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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与释古

2021-01-17陈晓红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3期
关键词:治学求真文论

陈晓红

王运熙(1926-2014)先生,曾担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会长等职务。在五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王运熙先生的主要业绩是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文学批评史。其个人的学术成果汇集为《王运熙文集》(全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即《乐府诗述论》《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文心雕龙探索》《中国古代文论管窥》《望海楼笔记》(外二种)。王运熙先生先后主编过三卷本、七卷本、两卷本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皆产生广泛影响。本文主要从王运熙先生特别强调的治学思想—“求真”与“释古”两个角度切入,探讨王运熙先生的学术志趣,以及由这种学术精神过渡到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继承发展问题,并扼要探讨该类著作的编纂体例问题。

一、求真:实事求是的治学宗旨

从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王运熙先生在中国文史领域耕耘了半个多世纪,他在《学术自述》中说道:“我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包括古代文学创作和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一贯的宗旨是求真。从大量文献资料出发,尊重事实、实事求是地进行考订和分析,力求阐明所研究对象的真实面貌。对过去的许多典籍记载和对前人与现代学者的重要看法(包括一些权威学者的看法),既不轻易怀疑否定也不盲从;而是通过全面冷静的考察分析来加以取舍。”(《谈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与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这是王运熙先生对于自己“求真”的学术旨趣的详细解释。

关于王运熙先生“求真”的治学宗旨,杨明先生结合王运熙先生的具体研究例证,有了更加详细的解释。杨明先生说:“王运熙先生研究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要求尽可能全面地掌握史料,正确地、按照本来面目去理解史料,尽量避免用后人、今人才有的想法去解读它们,避免‘过度阐释’。总之,力求客观,避免主观任意。”(《释古以探赜 务实而求真—〈王运熙文集〉读后》,《中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1期)杨明先生说:“曾在王先生的指导下,合作写文章,王先生总是谆谆教导,一切从资料出发,若通过研读史料,发现他的观点有不妥之处,那还是要服从史料。这体现了先生尊重史实,实事求是的精神。”

在中国古代文史的研究中“求真”是一个重要的研究目的,即坚持从资料出发,对研究对象进行符合实际情况的研究。同一研究领域的学者罗宗强先生也持有类似的看法,罗先生说:“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求真。”“从文化传承的角度,弄清古文论的本来面目,也可以说是研究目的。”(《古文论研究杂识》,《文艺研究》1999年第3期)关于“求是”还是“致用”,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产生之初即有此困扰问题。近代梁启超就此问题也发表过看法,他说就学者来说,“只当问成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王运熙先生一生淡泊名利,是真正的学者,不见有记载其质疑学问有用无用。王运熙先生治学善于以小见大,重视文献资料、文史互证,有乾嘉学派的治学特点。

王运熙先生的高足吴承学先生说:“王先生的治学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實事求是。他是以乾嘉学派治朴学的方法来治文学的。他不求新,不求奇,唯求其是;不媚俗,不趋时,只重事实。王先生曾在赠我的《文心雕龙探索》一书扉页上题写其‘治学自警语’,道:‘全面观照,准确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这是何等朴实的话,每句话的境界却是不下苦功难以达到的。他的论著力求客观公允,用字用词很有分寸,他基本不用‘最’‘很’‘极’‘非常’这类感情色彩很强烈的词语。”(《温润的光辉—缅怀恩师王运熙先生》,《东方早报》2014年2月14日)王运熙先生平和为人,性格理性,其治学特点也以平实、求实求真为主。王运熙先生一生身处中国文学批评史重地—复旦大学,曾多年担任复旦中文系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第二代代表,其担负着承前启后的学术使命。在其“全面观照,准确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学术自警之下,复旦文学批评史被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高度。

“求真”的治学宗旨,反映的是王运熙先生研究文史追求的是历史学的客观理性精神。他说:“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研究领域耕耘,先是着重研究创作与文学史,后是着重研究理论与文学批评史。在研究的过程中也有不少体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感到要深入理解古代文学创作与文学史,应当深入认识古代历史;要深入理解古代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应当深入认识古代文学创作与文学史。”(《历史、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谈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与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王运熙先生说:“古代作家生活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尤其是诗文辞赋类作品,大多写真人真事,与历史关系密切,因此,要多读一些与作家作品有关的史书以及可以提供史实的文献资料,这些对于准确深入地认识作品,特别是其思想内容,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二、释古:融会贯通的治学目标

