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公众历史记录:由人的生活存在而文本存在
2021-01-17钱茂伟
钱 茂 伟
(宁波大学 公众史学研究中心,浙江 宁波 315211)
一、问题的提出:当代公众历史记录研究
当代历史记录是历史学存在的基础。历史学是在人类的文字文本基础上产生的学科,是最古老的学科。为什么说它古老?因为它与人类的需求关系密切,它是让人类理解生活、超越生活、进入文化的必要途径。文本是人类文明的起点,有了文字文本,人类才得以进入文明社会。因历史记录的发展,人类产生了历史学,这也就是笔者提出由记事而叙事的基本框架所在。记事是国家史官提出的,叙事是学者提出的。先作及时记录,后作历史编纂,这就产生了历史学,这也是世界各国史学发展的共同规律。历史研究是历史学的后起功能,是科学主义时代的产物。进入18世纪以后,世界进入科学主义时代,科学至上成为基本理念。历史学是最早响应科学的人文学科,它力图使自己成为科学。可是,这样的努力是有局限的。因为历史学既是科学,也是人文学科,它的双重属性怎么也消除不了。学术研究,只是历史学的提升部分,不是全部。在历史学只有历史记录的时代,需要强调历史的科学性;但科学性过度膨胀,成为唯一存在,就会压制其他类型历史学的存在,也是不正常的。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最大不足,就是学院派过度高扬了历史研究,而排斥了其他类型历史学的存在。进入21世纪,我们不再迷恋科学,不再相信科学是万能的,科学仅是一个面相。历史学,首先是人文的,其次才是科学的。对前代史领域来说,最要紧的是历史研究;但对当代史领域来说,最要紧的是历史记录。历史记录是基础层面,历史研究是提高层面。也就是说,研究前代史与当代史的手法不同。历史记录的提出,回归了历史学的原点,更适应了当下时代的由小众之学到大众之学的要求。
公众历史与国家历史要取得平衡。20世纪以来流行的“国民”与“人民”,仅一字之差,其实意义差不多,都是集体词汇。“公众”是人人的组合,是个体兼群体的词汇,更适合现代社会。由国家史而公众史,更适应当今时代。“公众史”建构单位的提出,是相对于“国家史”建构单位而言的。有人说回忆录、口述史是“野史”,这是一种过时的观念。“野史”对应“正史”,主要涉及国家史,一是政府权威认可的,一是民间写作的。这种尊卑高下的观念显然过时。严格说来,公众史是人的历史,是以人为中心的历史写作模式。在前现代时期,人往往是不可数的,可以边缘化;但在当代,人却是主体,数量众多。在这种情况下,以人为中心展开观察与建构,是十分必要的。这种以人为中心的个人史,也更适合当下公众社会的阅读,也提供了一种更为可靠的历史记录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习以为常的生活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历史。历史,是人类的过往,无数人的故事记录下来,能让后人对过往了解得更全面更细化。雷颐明确说到历史是人的科学,历史事件、历史观念的发生发展演变,都离不开人,所以人物传一直是史学的主要内容(1)雷颐:《学问的“通”与“深”》,《中华读书报》,2009年12月18日。。虽然雷颐发表的是书评,但有针对性地说话,敢于强化历史是人的历史,却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传统史学的主体是国家史,20世纪以来的学术史学,主体是国家整体史之学,人完全被淡化或弱化了。学者不同于官员,没有明确的行政边界,思维完全是宏观的、整体的。公众史的提出,就是为了弥补此不足,使历史的内容更为完整。有了组织视野的国家史,复有以人为中心的公众史,两大视野的观照与平衡,会使历史内容的表达更为全面,这是21世纪中国史学值得期待的新方向。
