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教化思想的天道伦理内涵
2021-01-17代春敏李建明
代春敏,李建明
董仲舒教化思想的天道伦理内涵
代春敏a, b,李建明c
(衡水学院 a. 董子学院;b. 河北省生态文明建设与县域经济发展研究基地;c. 学报编辑部,河北 衡水 053000)
董仲舒以天道说人事,以天论政,以天论教。论天道:君承天命,以德配天;论人性:两有仁贪,待教而善;行王道:施礼乐教化,德主刑辅。董仲舒从天道论及人性,为“性”正名,又全面论述了“性未全善”,其目的是立王道教化。董仲舒的教化伦理基于天道人性,其教化思想蕴含着丰厚的人文内涵,处处体现了对天人之道的敬畏和仰望,对人性的充分探究和尊重,对人的生命的高度赞美和深切情怀。
董仲舒;教化伦理;待教而善;人文精神
天人哲学是董仲舒哲学思想的框架,董仲舒以天道说人事,将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天意”与现实的政教紧密结合,以天论政,以天论教。在董仲舒的教化思想伦理关系中,除了君民关系之外,人之上还有“天”,由君对民、上对下的单线伦理结构,扩展成为“天—君—民”的三维循环政教伦理系统[1]。另外,董仲舒在天人哲学基础上,构建他独到的天道观、人性论和道德信仰,由天道讲人性,最终归结到王道教化[2-3]。在董仲舒的政教伦理系统中,董仲舒重视天道、君德,但更注重民性、民情和民心,因此,董仲舒的教化基础是天人关系框架下的天道伦理,同时又充满了深刻的人文价值内涵。
1 从正名看教化的天道伦理基础
董仲舒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正名”思想,重视考察名号,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中指出:“名者,大理之首章也。……名号之正,取之天地,天地为名号之大义也。”[4]278从事物的名号就可以体察天地大义,那么,首先从正名角度来看“教化”一词所蕴含的教化伦理观。
1.1 何谓“教”
《说文解字》中解释:“上所施,下所效也。从攴,孝。”[5]教的本义是教育,指导,“教”字的小篆体字形象以手持杖或执鞭,表示以鞭杖施行教育、教化。《中庸》从天命、天性和天道论“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6]17朱熹解释说:“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6]17朱子从“性即理也”,认为人之性与物之性都得自于天,万物具有共同的“天命之性”。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如天之为》说:“阴阳之气在天,亦在人。在人者为好恶喜怒,在天者为暖凊寒暑,出入上下,左右前后,平行而不止,未尝有所稽留滞郁也。其在人者,亦宜行而无留,若四时之条条然也。夫喜怒哀乐之止、动也,此天之所为人性命者。”[4]457董仲舒认为,天之阴阳出入,形成寒暑交替,四时更迭,井然有序,周流不止。而阴阳二气同样存于人身,表现为“好恶喜怒”,其情动情止,皆是上天赋予人的性命,即“天命之性”,“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号也”[4]311。性和情都是来自天命。
遵循这个“天命之性”即是“道”,然而由于人的气禀不同,或后天习染所致,人与物共有的“天命之性”逐渐减少甚至泯灭,因此有待后天之“教”。董仲舒说“圣人事明义,以照耀其所闇,故民不陷”[4]259。圣人阐明天道、仁义,使人民了解仁义大道,不让民众陷入困境或遭受刑罚。因此“上所施”,指的是能够体悟天道人伦的古圣先贤,为了保有或彰显人固有之“天性”,修道施教。“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6]17。圣人遵循天道自然,依据人与物的不同品级而做出的节制和约束,制礼作乐,颁布刑政,立礼、乐、刑、政之属,作为法则,规范人们的欲望和行为,这就是礼乐教化。董仲舒尊崇《春秋》“奉天法古”,认为“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其大数也”[4]13。由圣者效法天道,实行教化,安邦定国,这是治理天下最根本的法则。
“下所效”是指民众效法圣贤君王礼乐之“教”,修养品德,成就善性。然“上所施,下所效”必是既上通天道,又下顺民情,上下感通,从民所好,依民众所需所乐。《礼记·乐记》中有记载:“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时则伤世。”[7]996说明“教”虽是“上所施”,但也要上下感通,体察“民情”,如同感觉天之寒暑一样,如果不能得民之“时”,就会伤害世俗风气,教化不得施行。董仲舒说:“先王显德以示民,民乐而歌之以为诗,说而化之以为俗。”[4]259先圣的德行教化,能让民众感到快乐,民众的性情才能有所引领和疏导,圣人修道设教,以敦化民风,民众以诗乐歌舞表达内心的快乐。只有这种基于天命人道的施“教”,才能化民成俗。
1.2 何谓“化”
