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山水
2021-01-21
一
择一程山水行走,去万山朝圣的白竹山巅走走。白竹山属清水朗山余脉,却是三乡(鸡街、龙潭、瓦厂三个乡镇)山水的源头,承起转合,养一方安宁、秀美的山水人间。
万山朝圣,众生敬畏,白竹山是座灵山。砍伐掀兴的年代,白竹山海拔低处山坡上的植被也遭到过破坏,山高林深处得以幸免,至今保留着原始森林的原貌。山中物种极尽繁富,大到年代远古的锥属古树;珍贵如红豆衫;挺拔标直的青松;暗香迷迭的樟木……修竹,龙竹弯垂、紫竹挺亭、白竹丛生、荆竹遍地……药材,小到重楼、刺茶、百合、龙胆草、肺心草、伸筋草、接骨丹……动物如獐、麂、鹿、猴、野猪、锦鸡、穿山甲……野生菌、松茸、红菌、鸡枞、牛肝菌、青头菌、早谷菌……白竹山是一座巨大的宝库,高大的木、凡素的草、奔跑的兽、飞行的鸟都是灵山的珍稀,也都可入药。如今,白竹山已属国家级保护天然林,除了采菌,草木生灵、枯叶浮土都得到了保护,而每年从白竹山采下的野生菌估计价值数百万人民币。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承载着一方人从生到死之间的旦、夕、祸、福、老、病。
白竹山于三乡民众,除了是物质补给的巨大力量,更是福泽加持、心灵皈依的灵山。每年正月,民众朝山、礼佛、踏歌、野炊。山下的彝、苗、傈僳都是坚韧的民族,他们把一年的希望、福祉在正月朝山时交托与神,求吉、避祸、求财、求学,正殿、玉皇大殿、财神殿、老君殿、文殊宫,香火繁盛。朝夕更替,岁去年来,艰辛的岁月中,夙愿总伴着苦尽甘来时得以满足,于是,来年朝山又来还愿。如今的野炊改变成在白竹山寺里吃饭,而庙中财神和山王是食肉的,所以信众也可以不必斋饮素食。
“白竹山顶主峰海拔2660 米,挺拔俊秀,山岳西延,兔河东流,方圆百里。是东至大理,西通保山,南达永平,北至漾濞之交通咽喉。”挺拔俊伟自不必说,我却钟情于白竹山林中秀甲一方的青苔林。时光轻染,处处生苔,石上,土上,径上,藤上,枯木、活树上……连矮小如野坝蒿树上都坠着青苔。路遇一片树林,枝上垂挂着缕缕青苔,随风飘扬。在这里,树木成了支架,青苔才是主角,高处,矮处,前、后、左、右,青苔成林。这林下的光阴得走多慢,驻足描绘出这飘缈的人间仙境。
白竹山很静。公路盘山往上,向高山深林穿行,尘世的喧嚣抛在脑后,车窗吹进越来越冷的空气,仿佛驶进了深秋。我们先于相约的同伴到达白竹山寺。山脚起雾山头雨。雨不大,雨丝静静落入万物,清寂潮湿。寺门紧闭,佛在修行,神在修行,庙在修行,那方黄瓦覆盖,四个翘角的蓄水小池也在修行。山在修行,树在修行,那片勿忘我在修行,墙脚的小石雕,树旁站立的怪石也在修行。突然闯入这样一片清宁的世界,为等待的焦躁感到突兀。静坐在门檐下一小方干着的石阶,温暖而安然,仿佛一颗堕入红尘的心,不曾匆忙过。
我们如老鹰捉小鸡一样,成串拽着向导的衣襟沿着山梁向上走。一路踩着枯叶浮土,脚步深陷。天已放晴,雾沉满远近山凹,恢宏如云海,模糊了人间与仙境的界限。鸟鸣如洗,清越明亮,还有我们雀跃的叽叽喳喳。旁边深林中松鼠的叫声很响,振颤着静谧。我想象它的姿势,可能使劲蹬着后腿才足以支撑那么洪亮的声音。我们是决对不敢往旁边叉开的,阴暗的深林,仿佛藏着万劫不复。