当代公众历史记录是有理论有方法的。当代中国公众历史记录理论与方法,是笔者近年来一直关注的话题。近年来的研究,从时间上说,面向当下;从研究对象说,直面活人;从材料来源说,直面大脑记忆。笔者要研究当代尚活着的人,研究其大脑记忆及其表达方式,期望更好地记录其当代历史记忆。“大脑所表现出的各种功能,就是理论的依据,自我就是最好的实验对象和理论依据”(2)朱春明:《大脑的记忆:关于大脑记忆功能的探索》,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页。。笔者之所以这么重视当代史、公众史的历史记录,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时代紧迫感。它是一个全新的历史学领域,是一个与每个人长远利益挂钩的文化行业,是最能体现历史学时代存在感而又最易为人忽视的领域。与此相关的理论、观念、知识、技能均是不成熟的,等待学者来研究与开发。为什么要重视当代历史记录研究?为什么要串联人类记忆?大脑记忆的文本化在历史学中到底有何地位?这些学理问题是本文要讨论的。
二、个人记忆的流程分类
个人记忆是公众历史研究的起点。大脑记忆可转化为口头记忆与文本记忆。文本,偏重的是外部表达框架。记忆,可以触及更为内在的本质现象。记忆是一个信息概念,远比文本更好。为什么要重视记忆研究?因为人类活动发生以后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对过往活动的记忆。记忆是过往活动的替代产品,或者说记忆是过往活动的化身。于沛说:“历史记忆是历史存在的形式。”或者说“历史的本质内容就是记忆”(3)于沛:《何谓全球史?》,《历史学习》,2010年第9期。。历史信息的本质是记忆,不是历史自身。历史自身不见了,后人只能看见过往的记忆。记忆,从理论上说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但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个人记忆是他生命历程的全部,对生活的体验全部存储于此。记忆是活动的信息载体。大脑记忆,是一种靠细胞储存的记忆方式。
个人记忆是最为基础的记忆。集体记忆、文化记忆、历史记忆之类概念都是派生的,主要用于国家史研究。当代公众史是靠个人记忆建构起来的,所以特别关注个人研究。个人记忆是公众史、口述史研究的对象,这是建立公众史与口述史的基础所在。随着“民众史、日常生活史、目光向下的社会史和文化史、口述史,作为新兴的学术领域和其他史学门类所日益仰赖的史学方法的兴起,都使得历史记忆似乎不可避免地既成为历史研究的对象,同时又成为历史研究的史料来源”(4)彭刚:《历史记忆与历史书写:史学理论视野下的“记忆的转向”》,《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2期。。公众史不同于国家史,没有多少文献留存,必须直接从大脑记忆中搜集。
“过往记忆”的文本化就是“历史记忆”。记忆是多学科关注的对象,历史学更关注大脑记忆内容的加工与表达研究。“记忆与历史”的关系,实际上是大脑记忆与文本记忆的关系,是大脑形态记忆与文本形态记忆的关系。历史记忆就是文本记忆。如此,由大脑记忆而文本记忆或历史记忆,就可以讨论了。根据载体形态来划分,记忆可分为大脑记忆、口头记忆、文本记忆(文字记忆、声像记忆)。记忆是对生活的再现,是历史的基本存在方式。文本世界是通过文本来表达的仿真生活世界,不是虚拟世界。大脑是人类的核心器官所在,个人经历与体验的生产靠大脑,历史记忆的外来再输入也要靠大脑。历史记忆进入大脑,可以建立个人信息库,让人更好地加工与思考。大脑记忆本身是一个庞杂的概念,可以分析出“过往记忆”。“过往记忆”成为文本,就是“历史记忆”了。“历史记忆”是文本世界的一个概念。过往,是人们的珍贵记忆。因为“记”了,所以可以“忆”。历史是文本,历史记忆是文本记忆。所以,有人称历史记忆是现存的文献可以考察确定的、在历史长河中确有其事其物的历史。它是相对于大脑记忆而言的,大脑记忆是过往记忆。不同类型的东西,记忆保持的时间是不同的。语言类、数字类的记忆,时间长了容易忘,但经历性的记忆不太容易忘。具体的年份会忘,但经历性记忆不会忘。也就是说,空间记忆比数字记忆更容易记住。大的时间记忆和空间记忆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精确的时间与地点。