王运熙先生说过自己有爱读古代史书的习惯。大学期间,他就广泛阅读了现代名家王国维、陈寅恪、顾颉刚、钱穆、范文澜等人的古史研究著作,开阔了眼界,可以说他有极深的史学功底。他说:“对古代文学(特别是其中的文学理论批评)中的不少现象,我主张充分尊重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和民族特色,并从这方面加以阐述;不赞成随意运用现成的理论框架或引进国外的理论来勉强比附。五四以来,中国文史哲研究界从治学态度、方法看,有所谓信古、疑古、释古等派的区别。我比较赞成释古一派的做法,学风也与之相近。”(《谈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与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所谓信古、疑古、释古,最早是由冯友兰先生提出来的三种处理史料的态度。冯友兰先生说“信古是抱残守缺的人的残余势力”,疑古“所作的功夫即是审查史料”,而“释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作,即是将史料融会贯通”(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六册,上海书店1938年)。冯先生认为,历史工作必须经过审查史料与融会贯通两个阶段才能完成。王运熙先生赞成释古一派,即要求弄清真相、解决问题、揭示规律。因此,他的学问也体现出融会贯通的特点,并以此作为治学目标。

王运熙先生所谓“释古”,即“在研究的态度和方法上,既不盲目地信从古人和古书上的话,又不稍有怀疑、觉得费解便轻率地加以否定、批判,而是虚心体察、认真研究古代资料本来的意义,探讨其产生的背景,探讨古人之所以那样说、那样记载的缘由”(《王运熙先生的古代文论研究》,《传承与开拓—复旦大学第四届中国文论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凤凰出版社2018年)。杨明先生在这篇文章里,举证了诸多具体的例子来说明王运熙先生的研究是从资料出发,坚持了实事求是的原则,以及他敏锐的眼光和掌控纷繁历史事实的非凡能力。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无论做哪门学问,总须以别伪求真为基本工作。因为所凭借的资料若属虚伪,则研究出来的结果当然也随之而虚伪,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费了。中国旧学,十有九是书本上学问,而中国伪书又极多,所以辨伪书为整理旧学里头很重要的一件事。”(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王运熙先生秉承乾嘉学派的学术思想,对于资料的真伪也极为重视,资料如果是假的,那研究就属于白费功夫了。因此,仔细考辨史料,不仅仅是关注其真伪,还要认真思考其诞生的具体历史环境,弄清楚当时的事实。比如,关于《文心雕龙》性质的论述,王运熙先生同意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所说:“《文心雕龙》的根本宗旨,在于讲明作文的法则。”(《文心雕龙是怎样一部书》,《文心雕龙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王运熙先生引述《文心雕龙·序志》,指出刘勰写作是为了纠正当时不良的创作文风。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史记·五帝本纪赞》),是司马迁就历史著述发表的意见,王运熙先生一直很服膺这句话,将它作为阅读古籍、做研究工作的原则。他认为古书上的记载和言论,固然不能一味盲从,但也不宜轻易怀疑乃至否定(《研读古代文学须明其义例》,《王运熙文集5》)。他还将《礼记·中庸》所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作为他治学的座右铭。去弊证伪、绝假存真,是学术创新的大前提,王运熙先生秉持此理念,其学术成果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历久而弥新,焕发出长久的学术生命力。

王运熙先生认同吴光兴先生所概括的其学术成果,认为其突出了“历史学风格”(吴光兴《王运熙历史学风格的文学研究述论》,《文学评论》2000年第5期),还认为这一总结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三、关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编纂体例问题

研究古代文学创作和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王运熙先生将“求真”作为治学宗旨,他从文献资料出发,尊重事实、实事求是,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观照,正本清源。解释史料,虚心体察,認真研究古代资料本来的意义,他采用的是“释古”的治学态度。因此,他对古代文史的研究达到了融会贯通的效果。