从“化”的甲骨文、金文字形来看,左边是一个面向左侧站立的“亻(人)”,右边是一个头朝下脚朝上倒过来的“人”,从二人,像二人相倒背之形,一正一反,以示变化。化的本义是变化、改变。《礼记·乐记》中说:“和,故百物化焉。”[7]990意思是天地中和,化育万物。张载在《正蒙·神化》篇中说:“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张载认为“化”的含义还不完全等同于“变”,“化”有一个逐渐浸润的过程,它不是机械灌输式的,也不只是知识、技能和信息的传递,而是有主体生命的体悟和践行参与其中。后来“化”的含义由具体的“变化”引申出抽象的“教化”,就是通过教育使人心、风俗得到改变。
“化”有文化和武化之分,武化是用武力强制改变习性风俗;文化则是以礼乐教化,让人自觉地遵守社会的行为规范。最初文化与武化是相对的,后来“化”专指“文化”。“文化”的本义就是以文教化。通过观察人文,可以了解社会风俗,化成社会的风气。《说文解字》解释:“化,教行也。”也是董仲舒所说的:“圣人天地动、四时化者,非有他也,其见义大故能动,动故能化,化故能大行。”[4]260因此以道诲人、以文化人、以德化民才可谓“化”。
董仲舒说:“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4]283“教”强调“上所施”,“化”强调“成于下”。“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8]2501。由“教”“化”之名亦可得知,“教化”是由圣人依“天命之性”修道设教,制礼作乐,上位者自上而下施行教化,教行于上,化成于下,以使“万物各得其所”。因此,教化基于天道彝伦,不离人性人情,不离日用伦常。董仲舒说:“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8]2515-2516可见,董仲舒上穷天命天道,下究人之性情,修明法度,确立了教化伦理的根本源头和深刻内涵。
2 董仲舒教化伦理的天道本源和内涵
2.1 承天命:君以德配天
董仲舒的哲学是天的哲学,“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4]404。天是万物的先祖,化育万物,包括创生养育人类,并且“道之大原出于天”,道亦出自天。“天”在董仲舒的思想中,地位最尊,道的本源出自天,天具有本源性、超越性和绝对权威性,万物之所遵奉和依循。“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8]2502。“圣人法天而立道”[8]2515,君王受命于天,承继天道,天是王道的开端,君王想要有所作为,必须效法天道而行。
2.1.1 天为王道之端
“天地之行美也。是以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序列星而近至精,考阴阳而降霜露。……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4]452。董仲舒称天地的运行“美”,是因为天道运行有秩序、有规律、有恒常,它化育生长万物,是最完善美好的。“高其位”是说天的地位尊贵;“下其施”是说天施恩惠,是仁爱的;“序列星”是说众星排列有序,运转有恒;“考阴阳”是说阴阳成岁,风调雨顺。天的地位最尊贵,广施仁爱,掌管众星,协调阴阳之气,主宰万物的生长和消亡。董仲舒强调为人君要取法于天道。
董仲舒将“天”纳入人道伦理关系中,认为“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4]406,所有接受命令的人,所尊的都是“天”,“天子”的地位和称号也最尊贵。董仲舒一再强调“王者承天意以从事”[8]2502,“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8]2515。“王者配天,谓其道”[4]346“天子者,则天之子也”[4]393,目的是让君王以天地之行为榜样,治理国家。天具常道而成为万物的主宰,君主法天把握常道为一国的主宰。因此,“与天同者大治,与天异者大乱”[4]334,按天道治理国家,就会长治久安,否则就会天下大乱。
董仲舒又将阴阳五行理论延伸到君王的治国大略方面。“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8]2502。“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4]329,贵阳贱阴,重德轻刑乃是“天意”“天志”的表现,君王治理国家也应该以“德治”为主,“法治”为辅。“天地之数,不能独以寒暑成岁,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4]311。天地的定数,一年不能仅靠寒暑来完成,必有春夏秋冬四时;圣人治理国家的大道,也不能仅靠威势来达成政事的目的,必须实施教化[9]。董仲舒说“政有三端”:如果父子之间不亲密,就尽力激发他们的慈爱之心;大臣之间不和睦,就大力提倡礼节;百姓不安定,就勉励他们实行孝悌,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做表率。这些不是靠威势能达到效果的,只能靠圣王以道德来引导教化百姓,以礼法来规范整齐,这样才合于天地之数。“教化”如同天之阳气,四时之春夏,具有生养化育的功能,自上而下施行王道教化是源于天道,是天意、天志的表现。