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是两个表现方式不同的世界。生活世界,是人类的实际活动空间;文本世界,是对人类生活世界过往活动及其感悟记忆的文本化。严格说来,人类经历了三个世界,一是生活世界,二是记忆世界,三是文本世界。当笔者说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时,实际上省略中间环节“记忆世界”,韩国学者金荣美称为“体验世界”(5)金荣美:《序言:找寻民众的生活世界与体验世界》,《韩国新农村运动:口述史的角度》,马安平、邢丽菊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体验世界,是通过大众自我认知、自我记忆、自我表达的世界,没有成为文本,仍保留着大脑记忆与口口相传的口述状态。记忆的本质是体验,体验近于感悟或经验,感悟是体验的感受。完整的表达,应是“经历及其体验”。“体验世界”的提出,肯定了主体感悟的意义。人在经历,人在体验,这是最重要的主体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个由实而虚、由内而外的过程。大脑记忆是私密的,口述后可成为小范围分享的东西。生活世界是一种有限的存在,文本世界是无限的存在。
由生活世界而文本世界的文本化过程就是历史记录。这个过程包括了哪些步骤?至少可分四个流程:生活、记忆、口述、文本。如此,人的存在有四种存在,一是生活的存在,二是记忆的存在,三是口述的存在,四是文本的存在。生活的存在、大脑记忆的存在、口述的存在归纳为生活世界层面。生命的存在只有百年,没有文本记忆的承载,百年之后一切将不复存在。生命的存在、记忆的存在、口述的存在,都是百年短时存在,只有文本的存在是永恒的存在,可以流传成千上万年。人才有完整的历史存在。大脑记忆多是短时记忆,不转化成文本,多数将是不存在的。大脑记忆是过往活动记录的临时中转站,多数人将之当作终极点。靠大脑记忆记录自己的过往,是十分有限的。生活中的口耳相传,可以存续一段时间,但多数难以永恒保存。大脑记忆、话语分享,这是生活世界中最为普遍的状态。这种话语分享,只能口耳相传,口说耳听地往下传授,只能在小范围内分享,在小范围内应用。大脑记忆与片段口述是中间形态,是由生活世界而文本世界转变的过渡形态。成为文本以后,有可能让更大范围内的人分享。笔书或文本是最终形态,也是最为核心的形态。文本有了,历史就有了。文字文本的出现,正是为了解决大脑记忆的失灵、语言表述的失灵,是一种更为精确、更易保留的形式。历史是人类生活的过程,生活的过程既是人体生存的过程,同时也是大脑体悟的过程。前者解决物质需求,后者解决文化需求。人生在世,在不同领域不同场合,会有不同的体悟。由体悟而来的东西就是经验,体悟是个性化的认知世界与人类的活动。历史记录的意义就在于记录不同的经历及其不同的体悟。
历史意识才是促进历史记录的核心因素。普通人只相信生命的存在、记忆的存在、口述的存在,而忽视文本的存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记忆与口述,靠人类自身的大脑与嘴巴功能即可解决,而拍照、录音、录像、文字表达,必须借助外在工具进行,这就增加了一道麻烦手续。人们总是以为文本是多余的,记录和书写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这样的心态与想法是普遍的。不喜欢写作是人类的普遍现象,喜欢书写是一小撮人的超常现象。录音、影像工具,虽然操作方便,是近代才产生的。虽然现在技术不成问题了,但人类的文本记录仍不普遍,这是因为历史意识才是促进历史记录的核心因素。历史意识,实际上是文本世界的一个概念,是在“述往事,思来者”的思考中产生的。构成历史记录,得有三个条件,一是事后反思,二是文本记录,三是在时空框架内梳理。
三、人类记忆的前后联结
历史记录做的是代际记忆联结的工作。不同代、不同人间的过往记忆,需要串联起来,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保护与传承人类的过往记忆,是历史学的基本职能所在。也就是说,文本是天生的人类外部产品。文本是外部记忆载体,如同今日硬盘。文本技术是一种外部技术,文本是天生的人类外部产品。前后记忆的联结必须文本化,才可以公开而超时空流传。文本化可以直接解决记忆串联与超时空传播。文本技术的进步是一种外在的进步,至今仍没有解决外在文本与人类自身的有机结合问题。如果有一天,人类解决了文本的自动记录问题,给每人佩戴一副自动录音录像工具,这个问题就可彻底解决了。
