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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飞翔(外一篇)

2021-01-21

核桃源 2021年1期

蜜蜂一般飞翔在乡下,乡下多花。

蜜蜂一生恋花,为花生,为花死。除了蜂房,蜜蜂更多去处就是盛开的花朵了。花朵有花蜜,有花粉,那是蜜蜂能唯一短暂栖居的诗意客栈,也是蜜蜂一时能陶醉的世外桃源。

这种资源昆虫的飞翔,嗡嗡有声,每座村庄皆为此变得鲜活。

我曾用荒废一年两茬庄稼的代价,静观蜜蜂的飞翔。虽然落得个懒汉的骂名,却也使蜜蜂真正飞进了我的心庭,令我的心潮澎湃不已。

让田地荒芜,那是作贱。要顶住多少的压力和谩骂,你无法想象。在我的世界里,便充斥满不解、不屑、冷眼、热语。要是没有磐石般的定力,或者说油盐不进的护茧,那株崇尚自然的心苗早被寒风吹折,那份想要探个究竟的好奇心智也已摔得支离破碎。

正因一份执著,一份坚守,让我看清了蜜蜂的飞翔,还有飞翔后面隐藏的那些神奇秘结。

那一年,油菜花正忘情地开放,一片田野与金子攀上了亲戚,满眼都是土豪色。我靠在田埂上,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卧在花篮中,又宛若一头容易知足的昏驴,幸福地躺在三月明媚的春光里。

我看到天空甚为湛蓝,十分干净。飘来的几朵白云,神似娇羞的少女走过,正应了李清照“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绝美意境。日光暖洋洋的洒下来,没有着色,只是亮着,但充满了力度。油菜叶配着黄花,没有因配的不是红花而懊恼或沮丧,倒是使劲地绿着。由于叶绿得干脆,绿得毫无怨言,油菜花黄得更纯粹了。

这一天,就蓝白绿黄四个颜色,竟颠覆了我以往对美的偏执。繁花锦簇是美,色彩斑斓是美,原来,自然也是美,简单也是美,且美得更坦荡,更明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仔细观察蜜蜂采蜜了,我没有忘记来时的初衷。

我对蜜蜂是怀着敬畏之情的。这时,我躺着,花朵刚好在上方,蜜蜂来了,我得仰视,正好满满地表达了我的心意。

蜜蜂飞翔是有声的,它翅膀振动的频率刚好在人的听力范围内。蝴蝶飞翔就不同了,没有声音,蝴蝶一生不像蜜蜂一样采花蜜花粉是为了筑巢酿蜜,它仅仅是为自己的美丽填饱一时的肚子,比起蜜蜂的勤劳,或许它也觉得有些羞愧,就刻意压低翅膀振动的频率,故意让人听不见。在昆虫界,蝴蝶算识趣且有修养的了,蚊子和苍蝇最讨人嫌,属蠢虫那一类。蚊子飞来,张扬跋扈,吸人血还明目张胆地告示我来了。苍蝇更可恶,越脏的地方越歇得了脚,然后哼着令人恶心的曲调,六只脏爪又不安分地往人吃的食物上去沾染。当然,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很多蚊蝇活不到老便过早夭折,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时,闭目静心,侧耳倾听,遍野都是蜜蜂的嗡嗡声。声音无形,但具有穿透力,渲染着我的耳膜,极为美妙。其魅力在于,它是辛勤劳作的号角,也是对甜美生活的一种礼赞。

感觉中,有蜜蜂正飞到我的上方。睁眼一看,真的正有一只蜜蜂落到花朵上。那是一只完美的工蜂,平生有幸第一次这么有兴致近距离地与蜜蜂亲密接触。

那只工蜂一会儿钻到花朵里采蜜,一会儿又退出来,忽隐忽现,仰视已不利于全面观察,我只得立起身,便于仔细端详。

只见那只工蜂身色灰褐,头、胸、背上生满细绒毛,呈灰黄色,浓密的体毛,既是防寒御冷之用,也在隐约彰显着工蜂这种特有的雌性之美。

三角形的脑颅上,长有一虎视眈眈的嚼吸式口器,并镶嵌复眼一双、单眼三只,满是花粉、花蜜再狡猾也无处可躲的架势。一对触角高耸而立,它不仅仅是为了长着好看,主要是有嗅觉和触觉的功能,比如说这里有一片油菜花花海,就是由某一只侦察蜂凭嗅觉发现后,回去告诉其他的蜜蜂,还有辨认敌友用的也是嗅觉。触觉则在蜜蜂飞行时能感知到风速、风力和气压,进而换好挡位,控制好油门,以调整飞行的速度和姿势。