2.1.2 德为王道之本
《春秋》重视序位和上下尊卑的排列,既显示地位尊贵,又能凸显其道德的高尚,强调德位相配。比如“德侔天地者”[4]404,德行和上天相配,才能号称“天子”,上天才把他看作是儿子。如果无德、失德,即使地位高贵,《春秋》依然从称号上贬低。比如,公子庆父本来是鲁庄公的弟弟,地位尊贵,但他杀了子般和鲁闵公,导致鲁国的内乱。庆父有弑君之罪,《春秋》深恶之,所以在记载中把他“开除”出公族属籍,甚至国籍,只称他为“齐仲孙”,不让他与鲁国有任何联系。董仲舒说:“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4]129所谓“王”,就是人民归往的意思;所谓“君”,就是不会失去他的民众的意思。因此,能够使万民归向,并得到天下民众拥戴的人,天下就没有人能够和他抗衡了。董仲舒善于以“声训”“形训”等方法进行阐述,“王”与“往”“君”与“群”以音近相训,“王”是众民“所往”,“君”是以德“不失其群”,有德的君王善于以德行聚合天下民心,以社会等级组织群体,维护天下秩序。在这里,可以看出,现实社会中所有等级关系的上下尊卑,虽然都是天命所赋予的,但所受天命不只是接受一个称号,更重要的是以相应的德行和责任与之相配,否则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8]2502-2503。“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8]2521。为君者正,则天下百姓皆正,四方之众皆仰望。董仲舒强调“有德配其位享其尊,无德失其位失其尊”,这一观点具有超越历史的价值和意义。君王能“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8]2516。“人之得天得众者,莫如受命之天子”[4]271。董仲舒认为并不是拥有了天命就是君王,“天子”不仅“得天”,还要“得众”。董仲舒要求国家最高权力者以德配其位,将“天”的哲学与现实社会努力结合,认真探索,始终把政权稳定和天下苍生放在首位。《孟子·离娄上》中也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6]285-286意思是要得天下,就要得到百姓的支持;要得到百姓的支持,就要得民心。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4]13,君王不仅要效法天道,还要“法先王”,即效法先王之道。董仲舒认为先王遗留下来的治国原则,就是天下的“规矩”“六律”。孟子也曾经以规矩、六律做比,指出“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先王之道”指的就是“为政以德”,实行仁政。《孟子•离娄上》:“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6]280遵循先王的这些基本原则就能安定天下,不遵循就会导致天下大乱。
董仲舒讲君权天授,但又强调能承天命是因为圣王的德行积累所致,天下万民之心同归,上天才会显示祥瑞之征[10]。所以在天授君权、君王以德配其位的“天—君”关系中,君王并非一味地被动接受和承继,君王具有自主性和能动性。“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得可反,其所操持誖谬失其统也”[8]2500。国家的治乱废兴不是天命所定,而是在于自身努力。“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8]2498。强勉,就是自主的、能动的积极进取精神,一国之君王更应该顺从天命,勤勉努力,具体来说,君王应“自知贵于物”,重视其位以显示尊严;博爱民众以施行仁道;选贤任能,明察秋毫;正确使用人才,使贤能之人辅佐自己;考核公正,赏罚严明等。因此君王具有主体性,要主动顺应天命,积极进取,涵养君德,以配其位。
2.2 论人性:身两有仁贪
教化是基于天道人伦的,所以谈教化离不开对人性的分析研究。董仲舒的教化思想也是建构在他的人性论之上的。
2.2.1 返性之名
董仲舒从正名角度通过对“性”“情”“心”“民”等的考察,提出了全新的人性论主张。“今世闇于性,言之者不同,胡不试反性之名?”[4]284董仲舒认为人们之所以对人性的看法和讨论多种多样,是因为大家都忽视了“性”之名,应该返归到“性”之名上进行研究和考察,这样才能把“人性”问题讨论清楚。
董仲舒反对把人性直接定义为善或不善,他说:“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4]284-285董仲舒将“性”与“生”进行声训,解释“性”之名,来自“生”,是天生的自然本质,性,就是本质的意思。“性之名不得离质,离质如毛,则非性已,不可不察也”[4]285。性是人取自于天的最质朴的东西,讨论人性就离不开这个最质朴的东西,否则就不是真正的性。性,是人与生俱来,天然形成具有本质意义的所谓天命之性,不掺杂任何后天的作用和影响。
