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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三原”理论视角下的《黑暗的心》

2021-01-17黄淑琼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康拉德马洛意象

邓 华,黄淑琼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康拉德经典小说《黑暗的心》以主人公马洛船长为叙述者,讲述了他为寻找一名叫库尔兹的白人殖民者而深入非洲腹地探险的经历。马洛不仅回忆了自己年轻时在非洲的经历,还讲述了立志将欧洲文明带入落后非洲的库尔兹如何一步步陷入贪婪、堕落的深渊,最终丧失性命。学者们已从各种角度解读了该作品,例如,刘象愚分析了其中的存在主义思想[1], 高灵英关注了其圣经阐释[2],沙美·古文(Samet Guven)利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分析了该文本[3],尼日利亚籍作家齐诺瓦·阿切比(Chinua Achebe)重点探讨了其中的种族主义[4],段波提到了作品中的海洋文化及其美学特征等[5]。这些研究都注意到了小说的地理环境,但鲜有学者详细探讨康拉德笔下的这块地理空间与其他作家有何不同及其背后传达的政治和文化等价值观念。

近年来,在中国兴起的新形态文学地理学批评方法为探索这个问题提供了突破口。简单来讲,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跨学科研究方法。梅新林认为,文学地理学同样需要关注和回答地理学的三大问题:“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它意味着什么”。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并非一般的地理空间,而是具有特定内涵与外延的文学地理空间”, 即“空间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空间”。[6]122-123鉴于上述三大基本问题和双层空间,梅新林提出了“三原”理论。在与葛永海合著的《文学地理学原理》(上卷)中,他将“三原”解释为“版图复原”“场景还原”和“精神探原”。首先,“‘版图复原’立足于文学地理的空间定位,与‘外层空间’,即‘空间中的文学’相对应。这一空间维度属于真实而非虚构的历史空间,但却是建构‘文学中的空间’——‘内层空间’的根基所在……‘版图复原’的主体是文人群体,核心是文人群体的文学活动空间,文人群体的聚合与流向随时都在改变和最终确立着文学版图的整体格局和演变方向”。其次,“场景还原”立足于文学地理的双向互观,以“外层空间”与“内层空间”相贯通。“场景还原”具有自足性和中介性。文学场景既是独立自主的,具有独立的存在价值,又兼容文学活动场景和文学文本场景,因而是贯通内外空间的中介。“场景还原”还具有形态性和隐喻性。在此,“立足于文学地理的双向互观,实际上已经成为从‘外层空间’到‘内层空间’以及‘内层空间’中‘叙事空间’与‘隐喻空间’的相互贯通、转化和超越的中介与过程”。最后,“精神探原”立足于文学地理的意义追问,与“内层空间”即“文学中的空间”相契合。这一空间维度是虚构而非真实的文学空间,是“外层空间”内蕴化的产物,比“外层空间”更为复杂。“精神探原”既经“场景还原”的中介作用而与“版图复原”相贯通,又经“场景还原”的双向互观而走向“内层空间”隐喻意义的探索,是“外层空间”向“内层空间”的意义深化,是“三原”的终极指向。[7]308-311

约瑟夫·康拉德的生活经历丰富,足迹横跨几大洲,《黑暗的心》也是基于他在非洲的亲身经历。文学地理学“三原”理论为进行作品背景和文本分析提供了理论框架。本文从与“版图复原”相对应的“空间中的文学”出发,探析该作品与所在英国文学群体以及作家自身经历的联系,然后进行作品中的“场景还原”,分析作品中的多个典型场景,重点关注文本场景中的自然和人文意象的象征意义,最后进行“精神探原”,在文化学和政治学等的多元取向中挖掘作品价值。