要串联记忆是由人类记忆的断裂性决定的。面对公众历史记录现状,职业史家往往蹦出碎片化念头。这是一种误区,它不是碎片化,而是微观史、局部史。在生活世界,人、家族、单位、城市、国家,均是一个一个的。这是现状,我们不能无视,必须实事求是地面对这些现象。我们的历史公众建构单位,就是根据这种现状梳理出来的。而且,人是公众历史建构的基础之基础,公众组织史是靠人的记忆来建构起来的。虽说人类社会已经进入21世纪,但从历史记录角度说,人类并没有进步多少。这是由人类的动物性多、文化性少的特性决定的。作为至上的高等动物,人类的基本存在方式是个体的存在。个体的存在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式存在,每个人要经历生死百年轮回。一批人来了,另一批人走了,人类社会就是这么周而复始运行的。前后不同人之间,是一个代际传承的过程。人类通过繁殖,解决了人种的传承问题。在上下代之间,可以继承前人一些遗传基因,同时又通过变异,生成新的一代。人类之为高级动物,是因为有一个大脑,大脑有巨量的细胞,可以承载无数的信息,从而让人类成为灵长类动物之王。问题是,人类的肉身可以遗传,但大脑记忆库无法传承。每个人来到人世以后,大脑记忆得重新开始积累。每个人的大脑记忆,必须靠自己的实践与教育来丰富。丰富以后,成为一个十分管用的记忆库。最后,又会与肉身一起消失。大脑记忆是镶嵌在大脑中的肉质活化数据库,无法与肉身剥离、独立使用。一代人的大脑管一代人的记忆,一个人离开人世后,其大脑记忆也就消失了。下一代依次类推,不断循环。随着未来生活的无限延伸,过往记忆会出现递减现象,祖辈们的事迹会不断地被遗忘。在生活中,人会有片段回忆,但往往不会做系统的回顾。个人史提供了这种可能,可以将片断记忆串联成为一个系统的文本记忆。即使不会写作的人,也可借助外来记录者力量,用口述史的方式完整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公众历史书写是隔一个时间段后系统梳理过往经历及感受的活动。
要串联人类的记忆也是由记忆的重要性决定的。人类的经历与经验,是值得记录下来并传承给后代的。在前代与后代之间,前代往往会通过言传身教,将部分经验与知识传承给后代或学生。扬·阿斯曼夫妇提出了“交往记忆”概念。“个人与群体在日常生活层面上的互动”(6)阿龙·康菲诺:《历史与记忆》,付有强译,《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后留下的记忆就是交往记忆。“每一代都有自己的交往记忆,它随着代际更替而变化”,“交往记忆通常在三代人之间循环”(7)扬·阿斯曼:《什么是文化记忆?》,陈国战译,《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6期。。这可以理解为生活世界前后代间的直接记忆。个人的、家族的、组织的历史记忆的代际传承,主要靠直接接触与口耳相传。人说“富不过三代”,笔者要说“记忆不过三代”。因为,家族上下代成员可以交叉生活的时间多不出三代,而且在时空上只能是部分交叉。如果30年为一代的话,则父亲只会了解爷爷的中晚年历史,孙辈只能直接接触爷爷的晚年,谁也无法完整地接触上代或下代的一生历程。同时,人的一生表现是多领域的、多面相的。由此可知,上下代家族成员的直接接触有较大的局限,时间上不可能是全过程,空间上不可能是全方位。直接接触既不可能全面,间接接触更不可能全面。三代交叉的百年之内,可以通过直接的接触,有一个直接的大脑记忆。三代之后,必须通过文献的间接记忆来了解家族祖先的言行。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直接转化成文本,才可完整地实现上下代间记忆的超时空传承问题。