“性”既为自然之质,必然遵循天道,董仲舒又从天道阴阳角度论及人性。他说:“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4]291一个人身上兼有“性”“情”,好像天道兼有阴和阳一样,“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8]2501。天生之性中兼有性、情。“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4]290。在这里,董仲舒指出,“身”即“性”之名,取自于天。性,是由天而生赋予人的自然之质;情,即人性中的欲望。董仲舒说两者都生于天的阳气和阴气,二者相合才与天道相一。董仲舒还说:“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4]286-288天有阴、阳二气,人身亦兼有贪和仁两种自然天生之气。由此可以说,董仲舒取天之阴阳二气,生人之性、情,体现在人身上即为贪、仁两种本性。这样,董仲舒通过与天道阴阳相联系,清楚地解释了人的天生之“性”“情”,“仁”“贪”之二气。
既然天道有阴阳,就不能只看到人性的一面,忽视人性中两有的仁、贪二气,简单地把人性说成只有善或只有恶,而只能称“性未善”。“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4]288。天道中的阴气需要加以禁制,人身上的情欲、贪气也需要加以节制,这和天道也是一致的。“阴阳禁”是说禁阴不使干扰阳,天道好阳而恶阴。人身具有贪仁之气,也应当节度克制情欲之贪性,不使其伤害仁善之性,这是与天道同理。董仲舒认为,人性中的贪是恶质,必须克制禁止,“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4]286。董仲舒通过解释“心”之名,进一步提出人们要发挥“心”的主观能动作用[10],加强自身道德修养,主动弃恶向善。因此,董仲舒在天人哲学基础上提出的人性论认为,天人相与之际,继之则善,不继则不善。假如人不依循天道的阴阳,就不是本源意义的善,同样,假如人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实现此本源意义的善,就不可能成就为性。
2.2.2 待教而善
董仲舒的“性未善”论并不否认“性”有“善”的部分,只是“性未全善”。董仲舒用形象的比喻来解释这个问题,他把“性”比喻成禾苗,把“性”中的“善”比喻成加工后的“米”,“性比于禾,善比于米”。天赋予民性有“善”的资质却不能说成是“性善”,就像是米由禾加工而成,却不能认为禾就是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为之内也”[4]289。即:性有善的资质,但善并非是天生之质所能达到的,善是人们秉承天的创造又另外加工而成的,是后天教化使然。
董仲舒依据人性的客观存在,提出性分三品:“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4]303“名性,不以上,不以下,以其中名之。”[4]292,所谓“圣人之性”,乃是“天之性”,是纯善的,超越人性,能够配天行德,是无须别人教化而是要去教化别人的。所谓“斗筲之性”,则是“兽之性”,是纯恶的,即使施以教化也不可能改为善,所以不必教化。“诸斗筲之民,何足数哉?弗系人数而已”[4]42。这部分人极少,可以不计算人数在内。所谓“中民之性”,是绝大部分普通民众之性,这才是董仲舒所论的“人之性”的对象,有善质亦有恶质,可以通过王者的教化导向善[11]。
董仲舒说:“民者,瞑也。”[4]279瞑,是“性而瞑之未觉”,需要通过圣人的教化成就其性善。“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成雏,茧待缫而为丝,性待教而为善”[4]293。“中人”之“性”就像是卵要等待孵化才能成为幼禽,茧要等待用沸水缫丝才能成为丝一样,要待教化浸染,才能变为“善”。“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4]304。这里所说“性者,天质之朴也”,指的是中民之性。
从孔子提出的“性相近,习相远”,到孟子的“性善”,荀子的“性恶”,都不否认“性”是天生的自然之质,但对于什么是天生,哪些特质属于天生之质存在异论。孟子认为初生的人性具有仁义礼智善端,荀子认为初生的人性是恶的,董仲舒针对大部分中民之性,认为人性兼有善恶之质。而且中民之性一定要王教才能成就其性善[12]。“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4]304,“性有善质”是“待教而善”的前提;“教化”是中民之性成善的过程和保障。董仲舒的“待教而善”论,既看到了性和善的联系,又认真讨论了二者之间的区别。
董仲舒由天人哲学,从天道论及人性,为“性”正名[13],又全面论述了“性未全善”“待教而善”,其目的是立王道教化,借此以实现政治上的理想。董仲舒的人性论思想最终为政治理想服务。“天之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性,止之外谓之人事”[4]289。万民之性,如果只继天而止,则无法全善,必有恶质;如果君王能建立一整套关于道德伦理的礼乐教化制度,化民成俗,就能成就中民之性善。
2.3 行王道:施礼乐教化