一、“空间中的文学”与《黑暗的心》的创作

在对该小说进行文本分析之前,应当先探讨其“外层空间”,即“空间中的文学”。“外层空间”除了文学作品在传播过程中涉及的地理空间以外,还包括了文人籍贯地理空间与文学活动空间,然后与文学传播涉及的地理空间一同构成“空间中的文学”。[6]124“外层空间”是文学地理学关注的重点之一,即重点关注自然环境对作家群和作家的深刻影响。一国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与其特定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英国所具有的独特海岛环境及其海洋性文化,对英国小说家、戏剧作家、诗人、散文作家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8]42。正由于这种特殊的岛国位置,英国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与航海、海盗、船舶、海上探险、海上征战、海外贸易、海外扩张和殖民等内容紧密相连”[9]。约翰·帕克(John Peck)撰写的《1719-1917 年间的英美小说中的水手与大海》一书从英国成为海洋强国对国家物质条件的改善和对本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特性的塑造的角度出发,更为详细讨论了从笛福到康拉德时代的海洋小说与英国自然和社会的联系。他指出“海洋经济不仅帮助构造了英国海洋小说中强大的帝国图景,还使作家在作品中对海洋经济引发的社会和道德问题进行了审视……正如一部分小说家会谈论工业革命一样,相当一部分的小说家也确实承认海洋及海洋贸易对于英国社会的重要性”[10]。康拉德作为英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大部分也涉及航海、海上探险、海外贸易和殖民活动。《黑暗的心》主线故事虽然发生在非洲大陆的刚果,但其始终围绕英国的海外象牙贸易和在非殖民活动展开。作品创作并没有摆脱英国海洋文化的影响。英国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模式影响着英国作家群体及康拉德个人对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及其内部产物的诠释。

但是,与其他涉及英国海洋文化的作品相比,康拉德作品中的自然环境更加丰富多变。“他一生写作了十三部长篇小说,其作品大多包含着广阔的地理空间跨度,从欧洲大陆到亚非拉各洲、从都市的中心到村镇的偏远、从繁华拥挤的城市到广袤原始的旷野、从陆地的形形色色到轮船里的林林总总。”[11]67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对航海的极大兴趣。康拉德经常阅读库柏和马里亚特的作品,再加上在俄罗斯和波兰等陆地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康拉德对海上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作为海员时,他更是涉足过不同地区,因而对多种地理环境有着更为个性化的解读。1876年,康拉德第一次去了英国,并在英国的商船上当水手。“1876年7月,康拉德作为圣安东尼号的船员航行至加勒比海和美洲其他地区,而小说《诺斯特罗莫》便是基于他的这段经历”[12]2。此后,他逐步当上了船长,足迹遍及南洋群岛、马来半岛、澳大利亚和非洲等。《黑暗的心》中的库尔兹的原型之一便是他从非洲返航期间遇到的代理人克莱恩。“这段在刚果的经历虽然相对短暂,但深刻地影响着康拉德对于文明和人类存在的思考,他在很多作品中都无情批判了殖民强权统治下的混乱状态”[12]4。《黑暗的心》中非洲丛林村舍在白人殖民者的大肆掠夺下变得阴森恐怖,黑人生活苦不堪言正是这种混乱无序状态的生动写照。

文人群体的创作离不开真实的历史空间,“外层空间”,尤其是英国所处地理位置和由此发展起来的经济文化模式,决定着英国文学创作的整体格局。作为英国作家群体的一员,康拉德的创作带有和群体相类似的特点,即关注和反思倚靠海洋发展起来的整个英国社会。而康拉德个人经历的广泛活动空间和丰富的社会阅历使得《黑暗的心》是一部带有个人独特体验的作品。

二、“场景还原”与空间形态的象征意义

在“三原”理论中,“场景还原”处于中间环节,致力于内外层空间贯通中的双向互观。“场景还原”有两个关键点,即文学活动场景与文学文本场景的关系以及后者内部空间形态与隐喻意义或象征含义的关系。

