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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变:蔡元培文章改造思想的发端及实践

2021-01-17段怀清

关键词:西学蔡元培文章

段怀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如果从其著述史来看,蔡元培(1868-1940)在1900年之前的著述,有几个较为明显的特点或变化:其一是从科途经传类著述为主,向个人诗文类著述的扩展转移;其二是从国天下主题向个人交游、地方治理教化关注的扩展转移;其三是从本土经史类知识为中心,向西学或外来新知的扩展转移。上述特点,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蔡元培此间的著述兴趣、知识结构、文化身份以及价值取向的基本形态,以及因应世情、时序所开始发生的一些或隐或显的“改变”。这些改变尽管在此期间尚不明显,且亦并未造成原有知识结构、文化身份以及价值取向的根本动摇或彻底颠覆,但如果与后来蔡元培思想的发展走向关联起来考察,就会发现这些著述方面所出现的新现象,事实上正是后来所发生的那些思想与著述变革之发端与滥觞。

1898年“维新变法”前后,蔡元培著述中的思想言论,出现了一些较为具有内在张力的波动。一方面,他至少看上去依然忠实于对于传统知识体系、价值取向以及信仰坚守的具有个人主体意识和学术自觉的探索,“太史公谓儒者博而寡要,刘子骏谓博士专己守残。倾群言之液而衷诸经,非有要乎执经之权而拟议于古今赜动之迹以穷其变化,非爱古而广己者乎”[1](《会稽徐氏十四经楼藏书记》,PP.205-206),同时对于那种“无杂宾,无杂言”的读经治学环境,以及对于那种“主人出,窥其容,颀然者;聆其欬,铿然者;试其行,肫然者;从之游,效其威仪,遫然者”[1](《为陶在铭题扇》,P.207)一类修身境界的向往推崇。但在另一方面,对于当时官绅士大夫之中所出有关新知识、新策论一类的著作,蔡元培亦表现出并不盲目排斥的清醒和开明。在《马建忠〈适可斋记言〉〈记行〉阅后》一文中,蔡元培肯定了马建忠“于西学极深,论铁道、论海军、论外交,皆提纲挈领,批郤导窍,异乎沾沾然芥拾陈言、毛举细故以自鸣者”[1](P.209)。其中不仅肯定了马建忠的治学态度,而且也肯定了他的新知识与新学术,即在本土传统经传诗文之边沿所进行的新的尝试与探索。这似乎昭示出蔡元培的思想中已隐约存在着的立场与倾向的某种程度之调整。但调整显然并没有一般想象的那么明显和激烈,譬如《宋育仁〈采风记〉阅后》一文中,对于这位进士出身、以翰林院检讨身份充任驻英二等参赞官的文官所著《采风记》,蔡元培显然严肃认真地阅读过,而对该著所肯定者,除了“记事有条理,文亦渊雅”,更关键的是,该著之宗旨,“以西政善者,皆暗合中国古制,遂欲以古制补其未备,以附于一变主道之谊,真通人之论也”[1](P.212)。并欣然指出:“以西法比附古书,说者多矣。余尝谓《周官》最备,殆无一字不可附会者。得宋君此论,所谓助我张目者矣。”[1](P.212)对于西学与中学之关系的如此认知及坚持,一方面反映出蔡元培当时对于西学了解的方式及水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塑造了他对西学与新知的判断;另一方面亦可以看出,蔡元培当时尽管并不排斥西学与新知,但这种西学与新知,是“暗合中国古制”的西学与新知,而不是在中国古制之外另自主张的西学与新知。换言之,很大程度上,蔡元培此间所关注、了解并接受之西学新知,是“殆无一字不可附会”于本土古书的西法,是可以被纳入到本土现有知识体系、典章制度、价值标准之中的知识与学术。也正因为此,西学与中学、旧学与新知,并不是处于不可调和的紧张对立状态,而是处于可以兼收并蓄的结构性调和关系之中。所以,一直到1899年1月28日《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读后》一文之前,蔡元培思想中的“变革”倾向,依然不明显;对于旧学与新知、中学与西学之间关系的认知判断,大体上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相近。另值得注意的是,《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读后》一文,与蔡元培之前几篇阅读记明显不同的是,该文仅述严译《天演论》一书之大意精要,未作任何比对评述。而在之后几篇文章譬如《〈绍郡中西学堂借书略例〉序》《〈东西学书录〉叙》《绍兴府学堂学友约》之中,蔡元培通过对地方兴办新式学堂、翻译新书等具有“维新”色彩事务的关注、介绍及支持,表明了自己对于西学、新知立场及主张的某种并不引人注目的轻微调整。《〈东西学书录〉叙》一文中,不仅称呼晚清来华西方传教士为西儒,另对傅兰雅所作《译书事略》予以充分肯定,且未沿袭之前将此类西学之说纳入到本土古书古制之中考察论述的“正统”方式。[1](P.244)而在《题赠日人中畑荣以册征诗》(五言三律)中,显示“天演之说”的自然进化思想,似乎正在挤兑原本由天道循环、周而复始之说所掌控的话语权力。[1](P.249)

