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骨花鸟创作说起
2021-01-19张宗明
□ 张宗明
说没骨避不开恽南田,那么恽南田是如何认识没骨的起源的呢?
他在《花卉册》自题中写道:“自张僧繇创为没骨山水,至北宋徐崇嗣以没骨法写生,皆称绘苑奇制,烜赫古今。没骨山水一路,后世间有能者;写生一路,遂如《广陵散》矣。”又言:“写生家以没骨花为最胜,自僧繇创制山水,灼如天孙之锦,非复人间机杼所能仿佛。北宋徐氏斟酌古法,定宗僧繇,全用五彩傅染而成。”由此可知,没骨画是先有没骨山水,后有没骨花鸟的。没骨山水产生于张僧繇,据载“张僧繇曾以天竺法用朱红青绿于一乘寺门画‘凹凸花’,又用‘没骨法’不作勾勒地画重色山水”。而没骨花鸟始于徐崇嗣。我们知道,中国花鸟史中“黄筌富贵,徐熙野逸”由五代至南唐进而成为定律。徐崇嗣是徐熙的孙子。对“徐黄异体”,要数北宋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评价最为客观,黄筌与徐熙的区别在于黄是“翎毛骨气尚丰满,而天水分色”,而徐则是“翎毛形骨贵轻秀,而天水通色”,评价徐黄“大抵江南之艺,骨气多不及蜀人,而潇洒过之也”,徐骨气不及黄而潇洒过之,他认为黄徐“二者如春兰秋菊”,平等视之无高下之论。而《梦溪笔谈卷十七》中沈括也论“徐黄异体”,沈括说“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皆以善画著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实(误,应为寀,作者注),弟惟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又说“熙之子(误,应为孙,指崇嗣、崇矩,作者注)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工与诸黄不相上下”。这里沈括提出了“没骨”这一名词。无独有偶,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卷六记有“没骨图”,说“李少保端愿有图一面。画芍药五本,云是圣善齐国献穆大长公主房卧中物,或云太宗赐文和。其画皆无笔墨,惟用五彩布成,旁题云‘翰林待诏臣黄居寀等定为上品,徐崇嗣画没骨图。’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原来没骨之名是因徐崇嗣所画“无笔墨骨气而名之”的。徐崇嗣继承家学,原本走的是水墨院体“落墨法”的路子,入北宋后徐崇嗣成为宫廷画家,在宫廷审美意志的作用下,徐崇嗣以徐熙的“落墨法”为意韵,融入黄筌院体工笔的格调,开创出“没骨法”。苏辙在《栾城集》中评徐崇嗣所画“以五色染就,不见笔迹,谓之没骨”。
周午生 春和景明 300×800cm 纸本设色 2019年
由此,我们不难推断,开创了没骨法的徐崇嗣,首推家学,以其祖父徐熙为宗,借鉴张僧繇没骨山水之法为自己所用,兼融黄家工丽迎合宫廷审美,在画法上不勾线直以彩色图之,在题材和内容上突出了黄筌院体的富贵韵味,画风追求的是精细和写实。徐崇嗣之后,花鸟画经崔白、赵昌、钱选等变革、发展,特别是宋代士大夫如苏辙、米芾推崇的文人画的兴起,再经元人墨花墨禽的演变,至明代沈周等,水墨为上已成定格。这里需要一提的是“明四家”之首的沈周,他在没骨花鸟的演进中所起的作用是将水墨大写意的“放”与明初“隆唐宋”审美下对院体花鸟形神毕肖、察物明理的“紧”,有机结合,表现出“意到情适非拘拘于形似之间”的特点,他以山水笔法入花鸟,多用复笔,且喜用色,在沈周的设色花鸟画中出现了“没骨”画法,此类作品不多,以《花鸟册》(苏州博物馆藏)和《花果卷》最引人注意。