首先是文学活动场景与文学文本场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黑暗的心》将文本场景锁定在非洲刚果一象牙贸易公司及其周围粗犷的自然环境。这个以贩卖非洲象牙为主的贸易站实质上是对现实英帝国殖民活动的还原。康拉德所处时代正是“日不落帝国”大肆扩张的时期,这一时期的英国殖民文学大多宣传英国在文化上的优越性和公正性。康拉德与吉卜林是英帝国晚期两位重要的作家。与拥护帝国主义统治的吉卜林不同,康拉德揭示了帝国统治的罪恶,表达了对晚期帝国主义统治的疑虑。然而,他的叙述仍跳不出殖民统治的大框架,在本质上和吉卜林一样,站在殖民统治者的角度来凝视一切、叙述一切。[13]这种以宗主国视角为主导的英国殖民文学活动场景在《黑暗的心》中的具体文学场景也有所体现。当马洛的船刚刚驶入刚果河时,他“注视着海岸,眼望一片海岸从船舷旁滑过,这就像猜谜一样”,海岸有时富丽堂皇,充满诱惑力,但有时 “这片海岸几乎毫无特色”且“面目单调阴沉”。[14]498在康拉德的笔下,非洲原始的自然环境暗黑且神秘,海员们对陆地和陆地上的人有一种微妙的心理。在船上,他们向往着陆地可却本能地察觉到陆地上存在着一种压抑且束缚他们的力量。当马洛下船准备去找库尔兹时,他在一条通往贸易站的小道上看见了六个黑人。马洛说自己“能看清他们的每一条肋骨,他们肢体上的关节都像绳子上打的结一样,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只铁项圈,一根链条把他们拴在一起”。在马洛看来,他们不算是“敌人”,像是罪犯。黑人经过马洛时,他们身上“带有一种不幸的野蛮人所具有的、十足的、死一般的冷漠”。[14]502此处,黑人被套上项圈然后拴在一起,与其说是白人把黑人当作罪犯对待,不如说是白人把黑人当作牲畜,当作没有感情的工具。同样,马洛眼里的黑人是冷漠的,是未被文明教化的野蛮人。通过这一些带有偏见性的描写,马洛他们先前在船上感受到的非洲大陆的压抑气息有所减弱,上岸后他见到的这些黑人更多地让他感觉到了自己作为白人的优越感。事实上,康拉德这般关于居高临下的殖民者和毫无人权的被殖民者的书写正是晚期英帝国殖民主义文学的缩影。像这样具体的文学场景描写都是从“外层空间”,即英国海外殖民活动场景中汲取灵感,然后反映到《黑暗的心》中的“内层空间”,即小说中的文本场景。

作为“精神探原”的载体,文学文本场景既以独立自主的空间形态呈现于文本世界,同时又被赋予不同的隐喻意义或象征意义。[7]328小说从“黑暗”(昏暗的场景)中开始,当“奈莉号”停留在泰晤士河入海口时,随之飘来的是“大游船上黑褐色的风帆”,而“船油漆过的斜杠发出微光”。“格雷夫森德上空的天色是黯淡的,靠里更显得黯淡”,“一层悲怆的朦胧”笼罩着整个伦敦城。[14]483但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中却也存在一丝“微光”“光亮”,与“黑暗”的对比为故事增添了一份深意。[15]“黑暗”也穿插在故事中。当到达“这世界上最黑暗的地带”,马洛看到的黑人被奴役,在他眼里,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些黑颜色的疾病和饥饿的影子,乱七八糟地躺在绿树的阴影中”。[14]504最后,故事也是在“黑暗”场景中结束,马洛回忆完后,“远处的海面上横亘着一带乌云,那通向天涯海角的河道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昏沉地流动着,仿佛是流入一片广阔无边的黑暗的中心”[14]596。从以上几个“黑暗”的文本场景可看出,它们除了营造阴郁的氛围之外,还充满了象征含义。小说开篇和结尾的“黑暗”场景暗示马洛所讲故事之压抑,同时在故事叙述过程中,“黑暗”也是神秘莫测的非洲大陆和黝黑的非洲人的代名词。“当非洲黑人在属于自己的这块黑暗大陆的中心位置发现了白人的踪迹,这无疑是一种强有力的讽刺”[16]。与白的强烈感官对比,象征着白人殖民者与非洲土著人之间的巨大冲突。康拉德重笔描写黑暗场景,是想通过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学场景,引起读者对黑色背后隐含的被殖民文化扭曲的人性本质的思考。

