一旦被遗弃,它就变成空壳,泯灭于时间中。家园与我们紧密相连,失去彼此的呵护,都将失去生命。家园的有限性显示着我们人类的有限性。家园与我们的连接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和灵魂。当克鲁索回到了所谓的文明的家,离开他没能继续建造的家,他感到厌倦和衰老。那把陪伴他披荆斩棘的刀,同样失去了灵魂。
那把刀搁在那架子上——
它曾散发浓烈的意义,像十字架。
它曾活着。有多少年我曾
哀求它,恳求它,千万别折断了。
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刮痕
那浅蓝的刀锋,那折断的刀尖,
那把手上的木纹线……
现在,它根本就不再看我一眼了。
那活的灵魂已经一点点地消逝了。
我的目光看见它,掠过它。
这把刀,和他一起建造家园,是他的功臣。一直以来,他把它引为知己,或者说就是他自身。但他们两个都只有在建造家园的劳作中,才是充满活力的灵魂。一旦与家园分离,家园和家园相关的一切都失去了生命,都不会有意义了。所以有博物馆要收藏他岛上的旧物,他感到不可理解。那些旧物,是被废弃的家园的一部分,已经颓败,丧失了生命。它们应该像曾经的家园一样从无名中来,到无名中去。
在晚年灰心失意的时候,克鲁索思念荒岛上的家园。但他不愿意如人们希望的那样,把孤绝中建造家园的行为视为壮举,不愿意渲染此中包含的英雄主义。因为他知道此种努力,渗透着太多苦涩和悲伤、疼痛与恐惧。人们并不能真正理解个中滋味。他宁愿让那一切只是个人内心的秘密和成就,而不是作为公共分享的丰功伟绩。他希望在私密的维度上,享受建造家园的荣耀,而不是社会性的虚幻的名声。家园是持续的私密之爱,是未被命名的领地,是对广阔的陌生之物的个人抗争。其行为与内在激情,难以用语言尽述,也难以用外在的评价来衡量。
二
在《克鲁索在英格兰》这首诗中,家园与自然的关系非常紧张,充满互相的征服与抵抗。而在另一首诗《雨季之歌》中,家园与自然的关系和谐美好,亲密无间。因为那是爱情的家园,是甜蜜和激情的小窝。这个家园不是在想象中、在故事里建造,而是毕肖普自己的经历:亲自建造心爱的家园。那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1951年,毕肖普四十岁的时候,到巴西旅行,与巴西建筑师洛塔相识相恋。当年,洛塔为毕肖普盖了一座房子,叫佩德罗波利斯山庄。它远离市区,在环境优美的山上,两个人在那里度过了甜蜜的时光。毕肖普也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以至于,她把巴西当成第二故乡。对于佩德罗波利斯山庄,诗人蔡天新在《南方 北方》这本书里有这样的描绘:“房子建在山上,白云从窗户里飘进来,各个部分显得错落有致。……毕肖普发现四周有各种兰花、蜗牛和蝴蝶,还有两厘米长的蜂鸟,它下的蛋只有米粒那么大。此外,山上还栽着许多梨树和苹果树。”①毕肖普太喜欢这个房子、这个家了。她想和洛塔在这个家园里长相厮守。“毕肖普第一次把全部的藏书摆在一起,开始过上安定的生活,在以后的很长段时间里,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都要读点书……毕肖普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幸福中。洛塔自己的房间就在附近,地面用本地产的黑色大理石铺成,她计划再建一座大藏书室,把数以千计的哲学、心理学、园艺学和建筑学方面的图书放在里面。对于毕肖普和洛塔来说,佩德罗波利斯山庄就像一座伊甸园。”②
这首诗出版于毕肖普在佩德罗波利斯山庄生活数年之后。是毕肖普和洛塔爱情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前半部分写得非常美:
藏身,哦藏身于
高高的雾里
我們住的房子,
在磁性的岩石下,
岩石挤满了雨和雨后彩虹,
那里血黑色的
凤梨,苔藓,
猫头鹰,和瀑布的纤维
粘在一起,
亲密,自愿。
轻快、歌咏的调子,描绘房子和周边景物,饱含爱意。整个家园湿润、美丽、色彩斑斓,且充满神秘气息。私密性是首要的。毕肖普毕生追求私密性,特别是爱与家园,她认为那是个人内心深处最珍视的部分,不可以公共分享的部分。所以,这房子是藏在高高的雾里,被保护的私密,越过人间喧嚣,安宁怡人。这安宁被雨和瀑布的响声加强。“磁性的岩石”,磁性就是吸力。岩石把所有一切事物都吸附在身上。这吸力如此之强,仿佛所有事物都黏在了一起,而且是亲密的。这种亲密是自愿、主动的,毫无被迫感。因为大家都互相爱着。都是家园不可分割的部分。家园和自然和谐、亲密,融为一体。这是整体的描绘。后面两节,细致地描写局部,在私密的云里,小溪是歌唱着的,房子和岩石仿佛长在一起,被搂着、爱着。晚上,雨打屋顶,猫头鹰追逐为爱聒噪、四处攀爬的青蛙。不管白天黑夜,整个家园都充满爱的声音、气息。充满热带特有的蓬勃生命力。这些景物的欢乐、爱与温柔,是毕肖普和洛塔的关系的隐喻。那些年,她们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彼此深深爱着。也就是在那些时刻,毕肖普不是美的观光客,而是融于其中的参与者。
