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黄州之贬探其文学创作的三重境界
2021-01-17王紫骆
王紫骆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宋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身陷囹圄,百余日后获释,死里逃生被贬至黄州。“十二月二十三日,神宗传旨:‘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黄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1]1苏轼自京都赴黄州之时曾写诗表明心迹:“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1]1此时的他如惊弓之鸟,谨小慎微,“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答李端叔书》)[1]357贬谪黄州虽是苏轼政治低谷时期,但成为其文学创作的高产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黄州的山水成就了苏轼,苏轼心灵境界的不断成长亦成就了黄州“东坡”。
《人间词话》系王国维接受西方美学思想的洗礼,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对中国旧文学进行审视和思考的结果,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人间词话》“三种境界说”最为人们熟知。“三种境界说”系王氏创造性地将晏殊、柳永、辛弃疾诸公表现不同主题的三首宋词中的三句点睛之笔以层递式的效果串联在一起,形成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之“三种境界”,辅之以哲学的思辨,理性的精神,使原作品浓烈的情感得以升华和超越,所引三句词在情感上层层递进,宛然相续。“三种境界”全文如下:“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释诸词,恐为晏、欧(实为柳永)诸公所不许也。”[3]27王国维所谓三境,目的不在于讲述人生之情感历程,而是移论成大事业、大学问之境界。故本文拟把王氏之三境界说与苏轼之成大学问的历程相结合,探究苏轼文学创作的三重境界。
一、苦闷隐忍,逆流而上——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苏轼初至黄州,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苦闷失落,政治路上陷入绝境,人生路上步入低谷,一系列的波澜使得他渐渐开始和光同尘,与时卷舒。此时的苏轼,胸中的一腔热血付诸东流,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无处施展,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到中年却无用武之地,导致他在这一时期产生极度的空虚、苦闷、失意与迷茫。面对内心的惊惧与深渊般的未卜前路,故创作中多营造凄清、悲寂、愁郁的意境,以排遣胸中之无限恨,而诗人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心境与王国维“三重境界说”中所提到的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3]27有诸多相关合之处。
王国维三重境界的第一境,取自晏殊《鹊踏枝》,原句寓情于景,情景宛然,表达了登临望远的苍茫深境。但身居高位又以婉约见长的晏殊之词绝非简单的排遣愁闷,更是展现宏伟抱负的一个出口。“愁烟”“轻寒”“明月”“西风”等意象皆给人带来一种凄清郁结的氛围渲染,但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冷的色调的烘染,才能更好地反衬出词人胸中的无限事,即暗流涌动的政治抱负与满怀壮志无处安放的怨懑。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出的三重境界,是将三位词人,三首经典,三个名句组合而成的摘录式语句,和原文已无太多关联,三重境界组成一个阶梯状,逐步深入,也渐入佳境。故依观堂先生之意,并非简单地诗词鉴赏,而是借用“词之言长”[3]的意境来赋予精神境界以广阔的发散空间,用诗词的意境来升华精神世界,从诗词的要眇宜修中窥见人生体悟。此举可谓是王国维之首创。
故此第一境,我们认为其所描绘的是人生理想的酝酿阶段,是一个确定目标,并为之奋斗的过程。“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乃理想之展望,有理想才会有攀登的高度,才会有“登东山而小鲁”[4]302的壮阔与境界。正如苏轼初至黄州,内心充满了苦闷与彷徨,对前路渺茫亦是充满了无限感慨,苏轼曾写信给友人感叹“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信息”(《与王元直》)[5]。的确,从京都中原贬至遥远的长江中下游偏僻小镇,从此接收不到任何来自政治中心的音信,仿佛与世隔绝。这对苏轼而言,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阻隔,更是心灵上的迢迢万里,就像失去理想的人生,如恣肆蔓延的野草,荒芜贫瘠。而这些心绪皆体现于苏轼此一时期的诗词当中,如最能体现这一时期之苦闷惊惧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6]