白竹山的种子、树苗顺着流年长成古树,白竹山的史事逆着光阴,与树的成长擦肩成为风烟、过往。探寻白竹山秘境,不仅去往原始森林的腹地,也走向时光深处。在向导的指引下,才能发现路旁一低凹处,埋着四座矮坟。据说原白竹山寺在白竹山顶峰,又走了一小段陡坡,我们便到达旧址。一圈方正的颓墙,东西两处缺着口,我以为曾是前后门。听向导讲解,才知道,其中一处竟是改变历史的豁口。
巍山巍宝山寺、宾川鸡足山寺、永平钟灵山寺、白竹山寺均由尼姑主持大局。四寺的主持为四姐妹,她们各占山头,冉烟传信,梵音共情,佛语转意。各自普渡一方百姓。彼时正值国共交战时期,但寺中的光阴清寂安宁,烽火不扰。一个名叫张结巴的人,既不真心投共,也不诚靠国民党,两党之间假意逢迎几年后,竟拉帮结伙攻上白竹山,从寺院的后墙破洞而入,抢寺庙设匪窟。一夜之间,青灯暗淡、烛泪横流、女尼成尸。张结巴等人还在往下一个山头设防,抵抗共产党剿匪,留下两圈战坑,三台高地。据向导讲,战坑有一人多深,他们在孩童时曾在这里捡到过子弹壳。梵佛流转的时光被踏在土匪的脚下,年年秋叶掩作尘,如今,填满了寺院的颓墙、战坑;填埋了历史,好在山下百姓口耳相传,我们今天才有幸从向导嘴里听到这个故事。被青苔覆盖的颓墙已不成形状,只比周围的浮土微微凸起。
到达目的地,看见了白竹山树王,一株远古的米槠。中空,主杆呈三叉落地,可惜,一场火灾中,其中一叉成尸躺下,曾经托举它的根部空空立着。据向导介绍,树王为民众祈求婚姻的神树,她苍老裂剥的树皮上隐约可见一对男女的名字。因为神树护佑,山下彝族先民始有婚姻,繁衍子嗣。树王站在山巅,站在创世的入口,见证人间逐渐繁荣、昌盛。
二
择一程山水落脚,白竹山下,选一面向阳的山坡。木屋、竹篱,火塘、轩窗。守一群黄鸭慢慢变白,看新竹渐渐褪色。
春天里,辟一片新地,种上玉米、土豆、南瓜、四季豆。土豆不要长太大,可以少施肥,捂在子母灰中,每个细胞都被灰温浸润成新香的土豆泥,皮倒是香脆,四季豆也不耐肥,需搭杖,让它攀爬。洒下菜籽,菜秧长好后隔开栽种,横平竖直,一株菜苗一个坑。看龙竹结满芽苞儿,细细长长的稍尖渐渐弯曲下来;细碎的芽苞儿如麻雀,很多时候,也有好多麻雀停在上面,树尖更弯了。传说洪荒之中,仅剩的彝族男女抱着漂流的木头被卡在半山腰,洪水褪去,无法下地,是万千麻雀把龙竹树尖压弯到地上,彝族男女顺着树根爬上树,再顺着树尖下得地。历史走过千载,龙竹依然在春天里开始弯腰。编竹篮、编撮箕的已在年尾伐下腊竹,看新竹在春风里茁壮;看荆竹遍野;看白竹影影绰绰的笋芽儿间,或许正有刚出窝的小野猪在刨食,整片竹林像被翻犁过。春天是个悠闲的季节。
夏季的繁忙在雨水之后。飞红流翠,似乎绿色从雨水中倾泻而来。远处山川,近处田地,绿意升腾,在深夏浅秋间浓到极致。
上白竹山捡菌吧。山上的野生菌一茬接一茬,磨菇、木耳最先让人尝到山鲜;松茸开盘就不值钱了,得带上铺盖卷守着菌塘;红菌色泽鲜艳,白亮的手电筒光照射下如莹莹燃着的一盏小红灯笼。菌子是雨露的化身,不耐光阴便要老去。每到菌季,白竹山下各村老少出动,起早采摘鲜嫩的菌子,仿佛让它开盘老去,是种罪过。牛肝菌遍野都长,算不得是种稀奇的菌,可即便普通如它,也有一种超脱凡俗的气质。用手触碰过的幼菌,不会再长,焉焉几日便回归于自然。所有菌类中唯独鸡枞的出生需要一种菌蚁。白鸡枞长在蚂蚁堆上,黑鸡枞喜群居,黄鸡枞因独居而壮硕肥大。长鸡枞的土壤深处都有蚁穴,叫鸡枞蝼,戳破鸡枞蝼,来年就不会再长鸡枞。菌季,火塘得时常燃着,钳三颗火红的栗炭,将洗净的青头菌骨朵儿支上,菌瓤水沸涨不止,外皮却渐渐焦黄,外焦里嫩,清香爽口。草丛、落叶间的雨露打湿捡菌人的裤腿、鞋子。出趟门回来便要换一双,太阳不及晒干,湿鞋一溜靠墙立着,捡一双烘干的穿上,火温一路温暖着脚,再次踏上泥泞。