以王运熙、顾易生等为代表的一代学者,由于治学方法得当,在研究范围、材料搜集等方面有突出的优点,并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推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七卷本,全书约380万字,堪称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集大成之作,获得了第三届(1997年)国家图书奖。以王运熙先生为代表的前辈学者筚路蓝缕,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绩,后辈学者如何在王运熙先生等前辈的基础上,继续推进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然而,时至今日,这个学科领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继续研究、探讨。什么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本学科明确指出对象与具体的研究范围并没有完全搞清楚。这里主要从编纂体例入手,探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书写问题。

中国文学批评史属于中国文学史的一种,大体可以归为史学著作。史学著作的类型,可以分为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学案体等多种。王运熙先生主编的几种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编纂体例,主要采用了以批评家、批评论著和分类文体批评互相结合的编写模式,分别以相同或相近时代的批评家、批评论著编排章节,突出了大家和重要论著的地位。这种文学批评史的编纂体例,既融合了中国传统史著体例纪传体和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又吸收了西方分章列节的写作模式,被很多文学史所采纳。以人和书为纲的文学批评史写作模式,优点是能够比较充分地展示批评家及其著作,缺点是如对一些专门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会受到限制。王运熙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突出的地方在于对“史”的描述比较清晰流畅,但有些章节因为限于体例,对“论”的开掘还有待深入,即“《通史》在断代的体系构建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但在通史的贯穿上仍嫌不足”(彭玉平、吴承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也即王运熙先生的文学批评史研究在“求真”材料的罗列、排比,“释古”在还原文论史的方面成就卓著,但是在具体文论问题的开掘方面还不够深入。

2016年,黄霖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出版,该著共一册,在编纂体例上有所创新。正如黄霖先生所言,其编写模式“不以人物与作品立章节”,而是以范畴、命题立目,突破了百年以来文论史的编写模式。“以论题为纲,不以作家作品为主线。”在三个方面进行了创新,一是革新了中国文论史的编写模式,二是突出了中国文论的核心精神与基本特点,三是助推了中国文论话语体系的建设(《“马工程”〈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守正出新》,《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 以范畴、命题为纲的编纂体例,长处是对各个问题有比较深入的探讨,短处是难以反映批评家和批评著作以及一代文学批评的全貌,对于习惯阅读以人和书为纲的文学批评史编纂体例的读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战性。

周兴陆先生著《中国文论通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作为一部完全由个人独著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这本著作有六十二万多字,亦是一部厚重之作。该书主要的亮点在于贯通古今,以及进行了中西比较。《中国文论通史》综合了前面所说的几种文学批评史的编纂体例分为四编,指出了文学理论批评的源头、自觉、分体文论批评的发展,以及近现代转型和新生。结构框架里有儒、道二家,亦有诗、词、文、小说、戏曲等章节,目录里排比、罗列的类别更细,便于读者抓取要目,分类上融合了以问题为纲,属于综合体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

胡晓明先生提出后五四时代中国文论的概念,并由此创作出一系列论文。文章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界的研究活动,在释古方面收获较多,在理论方面活力不足。”提出“重新唤醒民族文化主体的自觉意识,以西学为参照,而不以西学为标准”(胡晓明《略论后五四时代建设性的中国文论》,《文学遗产》2014年第2期),针对中国文论的理论探讨方面具有指导意义。

综上所述,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取得了不少成绩。对于以往的成绩,正如黄霖先生所言,对于古文论研究的价值,要“追求有用,不尚空论”,“批评史的资料还要进一步开掘和整理,还原性的历史研究不但不能削弱,还要向更深更广的层面伸展。因为这是基础”(《从消解走向重构—世纪之初古文论研究的回顾与展望》,《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1期)。以王运熙先生为代表的一代学人,所著的七卷本《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其有着历史的厚重感。他们对于中国文学批评史所作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然而,文学批评史的编纂是无限的,今后必将继续出现各种类别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类著作。因此,在继承前辈学者的基础上,继续发掘和整理新的文学批评史资料,多元化开拓,在文学批评史研究方法和思路方面进行创新,从而推动这一学科领域的继续发展和演进,这将是后辈学者新的任务,需要不断去努力、去开拓。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王运熙先生学术研究述论”(2016SJB75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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