苏轼历经无比凶险的“乌台诗案”之后,便从朝野瞩目仕途顺畅的政治明星一瞬而落得卑微又无法施展抱负的团练副使的虚名,这一过程可谓是脱胎换骨的心理历程。故此时内心的幽独与寂寞往往就体现于诗词之中,与该词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苏轼另一首作于元丰六年(1083)的小品名篇《记承天寺夜游》。这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十二月,或是元丰六年的年初,也就是公元1082年年底,或是公元1083年年初,所以这两篇作品的写作时间是比较相近的,也同样是借月抒怀,其中所表露出来的情感和情绪自然也有相似之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苏轼被黄州夜色所触动,便披衣前往承天寺与友人张怀民一同赏月,文中他亦自称为“闲人”,但这种闲绝非荒废时光,而是“人闲桂花落”的无端涌上心头,是“谁道闲情抛掷久”的久久不能忘怀,此“闲人”于苏轼便是一种潇洒豁达的人生态度,是豪迈开阔的胸襟。像苏轼以及其弟苏辙这样的传统知识分子,在儒释道的精神引领下,在诗酒茶的文化滋润下,努力摆脱困境的困扰,努力免于沉沦颓废,最终使得消极情绪得以化解,从而达到精神境界的高妙。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骄傲之处,也是留给后人观瞻的精神财富。虽然苏轼也曾努力消解这些愁绪,这些苦闷,但是内心深处的幽独与寂寞仍然充盈满怀,这种情思在这首《卜算子》中便可深切体会。
诗词当中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内容便是意象,所谓意象,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是在客体事物形象的基础上经过主体意识的作用,加工改造,提炼升华,成为显示审美画面印象,产生综合美感效应,具有相对的独立表意抒情功能的心理图像。”[7]236英美现代诗的宗师艾略特亦指出:“表情达意的唯一方式,便是找出‘意之象’,即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事件,这些都会是表达该特别情意的方式。如此一来,这些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事象出现时,该特别情意便马上给唤引出来。”[8]这首词中的意象皆着凄冷之色调,“缺月”“疏桐”“幽人”“孤鸿”“寒枝”“沙洲”,显然是作者借月夜之寒冷凄清,借疏漏桐叶之萧索,借孤鸿之缥缈无定,托物寓怀,托物言志,表达内心孤高自诩,鄙视流俗的心境。月挂疏桐,漏断人静,以己观物,物皆着观者之颜色,作者只是把自己内心之孤寂隐忍转移到眼前之景物上罢了。接下来二句,“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周围万物幽寂,而自己就像一只惊惧惶恐独自飞过天穹的大雁,心事浩渺的孤鸿,与缥缈影只的孤鸿,构成了一对不可分割的组合,幽人的高冷与孤鸿的冷清,表达了内心的超凡脱俗,不融于世,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这也是许多文学作品的主题所要表达的终极关怀。下阕继续写景写鸿,把人与鸿置于同一情境之中,“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直白地道出内心的茫然与寻寻觅觅的凄清。最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虽不见幽人,但仍能深深感受到诗人内心彷徨无所依,与世俗格格不入的高洁孤傲,以及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在幽人与孤鸿的惺惺相惜中蕴含着的是无比的愁闷。
王国维以独上高楼,望碧树凋尽,收天涯远景为第一境,意在点明成大事业大学问者须要立志有逆流而上的决心。苏轼虽一生坎坷,三度外任贬居,既经顺境又复历逆境,顺境复逆境,希望复失望。人生变幻无穷,起起落落,也促使苏轼蓄力探索,即便眼前千阻万难也要力排干扰困惑,胸中无事便眼前空明,眼前空明而心无波澜,如此方能“独上高楼”,“尽收天涯于眼底”。虽漫漫长路,但亦是一个修炼的过程,他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是初入仕途的迷惘,也是面对人生变化无常的无限感慨,既然前路变幻无定,既然无法改变这个世道,那就选择从自身出发。
在度过初时的惊惧之后,苏轼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正如上文中所提到的,或许是中国传统文人的自我修养,使得他们不允许自己在沉沦颓废中度过,苏轼也渐渐在迷失中找寻方向,寻求解脱,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参禅悟道,用佛家的平常心消解内心的郁结不平,用老庄的清静无为来弥合胸中的无限感慨。他积极地调和儒、释、道三家思想为己用,填平内心沟壑万千,而此刻所有的沉淀正是为将来文坛上一个更加成熟的苏轼积蓄力量,所以这一时期,是苏轼厚积薄发、酝酿成长的时期。