“场景还原”呈现为具体、特定的空间图景。一个文本空间中或者一个具体的文本场景中存在着诸多元素,其中最不能忽略的是自然环境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人文环境。邹建军指出:“从本质上说, 文学作品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艺术想象, 都是作家的心理意象,都是作家的情感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说, 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都只是一种符号,或者一种具有象征性的符号。研究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解读文学作品中的各不相同的自然山水存在及其符号性,就成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重要方面。”[8]43这一阐释与前文提到的关于文本场景作为独立空间存在于文本世界,但同时又被赋予不同隐喻意义和象征含义的观点不谋而合。《黑暗的心》发生在这片相对原生态的土地上,作者花了不少笔墨书写自然场景,使之成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例如,马洛曾说道“我们总是沿着那没有一定形状的海岸前进,岸边镶着一条危险的浪涛,好像大自然也曾试图抵挡入侵者……河岸烂成一滩泥,河水都是稠稠的泥浆,侵蚀着水中歪歪斜斜的红树丛,这些树丛仿佛处于极度无能为力的绝望中,朝我们蠕动”,所以他们在哪里都停留得不久,并且感到“最终模糊而沉闷的疑虑……就好像我们在梦魇四伏的环境中进行着令人生厌的旅行”。[14]500此处描绘的是主人公马洛为寻找象牙贸易站,途径刚果河河岸时所见之景,包含在这个场景里面的主要自然元素有河岸、河水、红树丛等。河岸是非洲大陆天然的防护屏,汹涌的波涛是加大外来事物入侵非洲难度的天然砝码,水中的红树丛更是增添了航行的难度。但不论是河岸和河水还是红树丛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情感符号。它们象征着对外来入侵,尤其是对英帝国肆无忌惮的殖民活动的无声抵抗。这种对殖民主义的排斥和外来事物的烦扰自然让马洛一行“令人生厌”。

同时,为了凸显与欧洲大陆完全不同的地理空间,展现非洲大陆的荒芜与原始状态,康拉德还用杂草或者荒原这样的文本场景来呈现其原始的自然环境。当马洛一行人离开贸易站继续前进的时候,他们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道,“一张由人踩出来的小道组成的大网,布满了这个荒漠的土地。穿过又高又密的野草,穿过被火烧焦的野草,穿过林薮,在一条条阴冷的沟壑里爬上爬下;一片荒凉,一片荒凉,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间茅草房”。[14]508康拉德在此处利用小道、荒漠般的土地、野草、林薮和沟壑这几个自然景象,寥寥数语便把非洲大陆内部的荒芜与冷清展现在读者面前,整个环境给人粗鄙简陋之感。这几种自然景观代表也超越其本身简单的存在,成为非洲大陆原始状态的象征符号。

另外,在关注自然意象时也不能忽略人文意象。“所谓的人文意象,主要指文学作品中存在的与人的创造有关的物象”。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部分人文意象已经成为了自然意象,如长城,我们在分析的时候,在关注其自然属性的同时要关注其本身拥有的人文特性”[17]。《黑暗的心》中频繁出现的人文意象是贸易站,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它和长城一样,成为了一种自然意象。在原始粗狂的非洲大陆上建立贸易站,原始风光与这一工业文明产物的鲜明对比让人不得不注意贸易站传达出的人文特性,及其与周遭自然环境之间的冲突。当马洛走近中央贸易站时,他环视了贸易站的周遭环境:“它设在一处河湾上,四周是灌木丛和树林,一边是一条臭泥垒成的糟糕的边界。另外三边围一圈摇摇欲坠的破烂东西组成的篱墙。”[14]509-510而在到达这个中央贸易站之前,马洛也已经注意到其他贸易站“站里的其余一切都是混乱不堪的;流水一般陆续运来的工业品和不值钱的棉布,玻璃珠子,和运到黑暗深处的铜丝,换来的是珍贵的点点滴滴不断送来的象牙”。[14]506很显然,河湾、灌木丛、臭泥等象征着非洲大陆的原始与粗糙。贸易站及站里的工业品、棉布、玻璃珠子等是欧洲工业文明发展的象征,是殖民者用于传播所谓欧洲先进技术的工具。不论是贸易站本身还是其内部的物件都和周围的原生态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通过这一对比,康拉德揭穿和讽刺了殖民者的真实意图,即他们打着传播欧洲工业文明并帮助落后非洲进步的旗号,不惜破坏非洲的自然环境和资源,只为攫取经济利益。