王道是董仲舒的政治理想。董仲舒认为“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这是天道本源,而君王要“循天道”治理国家,“取法于天”,天“亲阳而疏阴,任德而不任刑也”,君王也要实行德政,以德为主,以刑为辅。从治理国家来看,德政就是实施教化,如孔子所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6]54德即教化,“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4]311。“教,政之本也”[4]91。“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8]2503。董仲舒明确提出,治理国家要遵循天道,阴阳共生,刑德并用;另一方面,天亲阳疏阴,君王要德主刑辅。教化不仅是王道为政之主,更是为政之根本,这是王道教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2.3.1 王道教化之任
从董仲舒的人性待教而善,我们可以知道,正因为万民之性未善,所以才需要王者的教化,君王应当以教化为己之重任。“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于是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4]294。万民之性“待教而善”,此天生之民性即是“天意”,教化乃是君王承天意治理百姓。王道教化的责任,既是“天意”的显现,也是王道的践行。
《论语·子张》中曾子说:“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6]192这是曾子的弟子阳肤担任掌管刑罚的官,向曾子请教,曾子告诉他说,在上位的人丧失了正道,民心离散已经很久了。如果在审案时审出真情,应该心怀悲哀怜悯,而不能沾沾自喜。曾子的观点很清楚:导致人们铤而走险,以及犯罪率大幅升高的原因是“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居于上位的统治者胡作非为,民众处于混乱的世道中,久失其教化,离心离德已经很久了,以至于以身试法。这与董仲舒的观点一致,在国家治理过程中,君王承担着重要的教化责任,如果社会秩序混乱,发生灾异遣告,不是老百姓的行为所致,而是上位者不重视教化,失去民心所导致的。“中民之性”即万民之性,本有仁善之质,需要君王以教化引导,以德行感召,不仅从根本上使百姓避免受到刑罚,又能稳固国家政权。“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8]2503。“天下所未和平者,天子之教化不行也”[4]395。教化是治国大道,君王奉行王道,既符合“天意”,又抓住了治理国家的根本,施行教化,以显著的德政润泽于天下,那么四方的百姓和其他国家没有不响应的,如果天下还没有和平,是因为天子的教化还没有得到施行,教化之根本确立了,世间万物才会各得其所。
2.3.2 礼乐教化之功
董仲舒从历史角度,认真分析和总结了秦朝灭亡的原因,秦王朝“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8]2504。董仲舒认为,因为秦抛弃礼义文明,灭绝圣人之道,只讲严刑峻法,不讲礼乐教化,以致二世而亡。因此,“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8]2499。要实现天下大治的政治目标和理想,就要有“仁义礼乐”治道的手段和工具,也只有实施礼乐教化,才能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才是天下大治之道。君主接受天命,以身作则,自上而下施行教化,使人民崇尚礼义,明辨人伦,这对于圣王的功业来说,有着重要的功用[14]。
具体的礼乐制度会随历史的演变而不断更化,“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6]59。虽然每个时代的礼乐刑政都会有所损益,但礼乐教化的精神和功用却可以传继百世。董仲舒在讲到礼乐教化的社会功用时,既看到了礼乐的损益变更,更强调了礼乐缘于民情民心的本质,也正因为礼乐本于人心,所以才能起到定邦安民之功用。“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8]2499。当礼乐刑政不能再深入教化当世之民的时候,王者会依其德,据其功而制礼作乐。“舜时,民乐其昭尧之业也,故《韶》。“韶”者,昭也。禹之时,民乐其三圣相继,故《夏》。“夏”者,大也。汤之时,民乐其救之于患害也,故《濩》。“濩”者,救也”[4]19-20。尧、舜、禹、汤都是有德有位的圣人,时代不同,民情不一,他们所制礼乐也不同,“四乐殊名,则各顺其民始乐于己也。吾见其效矣”[4]21。音乐能够反映出社会风气和政治兴衰,圣人因循的是民之“始乐”,依据当时的社会民情,制礼作乐,教化百姓,“正朔、服色之改,受命应天制礼作乐之异,人心之动也。二者离而复合,所为一也”[4]22。对于历法、服色的改动,顺应天命制订礼乐的差异,都是源于人心的趋向,这两者有先有后但又殊途同归,因为它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8]2499。因此,这种源于人心的制礼作乐就是教化的重要内容,让人民看到礼乐的根本,从而达到教化万民、化民成俗的功用。