公众历史记录重在将片段记忆梳理成系统的文本。人类的活动是在时空中发生的,是片段形式的,记忆也是片段式的。有人称,脑海中的记忆非常杂乱,回想起来很不容易,并且回忆起来的东西是一块一块的,没有任何的体系。进入文本世界,也要求按时空框架,将片段记忆串联成一个整体,成为一部系统的历史。用时空框架叙述一个人的发展过程,就成为个人史了。通古今之变,只有文本世界才有可能。生活世界中,人是通过代代来传承的,前后人是看不见的。生活世界的人之所以时间概念模糊,是因为通用的时空框架本身是文本世界的事。个人有自成体系的纪年方式,用的多是几岁几岁。国家有公共的纪年法,中国用的王朝皇帝纪年法,欧洲用的是公元纪年法。生活世界的聊天,对时空精确性要求较低,时空可以模糊些。只有文本式系统叙述时,才要明确前后时间框架。系统叙述,是从文本世界眼光提出的要求。这是历史学的特点,其他类型或其他学科的人,不太会关注时空的精确化。为什么需要精确的时空框架体系?为的是便于作纵向的、横向的时空分析,与其他的人作比较,适合群体分析要求。单独的个体故事叙述,缺乏分享性与比较性。片段叙述与系统叙述,可能是生活世界中的叙述与文本世界中的叙述的不同所在。对第一次接受口述采访的人来说,必须系统叙述。系统研究以后,人的一生事迹就立起来了。第二次以后,可以局部深入采访。如此,人生轨迹会更清楚。如果把不同个体的记忆表达出来,记录下来,成为公共记忆,就可灵活处理了。如此,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单位,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才可能有悠久的历史记忆链。
四、文本是历史学中重中之重
文本可以弥补大脑记忆的局限性。生活世界的东西具有一度性,是会随时消失的,它要靠大脑记忆才能保存下来。生活世界是短暂的,具体的活动是瞬间的,但人类的可贵之处在于有一个大脑,可以记住发生过的事。以大脑承载记忆,是成本最低的也是最基本的记忆模式。瞬间记忆、短时记忆,如果能及时记录下来,也可成为长久记忆。如果不记录下来,只能靠人脑,则要靠长久记忆了。也就是说,大脑是有局限的。问题是,人的经历仅仅留存在头脑记忆当中,会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模糊。很多人的想法是,记录他干吗,重要的东西记住了,不重要的不必记住。问题是,重要与不重要,是一个价值判断,不是事实判断。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段,重要与不重要的标准是不同的,态度是会变的。从长时段来说,记忆会模糊是大脑记忆的常规,而记忆能做到精确则是大脑记忆的超常现象。要解决大脑记忆的局限性,必须通过文本化才可能解决问题。历史记录,搜集的是人类的长久记忆。人与人记忆力的区别是长久记忆多少。瞬间记忆、短时记忆,人人相似,惟长久记忆不同,有的人多,有的人少。长久记忆多的人就是记忆力好的人,长久记忆少的人就是记忆力差的人。要增加长久记忆,别无他法,就得多表达。表达之法,一是口述,二是笔书。口述多的人记忆力好,笔书多的人记忆力更好。口述与笔书兼具的人,表达力、思考力、条理力、归纳力均强。文字表达可以提升口头表达能力,能写出来的也是可以讲出来的。既不口述,又不笔书的人,记忆力必差。经常性记日记,是最为理想的及时记录方式,什么信息都可以记录下来。记录下来,就永远存在了。有一种观念,记不住的东西,写下来也没有用。记下来了,也不会去翻查,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记录。只以个体当下大脑能否记住为底线,完全依赖大脑记忆,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习惯。其实,记录下来了,大脑也就记住了。即使记不住,也可在事后需要时重新翻检。如果没有记录下来,则翻检也找不到了,那就是彻底地找不到了。了解了记忆的遗忘性,就要及时记录。及时记录,可以减轻大脑记忆负担,不必什么都要记住,让我们的大脑内存区腾出空间来,更集中地思考出新问题,这才是最为重要的活动。