二、豁达淡然,以苦为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元丰四年(1081),苏轼历经一年多的贬谪生涯之后,成为一个空有虚名的黄州团练副使,没有了从前稳定的薪资来源维持生活,处境变得愈发艰难,经济状况亦窘迫难堪。于是苏东坡开启了躬耕陇亩、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他的好友马正卿帮他在黄州城外觅得荒田数亩,“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东坡八首(并叙)》序)[2]。
这片土地就是后来著名的“东坡”,苏轼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归园田居》),俨然成为一名真正的农夫,并且是一名为解决生存温饱的农夫,而非躲避世俗、归隐田园的隐士。也正是在这一期间,苏轼真正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辛,百姓的疾苦,唯有躬自体验过淳朴农人的生活,才能深刻地感受百姓的疾苦。如林语堂所说,好在“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9]在黄州土地上的耕作生活,使得苏轼浮躁的内心得到了洗礼,也走出了无所归依的空洞虚无,思想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可以说“东坡”这片土地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东坡”其人。由此看来,回归最原始的生活,往往能帮助迷失彷徨的人找寻到最真实的自我,从而获得心灵的解脱。
同样,笔者依然试把此一时期苏轼的心境与王国维所提出的第二境相关合。王国维之第二境界,取自柳永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27,营造出一种苍凉的格调,展现给读者的是难以疏解的愁绪满怀,无奈之下借酒消愁却愁更愁,极言实现理想过程之艰难,为之奋斗的结果便是衣带渐宽,但对人生事业的追求却至死不渝,坚贞无悔,这不仅是对身心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打磨。但苏轼不像从前的诗人学者感叹生命之悲哀而后陷入难以自抑的伤痛无法自拔,他虽也且歌且伤怀,却是带着豁达的乐观,淡然的消释。
笔者把这一境理解为:困境中对理想自由的执着追求,逆境中对当下的豁达自适,与世沉浮中对荣辱的淡然处之,砥砺自我中对身心的愈挫愈勇,并以苦为乐,知行合一。而最能代表这一时期淡然豁达、归于宁静的苏轼之作品莫过于《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2]
这首词作于一个深秋的醉后,东坡在雪堂醒即复醉,对酒当歌,对夜长叹,后返回寓居住所临皋亭,有感于自己的半生飘零,生发出对命运的深刻体悟,对名利缠身的寻求解脱,以一种豁达的态度直面来自生活和生存的各种打击,鲜明地展现出词人的开阔胸襟,乐观明亮。
首句“夜饮东坡醒复醉”,明确地指明时间、地点、事件,营造出失意彷徨之人借酒消愁而愁更愁的意境,待到几个醉醒反复,夜已深人已静,此时醉意朦胧的东坡回到临皋亭,“归来仿佛三更”,稀松醉眼,酒意微醺,于是时间也变得朦胧,故“仿佛”一词传神达意为佳,把纵横豪饮的兴致展现得淋漓尽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夜阑人静,家中童仆也早已鼻息如雷,安然熟睡,轻叩家门无人应,苏轼亦不忍扰家童清梦,便独自拄杖往听江流。面对滔滔奔流的江水,内心生发无限感慨,人在面对宏大的场面时其心胸往往也会跟着眼前场景随之开阔,宦海沉浮,九死一生,起落飘零,万千思绪皆借着酒兴的催化,借着清风的助力,借着江水的雄浑,不加修饰地把此时的苏轼之真性情展露无遗,呼之而出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与追求,是豪放洒脱的精神世界,是遗世而独立的超脱情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对进退约之以雅正,喜怒哀乐节之以礼仪,为官者庙堂之言亦正之于理,故作者深深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人生的遗憾,失落,悲哀皆因拘于外物,为身外之名之力奔逐营营。苏轼在《论特奏名》中说:“臣等非不知言出怨生,既忝近臣,理难缄默!”在《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中亦有云:“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厌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厌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众人,若以此获罪,亦无所憾。”这种不甘缄默、追寻本我的热忱正是不悔衣带渐宽、力求超越升华的本心之彰显。毋庸置疑,人生于社会,便处处需遵循社会规范的约束,也难免于为世事百千思索周旋。苏轼冲破传统清规,带着执着的感性,恣意纵情,从庙堂之高退居江湖之远,政治上的挫折,精神上的打击,身体上的消瘦,忧惧烦扰在此刻皆付诸东流水,向着一江东流水抛却汲汲复营营。静夜思,思不平,偶有叹,叹江临。“夜阑”“风静”“縠纹平”,九曲长江在奔流途中即便历经再多的蜿蜒曲折与凶涛骇浪,终究归于平静的大海,夜阑,心静,意已平。面对此情此景,诗人的浪漫主义精神油然而生,不禁生发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叹,王灼云:“东坡先生非醉心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其二)[15]愿驾一叶扁舟,侣鱼虾,友麋鹿。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哂一粟;哀吾生须臾,羡长江无穷。惟遨游天地,抱明月,任西东。飘逸,浪漫,是他向往自由的心声,他把自己完全地融入宇宙之苍茫,万物之无穷。