沈周没骨形态花鸟作品也是恽南田的先声之一,为没骨花鸟的发展开创了新空间。继沈周之后,写意性的盛行又使明代孙隆将没骨推陈出新,创造出“粗笔没骨”的新形态。孙隆之后的郭诩(1465-1529)在弘治中入宫廷后继承了孙隆,所画直以色彩没骨图之,用笔、意趣、造境、布景皆得孙隆鼻息,将粗笔没骨发扬光大。至孙隆、郭诩,在花鸟画衍变发展的过程中,没骨不是主流,尽管孙隆以画赢得了皇族贵胄的欣赏,还当了御前画师,但没骨画仍属小众。其后,花鸟画经院体水墨和文人水墨的再发展,到恽南田为代表的明末清初的常州画派,将相对于孙隆“粗笔没骨”的“细笔没骨”推向极致,没骨花鸟迎来了鼎盛期,其辐射之广,一时画坛不分南北,“家家南田,户户正叔”,没骨之法遍行天下。历清朝经民国,时至当下,学者之众,盛而不衰。清末任伯年、吴昌硕,民国吴湖帆及海派“四花旦”(唐云、陆抑非、张大壮、江寒汀)都为没骨花鸟与时俱进、发展前行助力增威。正所谓:没骨六朝始,落墨开徐家,孙隆南田后,画法行天下。(自作诗),如此数语能道明没骨之法的经络沿袭,使时人对于没骨画有个概貌轮廓了解。
周午生 春和景明 64.7×33cm 纸本设色 2016年
周午生 春江水暖 136×68cm 纸本设色 2018年
如上所述,没骨之名的由来是出自北宋时期的郭若虚和沈括。郭在《图画见闻志》卷六记有的“徐崇嗣没骨图”,“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沈括则定义为“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工与诸黄不相上下”。经历长期的发展,没骨以其独特形制在画坛有了一席之地。那么,什么是没骨画?我们不妨如此定义其概念:所谓没骨画,是指以极似之形求不似之意,介于写意与工笔之间,不以墨线轮廓,直以色彩图之的中国绘画表现形式。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明晰构成没骨画的四大构成要素:“以极似师其不似”的精神归旨;“不以墨线轮廓而直以彩色图之”的方法;“粉笔带脂、兼工带写”的形式;“幽情秀骨、思在画外”的情感传递。
通过上述分析,明确了没骨花鸟的起源和发展经络,界定了其概念和基本要素,在此认识基础上,再来解析周午生没骨画创作,就不难发现以下四个突出特征:
一是驭古开今。周午生的没骨花鸟观之有中国气派,得画之正脉。不管是传统的牡丹、石榴、荷花、芙蓉题材,还是颇有新意的榴莲、柚子、苦瓜等,都弥漫着浓浓的“中国风”。周午生的没骨画习古而不囿古,以旧立新,这点我们从他的《岁朝昌和之一》《岁朝昌和之二》两画中明显可见赵昌《岁朝图》的影响,但却是新气象。读周午生的没骨画能体察到浓烈的文人画气息,写意笔法出枝每每意趣盎然,没骨点卉精微毕现,再辅以过人的晕染功夫,沉着且清丽、气沛而温婉。在周午生画中往往有意外之笔意外之色,这得于他的画学修养,能将创作过程中偶得的效果生发扩大,并加以烘托,尽得生气。传说三国时的孙权命曹不兴画屏,曹不小心将一滴墨落于屏上,就顺势把落墨画成了一只苍蝇,孙权观屏时以为是落了一只苍蝇用手去赶却赶不掉。“误墨成蝇”的传说证明了沿真传神历来是花鸟画的一种追求,周午生的画有时也有此殊趣,如他以立粉法画苦瓜,用蛤粉现其表面肌理,干后再敷淡青绿,还有用注水、注粉法画的石榴、荷花等,均能得沿真传神之效,却不费九牛之力,画的轻松自然,令人扼腕称绝。这正是他不死画、善思考,驭古开今,使其没骨创作于古意中显现出现代性和新生面。
