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狐狸
2021-01-17陈彦斌
陈彦斌
那年,我还是个初中生,就和一群热血青年从北京来到北大荒……
一
黑子是一条身材修长的黑狗。它不仅四肢健壮,奔跑起来更带着一股野性。每天出去放牛,我都领着黑子,挎包里一半是我的午饭,另一半是它的。
黑子在我身前身后奔跑,帮我驱赶那些调皮捣蛋的老牛。有这样一个不会说话、忠心耿耿的伙伴,我就可以找个背风朝阳的地方看书。
这天,我赶着牛群放牧,正是大豆摇铃的季节。一路看见收割机在豆海里游弋,隆隆的马达声伴着灰尘从上空刮过。牛群踏着朝阳,溅起一缕缕尘士,向八号地走去。
八号地地处村东南角,再往东是树林子,北面则是连绵起伏的街津山,那里播种了几百亩(1亩≈667平方米)大豆。如今,八号地已经割刈完了,整块地像被剃头的推子推过一样,留下齐刷刷的豆茬子,上面稀疏地挂着“猫耳朵”——豆荚。豆荚是老牛最喜欢的一种零食,不仅把它们的肚子撑得圆滚滚,还能长秋膘,帮它们顺利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
走进八号地,牛群顺着收割过的豆地掠食豆荚,而我爬到一堆高高的豆秸垛上躺下,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书。就这样,我一边看书,一边享受北大荒最后片暖日,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被黑子的狂吠叫醒,发现牛群已经到了八号地的东北角。这要是钻进林子就麻烦了,我赶紧跳下来,带着黑子追赶牛群。
忽然,我本能地感觉沟堑里窜出只动物,转瞬就消失在茂密的草丛里。
尽管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动物,但肯定不是狼也不是野猪,于是我下意识地喊:“嗖,黑子,嗖嗖!”
“嗖嗖”是当地人驱使狗追赶动物或往上冲的一种喊法。
没等我的话音落下,黑子已经快速追上去。
有这样一只凶猛的黑狗,野兽自然无处藏身。那家伙很快被赶出了藏身的枯草,继续逃窜。后面紧追的是黑子。
这时我已经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火狐狸。别看狐狸比狗小,但比黑子跑得快多了,眼看它们追逐着消失在一堆小山似的豆秸垛后。
这场竞赛,我是没办法参与的,它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但是我想要这只火狐狸。那漂亮的火狐狸皮可以给父亲做一顶保暖的皮帽子,松软的狐狸尾可以给老妈缝一条围脖。想到这儿,我赶紧躲在一堆豆秸垛后,希望能堵到逃跑的狐狸。
我刚躲藏好,那只狐狸就从豆秸垛后跑出来。看见我拿着牛鞭等在前面它立刻调转方向,向西跑去,而黑子依然紧追不舍。它们围着豆秸垛玩起了“藏猫猫”。不过,这场游戏是一场真正的死亡游戏。
火狐狸几次都从我的眼皮底下逃脱,但是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我看准机会,扬起放牛鞭,用力地抡过去。随着“啪、啪”的清脆鞭声狐狸一愣,短暂地停顿一下,而动作敏捷的黑子趁机扑了过去,猛地把它摁在地上,一口咬住脖子。火狐狸挣扎了好会儿,后腿蹬了蹬,不动了。
我高兴地跑过去,把狐狸拽到手里,然后掏出半块馒头递给黑子。
这是一只母狐。它的身体两侧呈深黄色,脊背金色偏红,难怪被称作火狐狸。我还没欣赏完狐狸,想不到黑子再次狂吠起来,丢下馒头,快速向豆地以外跑去。
我不由一愣:莫非黑子又发现了什么野兽?