起伏不定的人生境遇,让他在复杂的人生面前,渐渐磨砺出不悲不喜的人生境界,以苦为乐的人生理想,豁达淡然的精神自由。在《浣溪沙》中,苏轼高歌“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一方面顺应和接受生活的磨砺,另一方面又积极乐观地超越悲哀;在《水调歌头》中,苏轼亦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千古绝唱,唱出这人生永恒的遗憾,转而又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景作结。余韵深长的节拍,所言是苏轼胸中万千块垒于此际的倾泻,是“不悔”对向往之境执着追求的“憔悴”,是砥砺自我的旷达襟怀,故晁补之亦有言:“苏东坡词,人谓多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能改斋漫录》十六)[16]
三、旷达超然,了悟禅理——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所遭遇的最沉重打击,而黄州则是苏轼成长蜕变过程中的一位见证者,从前看花花溅泪,观鸟鸟惊心,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内心的不宁静,转移到外物上,一切物皆着伤感之色调。好在苏轼从小在一个优越的环境中成长,饱受诗书的熏染,胸中藏有圣贤书,难抑万丈豪气,在面临磨难与考验时,不在逆境的苦闷中戚戚于怀。他在儒家思想的浸润下学而优则仕,到了中晚年转而在佛老思想的洗礼下走向超脱。
山水的灵气滋养着这位诗人,他自然没有辜负滋养他的灵山秀水,把黄州的山水带到了他的诗文中,留下千古传奇,万世名篇。即便被生活的温饱压得喘不过气来,仍然积极寻求解脱,从不幸中找到获得。没有俸禄,苏轼便退居为农人,亲自耕种,在耕作的过程中不仅满足了口腹生存,更是充盈了精神的虚空,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一腔热血付诸土地,他却安慰自己:“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满庭芳·蜗角虚名》)”[2]“闲身”又何尝不能实现自己的人身价值,清风皓月,水波不兴,美酒为伴,加之一东坡肉,足矣,何必追名逐利。
王国维之第三境,取自辛弃疾之《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27。历经世间百态,品尽人间滋味,回首过往,这一路走来百转千回,时而山重水复,路漫漫其修之远,吾于上下而求索,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就在最为苦闷失意之际,不经意的一个回首,却发现前方路上灯火阑珊,一路的追寻于此刻有了答案。这一路上的孤独寂寞,伴随着情感的升华,孤独亦得到了升华,孤独之路其实并不孤独,《诗经》有言“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小雅·伐木》 ),苏轼在寻求内心坚定与自适的道路上,渐渐顿悟出超然的禅理,心与万物融为一体,和光却不同尘,其诗词的意境也在不断渐入佳境,此意境在三重境界中最朦胧,最幽深,我们认为是一种悟道的境界。
笔者所归纳的苏轼人生第三境,便是《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点睛之笔——“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此时的苏轼早已洞明尘世,通透顿悟,对贬谪一遭的认知有了非常豁达的感悟。他之所以能如此旷达地看淡一切,是因为他领悟了“归去”思想的真谛,笔者认为这里的“归去”亦可看作是对佛老思想的“皈依”,在生活中不断反思与了悟,苏轼修得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且于作品中一同体悟这顿悟之思——《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2]
从词序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此词为遇雨抒怀之作,“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可以窥见苏轼在风雨之中潇洒自适,漫步徐行。这是历经了足够的人生风雨过后而表现出来的淡定从容,是屡遭挫折过后看淡世间沉浮的旷达胸怀,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苦中作乐,是生如逆旅、一苇以航的超然物外。全词即景生情,语言诙谐,表现出旷达超逸的襟怀,充满清旷豪放之气,寄寓着独到的人生感悟,读来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舒阔。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如既往地洒脱从容,一个“莫听”,一个“何妨”,便刻画出栩栩如生的一蓑轻衣走天涯的飘逸。常人遇雨皆躲之不及,东坡却淡然,何妨放开喉咙吟唱,从容而行。木心有一首小诗写道:“梅雨时备缸瓮收旧雨水,供烹茶,曰梅水。