工蜂生有六只爪,与蚊蝇一样,不过用途却截然相反,蚊子逃不脱吸取人血的罪恶,苍蝇则尽往脏处飞,满爪污垢,遭人唾弃,蜜蜂在股节、胫节及跗节处设有采集花粉的构造,定位很准确,对象是花朵。

两对羽翼,仿佛正副油箱,正的受损,副的跟上,没有回不了家的悬念。

尾翼最为独特,它在幼虫时期,仅有最初几天可食用蜂王浆,之后则只能食一般的蜂蜜了,生殖能力的发育便颓废,生殖器官最后生化成尾端的螯刺,且附上毒腺,以作保护自己或攻击他人的武器,这在动物界也属少有的了。可想而知,生为雌性难为母,仿佛枉为上等好地却怎么也长不出庄稼,内心定是一腔悲怆。工蜂一生忘我地辛勤劳作,抑或它正是在调整和转移自己的情绪。

工蜂的腰出奇地细,宛若楚女再世,楚王爱蜂腰的朝代已渐行渐远,历史的遗迹却在蜂身上一直褪不去,落英飘红般地缠绕,让人的思绪见蜂便情不自禁地穿越回楚地。

再说每枝油菜花上端的花朵是一簇一簇地开放,下端早先已开过花的却长出了长条形果角,有的荚内都已结籽。盛开的每朵油菜花共生四瓣,工蜂飞来能准确地落在花朵上,且一瓣花瓣便足够了,工蜂落上去,花瓣微微一颤,但工蜂已紧紧抓住,不会摔下。

工蜂是嗅准了有花粉和花蜜才有的放矢地落下的,它刚落下,便亟不可待往花朵深处钻去。我听懂蜜蜂习性的人讲过,工蜂采蜜靠的就是那嚼吸式的口器。口器的下唇伸长,和下颚、舌组成细长的小管,中间有一条长槽,能吸吮,把那小管深入花朵中,便可吸取花朵中的蜜汁。采完花蜜,工蜂又去采长在花蕊上的花粉。工蜂的后脚叫携粉足,跗节外侧有一条凹槽,周围长绒毛,称花粉篮,当毛茸茸的脚沾满花粉,跗节上的花粉梳就将花粉梳到花粉篮中,再用蜜将花粉固定成球状。工蜂回归时,像极了载满弹药的战斗机,飞行轨迹中,还不忘划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在炫耀自己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哩。

工蜂寻蜜,最求效率,它一般只往盛开的鲜花上飞。年轻的花朵,太水灵,可能下不去手,当然主要是花蜜还少。工蜂还是完美的劳作者,抵得上德国的工匠,过程丝毫不搀假,我发现工蜂采完一朵花的花蜜后,本来可以慵懒地爬到另外一朵花上,但工蜂绝对不会这么做,它要飞起来,定位好另一朵花,才准确地落下去。

天色渐晚,一拨拨的工蜂往回飞。心想,我也该回了,便踏着暮色往家走去。这天,我看到一只只工蜂们都收获颇丰,蜂房里的蜜糖一定钵满盆溢。别看我空手回来,我也受益匪浅,只不过我的收获是在心里。

我看似有点不务正业,不过定下来要做的事却从来没有荒废过。接下来,我探究的目标便是往蜂房里进发。

好在我家就养了两窝蜜蜂。要不然求别人家去看,人家未必愿意,还有啥事不干,成天蹲在蜂箱口,有人问起来,我得费多少的口舌去解释,别人还不一定听明白,反而会认为我的脑袋肯定不小心被驴踢了,并且是踢得不轻的那一种。没求得他人同意就去吧,需靠近蜂箱,还得打开箱盖,若被主人看见,岂不有了非偷即盗的嫌疑,我家从祖上一直到我这代,都从没有过那方面的爱好,一部家族史可清白着呢。