我也顾不上多想,一手拎着狐狸,手拿着放牛鞭,也追赶过去。
黑子在地头一片小树林旁停下,狂吠不已。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依旧茂密的枯草丛里有个边绿光滑的土洞。我用放牛鞭杆往洞里捅了一下,好像碰到堆棉花似的东西,随后传出一阵小动物柔弱的哀嚎声。
我把那只死去的母狐放在洞口旁継续用鞭杆反复捅。三只小狐狸从洞口钻出来,随后一头钻进那母狐的怀里。
我看准机会,赶紧撑开挎包罩住了三只小狐狸。三只小家伙在挎包里使劲挣扎,我一脚踩住挎包口,随后解下根鞋带,把包口牢牢地绑好。
一切都忙完了,我也气喘吁呼,屁股坐在枯草上。这时,我オ明白刚オ那只母狐为什么一直在豆地里跑来跑去。原来它是在掩护自己的孩子,故意和我们兜圏子。
想到这儿,我忽然感到一丝愧疚。我决定将三只小东西带回村子,把它们养大。
三
听说我抓了三只小狐狸,好多人都跑过来看热闹,还有人给我找来养鸡的铁笼子。
三只小狐狸躲在铁笼子一角,纹丝不动。
负责放羊的女同学回羊圈挤来一罐羊奶,倒到小铁碗里,放进了铁笼。
三只小狐狸好像没看见一样,不为所动。
我没当回事,觉得这么多人围着它们惊魂未定,肯定不敢过来喝羊奶想到这儿,我劝看热同的人离开。等他们离开后,我也回了宿舍——我得按计划把兽皮抽时间寄给北京的父母。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铁碗里的羊奶并不见少,看来小狐狸们还是没有喝羊奶。
第三天的早晨,小铁碗里的羊奶倒是少了半,但那看起來是挥发掉的。
这样下去,三只小狐狸最后只能饿死了看着躲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的三只小狐狸,我オ知道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罪孽——为得到一张狐狸皮,竟要害死四只狐狸的性命。因为没有了母狐,即使把三只小狐狸放回野外,最后也难免一死。它们太小了,需要妈妈照顾,而且天敌又何止人类。
现在,我只能求放羊的女同学,再换一碗新鲜羊奶。
第四天早晨,我赶着牛群出来,又特意去看那三只小狐狸。眼前的情景让我喜出望外,忍不住大声地喊起来“太好了,小狐狸喝羊奶了,小狐狸吃东西啦!”
原来,羊奶不仅被喝光了,碗也被它们舔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到羊舍再要小碗羊奶,放进铁笼里,随后才赶着牛群到野外放枚。
就这样,晚上没人时,三只小狐狸会悄悄把羊奶舔食干净。直到有一天,当我往铁笼里放羊奶时,三只小家伙径直跑过来抢食,才证明它们已经不害怕人了。
一个多月后,三只小狐狸可以吃泡菜汤的馒头和鱼了。村里几名同学开始想方设法喂养它们,大家到溪边捞泥鰍、老头鱼、麦穗鱼,还有肥胖的蛤蟆。
转过年开春,三只小狐狸已经长大了。它们在铁笼里打打闹闹,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无限乐趣。
三
就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成功考上了大学。
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我去看望那三只狐狸,还给它们带去最后一份礼物一父亲寄来的一袋肉松。嘴馋的我已经吃了一半,还剩下半袋。
三只狐狸似乎也感党到了什么。它们看着我把肉松放进食盆里,竟没像以往那样跑过来抢食,而是继续蹲坐在铁笼里,默默地看着我。尤其它们那对紧盯我的黑眼晴,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看着三只可爱的狐狸,我不放心,怕有人也打它们的主意,像当初的我那样想用它们的毛皮缝制漂亮而保温的皮帽子。我一再嘱咐送行的同学:好好照顾那三只狐狸。
几年求学生活结束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但我一直惦念着那三只小东西。当时我和几名同学一直保持联系,每次写信都会询问它们生活得怎样,但从没有得到答案。不知道他们是忽略了,还是有什么事情隐瞒了我,不好答复我。
离开北大荒已经四十多年了,但我直没忘记那三只狐狸。
其实我很清楚,狐狸是犬科动物,不可能活四十年,即使期间没发生意外,它们也该寿终正寝了,但我不愿意那样想。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和三只狐狸最后告别时的样子。它们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始终相信,它们的后代还生活在北大荒的某个地方,出没在茂密的庄稼地,或奔跑在茫茫的雪野,它们那金黄色的身影迎着太阳向前奔跑,渐渐远去,渐淅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