董仲舒不仅从历史的更替兴衰中看到了教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且站在当时汉代社会历史和政治的现实角度,提出了一系列重要措施:兴太学,建学校,为国家培养人才,积聚国家政教的核心力量。“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8]2512。“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8]2512。立太学、行教化对于实现德治具有重要的作用[15]。董仲舒提出立太学、设庠序的目的,也是以仁义礼智信化民成习俗之美,而不是以刑罚为主。“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8]2503-2504。教化的内容则是仁、义、礼、智、孝、悌。“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4]311-312。
同样,如何选贤任能、如何考核政绩也是实现德治的非常重要的方面[16]。董仲舒认为“阴阳错缪,氛气弃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8]2512,都是因为“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8]2512。因此,董仲舒在考察选拔官吏和奖惩措施方面也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措施和一系列的“董子方案”,指出“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8]2513。考核官员必以其实绩为依据,而外在的名号(即职位)和取得实绩的手段并不重要,而且董仲舒提出“九品”之说,将考核结果量化,以考核结果来奖惩,赏罚分明。这些举措既有利于选拔人才,又能使官员尽职尽责,建功立业。
3 结论:董仲舒教化伦理的人文内涵
董仲舒的教化伦理基于天道人性,其教化思想蕴含着丰厚的人文精神,处处体现了对天人之道的敬畏和仰望,对人性的充分探究和尊重,对人的生命的高度赞美和深切情怀。
3.1 教化之道,天人相与
董仲舒主张“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8]2518-2519。这是董仲舒教化思想的坚实的天道根基。董仲舒主张更化改制,但其改制“非改其道,非变其理”[4]16,“若夫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4]18。三纲五常、政治教化,是天道天序,是人所共由之“道”,是礼之大本,哪怕历经百世,其文章制度虽有所因袭改革,但其“道”不改,教化伦理亦不因为时代朝政的更迭而改变。
《天人三策》中,汉武帝问“人如何应天而行”,董仲舒说:“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8]2516董仲舒面对国家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以人的三纲五常之伦彝,仁义礼智为根本,回答了君王应如何顺应天道而施政的问题,把天道一下子从虚幻转向现实,落实在政治教化和人伦秩序上,同时极大地肯定了人的价值和可贵。
3.2 教化之基,德政之本
董仲舒上述天志,下论人性,从天两有阴阳,到人亦有贪仁之性,从人性论奠定了教化的理论基础。不仅讨论了善与道德伦理教化的区别和联系,肯定了“善”是人性中固有之资质,指出了教化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必需性;更针对“中人之性”,阐明了万民之性待教而后善,明确了上位之君以礼乐教化和引导百姓的重要的教化责任,把是否施行教化与王道德政直接相关联。德主刑辅,实行仁政,必以教化为其根本。
3.3 教化之终,贵在成人
董仲舒虽然把教化与德政相联,但教化最终的目的是“成人”。君王自上而下施行教化,“事明义,以照耀其所闇”[4]259,是强调教化外在的政治意义,然董仲舒又强调“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4]165。天生长万物,地养育万物,人继天而行,以礼乐成就自己,成就万物。三者好比手足,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且“人为天下贵”,在于人有父子、兄弟、君臣、长幼之伦,也就是说,人必须在伦理关系之中才可成其为人。如何成就人性之善,关键是人的“心”,心能“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所以,人具有修养心性、成就教化之功的主观能动性,这也正是“人为天下贵”的可贵之处。