我家养蜂用的是蜂桶,也就是锯一段内心朽了的树,将树心掏空,两边再砍两个圆形的蜂桶木门分别封上,门与桶之间留两眼供蜜蜂进出的洞即成。

我去的时候,正有工蜂纷纷离去或归来。出去的工蜂,先是钻出蜂洞,然后在洞沿口选好位置,腿一蹬,飕地一声飞往既定的方向,瞬间就没了踪影。若是航空母舰上战机的话,工蜂不是滑跃起飞,也不是垂直起飞,而是弹射出去。回来的工蜂不需滑翔,虽然身上荷满蜜和粉,一样能轻松准确地降落在洞沿口,再爬进蜂桶。我在想,工蜂与战机有许多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战时的飞机出发时全副武装,归来一身轻松,制造的是一幕幕人间的悲剧与创伤;工蜂则空手而出,满载而归,酿造的是生活的温馨与甜蜜。

转到蜂桶的另一边,蜂洞口同样有工蜂不停地进出。而这一边飞出去的工蜂飞往的是不同的方向,显然这边的工蜂绕一个弯与那一边的工蜂同向飞,就会增加撞机的可能性。工蜂一定是事先就用蜂语作了分工和交待,且没有违反规矩的工蜂,要不也没看见有警察、保安一类的蜜蜂在维持秩序,工蜂们千军万马在行动,却丝毫不乱,一切井井有条,这一点人类都难做到。

也倒是这一季节,不仅仅油菜花、桃花、梨花、樱花、杜鹃花均次第开放,工蜂采蜜是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四面八方的鲜花都给工蜂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花蜜和花粉,即便工蜂一时半刻飞晕了一下头,说不准正好跌落到花朵里,只需将口器里的吸管伸一下,就探进蜜源,分分钟吸饱蜜囊,稍喘口息,待神清气定,缩脚,蹬腿,照样弹射回蜂房。

当我打开一边的蜂桶盖时,只见数万只蜜蜂将蜂饼拥得严严实实,簇成一团,这一蜜蜂王朝,正值鼎盛时期。在蜜蜂眼里,我的到来,肯定属肆无忌惮,而我针对自己的唐突,在内心里也表达了深深的歉意。面对不速之客的光临,蜜蜂自然按下守护家园的按钮,身居外围的蜜蜂很齐整地一下又一下扇动翅膀,并间歇性发出呜呜呜的震动声,很明显是在对我发出警告。

几分钟后,见我这异族并无掠夺的迹象,蜜蜂非但没有启动攻击程序,还取消了红色预警,不扇翅膀了。只是靠近我这边的工蜂不再外出,戒备心理还未彻底解除,采蜜归来的蜜蜂到蜂桶前先是一阵犹豫,然后径直往蜂窝里飞去,根本无视我这大活人的存在,心里竟无端泛起一丝丝的酸楚。

蜜蜂最早出现于早第三纪古新世时期,比人类要晚一些。这种由黄蜂进化而来的益虫,完完全全过的是母系氏族社会,蜂窝里的蜂王是母的。这也不必少见多怪,人类由女性当政的比比皆是,中国历史上有武则天,当代世界历史上有默克尔、英拉、朴槿惠、罗塞夫等一长串女领袖,只是人类首领一般男女交替,蜜蜂当王则雌性永恒。其实,蜂王的诞生只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当一窝蜜蜂过盛,拥挤不堪,不便于管理,一部分蜜蜂需分群另起炉灶时,或者蜂王年岁已高,老态龙钟,神志模糊的时候,只要对幼虫期的雌蜂一直喂蜂王浆,新的蜂王便闪耀登场了。前期喂蜂王浆、后期喂蜜的雌蜂,则成工蜂。蜂王与工蜂的差别仅一步之遥,照理说,只是时运不济,要不然每一只工蜂都有条件成为蜂王。