家园化的本质,就是把陌生的变成熟悉的,异己的变成亲密的。毕肖普从美国东部来,这热带的一切景物对她来说是陌异的、奇怪的。她去巴西,最初的目的只是旅游,感受南美洲的异国情调,就跟她去其他地方旅游一样。所以,与洛塔相恋,并在那里有个家,定居下来,纯属偶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巴西的语言、风情、文化,在她的感受里始终是陌生的,格格不入。特别是在文化上,她始终感觉自己是个外国人。但家的诱惑超越了所有这些陌生感。一次主动的选择,让巴西成为毕肖普诗歌中重要的地点。“毕肖普的才能相对来说集中于较少的主题,客观讲,她最好的诗是关于两个地方的,在那里她都有扎根的感觉——诺瓦斯科特(她母亲家族的家)和巴西。……在这两个地方,毕肖普都有完全在家的感觉,也有完全疏离的感觉。”③因为毕肖普未满一岁,父亲就病逝。三岁时,母亲精神失常,被送往疗养院。毕肖普童年在加拿大外婆家度过。外婆、外公和姨妈的疼爱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但父母的爱,始终是缺席的。在心灵最深处,她还是感觉自己是个无家的人,缺少归属感。而巴西,让她感到疏离的是,巴西的语言和文化,她生活再久,也是无法融入的。另一方面,她和洛塔的家,又让她感觉到长久漂泊之后的安定感。田园诗般的、热烈温暖的气息,让她对家有了深深的依恋。在最陌生的地方建造家园,也成为可能的事情。因为有爱,陌生的一切变成最熟悉的存在。因为有爱,这家园向着所有成员开放:
房,房子打开
向着白露
和悦目的奶白色日出,
向着全体:
银鱼、老鼠、
蠹虫,
大蛾子;有一面墙
留给霉菌
画天真的地图。
向着初生的太阳,打开房门,这是个富有启示性的画面——每天都是一个新生,都是惊奇的开始。这是个被阳光完全沐浴和祝福的家园,没有其他事物的阻挡,它和太阳如此亲近,一打开门就可以看见。这个画面还充满原始的宗教感。就像原始人类一走出山洞就看见初生的太阳:惊奇、狂喜、感恩。此时此刻,自然、花草、露水、家园、内心油然而生的情感,一切都是纯净的。
家园属于我们,也属于那些不起眼的事物,银鱼、蛾子,甚至平常让人讨厌的老鼠、蠹虫。它们都是这家园里的成员。连霉菌看起来,都有其可爱之处。这家园里的爱如此丰厚宽广,它接纳和包容所有微小的生命。没有东西被讨厌、被拒绝、被排斥。一切都是融合的关系,而不是对立。家园是自然,自然也是家园。家园与自然合为一体。这就像一个浪漫的乌托邦,一个天堂和绚丽的梦。充满奔涌的热爱、奔涌的惊奇。这是一曲献给爱情和家园的赞歌。毕肖普陶醉其中,然而又带着审慎和警觉。因为她知道一切都不是永恒,一切都会改变,终将消逝。这家园的美好依赖于相爱的人在里面生活,有温热的呼吸、温热的触摸。磨损它,也建造它,呵护它,珍爱它。
被温热呼吸的
温热触碰
弄黑,丢失光泽,
满是斑点,被呵护,
欢庆吧!因为后面的
世纪将不同。
(哦差异会杀死
或威胁,大部分
我们小小的、影子般的
生活。)没有水
巨岩将无磁性地
瞪视,赤裸,
不披戴彩虹和雨水,
祝福的空气
和高高的雾散了。
猫头鹰会飞走。
几处瀑布
会在坚硬的
日光下,萎缩。
我们如此有限,时光和爱如此短暂。家园不可避免要受到变化的威胁。
当时间流逝,情爱变迁,一切美好消逝了。在浩大的时光面前,家园、爱情、曾经的生活,都跟影子般无力、飘忽,一吹即散。爱既有永恒的要求,又不得不遵从变化的规则。爱消逝,家园也就荒芜了。欢唱变为瞪视,天堂变为地狱。房子仿佛从自然中剥离出来:毫无生机。这里“水”的意象很重要。家园的润泽、欢乐、绚丽、安宁都来自水。有水才生机勃勃。“没有水”,岩石失去磁性,失去吸引力,不再把家园里的一切凝聚在一起,不再有亲密呵护。所以,这里“水”是源泉,是爱,是家园赖以生存的根本。然而,毕肖普悲哀地感知,水会枯竭,一切会消逝。如果把时间和无常也看成自然,那么家园,家园化的努力,和自然永远处于斗争的状态,而且必然地,自然会获胜。因而,哪怕在最幸福的时刻,毕肖普仍然充满不安全感。海伦·温德勒说:“没有任何家园是完全安全的。在生命中便是在死亡中。所以,在毕肖普的诗里, 置身于熟悉, 并且越是感到熟悉, 我们就越会感到置身于不可知。”①正因为如此敏锐的感知,毕肖普才说,此刻,处于幸福中,就要更加珍爱这家园,为拥有这一切欢庆吧!
