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赌博游戏窥见美国文化
2021-01-19娜塔莎·道·舒尔
娜塔莎·道·舒尔
法国社会学家罗歇·凯卢瓦是《人、玩耍与游戏》一书的作者。他认为,我们可以借游戏一窥文化的基本特性。“要对一个文明加以诊断,可以从其中最流行的游戏入手。”他在1958年写道。
凯卢瓦提出,要对文化进行诊断,可以从其游戏中以下四个元素的组合情况入手:竞争;几率;模拟;眩晕(vertigo)。他声称,现代文化的突出特征是,在游戏领域,竞争和几率之间的张力特别突出。前者主张坚定个人意志,后者则要求向几率屈服。
1967年,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基于他对拉斯维加斯赌博现象的民族志研究,对美国的文化进行了诊断,而上述张力,正是这一诊断的核心。欧文·戈夫曼曾在拉斯维加斯做21点游戏的荷官,并最终被提拔为赌区经理。戈夫曼认为赌博是一种“人格竞赛”,在这种竞赛中,玩家们能在面对偶然性时展现自己的勇敢、正直和从容。
在官僚科层体制日盛的现代社会,公民们早已失去了在公众风险事件中展现自身人格的机会,而这种对于“行动”或说重要活动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赌博来满足,因为赌博让个体有机会体验参与命运塑造的英雄式行为。
戈夫曼认为,赌博并不是要逃离日常生活,相反,它是一个模拟了“真实人生结构”的竞技场,因此可以“让(玩家)沉浸在人生的无限可能之中”。
与这一观点一脉相承的,是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在1973年对巴厘岛斗鸡赌博的一个著名解释。他认为这是一种“荣誉之战”,这种赌博方式是对社会结构的模拟,将社会结构地位的运转方式暴露无遗。他指出,这一活动乃是一种媒介,通过它,生活的集体存在主义戏剧得以彩排。
像凯卢瓦和戈夫曼一样,格尔茨也强调斗鸡中随机性与竞争性之间的协同作用。他发现,一场比赛的结果越难预测,比赛的参与者在金钱和感情上的投入度就越高,他们游戏的程度就越“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赛的意义远远超越了物质上的输赢。
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社会的机器赌博开始了戏剧性的翻盘,与戈夫曼研究的纸牌赌博及格尔茨的斗鸡赌博不同,机器赌博缺乏符号学深度,它也没有丰富的维度供研究者“深入”。相反,这种孤独的、沉浸式的活动可以让时间、空间、金钱、社会价值都暂时停止运转,有时甚至可以模糊一个人本身的存在感。
“坐在机器前,你一切都可以忘记,甚至忘记自我。”一位名叫兰德尔的电子技师这样对我说。他声称赌博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体现了一种空手套白狼的欲望,对他来说,赌博就是为了追求这个“空无”。像莫莉所说的一样,重要的是留在迷境中,这样“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文化历史学家杰克逊·李尔斯在2003年出版了一本关于美国赌博文化的书《空手套白狼》,他在其中把赌博看作“通往更广阔世界的一个入境口岸”。在其著作的开篇,他描绘了一群沉迷老虎机的赌博者,为了不打断自己的游戏,连尿都直接撒在杯子里。
不过,对于李尔斯的后续分析,这些机器赌博者其实无足轻重。他的主要论证是,定义国家性格的,是“运气文化”和“控制文化”之间的强烈张力。其中运气文化的典型是投机的骗子,控制文化的典型则是拥护新教工作伦理的自律者。但在机器赌博者看来,他们赌博背后的动因既非运气也非控制,也非二者间的张力;他们的目标不是赢,而是继续玩下去。
莎伦原来是医科背景,但我们见面时,她正在一家赌场当荷官。她告诉我,“继续玩下去”的价值在于可以牵制住几率:“很多人把赌博看成纯粹的几率,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玩赌博机时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会赢,要么会输。我不在乎赢钱还是输钱,但有一点像契约一样确定:每放一枚硬币进去,我就能抓五张牌,就能按这些按钮,就能继续玩下去。”
老虎机毋宁说是一种可靠的机制,它保证了一个与“人类世界”绝缘的安全区,而“人类世界”对她来说则是一个喜怒无常、时断时续、缺乏安全感的地方。
机器赌博的持续性,某种意义上让变幻莫测的世界暂时安稳,为她提供了难得的确定性,也就是一種像莫莉描述的“风暴眼”那样的区域。一位机器赌博研究者写道:“可以说,玩家们进入了一种悬置生命的状态。”
这种由重复性过程的机械韵律造就的迷境,可以让时间、空间和社会身份都进入暂停状态,似乎让它并不适合做文化研究的对象。但我却认为,这种迷境可以让我们打开一扇窗户,让我们一窥当代美国生活中让人饱受困扰的各种意外事件和焦虑,以及不同的人可能利用何种技术手段来应对这些意外和焦虑。
在波及面广泛的不安全事件(包括全球变暖等环境灾难、金融危机,以及动荡的就业市场)中,技术扮演了关键角色。一些学者承认,在今天所谓的风险社会中蔓延的主观不安全感源于“人造不确定性”,但很少有人研究我们如何用技术来制造上文中莎伦所说的“确定性”。
虽然机器赌博明显包含着风险,而且是涉及金钱这一有重大社会经济价值的东西,但这一风险被限制在一个可靠的框架之内,让赌博者可以找到一种自我平衡的模式,而这种平衡正成为日常科技交互中的典型现象。
我们正经历着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此时,人与机器的互动“越发亲密,规模越来越大”,电脑、电子游戏、手机、iPod等科技产品成了每个人管理自己情绪状态的工具,并且为我们在自己和世界的不确定性与忧虑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区。
虽然我们通常认为交互型消费电子设备可以为我们带来更多选择,彼此连接,创造了自我表达的新形式,但它们同样可以帮我们减少选择,断开连接,疏离自我。探讨赌瘾者与老虎机之间的深切纠葛,不仅仅是对这种特定成瘾现象的个案研究,它还提供了另一些线索,有助于理解我们在更广阔的生活“迷境”里,面临的困境、趋势和挑战。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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