蜜蜂过的是群居生活,蜂群中有蜂王一只,少部分的雄蜂,数量最多的是工蜂。蜂王身藏蜂群的中间,很难视其庐山真面目,我都是掏蜂蜜的时候看到过一次,体格最大,雄蜂次之,工蜂最小。

要说蜂王,除了统治这个大家族外,它凭着超强的生殖能力,还要肩负繁衍生息的重要使命。蜂王与雄蜂交配后,可将雄蜂的精子储存在体内数年,再自由选择产受精卵或未受精卵,产出的受精卵发育成工蜂或蜂王,未受精卵发育成雄蜂。

工蜂的生命很短暂,夏季出生的只能活四到六周,冬季出生的能活超三个月,命长的顶多能熬到半年。可谓人生苦短,本来命就不长,蜂群里的所有脏活累活却全部安排它们完成,且没有假期,没有周末。刚出生八天左右的工蜂,正值玩耍的幼年期,就成为保温、扇风、清理巢房、调制蜜粉的打杂工。饲喂小幼虫和蜂王、筑巢酿蜜、夯实花粉、守卫蜂巢,则由青年蜂完成。壮年蜂主要负责采蜜、采粉和采水。老年蜂虽然老了,但也不准像人一样可居功自傲、倚老卖老,蜂王是要花尽你的力、榨干你的油的,在淫威面前,也只好乖乖地去搜寻蜜源,回来的时候也不得空身,必须顺带采点水。蜂巢里死蜂并不多,或许主要原因是众多的老年蜂在半路上一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尽管工蜂的生殖器官已被变异,无法与雄蜂交配了,但却可产下未受精卵。有些工蜂就对蜂王进行欺骗,偷偷地产下卵子,使蜂王的权力失控。毕竟蜂王是母性,还算保留着几分仁慈,非但不处罚违纪违规的工蜂,还给它们放产假。这样,繁殖的工蜂就不需去从事采蜜采粉般的危险工作,大大降低了劳动强度,延长寿命达三倍以上,能与蜂王齐寿了。不过,工蜂产下的卵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蜂王为确保自己的统治地位,总是把那些卵子吃进肚里。当然也有一些逃过厄运的卵子,发育成雄蜂,但个头较小。

先前,我是讨厌雄蜂的。长着大个子,却啥活也不干,就知吃喝,是典型的懒汉,偶尔爬出蜂洞,在蜂桶周边溜达几圈又飞回去,飞翔的声音还像足了大绿苍蝇,挺烦心。后来才知道,没了雄蜂还不行。再有能耐的蜂王,没与雄蜂交配,也产不出受精卵,也就预示着没了工蜂,无蜂干活的蜂群必定在饥饿中消亡。雄蜂的存在只是专司交配,似乎可活得醉生梦死,逍遥自在,不过你也别羡慕,想象与现实是大相径庭的,雄蜂的交配十分悲壮,精尽便蜂亡,它是以生命做筹码换取一时的快乐,当然体现的也是一生的价值。更凄惨的是,摔死在蜂桶底部的雄蜂,身体尚有余温,就早被负责清扫蜂房的青年工蜂抬出去,扔到荒野里。

我在蜂桶前正看着,重温着我对蜜蜂的了解,一只工蜂远道而回,归蜂群后不停地摆动身体,还扇着翅膀,跟跳摇摆舞一模一样的。我知道它是一只年迈的侦察蜂,它在向同伴们告知自己发现了蜜源,在什么地方、有多远呢。在往常,得到信息的外勤蜂就会立即大批量地飞向蜜源地,开始忙碌而紧张地采集工作。而有我这活物的干扰,工蜂们竟不动了。我意识到不能无休止地耽搁它们的劳作,要不缺德也缺得有点过分了。于是,我急忙将蜂桶盖镶上,还蜜蜂一个安宁。