另外一个重要的人文意象正是马洛在刚果河上所乘坐的汽船。前文已经提到了刚果河河岸作为一个天然的防护屏,是一个重要的自然意象,凶险的河岸、汹涌的河水和水源环境实则象征着非洲大陆对殖民主义和对工业文明的抵抗。马洛所乘坐的汽船正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它出现在欧洲以外的地区,“代表的是所谓‘欧洲中心论’意识形态下的地理空间转移,是殖民者进行侵略扩张的转运工具”[11]68。当行进在刚果河上时,汽船遭遇了不少困难,其实也暗含着非洲这块“野生”大陆对工业文明的不适应和对殖民掠夺的排斥。

自然元素与人文元素相互交融和渗透实际上有利于在文本“场景还原”中,回归生命现场、回归鲜活样态,并最终回归到人文精神。[7]332《黑暗的心》的文本场景中带有强烈的象征性,因为我们不能把文本中的地理景观看作简单的地质地貌,而应该是“可解读的‘文本’,它能告诉读者某个民族的故事,观念及信仰等”[18],即不管是自然意象还是人文意象都是康拉德笔下的情感符号。《黑暗的心》内部蕴含的意识形态和权力机制也体现在文本中的地理空间和各个具体的地理意象的描写中。当把欧洲工业革命发展的成果,如贸易站、玻璃珠子和铜丝等本属于欧洲大陆的地理空间因素,转移到尚待发展的亚非拉地区,尤其是空旷与原始的非洲时,“巨大的地理空间反差突出了欧洲殖民者所谓的‘优越’与‘文明性’,殖民者把这种特性附加在他们所处的地理空间中以标示其具有的权威性”[11]68。也正是透过这些自然意象和与非洲自然地理格格不入的人文意象的描写,康拉德对殖民主义和非洲大陆的不同态度也跃然纸上。

三、多元取向下的作品“精神探原”

“精神探原”由外而内,致力于“内层空间”的意义追问和文学地理空间的价值内化,是文学地理学“三原”理论的终极指向。价值内化就是经过文学家的主体审美关照,作为客体的地理空间形态逐步积淀、超越和升华为文学世界的精神象征意义。[7]336《黑暗的心》中的各种意象,如河岸、河水、杂草、贸易站和汽船等都不断内化和升华为具有原型意义与原动力作用的精神象征,两者一同具有典范性的启示意义。这些意象所存在的文本文学空间,即马洛一行人顺着刚果河道前进途径的广泛区域及贸易站等,并不是被一一呈现的。根本原因在于,与“版图复原”强调的“外层空间”不同,文学文本的“内层空间”具有诗性特点,是强调“诗性地理”的文本化和审美化的“诗性空间”。[6]131文本中的地理空间可以构成“一种蒙太奇的艺术美感。蒙太奇手法实际上就是各种地理场景的转换,从而形成一种镜头切换的自然空间美感”[19]。这样的艺术美感在《黑暗的心》体现得淋漓尽致。马洛的非洲之旅开始于刚果河,但并不是一直在描述刚果河周围的景象, 他的叙述具有跳跃性,像镜头剪切组合似地展现自己的经历。作品第一章中,马洛在描述完刚果河沿岸的原生态自然环境和在河上的惊险之旅后,便转而描绘贸易站,然后将焦点转向一片草地、草地上的锅炉和废弃的小型火车厢等。这一个个地理场景的转换凸显了各个场景之间的差异,由原始的自然环境切换到贸易站再切换到堆满废弃工业品的草地,各地理场景之间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暗示了非洲大陆原始的、完整的地理空间美感遭到了工业文明的破坏,营造了一种压抑的黑暗氛围。