清秋雾岚不一定冉起于山间的水潭、溪涧,树叶、草尖、花瓣上的露珠,甚至鸟羽、虫翅上的夜湿都可飘缈成雾,袅袅轻盈。进窗入户,缱绻着一夜捂好的温暖。玉米,土豆熟了,火塘边的日子越发富足。独坐或相谈皆宜,伏案书写或读本闲书,火温与秋凉,意境刚好。
冬日,你若恰好要走,请把小屋交托予一坡暖阳。
三
择一程山水终老。如一路流离,频频失所的白竹苗族,新火山傈僳,终于择这一程山水安身,立命,代代终老。
傈僳与苗族是两支战败流亡,迁徒为生的民族。如惊弓之鸟,把文明藏于彩绣,家当穿挂身上,银饰叮当,前呼后应。较之鲜艳贵重的苗族妇女服饰,彝族妇女拥有一套最温良贤淑的素净长衣。当然,这种感觉与彝家妇女眸中的安然、淡定是分不开的。
整套服饰由彝族妇女自己剪裁、缝制而成。衣裳颜色多为漂蓝,前襟短至脐,后襟长至膝,需与围裙搭配穿戴。前襟从脖子处呈不规则斜下至右手腋下与后襟搭拢,有五组纽扣,纽绊与纽子都用小布条扭成,精致地盘卷在搭口两侧。围裙多用黑布,两角拿缝纫机用白线匝上呈三角形的四叶草图案。首帕和系腰分别用黑布、漂蓝布,均为长一丈一尺六的布匹,无任何配饰。裤子用布不是太讲究,宽松舒适就好。鞋子则为千层布底方口鞋。
彝族是白竹山的原土著民族。虽然生活清贫,草顶遮雨,山生作食,但毕竟是安稳的。他们一季季把土地盘肥,一年年把土墙加高,每一次积累,心里增了份踏实,眼中多了些安然。自古,从结婚当天,新媳妇就穿上这套服饰。首帕下的乌发越裹越亮。古有妇人放牛,一头犄角大麂一整天与牛同吃同饮,傍晚妇人解下首帕牵其回家。系腰可做兜用,记得我们小时候,母亲出远门回来,总会从系腰布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或从竖柱飘梁的客场上抢回的两个花粑粑。若是一张沾满多少人手心汗的十元票,母亲将它先折进系腰布,缠在腰上。离心很近,妥妥当当。围裙则是更大的兜,摘下四季豆放里面,扒出几个洋芋也放里面,两角往腰间一别,还可滕出双手扛把锄或背一背草。连小孩出生时,接生的婶子也把小孩从草席上捡起放进围裙兜里,从妈妈腹中来到奶奶怀里,两个世界,一样的温暖。总之,穿上这套彝族服饰,一天天温柔了眉眼,一年年宽厚了胸怀,一代代慈祥了面貌。
外族迁入,各民族从拒生,到互融,团结是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温良贤淑的彝族妇女起着决定性作用。她们的温柔与贴切渐渐融化外族恐慌的眼神,缩短族间的距离。畅谈,串门,换工,促婚……岁月惊觉,彝苗傈僳已是一家亲。二零一九年漾濞核桃节民族服饰展演比赛中,这套服饰拿了一等奖。我想,这个奖既是颁给一套服饰,也是颁给彝族妇女良善贤德的精神。
奶奶讲,她的奶奶就这么一身长衣穿到老。而这种长裳也似有着清代服饰的遗风。择一程山水终老,你若选白竹这一程山水,缝这么一套素净的长衣,过上平淡安然的日子。或许亦可循着千百年来代代彝族妇女生活的序列,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你来与不来,一方山水都在生长着灵秀静古;你来与不来,一方人民都在烧煮着安宁岁月。一方山水养着一个民族安宁、秀美的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