人在生产生活中,对蜜蜂的依赖还不可小觑。许多农作物和果树的花,未经授粉是结不出果实来的,至少产量要大打折扣。这一繁杂的过程,大部分是工蜂给代劳了。我想也不是说工蜂的思想境界有多高,只是它们在采蜜采粉时无意地帮了人的大忙。爱因斯坦预言过,如果蜜蜂消失,人类将只能存活四年,有些危言耸听,但不可避免的是人们的生活确实要大受影响。

说来也巧,我们村第二年就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全村的蜜蜂集体玩起了失踪,蜂巢空了,油菜、果树的花朵照旧盛开,只是没了蜜蜂的身影。我看问题不轻,就对村里人奔走相告,今年的小春作物要减产了。南方农作物种植分大小季,也称大小春,大春种稻谷、玉米、高粱、大豆,小春种蚕豆、豌豆、油菜、麦子。令我失望的是我的苦口婆心,竟没有人理我,有的甚至还给我瞪了白眼,看他们的表情,我走后肯定又在后边冷语这人是不是疯了。结果不出意外,真的依我所料,农作物歉收了,果树结出的果子也七歪八扭,看相极丑。

村民们一下子意识到我是有点文化的人,便开始信我,一茬一茬的人跑来与我取经。我告诉了他们歉收的缘由,归根结底还是打农药惹的祸。村民们说,我们打农药是毒害虫,压根没有针对蜜蜂,我反问蜜蜂不是虫吗,村民们若有所悟,纷纷表示不再用农药了。

村民们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大春这一季真的没有一家再打农药了,并认真清扫好空着的蜂桶。没过几个月,成批的蜜蜂又飞回来了。

又一年的初春,油菜田恢复了当年的热闹。想不到我这一村民们眼中的懒汉,还给大家办了一件大好事。看着自由腾飞的工蜂,我心存万分的感激,是它们,至少替我赢回了在村民面前的一丝尊严。

乡下,多花,只要不加以人为的侵害,就一定有蜜蜂的诗意飞翔。

人与畜

我们骂那些不听人话的牲畜不通人性,说不准牲畜也正骂你畜生不如。

人和畜在一个村子里生活着,早不见晚见,相互依存,谁也不要得罪谁太深,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还跳墙。

你认为村子那么大,牲畜那么多,你不大识谁是谁家的牲畜,牲畜也不识你是谁,不过你错了。

前些年,你去张家借钱,张家的大黄狗也知道你去借钱似的,咬得特别凶,眼看你身体的某部分就要与狗牙亲密接触,情急之下你给了大黄狗一闷棍,打狗还要看主人,张家的人肯定不悦,自然没借到钱。多少年过去了,你对人还耿耿于怀,狗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可大黄狗还惦记着你哩,它不会忘记你下手之狠毒,几乎断了它的七情六欲。到现在,大黄狗见到你就会瞪起双眼,别以为它不出声就是对你友好,它正伺机逮一坨你小腿的肉呢。

又一年,李家的一群黄牛溜到你家地里偷食麦苗。你想都没想,愤怒地拾起碗大的一块石头就抡过去,你的手准得出奇,那头大公牛的一只角顷刻被打飞了一大截,大公牛强忍疼痛,领着牛妻牛子落荒而逃。随后,李家大开骂戒,说有本事拿人开刀,拿牲畜出气,跟畜生计较的人还是人吗?你把有理的事办成无理,自知理亏,又不想站出来承认,只得闷声不出气,心里却五味杂陈,比挨了一刀还难受。

时间长了,人与人的事算躲过去了,但人与牛的事还没完。那大公牛一直以一对高耸的牛角为傲,面对再牛气冲天的母牛也自信满满。自从断了角后,威风凛凛的大旗轰然倒下,开初一看到其他的公牛还是当头迎上,决一雌雄的气势丝毫不减,但独角难敌双刃,每次都只得夹起尾巴逃跑认输。十分尴尬的是母牛风光无限的时节,大公牛一时忘了自己已破相,和往常一样,仍然心雄得一抱粗,尾巴翘得几乎顶着天,但母牛们却刻意躲闪。有力使不出的窘况,抹杀着独角牛的尊严,也摧毁着它的意志。