“精神探原”还具有开放性,这也决定了对文本内层空间的解读必须从“诗性空间”进而走向“文化空间”,或者以“文化空间”审视“诗性空间”,因为文学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两者彼此相连,不可分割。[7]339《黑暗的心》中各个文本场景内地理元素的鲜明对比实则可以看作是英帝国殖民主义文化向非洲大陆的强制性输出。为了成就帝国主义中心的美梦,白人殖民者建立贸易站,对特定区域进行征服、占领、利用。在被征服的土地上推行占领者的意识形态,则是完成中心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人文主义者倡导的美德往往沦为构建宗主国意识形态中心的谎言和借口。“帝国构建的过程是一个政治和经济中心的构建过程,其中必然涉及到地缘政治和经济地理,这实际上就是权力进行空间化运作的过程,存在去边界和解除领土设定的权力操作。”[20]小说中库尔兹怀着教化野蛮的初衷来到非洲,而后却抛弃道德观念,用非法手段掠夺象牙。为方便象牙交易,在这片茫茫大陆上的贸易站,利用各种欧洲工业文明工具对其进行肆意改造,这实际上就是借助暴力和强权输出英帝国殖民文化。因此,该小说的“诗性空间”书写背后是两种不同“文化空间”的碰撞,是宗主国以经济和政治手段侵占弱势文化空间,进而输入宗主国意识形态。

“精神探原”中“原型空间”的深邃性与“文化空间”的开放性构成互补关系。原型批评需要寻证出一套普遍的原初型的原型意象、象征、主旨、性格类型等,发掘出积淀在其中的种族乃至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7]345据此,《黑暗的心》中的“原型空间”解读可以参考以往殖民文学中反复出现的空间形态与构成形式。小说中蛮荒的黑非洲及其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可以看作是世界上所有殖民地的缩影。整个“内层空间”的具体场景都存在不相协调并且充满象征和隐喻意义的元素。粗狂野生的自然之物一般是殖民地落后的象征,相对进步的工具和人为建筑则是宗主国权力机制的象征。康拉德借助马洛对其旅途见闻的描述,一方面批判了帝国主义的殖民行径,另一方面也揭露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呼吁人类关注最为普遍的道德问题。但作为英帝国的一员,康拉德的字里行间时不时透露出英帝国作家的集体潜意识。虽然这些作家对殖民主义的态度不尽相同,但论其本质,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维护殖民统治,认同宗主国文化,这是因为他们很难摆脱英国殖民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包括康拉德在内的作家在叙写殖民故事时共有的矛盾心理。从这一点来看,较之“文化空间”,“原型空间”有更宽广的视角,更能挖掘作品中反映的一些普遍性问题。

四、结 语

本文利用文学地理学的“三原”理论从“空间中的文学”,即“外层空间”入手,分析了康拉德的籍贯地理空间以及其生平经历可能对创作本小说产生的影响。可以看出,以自然地理环境为主的“外层空间”为本小说“内层空间”的书写提供了一定的框架。内外空间的连接依靠“场景还原”,而文学文本场景书写的确受到了现实文学活动场景的影响,但是作为一种虚拟空间,文学空间并不像“外层空间”一样为作者真实还原。从对本小说中各种场景和场景中的自然及人为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些地理意象表面上是为了展现白人殖民者统治下的非洲惨景,实际上却隐含着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强烈冲突。对于这些冲突的深层次解读,依赖于对该小说的“精神探原”。对小说“诗性空间”的分析富含审美意义,而对其“文化空间”和“原型空间”的解读,不仅挖掘了《黑暗的心》中“内层空间”蕴含的“外层空间”价值取向,即英帝国利用奴役黑人和贩卖象牙手段强化权力以维持其宗主国地位;还从“原型空间”层面上将该小说的意象、象征和主旨等放在了更加宏观和具有普遍意义的层面讨论,找到了该小说和其他关于殖民统治的文学作品的共通之处。

综上,从对康拉德的文学活动分析到《黑暗的心》具体的文学场景及其象征意义的挖掘,再到对这些象征意义进行升华和追问可以看出,康拉德笔下的黑色非洲是对英帝国晚期殖民活动以及被殖民主义扭曲的人性的文学性阐释。虽然其“内层空间”中整体空间架构和蒙太奇式的场景书写有着其特殊性,但还是蕴含着后殖民主义时期英国文学家对于殖民文化集体存在的矛盾意识。这种一般性和特殊性的融合使他笔下的非洲显得真实但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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