上述著述言论,反映出蔡元培的知识与思想,在1890年代尤其是在“戊戌变法”之后,开始出现有迹可循的调整改变,对于西学与新知的阅读、关注及阐发应用,逐渐多了起来,这也说明,蔡元培的“变革”思想,并没有因为“维新变法”的失败而偃旗息鼓、改弦更张,反而变得更加明确而坚定。《绍兴推广学堂议》开篇即毫不避讳地引述西人对于中国的论述,“痛乎哉,西人之论中国也……”,这种句式与议论方式,显然已经不再是西学“暗合中国古制”“以西法比附古书”那种思维范式与价值取向,而是借西人之说来对本土颟顸者进振聋发聩之语。而此类句式与文法,亦恰恰是“维新变法”前后维新派人士在文章言说方面渐兴渐广者。

对于自己蒙学以来的读书经历以及学识思想之进步,蔡元培在1900年2月27日的《剡山二戴两书院学约》一文中有专门叙述,其中特别提到了《天演论》以及日本明治时代的维新思想对于自己的影响:

又四五年,而得阅严幼陵氏之说及所译西儒《天演论》,始知炼心之要, 进化之义……近之推之于日本哲学家言,揆之于时局之纠纷,人情之变幻,而推寻其故,益以深信笃好,寻味而无穷,未尝不痛恨于前二十年之迷惑而闻道之晚。[1](P.257)

尽管上文中依然有将《天演论》一派之学说,“反之于《春秋》《孟子》及黄梨洲氏、龚定庵诸家之言”的类比,且仍能有“怡然理顺,涣然冰释,豁然拨云雾而睹青天”之中西会通[1](P.257),不过与最初拿西学西说来“暗合”“比附”本土古书古制的立场及观点相比,此文中所表达之方法与思想,已经明显不同,其中“更法”“改图”一类的意念与诉求,显然已经成为蔡元培此间学术—政治思想之基本立场与目标。

如果说上述诗文著述,所反映者尚且为蔡元培知识、思想及学术、政治诸方面所发生的调整改变,基本上还没有渗透并影响到他对思想言论的表达方式,尤其是语言文体方式的思考及实践的话,这一现状在1900年3月的《上皇帝书》及之后,则发生了第二个层面的改变,即从思想观点立场的改变,延伸到表达方式即语文方式的改变,这也就是蔡元培所谓的“文变”。

1900年3月,蔡元培撰写了《上皇帝书》《夫妇公约》《佛教护国论》三文,这三篇文章在写作动机上,很难看出彼此之间存在确切的内在关联,不过在文章写作实践层面,却较为一致地反映出当时蔡元培在君国、君臣、夫妇以及民教诸方面相对独立、更为自由之思想立场与言论主张,同时亦反映出蔡元培在传统语文的书写实践方面所开启的具有一定连续性的探索尝试。而且,在义理、考据与词章诸方面,相较于正统古文章法,已判然有别,其中尤为明显之处,就是所隐含或显示出来的“世界意识”,即《夫妇公约》中所谓“全球之例”。此种视野与意识,并不仅限于考据一途,实际上对于文章之词章甚至义理,亦有关联影响,而此文中利用西学中的物理学尤其是电学中的电学原理,来解释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阴阳男女之说,由此推及保国保种之一代之事,其中逻辑推演与起承转合,可见蔡元培“文变”思想在实践层面体现之一斑:

凡体者,皆合众质点而成者也。一体有一体之性质,虽析之极微,而一 点之性质与一体同,此人与物之公例也。是故其体有强弱之差者,其所发电力有多寡久暂之差;其神志有智愚之差者,其所发电以成器之性,亦有灵蠢之差。此理之必不可易者也。[1](《夫妇公约》,P.268)

此外,该文之中尚有涉及君国之论者,其言论立场亦较为激进,从中亦可见此间蔡元培政治思想之一斑:“持戟之士失伍,则去之;士师不能治士,则已之,为其不能称职也。君有大过,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为其不能称职也。” [1](《夫妇公约》,P.270)而此类思想,一方面可以放在“维新变法”运动这一时代语境之中考察,亦可以放在“庚子事变”这一语境之中考察,同时还可以放在蔡元培从1890年代以降所开启的“思变”及“文变”的个人语境之中来考察。诚如其在《佛教救国论》一文中所言:“观严幼陵所译斯宾塞氏之说可知也。他日进化之极,至于人纯以灵魂相接,无借乎肉体,成不生不灭之质,则无取乎男女之交,而取妻之风自绝矣。”[1](P.275)推导议论虽然或显简单甚至极端,但其中知识思想及立场观点,显然已非旧学一途。而《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读后》一文中不曾公开表达的立场与观点,至此则近乎成为文章立论的知识与思想基础。

如果说上述三文,尚且为思想主张层面之议论,紧随其后的《悼夫人王昭文》,则显示出蔡元培在日常生活层面尤其是夫妇关系方面已经发生的明显转变:

近一两年,余深绎平权之义,自由之界,乃使君一切申其意,而余惟时时以解足缠、去华饰、不惑鬼怪为言,君颇以为然,而将次第实行之,余亦不之强,而俟其深悟而决去也。[1](P.278)

文中不仅写了夫人王昭的“超俗之识”以及“劲直之气”,同时也清楚明了地宣示了1898-1900年之间蔡元培思想的基本面貌,包括他对“维新党人”的立场态度。这一点,在《挽夫人王昭联》之一中更是毫不掩饰地公开说明:

维新党人,吾所默许,乃不及于难,鹿车南返,鹪巢暂栖,尚有青毡,博得工资同一饱;

自由主义,君始与闻,而未能免俗,天足将完,鬼车渐破,俄焉属纩,不堪遗恨竟终身。[1](P.279)

所写虽伉俪之情,但亦言及此间历史、政治及个人立场主张。如果说上述诸文及联语,多为自我申张,那么1900年9月4日的《〈四语汇编〉读后》中所云“呜呼!我朝全盛时,大臣家法固已如是,宜乎养成今日之风气也夫”[1](P.281),则显示出蔡元培此时对于读书、士风、家教以及自私自利的时代风气的忧思与批判。这也是蔡元培1900年前后的著述文章中,较为明确、清晰且坚定的时代社会之批评。

而此种忧思与批判,并没有仅停留于言论,在此间蔡元培的行动实践中亦不时可见。“鄙人蒿目时艰,推寻原始,非有开智之事,必酿亡种之忧。一手一足,命在何时,随地随时,嘤求同志。”[1](《告嵊县剡山书院诸生书》,P.283)这种但开风气的“开智”“新民”之举,在剡山书院的藏书构成中亦显现出来,“院中藏书,经史大部已具,所必须增加者,惟新学书而已”[1](《告嵊县剡山书院诸生书》,P.284)。对于“新学”的推重,且将其视作与传统“经史”对等之存在,足可见蔡元培此间无论是对于自己抑或是对于官僚士绅阶层尤其是新兴知识阶层的知识期待,显然已经发生改变。尽管实际上的思想及行为,时间上显然要比见诸于文章者更早,但文章中的自我宣示,无疑更能够证实1898年至1900年之间,蔡元培的思想与实践两方面所发生改变之深刻:

戊戌之变,元培在京师,历见其始终。而推暨其故,以为天演所趋,盖有不得不变通者,而当事诸君为之而不成,盖亦有操之过蹙者与。国大器也,人质点也。集腐脆之质点以为器,则立坏;集腐脆之人以为国,则必倾。居今日而欲自强,其必自人心风俗始矣。[1](《书姚子〈移居留别诗〉后》,P.287)

这是蔡元培参照“天演论”之学说,并结合“戊戌变法”之失败教训,所确认的变通自强以救国救种之新路径。这一政治思想方面的新立场及新追求,自始至终与蔡元培此间在道学、文章及学术方面的新进步或新变化密不可分。在《〈化学定性分析〉序》一文中,借用西方归纳法、演绎法,来比附“格物致知”之说,看上去与之前拿西学来暗合本土古书古制的立场观点相近,实际上已经开始用归纳法、演绎法这两种“科学大法”,来作为学者“按图以索,举隅而反,发爻通情,旁薄万汇”的现代治学良方。[1](P.299)这种方法论意义上的借鉴与超越,并不比“天演论”之学说在思想领域所造成的震动与激发逊色。由此而激发出来并逐渐生成的改造精神与新思想,则与此间蔡元培在文章著述方面的书写实践相互渗透结合。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蔡元培选编《文变》三卷,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代印出版。这也是蔡元培自1898年以来,4年之间经历思想之变、方法之变后,政治立场以及文学或文章立场亦发生明确改变的一个标志。同年,蔡元培与章太炎等人在沪发起、组织中国教育会,借办教育之名鼓吹革命。如果说之前在地方呼吁并参与兴办新式学堂,至中国教育会之创立算是一个归结,那么,此前在文章方面的种种议论、呼吁及倡导,至《文变》选编,亦可算是另一个归结。

《文变》选编分上中下三卷,其中中卷又有上、下两卷。

上卷收《培根论》《无名之英雄》(饮冰室自由书)、《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任公)、《过渡时代论》、《养士论》(日本 深山虎太郎)、《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任公)、《风俗篇》(观云)、《辟韩》(严复)、《原君》(黄宗羲)、《原臣》(黄宗羲)文10篇。

卷中收《中国士流改进策》(亚泉)、《论支那人国家思想之弱点》(阙名)、《支那人之特质》(任公)、《砭新论》(阙名)、《维新图说》(阙名)、《义和团与新旧两党之关系》(冰语)、《论党会》(芦中人)、《支那近日党派说略》(四明 刘谦)、《变易国民脑质论》(钱塘 李世基)、《论中国文章首宜变革》(阙名)、《论宜盛翻译翻印西书》(阙名)、《论空言无补于时局》(日本 山根虎侯)、《论跪拜之礼不可行于今日》(高凤谦)、《论世变之亟》(阙名)、《清朝兴衰之关键》(阙名)、《去奴》(唐甄)、《十九世纪之欧洲与二十世纪之中国》(阙名)、《两世纪之大观》(阙名)文18篇。

卷下收《论种界之竞争》(日本 石川半山)、《日人日心保华论》《文明国人之野蛮行为》(阙名)、《中国人种侵略世界》(日本 竹越与三郎)、《论吉甫林》(录《日本人》月报)、《黄种之存亡》(阙名)、《俄国学者诉本国中暴虐于世界》《俄人之自由思想》《男女婚姻自由论》《女子亟宜自立论》《论女权之渐盛》《妒非女人恶德论》(俞正燮)、《节妇说》(俞正燮)、《广孝》(唐甄)、《记江西女士》(梁启超)文15篇。[2]

上述《文变》三卷,收文凡43篇,其中阙名、无名作者之文18篇,大体上反映出当时激进言论与革命文章所面临的时代环境,以及著作者因应周围环境的无奈之举。

从所选编文章内容来看,上卷诸文涉及时代英雄论、时代性质论、思想论、风俗论以及君臣关系论等;中卷诸文涉及中国问题论、国民性及士流改造论、维新论、会社党派论、文章变革论、翻译西书论、世变与思想改造论等;下卷涉及种族及国际关系论、男女关系及女性自立论、女权及女德论等。这些文章,大体上反映出1902年之前中国思想界、言论界以及著述界对于时局以及中国所处世界之地位的分析判断,对于士绅、国民性、平权及女权等关切时局及未来之重要命题之思考看法。而从这些文章作者来看,基本上以当时当世作者为主,尤其是梁启超、严复、杜亚泉等一时风云人物之文章,尤为选编者所青睐,而日本思想者的言论文章,显然亦受到蔡元培的关注,这也符合蔡元培对于自己当时改造思想之来源的基本阐述。