慢慢地,独角牛认命了,不再与同类争斗,也懒得再去搭理那些翻脸不认人的母牛。不过,它却每天用那只独角见合适的土坎就挑,见粗糙的树桩便擦,把那只角磨得犀利无比。独角牛在牛界东山再起已无望,却又不停地折腾自己,唯一合理的诠释只有:它在蓄势待发,要对某个人复仇。

那一天,你家的那只大母鸡刚下完蛋,“个大,个大”地叫个不停,关键时候那该死的老公鸡却不知去了何处,要不然老公鸡附和着安慰上几声,老母鸡也便不叫了。偏偏老公鸡这时不在,要是你学上几声公鸡叫,虽然叫声不如公鸡好听,也许就了事。其实老母鸡也只是想邀一下功,或像人一样撒撒娇。可你却非但不学公鸡叫,还嫌老母鸡叫声嘈杂,让人心烦,于是又拿出你擅长的伎俩,捡起一土块就扔过去,老母鸡吓跑了。接下来的日子,本来每天给你产一个蛋的老母鸡,三天两头才给你一次动静。老母鸡的异常举动,或许是在表达它对你的意见很大。

看来人这一辈子,即使你低调做人,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就算人这关过了,但难免在不经意间却得罪了畜。得罪了人,只要诚心认错,悉心沟通,还有和解的机会。牲畜就不同了,它不懂迂回,只会认死理地和你纠缠到底。

静下来仔细思忖,如果我们肯把自己当作一头驴,或者是一条狗,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站在驴的角度想想,立于狗的立场看看,就会发现做牲畜也不容易。

过去,村里人不食驴肉,驴再苦再累,还得寿终正寝,主人一般选择一条土沟埋了,能保住全尸。如今,随着交通的改善,毛驴们变得清闲了,看似毛驴就要退出山村的舞台,想不到的是竟有越来越多的村民养起了驴。都是那“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的说法在作祟,市面上流行起了吃驴肉的时尚,请客者以吃驴肉宴为体面,食客们则筷箸你来我往,争先恐后,吃得口门难合、嘴角流油。吃到高潮处,借着酒兴,雅致大增,用充斥满驴肉味的话语,高谈古今中外,大论坊间杂闻。遗憾的是毛驴们几乎难以再体会到老的滋味了,都是英年早逝,且均命断于血腥的屠宰中。毛驴,以往用体力换来主人一家丰裕的生活,现今用生命博得食客瞬间一笑。

毛驴为驴,可谓仁至义尽,但却未落得好名声。人们把那些办不成正事的人称为蠢驴,将见着有点姿色的女人就要竖起尾巴的好色男人称作老毛驴,这也有点屎盆子往毛驴头上扣之嫌。人做苟且之事,是人的肮脏,毛驴没合伙,没沾边,未贪着半点便宜,却要生拉活扯地与毛驴扯上关系,这是人的龌龊。

狗是最护主、最通情达理的动物。主人回家时,猪鸡牛羊猫顶多看你一眼,毛驴更多时候是在斜瞅,在嗔怪你没照顾好它的草料呢。只有狗,使劲甩起尾巴,上蹿下跳,激情万丈地与你亲昵。人们待狗也好过其他的家畜家禽,每条狗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黄狗叫阿黄或大黄,黑狗叫阿黑或老黑,花狗叫阿花或花花。名字土些,但狗识自己的名,只要一唤,就会立即跑过来。城里的狗名则洋气多了,都是叮当、旺财、宝宝、贝贝的一类,甚至有哈利、仙蒂等洋名。城市狗也比乡村狗享福,穿衣戴帽,美容梳妆,甚至被宠得胜过主人的子女,因为有的子女未必就像狗一样肯听话。

乡村狗就没有这个福分了,狗是山村的门铃,门缝则是猫眼。来了外人,门铃必须响得到位,否则门铃要遭罪了。门铃一响,一般主人不会 “来啦”或“谁呀”地应声,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大门前,往门缝里朝外看,若来者是期待的人,就急忙打开门闩,满脸堆笑地迎客人进屋,且对狗怒斥几声不识相。若是不愿待见的人,主人则会缩回屋里,默不作声,假装没人在家。来人在大门外徘徊一久,仍未见动静,愤愤地骂几句脏话,走了。