二是驭笔立骨。周午生常说,没骨画不是没有骨,而是要强其骨,更要突出骨法用笔。对笔墨传统,他传达出的认识是:古人是以笔墨怡情养性,今人是以笔墨图名谋利,时人已丧失了志节高迈、放达不羁的个性自由和精神气节,试想谁还会像云林高士造清秘阁去独居以写溪山自娱,谁又能像黄子久日已断炊还能袒腹豆棚下悠然自适?所以学古法不仅仅是学方法,还得学古人的精神才行,要做到初于古人合,继求与古人异,最后是不求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这样画出来的才能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同时也是自己的。因此,驭笔立骨是周午生很自我的一种认知。周午生的“变”是统一在大传统前提之下的,是对没骨画的新解析,所以“强其骨”的论断,是从笔法上本质地解决了没骨画的陈习,有其时代意义。
三是驭色摄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句名言“有境界自成高格”,周午生的画学修养也显现在了他画作的用色上,他的没骨画用色典雅而清丽,传达出画者平和、内敛、清逸的独特气质。中国绘画有表象、意象、气象、空象、色象的“五象说”,色象就是色彩,是贯穿其间的一个重要元素。色彩以它神奇的力量把大自然装点的多姿多彩,中国画又是天人合一的艺术,虽然色彩本身只是一种因光产生的物理现象并不具备情感和性格,但是,色彩关系所产生的节奏和韵律能唤起人们强烈的视觉与心理感受。艺术要从心底发声,无意为之而神采毕现,画之色彩运用也是一种体现。色彩运用的精髓不是简单明了的借用物体固有色来表出内心,它包含了许多画家人生体悟,并不是粗浅的技巧主义所能了然的。像五代徐熙的《玉堂富贵图》,有庙堂之气,属于“镇殿花”(也称“装堂花”),周午生的没骨画也有一种“始变古体,创为今苑。赋彩制形,皆有新意”的特质,像他笔下的榴莲、柚子,雅淡之极,精微毕现,是高于自然美的精神再造。以形写神是他的手法,但他没有受没骨法的限制,以画抒情才是他的目的。他对恽寿平没骨摄情理论是有自己的理解的。驭色出新早在清郎士宁就将西画用色引入中国画,却并不成功,被吴冠中戏称为“将咖啡倾入了清茶,破坏了品味”,周午生的驭色出新讲究的是原汁原味,遵从传统工笔敷色之法,并不是简单的调一个颜色上去,而是有分染、底色、罩染。材料上选的是“姜思序堂”的正宗老品牌,使用上则驭色于情,借情而发,有时是五光十色的丰繁,有时又是单纯浅淡的简约,皆是摄情于画。像他画的柚子、青蔬一类,就是简之再简,而《锦羽花晖》《柳丝袅袅》《岁朝昌和》《满园清》《晨曦》等则是繁中取静,逸气风发。在他看来心境与作品的色彩息息相关,而色彩风格的形成不是刻意追求来的,而是画家学养和人生积淀的产物。
四是驭“我”于法。周午生在《我对没骨画的一些想法》中说“我上学的时候非常迷恋宋人的院体画”,“所以我觉得没骨画非常符合我,我既可以写意一点,也可以工细一点,我都觉得非常好”。为画好没骨,他一直在工写间寻求自己的没骨之路。他以撞水、撞粉、提亮、分染等技法加以弥补没骨画不足,来增强画面的质感和层次,用点染法强调骨法用笔,将阔笔丝毛取代墨线勾勒画鸟等等,使他的没骨画既有文人写意的特征又有工笔形神兼备的特长。当下,为体现时代性,他将书写性纳入没骨巨幅大画的创作中,以求“殿堂没骨”的典雅、大气,做前人没有做过的尝试,这一切,都是周午生驭我于法的实践探索,也是他的没骨创作在当代形成自家面貌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