至于选编上述文章的原由,或如《〈文变〉序》所言:“读者寻其义而知世界风会之所趋,玩其文而知有曲折如意应变无方之效用,以无为三家村夫子之头巾气所范围。”[3]但这所反映的,显然仅只是《文变》选编初衷之一端而非全部。事实上,对于《文变》选编之立意与出发,蔡元培所寄寓希望者,并非只读者一方,对于著述者以及文章两方面,在《文变》序中亦有清楚明了之阐述说明,从中亦可见蔡元培的文章改造思想的基本脉络:

自唐以来,有所谓古文专集,繁矣。拔其尤而为纂录,评选之本,亦不鲜。自今日观之,其所谓体格,所谓义法,纠缠束缚,徒便摹拟,而不适于发挥新思想之用。其所载之道,亦不免有迂谬窒塞,贻读者以麻木脑筋、风痹手足之效者焉。先入为主,流弊何已!

方今科举,易八股为策论,乡曲士流,皆将抱古文选本为简练揣摩之计。前者之弊,复何异八股乎?[3]

这段文字,不仅是对晚清改八股为策论以救时局之权宜之计的批评,更是对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在文章体格、义法方面所遭受到的重重束缚以致于思想压抑扭曲、个性得不到舒张、新思想得不到发挥现象的冷静反思与深刻揭示。更关键亦更重要的是,序文中还对此类文章所载之“道”对于作者以及读者的双重戕害,进行了毫不隐晦含糊的批评。也正是与这一文章史的认知判断有关,对于作为千古文章之最基本之义法的“文以载道”之说,蔡元培亦结合时势之变,而进行了重新诠释:

先儒有言,“文以载道”。道不变也,而见道之识,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则载道之言,与夫载道之言之法,皆不得不随之而变。[3]

这一观点最重要的地方,当然是对“变”的突出强调,以及“应变”之策的跟进随行。《文变》所依托的原则,也就是这一因时而变、因世而变以及因势而变的“变化”,也就是所谓“见道之识”“载道之言”以及“载道之言之法”“皆不得不随之而变”的“变”。

不过,与上述突出强调“变化”几乎同样重要的是,蔡元培这里也强调了“道不变”,也就是说,在突出强调“变化”的同时,蔡元培也同样强调了“不变”。怎样理解这里“不变”的“道”,与“变”的“识”“言”与“法”之间关系的论述?是否可以由此而得出蔡元培文章改造思想的不彻底性或时代性的结论?又或者,蔡元培这种极为突出“变化”的文章思想中,依然保留了一定的与传统思想之间的关联性及延续性?或者说维持了一种“变”与“不变”之间在抽象的哲学与逻辑意义上的辩证平衡?弄清楚这一点,不仅对于认识蔡元培1902年前后的文章改造思想很重要,对于认识此间蔡元培的改造与革命的思想同样重要。1902年的蔡元培,似乎通过《文变》的选编,揭示出了自己的思想在走向彻底革命之前,在改造与革命之间最后的一段历程。尽管其中并没有显出自我思想上的纠结挣扎,或对于所谓“道”的眷念与不舍,而是更突出、更明晰同时亦更坚定地昭示出对于变化、改造乃至革命的积极证明及深沉呼吁。不过,恰恰是在对于“道”与“识”“言”“法”之间关系的揭示上,《文变》或者蔡元培又为“道”在现代留下了一个抽象而模糊的存在空间或可能性。

关于“文变”之论述或思想,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并不罕见,不过,进入近代尤其是现代之后,“文变”一类的言论主张显然更多耳闻,“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一类的主张,亦很快为“文学革命”一类的主张所取代。蔡元培的《文变》选编及其所呈现阐发的“文变”思想,应该也正处于这样一个文论思想的过渡阶段或者历史语境之中,并由此确立了它在思想史以及文论史上的历史定位以及思想与学术贡献。