在山村,人人都要习武,来不了几套打狗功,就别想出门。去他人家办事,有大门的人家顶多吃个闭门羹,没大门的人家,你就要首先与狗过招,没点功夫的人,等主人出来时,说不定你已躺在地上。

狗的尽责,并未赢得人们的称颂,更多的是反唇相讥。大家把那些有不雅不齿行为的人,都与狗对上亲戚,如疯狗,癞皮狗,哈巴狗,看门狗,落水狗,丧家狗。我们在贬人的同时,实质是在贬狗。我们这样待狗,也不知狗又如何看人。肯定的是,如果狗看懂了人的心思,会将我们撵得满世界找躲处。

我们每每听说,某家的狗连主人都咬了。我们也不要仅仅责怪狗的不是,难说那便是先知先觉起来的一拨狗,它在发出警告呢。

人与畜斗,胜之不武,也未必占据上风,我们会经常看到有的人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畜与人斗,属不自量力,即便偶尔随了意,下场一定很难看。不如人畜友好相处,互相担待,给山村一隅平静和安宁,给乡间一分融洽与和谐。

畜在圈中下得小崽,人在屋里喜添新丁,畜崽欢,小孩哭。这时一地阳光,微风习习,满院勃勃生机,展示的是人间其乐融融的绝美境界。只是孩儿未大,畜却老了,但也不必惦念太多,毕竟我们一同出生过,当我们进入耋耄之年,那些老掉牙的重孙辈牲畜又伴在左右,且算也一起老过。

我们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赶着或骡或马或驴,人只需跟着,牲畜识路,到叉路口吆喝一下,比一个手势,它便不会走错方向。走到前不着村、后不挨寨的地方,除了马蹄的踢踏声,万籁俱寂,你会自不而然地哼起男欢女爱的小调,在村中万不能随意唱,会被人在暗地里唤作老毛驴或大叫驴的。你的小调唱得清脆悠扬,竟和马蹄声十分合拍,这踢踏声定是许多山歌创作时所采用的节拍。四季更替,我们总与骡马在院门进进出出,不同的是出门时驮的是理想和希望,回家时驮的是收获与幸福。

年少和年迈时,我们更多只能从事放牧的活计。年少时,我们无法驾驭牲畜劳作,年老了便体力不支,那畜生欺人老呢,他不听你使唤了。放牧也不是件轻松的事,那些畜生长了一张吃嘴,宛若吃着碗里却看着锅里,都是揪几嘴草换一个地方,特别是水冷草枯的季节,要跑经几山几洼,稍不留神还蹿到别人家的地里糟蹋庄稼。若让庄稼主人发现,牲畜每每都要被石块打通了头或破了身。伤口虽能痊愈,疤痕上却不再长毛,馋嘴的牲畜,身上就那么东缺一块西缺一片的。那牲畜到死时也一定在愧疚,为了爱贪口竟不能给主人留下一块完美的皮张。放牧虽累,倒也是人畜平心交流的好时候。让它干活时,它心里恨着呢,谁愿听你唠叨。放牧时,你与它讲话,它肯定听不懂,但会立起耳朵作听状,目光也很友好。牧归了,牲畜已饱,会温顺地往家走。这时,村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轻风一拂,迷蒙了晚归的人和畜。

我们在白昼里与畜为伍,在梦里还与畜相遇。也许是牲畜平日里无法与我们交流,到梦中给我们作提示。有时圈门没关紧,牲畜竟跑到屋里窥探,抑或它当够了畜,想做一回人呢。看人看多了,难说牲畜的心里对世事比人还明了,所以在牲畜面前尽量不能提别人的不是,更不能讲他人的坏话,万一自家的牲畜讲与那家的牲畜听,而恰巧那家的主人懂畜语,人会来找你评理,牲畜则会见到你就进行群殴。

好好想想,我们不必是人就高高在上,不妨放下架子,如果不想像城里的大老板一样养一群人差遣,就养好一群畜使唤吧,只要多给它们一些关爱,回报一定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