毕肖普既从现在,又从未来的视角,看这一切。在这目光下,家园闪耀着永恒之光,又瞬息隐入废墟之中。生命與死亡、爱与枯竭、欢乐与疼痛、华美与荒颓,种种景象交叠在一起。也因这双重的视角,这爱才会如此深沉、热烈和宽容。
在一个充满惊奇和爱的家园,它的超越性仍然是有限的。爱与死亡互相渗透。仿佛是预感。不久之后,1966年,毕肖普和洛塔关系恶化。毕肖普去了华盛顿大学教书,从此离开佩德罗波利斯山庄。第二年,洛塔来纽约看毕肖普,发现两人已无复合可能。洛塔随即自杀身亡。毕肖普悲痛至极,再没回过巴西。佩德罗波利斯山庄,天堂般的家园,随即隐入时光的深处。家园与自然的亲密交融,在毕肖普的诗歌里再没出现过。对于家园,她的情感再也没有如此浓烈。
作为一种策略,毕肖普以更加内敛和沉静的目光,来平衡家园与自然的关系。比如在《布雷顿海岬》那首诗里,作者描写了极其雄峻的海岬,以及神秘的内陆高山。那是人类之外的蛮荒之地,有着非人世的雄伟和冷峻。如果说它们与家园有什么相同,那就是它们都经历过大火的创伤经验:“那里,我们看不见,/那里,以那些深湖著称,/还有那些废弃的小道和岩石山脉/和数英里大火烧过的森林挺立在灰色的伤痕之中/像令人赞叹的经文被石头刻在石头上——”但这些都被遗忘或者无法言说了。作者很快把笔触拉回来,回到公路和教堂,回到人的具体生活场景。它们拥挤、琐碎、平凡:
一辆小班车沿路起伏着疾驰过来,
挤满了人,甚至挤到了门口。
(工作日里会塞满杂货,备用的汽车配件,水泵配件
但今天只塞了两个牧师,其中一个拿着他挂在衣架上的长大衣。)
在现代,公路似乎是大山家园化的一个标志。在公路被遗弃或被阻断的内陆,家园化也就停止了。公路带来了班车、杂货、水泵、汽配、衣架等。这些最平凡的日常工具和用品,是生活和家园的必需品。但这一切的归宿点,真正的家,却始终没有出现。它们被隐藏或者被作者有意略过。
它停下,一个男人抱着个婴儿下了车,
翻过一道梯蹬,穿过一片陡斜的小草地向下
那积雪般的雏菊确证了草地的贫瘠,
他走向水边他那看不见的住房。
一个男人抱着婴儿的背影,走向贫瘠的地方,让人感觉很悲伤。那看不见的家园似乎也变得有些寒冷。而“积雪般的雏菊”,又非常美。自然之美与家园的贫寒铆合在一起。然而,家园之爱在超越贫瘠和艰辛上面,有着强韧的力量。大山里的家园,不管多贫寒,人们总要回归,那是心所维系的地方。生活不管多么艰难,总还是按照日常惯例进行下去,总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总是忙碌着,劳动着,就像那班车总是会按点到来一样。
在这首诗里,毕肖普细致展现大山的两种面目,一方面它是非人而壮丽的自然景观,一方面又是人类依恋的家园。从现象上说,它们是毕肖普对自然的两种不同的想象方式,是毕肖普两幅不同的意识图景。它们共同完成毕肖普对这个世界的建构:作为家园的自然,它温暖亲切,然而充满无常与痛苦;作为风景的自然,它冷寂荒凉,却有美和永恒。自然和家园的互相接纳和拒绝,是毕肖普始终感到好奇和困惑的一个主题。 二者的融合与分裂的意识,像幽灵一样出没在毕肖普的诗歌里。
(作者单位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