就中国文论史或批评史而言,对“文变”思想尤其是文章之继承与创新关系阐述得尤为清楚明白者,大概是刘勰的《文心雕龙》。其中在《附会》《时序》《通变》诸篇中,反复提及并阐述了“文变”之思想。而蔡元培的“文变”思想及主张,除了在近现代之交的时代语境中得以考察解读外,在中国文论史以及《文心雕龙》一类的学术思想谱系中亦可得以彰显。

“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4](《附会》,P.844)这是从微观角度对一篇文章的具体书写评价,见仁见智。但“文变无方”一说,显然是强调文章需要根据具体语境来形成自己的文体及语言修辞风格。这种“变”,是语言修辞与文体风格意义上的变。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4](《时序》,P.874)此处所言“质文代变”,显然是从宏观角度,尤其是从大时间乃至时代角度,对于不同时代的文章风格、情理表达、审美取向之间所出现的差异及其原由予以阐释,而明白了这一点,亦就不难理解“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4](《时序》,P.874)。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4](《时序》,P.890)这一概括判断,从“世情”与“时序”两个维度,对于文章之变以及文章兴废的外部世界之原由——即在创作主体之外——予以解释说明。而这一外部世界之原由,基本上与社会环境以及政治生活相关,亦就是说文学或文章的发展变化,是会受制于前者的。而作家—环境—文章之间的关联互动,既是文章生成的内在机制,亦是文章之变乃至兴废的主客观条件。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暧焉如面。”[4](《时序》,P.895)从上述论述可见,文章或文学的变化是常态,尽管一时代之文学已经确立,亦具有一定独立性或稳定性。在这里,《文心雕龙》在世情与时序之外,亦突出强调了朝代政治尤其是某些主导性力量及因素对于文学变迁所产生的决定性影响。在上述讨论影响“变迁”的力量要素之中,因外而起或内外互动而引发导致的变动乃至兴废关注讨论较多,较少涉及到作者主动改变或者个体性的改变对于一个时代文学的变迁所产生的影响。

如果说上述讨论的文章之变,集中在文章的外部因素与文章之变之间的影响关系上,那么,《文心雕龙·通变》中所谓“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4](P.573)这一论述,则是从文体有常,而“变文之数无方”的角度,揭示了文章之体与形之间的辩证关系。

而结合上述种种,可见中国古代文论中对于文章的“不变”与“变”,或者从文章史的角度来揭示文学本身“因革”“通变”的发展变化规律,早已有过长期观察、深入思考和精辟阐述,并肯定性地推断出文章“变则堪久,通则不乏” [4](《通变》,P.580)这一关乎文章发展变化的重要规律。

而从1898年至1902年之际《文变》的著述及思想言论来看,蔡元培在这4年之间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语言表达以及价值信仰等,都经历了较为明显而激烈的起伏变化,并有了一个相对清晰和稳定的思想与立场归结,即从一个正统文化、主流体制中的士大夫,较为快速地转变成为一个知识、思想以及价值信仰方面的自我改良者乃至自我革命者。而且,这种改良与革命,不仅体现在政治、思想、价值及信仰方面,同时亦体现在文章或文学方面。而作为上述改良乃至革命之最为集中之体现者,莫过于《文变》。它既是蔡元培此间政治、社会、文化之思想立场变化之体现,亦是此间蔡元培在文章乃至文学方面的观念、理论乃至实践诸方面所发生变化之体现。

而与《文心雕龙》中的基本立场及其具体所论不同的是,蔡元培此间所经历并主张的“文变”,与他的思想、价值及方法之变是相互关联并彼此成就的。如果说最初对于“文以载道”中的“道”的认知,或许尚有传统性的一面或者更多体现传统的因袭传承,那么在《文变》前后尤其是之后,蔡元培对于“文以载道”中的“道”的认识及主张,显然已经更多具备并体现了其非传统甚至反传统的现代面向及构成。换言之,此间无论是蔡元培所呼吁并倡导的“文变”,还是“文变”之后所承载之“道”,皆已发生深刻改变,应该已经不只是传统之道结构系统内的所谓“质文”与“雅俗”之争或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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