文本是进入历史世界的关键。文本可以重复。靠眼睛摄像而成的图像记忆,事后能在个人记忆中回放,但无法在大家可视的屏幕上回放。有了文本,大脑记忆就有了双保险,可以小时空流传,也可以大时空流传,可以永久备检。文本可以弥补人类自身的不足,延长人类的存在感。肉身至多存在百年,大脑的存在依赖肉身。具体活动的记忆,存在时间更短。多数是短时记忆,只有小部分记忆成为长久记忆。历史的存在是文本的存在,历史是文本形式的过往记录。没有变成文本,就没有成为“历史”。生活世界的存在是一种短时的存在。人的存在是一种动态的存在,具体活动的存在是瞬间的存在。个体的记忆可以保存百年,百年之后必须靠文本来保存。生前靠肉身与大脑记忆,身后靠文本。生前是百年,身后是千年,留下历史文本就会在未来的文本世界中占据位置。文本可以扩大传播范围。生活中的交流只限当下,生活世界的记忆只能小范围交流,成为文本以后,就可以大范围传播与交流。文本可以延长传播时间段,为以后所有时间段的人所用。文本可以超时空传播,前人与后人可以交流。有了文本,就进入了更大的公共空间与更长的时间段,显示出永垂不朽性。在生活、记忆与文本流程中,生活与记忆,人人有,但文本只有部分人有。有文本的人能进入文本世界,就能永垂不朽。这个原理告诉我们,要有一个丰富的人生,要做一个记忆力强的人,要做一个有历史文本的人,如此人生才更有文化意义。
文本记忆是一种公共文化遗产。要求人人的过往经历进入文本世界,是熟悉文本的学人提出的想法,生活世界的人没有这样的想法。从当事人来说,他们只管自己在世上实在地活着,人死了就算了,不用管后人。后人要关注前人,是因为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人生向导,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精神财富。当事人以为只有物质财富是财富,不知道其经历与经验、其言其行,对后人来说是一种精神财富。在生活世界,人人能看到物质财富,但往往看不到精神财富。因为物质财富可量化,而精神财富无法量化。一个点子一个选择,可以作出很大的人生贡献,但值多少钱,谁也说不上。历史记录,本质上是文化产品。要求记录下来,就能进入文化作品行列,作品是可以传承下来的。人,既要留下物质财富,更要留下精神财富,才是完整的人生。
文本是公众历史的重中之重。因为公众大多没有文献记录,只有部分人有文献记录。他们的历史书写,必须借助其大脑记忆来建构。在直接读取大脑记忆技术解决之前,人类搜集大脑记忆的办法主要是口述史。借助于语言呈现出来的历史记忆,就是所谓口述史。口述历史就是口述者口头叙述的历史记忆及根据这些历史记忆再现的历史。语言是人类交流的最重要手段,是人际沟通不可替代的工具。口述语言长期以来因无法保留而不被视为证据(空口无凭),但现代口述历史借助录音机(摄像机)可以将口头叙述完备地记录下来,成为声像历史证据。人类的思维加工是在大脑中完成的,那意味着表达的组织是在大脑中完成的。信息不是现成的,而是接受提取指令后临时重组起来的。没有语言与文字,人与其他动物没有什么两样,是无法进行复杂思维加工的。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是因为发明了语言与文字,可以进行复杂的思维活动,可以说复杂的话,可以写复杂的文章。文本世界是人类创造出来为人类服务的一个替代世界。人类的可贵在于可以留下文本,它是可以超时空传播的,也就是古人所谓的“永垂不朽”。文本可以记录人类的经历,传承人类的经验,从而使人类成为更伟大的人类。
公众历史关注“今生”与“来世”。由生活世界而文本世界,思考的是“今生”与“来世”问题。今生与来世,供今生用的东西是实物,供来世用的东西是仿制品。人,既要活在今生,又要活在来世。这似乎有点贪心,但却是可能的。人在世上行走一趟,既有生存意义,更有文化意义。文化意义,就是个人的经历与经验可以成为别人分享的故事。人来到地球上,要生存下来,必须进行一系列的活动,为生存而进行的一切活动就是生活,生活是“生存活动”的简称。活动的过程就是过往,成为文本就是历史。人在创造历史的同时留下记录,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只知要生存下来,只知要享受,就是普通动物而已,是生物意义上的人生。既有生活,又有记录,才是文化意义上的人生。也就是说,区分生物人与文化人,是公众史学的目标之一。这样的视野,既低又高。说低,是因为关注的是生活层面的问题。说高,是因为着眼文本世界,超越生活,格局高远。也就是说,用文本世界的“高”照亮生活世界的“低”。文本世界的人比较容易理解此话,因为他们同时生活在生活世界。也就是说,文本世界的人是身跨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显得聪明一些、理智一些,目光长远一些。这么说来,是生活在文本世界的人替人着急,而生活在生活世界的人不着急,因为他们体验不到此间的重要性。对文本世界的生疏,导致他们忽视文本的重要性。要解决这个问题,关键的是引导他们走出生活世界,看到更高的文本世界。先从近的、小的公众历史入眼,从自己、从家族入手,也许是有效的路径。