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贮之味经年不变,人于初交黄梅时收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南方多雨,南人似不以为苦。”[11]黄州地处长江中下游,确实是多雨之地,雨天走路难免弄脏鞋袜,所以雨天似易引起人们莫名的忧郁,但雨天自别有一番意境,意会之人必不以为苦,苏轼便是将这南地的一坛雨水,酿成甘滑。“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按常理来说,雨地里行走自然是骑马略胜一筹,但苏轼却以竹杖芒鞋为佳,故笔者认为此处的“竹杖芒鞋”与“肥马轻裘”并非完全的写实,而是掺杂着些许写意之色彩。苏轼常常在作品中以“竹杖”“芒鞋”的身份出场,如:“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初入庐山》)[2]“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2]“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寓居定惠院》)[2]也就是田间地头最朴实无华的农人身份,而“肥马轻裘”则代表着富家权贵的贵族生活,在历经了政治场上的风风雨雨之后,苏轼开始越来越接受并认同这种平淡质朴的平民生活,顶风冲雨,从容前行,传达出来的是一种迎风接雨、搏击长空的豪迈与轻松。纵情山水,徜徉抒怀,无惧风雨,“偏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答李端叔书》)[12]。苏轼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黄州的自然山水,忘却庙堂之高的种种忧情,沉浸于做一名称职农夫的快意自足。但是寄情山水是苏轼的以退为进,于山水间消解苦闷其实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同时也为苏轼之创作带来无边灵感,最终成就他衣带渐宽终不悔、留得诗名万古传之文坛佳话。
下片“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雨过迎来天晴,没有拨不开的云雾,没有到不来的晴天。此时的苏东坡已经克服心理上的挣扎与苦痛,生活总是充满了辩证法,有苦有乐,并且能够于苦中寻乐的人生,才会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苏轼。可见好的作品往往是“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12],放松随意,自成高格。苏轼在黄州期间的创作心境,恰恰是“无意”的产儿,造就了东坡之创作佳境。结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全文点睛之笔,饱含对大自然的顿悟及由此阐发的人生哲理,自然界中的风风雨雨,何尝不是人生风云起落的真实写照。作为一个个体的喜怒哀乐,起落沉浮,于宇宙苍茫而言只是一介微尘,又何必太介怀政治风云与荣辱得失,不如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归去过后,顿足回首,所谓风雨,所谓山头斜照却相迎的雨过天晴,皆是自我心境的反射。苏轼接受过佛家思想的洗礼,处处洞空明,有一言谓之“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13],向内去追寻自己的内心,心静,则万物清静;心晴,则万物明朗。眼前所见,皆为内心之幻化。
面对人生难题,不同的立场、处境、心态都会影响未来方向的选择——或寻药求仙,追寻长生的快乐;或纵情杯酒,沉溺如梦人生的迷醉;抑或如靖节先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不可否认苏轼的思想是受到了陶公的影响的,即便面临逆境,人世沉浮,苏轼皆能将情感之忧乐置诸自然之风雨化解,他同时也受到佛家思想的影响,从本我的存在出发,把握本心,保持自我,超越时空限制,从而收获精神自由。即便千百度地追寻依然寻而无果,但人生就是一个百转千回的曲折历程,这条道路固然艰辛,但历经漫长的求索,重重的考验,必然会收获曲折过后的顿悟,而顿悟之中亦颇有曲折。故此收获便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欢欣喜悦。只要心中仍然葆有一份对晴朗空明的炽热向往,对美好自然的热烈追求,对人生苦旅的泰然处之,便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依然能够以苦为乐,不足为惜。“蓦然回首”过后,迎来的何尝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轼的旷达与超脱,也是其人生境界的升华。
总而言之,苏轼贬谪黄州的这几年在其思想的成长历程中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对其人的心境成熟发展亦不容小觑,从初至黄州的飘零苦闷彷徨不安,到渐渐抒怀旷达追求理想,最终超然洒脱顿悟人生,这是苏轼贬谪黄州时期的三重境界,大而言之,亦可称其为人生三境。毕竟这一时期的三重了悟,为其后来的两个“功业”中平和旷达地度过人生低谷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在惠州的穷通得失祸福,从容恬然以处,在儋州的适性达观随遇而安,我们所看到是一个成熟了的苏东坡,黄州的“东坡”与山水磨砺出了苏轼的超然,而“东坡”的苏轼亦成就了江边无名的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