董仲舒作为一名汉代儒学大家,他不仅学识渊博、行为端方、性情笃厚、“为人廉直”,且天然具有一种儒者的担当精神,自觉地担负起历史赋予的一种文化传承的使命。董仲舒继承儒家重视礼乐教化的思想,并依据当时的社会需求和历史条件,重新进行阐释和构建,不仅在当时起到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作用,而且对于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今天,对于每一个有着历史责任感的人来说,同样具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和价值[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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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thical Connotation of Way of Heaven in Dong Zhongshu’s Educational Thought
DAI Chunmina, b, LI Jianmingc
(a. Dongzi College; b. Research Base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onstruction and County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Hebei Province; c. Journal Editorial Department,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 China)
Dong Zhongshu comments on human affairs, political affairs and education according to the way of heaven. On the way of heaven: The king bears the mandate of heaven, match heaven with virtue. On human nature: There are both benevolence and greed, waiting for enlightenment and become good. Carry out kingcraft: Implement ritual and music education; taking moral education as the main policy and punishment as the auxiliary”. Dong Zhongshu talks about human nature from the way of heaven, rectifying the concept of “humanity”. It is also discussed comprehensively that “Human nature is not perfect”. Its purpose is to set up kingly education. Dong Zhongshu’s moral education is based on the doctrine of heaven and human nature. His moral education contains rich humanistic connotation, which reflects his awe and admiration for the doctrine of heaven and human beings, his full exploration and respect for human nature, and his high praise and deep feelings for human life.
Dong Zhongshu; educational ethics; waiting for enlightenment and become good; humanistic spirit
10.3969/j.issn.1673-2065.2021.01.016
代春敏(1973-),女,河北衡水人,讲师;
李建明(1964-),男,河北枣强人,教授。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9ZDA027);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9BZX051);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HB20ZX005);衡水学院校级课题(2020SK08);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20200402019)
G40-092.2
A
1673-2065(2021)01-0077-08
2020-10-19
(责任编校:曹迎春 英文校对:李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