文本有内在与外在的价值。当个体记忆串联后进入公共记忆,就可成为大家能理解的历史记忆。通过一个人了解一个时代,通过一个家族了解一个时代,通过一个国家了解一个时代,这是种全新的公众历史解读模式。当代历史记录留下后,可以派上不同的用场,可以成为当下与未来人阅读分享的东西,也可成为后人研究这段历史、这个社会的资源与基础。至于写成的当代历史文本能派什么用场,是未来人的事,后代人会根据自己不同的需求来选择,不用当代人来操心。当代人不能以自己对作品未来的有用与否来确定要不要写,因为未来的用是一种预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预测,没有什么必然性与正确性可言。也就是说,建构文本与使用文本,是两个时空中的人。一个文本形成以后,它就拥有了自我的客观存在价值。别人是否用、如何用,那是派生的应用价值。外在应用价值大,当然是好事。一时没有外在应用价值,也不必担心。外在应用价值的大小,不影响文本内在价值的大小。文本的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内在价值就是它是文本,是公共产品,外在价值是应用问题。
文本的最高要求不能妨碍最低要求的实现。对一个研究者来说,担心的是没有文本,而不担心文本是否可信。站在史家角度,指责口述史材料不可信,这样的态度要不得。因为使用材料前,要作基本的考订,不能全信,这是历史学的基本职业要求。至于是否可信,那是在有文本的前提下提出的第二层面问题。如果第一层面的文本都没有留下来,连谈可信与否的资格也没有。所以,某些研究者提出的可信质疑,是饱汉提出的更高要求问题。对一个饿汉来说,留下文本才是最为重要的。一定要区分最低要求与最高要求,留下文本是最低要求,留下可信的文本是最高要求,历史研究者不能用最高要求限制最低要求。底线都没有保牢,谈理想文本写作,过于奢侈。当代人留下文本,就是最低限度的成功。写下来,这是关键的关键。没有写下来,一切免谈。这里提出的问题,要区分第一需求与第二需求问题。留下文本是第一层面的事,是否可信,如何用,是派生的第二层面的事。某些历史研究者没有历史记录与历史研究二分理念,只想着自己的历史研究工作,站着说话不腰痛,不想着前人留下文本(留下史料)是多么不易。研究者是文本的再研究者,前人没有留下文本,如何能再研究?当然,对历史记录提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文本的再研究之所以是必要的,是因为存在一个去政治化、去当下利益化的问题,即将当下没有说清的问题还原。
结语
传统历史学重视文献,偶尔借助地下出土文物与口碑史料进行研究。当笔者从古代下移到当代,从国家下移到民间,从古籍下移到大脑记忆,进入了当代公众史研究时,实际上进入到全新的语言世界,直接进入无文本的记忆世界。这个正在进行着的语言世界,目前不在历史研究者视野之内。当代的公众历史,是以大脑记忆与口头语言形态存在的。大脑记忆是内在的,口语是外在的。这两种不进入文本的形态,是无法成为研究对象的。对历史学研究来说,当代的东西不易成为研究对象,民间的历史不易成为研究对象,非文献的东西不易成为研究对象。公众历史记录的提出,改变了这一切。
文本化与公开化是两个相关联的问题。记忆的前后联结成为文本,为公开而长久流传奠定基础。前后代记忆的联结,当事人没有感觉,后人则非常关注。文本化为传播奠定了基础,文本化利于公开传播,可以控制,暂时不传播,以后再传播。历史书写对象的扩大,参与人群的扩大,文本技术的内化,将彻底解决文本记录问题。公众史学让史学与生活的关系如此紧密。当代公众史记录理念的提出,也可以丰富提升寿序送序之类文章的当代公众史价值,增加人人编纂文集的动力。强调记录当代历史,就会忽视文章写作水平的高低问题,从而增强普通人写作的意愿。过分强调作文的艺术性,会限制普通人参与当代历史记录的积极性、降低普通人编纂出版文集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