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夫之《明诗评选》评高启诗歌
2021-01-16李佳佳
李佳佳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明清之际杰出学者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又号夕堂。王夫之隐居石船山后重新拾起少时遗弃的诗学研究,专心著书。《明诗评选》就是王夫之在隐居时编写的几种诗选之一。在《明诗选评》中,王夫之以自己独到的眼光和悟性力赞明洪武年间的诗歌,尤其是刘基、高启等人的诗歌。王夫之在评价高启的《秦筝曲》《过白鹤溪》等诗歌时,对高启的诗歌及高启本人评价极高,如“季迪乐府起八百余年之衰”“左挹玄晖,右拍太白”“真才子、真诗人”等。此外,在评论高启诗歌的同时,王夫之还提出了自己对于诗歌史的看法。诚然,王夫之的诗歌批评理论与批评有过人、独到之处,但是他对高启诗歌的评价是否公允,高启又是否能够当得起他“真才子、真诗人”的盛赞,还有待商榷。
一、季迪乐府起八百余年之衰
王夫之对高启的乐府评价极高,他在《明诗评选》中评价高启的《秦筝曲》时说道:“竟似无张主,遂成一曲。唐以下人,非建鼓以求亡子,遂无从下笔。季迪乐府起八百余年之衰,得诸昭文之不鼓琴也。”[1]13由此可见,王夫之认为唐以后诗人的乐府成就普遍不高,而高启的乐府振起八百年来乐府之衰。在《明诗选评》中还有一句与上述相似的评语,即王氏在评高启《短歌行》时说:“气势在曹瞒之右,沉勇亦不下之。唐以来不见乐府久矣,千年而得季迪,孰谓乐亡哉!”[1]11曹操有两首《短歌行》,其中一首《短歌行·对酒当歌》,以慷慨悲凉、气势雄壮著称。在《短歌行·对酒当歌》中,曹操的沉吟与其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有关,故该诗的内容直指国家的未来、民生的前途。清人陈祚明用“跌宕悠扬,极悲凉之致”[2]130之句评价此诗。明谭元春评价曹操道:“此老诗歌中有霸气而不必其王,有菩萨气而不必其佛。”[3]122清人刘熙载也评论曹操谓:“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4]52由此可见,曹操的诗歌气势雄壮一说被多数学者、评论家所承认。王夫之却在《明诗评选》中将高启的乐府诗歌和曹操的乐府相比较,认为高启的乐府气势和沉勇皆不在曹操之下,这或许有所偏颇。
被王夫之认为气势不在曹操乐府之下的《短歌行》如下:
置酒高台,乐极哀来。人生处世,能几何哉?日西月东,百龄易终。可嗟仲尼,不见周公。鼓丝拊石,以永今日。欢以别亏,忧因会释。燕鸿载鸣,兰无故荣。子如不乐,白发其盈。执子之手,以酌我酒。式咏短歌,爰祝长寿。[1]11
此诗前四句与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5]447以及陆机《短歌行》的前四句“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生几何,逝如朝霜”[5]449有相似之处,高启的诗句或许是从这两处得到启发而写就。细看高启所作,就“日西月东,百龄易终”“子不如乐,白发其盈”等句来说,其旨归在感叹时间易逝,要及时行乐。而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的后半部分,转而吟咏自己的抱负,结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有一股统治者豪迈的气势在内。严羽《沧浪诗话》道:“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6]7曹操诗歌在气势上凌青云而上,有九品之高、之雄浑,而高启诗歌品格显然不在九品之中。由此可见,王氏评高启此诗是有所偏颇的。
此外,王夫之认为高启的乐府“振起八百年来乐府之衰”,这不仅与王夫之的诗学观念有着莫大的关系,还与高启乐府诗歌的成就有关。前文提及王夫之在评价高启《短歌行》时认为“唐以来不见乐府久矣”,此外,他在评价高启《秦筝曲》时亦提到“唐以下人,非建鼓以求亡子,遂无从下笔”。由此可见,王夫之认为唐以下无乐府。唐以后,经元异族统治,乐府更加衰落。明初高启凌空而出,振起乐府,其成就在于对乐府古题与中唐新乐府的继承与创新。上述《短歌行》都属于乐府旧题。郭茂倩在《乐府解题》中曰:“《短歌行》,魏武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晋陆机‘置酒高堂,悲歌临觞’,皆言当及时为乐也。”[5]447而高启的《短歌行》直接继承乐府旧题的本事,写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跳出了宋元乐府的格局。再者,高启在一些乐府旧题和中唐新乐府的抒写上确实有所创新,如《征妇怨》为中唐新乐府题,此题历来多写征妇的相思而高启的《征妇怨》却不再写征妇之思。其全文如下:
良人不愿封侯印,虎符远发当番阵。几夜春闺恶梦多,竟得将军军覆信。身没犹存旧战衣,东家火伴为收归。妾生不识边庭路,寻骨何由到武威。纸幡剪得招魂去,只向当时送行处。[1]12
王夫之评此诗时说,“唐、宋人能之,妙在不作啼眉涕鼻态”[1]12。高启此诗突破了唐宋人书写的窠臼,由“寻骨”“招魂”等词将突闻征人已逝的悲伤推向极致,看似平淡的抒写中满是思妇不能为征人收骨的悲痛。高启的乐府诗歌在继承中创新,一扫宋元乐府衰颓之势,在唐以后的乐府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二、“真诗”与“真诗人”
王夫之在评论高启的五言古诗时,用到了“真诗”“真诗人”等词。如他在评高启古诗《柳絮》时说:“真才子、真诗人必不入绚烂。”[1]94评《赠竹里子》时又曰:“静极澹极,位置之王、孟、储、韦中却又不得,岂非真古诗!”[1]94王夫之这里所说的“真”,可以说是其对高启五言古诗的最高评价。
王夫之认为“唐无五言古诗”。他在评张羽《春日陪诸公往戴山朓集莫入北麓得石床岩洞诸胜》一诗中言:“五言之制,衰于齐,几绝于梁,而大裂于唐。历下之云,非过激也。顾衰之自生,恒乘乎极盛。以知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非韩退之一流敢以爝火争光矣。”[1]96“历下之云”是指李攀龙在《选唐诗序》中所说的话“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7]473。王夫之在此处运用李攀龙之说来表达“唐无五言古诗”的观点,比李攀龙本身所要表达的古诗观更为极端。李攀龙说唐无五言古诗,但有它自己的古诗;王夫之则认为五言之制“大裂于唐”,又说晋、宋古诗“足亘千古”,直接否定了五言古诗在唐朝的传承。王夫之在评钱宰《拟客从远方来》时还提到:“《十九首》旷世独立,固难为和。”[1]106由上述可知,王夫之认为汉魏晋宋的五言古诗才是“真正”的五言古诗,足亘千古。故前文列举的王夫之对高启及其五言古诗的评价所用的“真诗”“真诗人”等字眼,其真正之意应在于褒扬高启的五言古诗越过唐宋,直接继承了汉、魏、晋、刘宋之间的五言古诗传统。
王夫之这样的评价自是其评诗标准的外化。其评价五言古诗的标准在他的诗评中亦有所体现,如评周砥《风雨一首同高季迪韵》言:“清不激,放不逞,曲不烦。古人不必尔,正掏古人得髓。”[1]88又评周砥《赠叶秀才》一诗道:“有直而不激,有曲而不烦,有亮而不浮,有质而不亢。国初人留意古裁,起宋、元之衰者如此。历下搏激张拳,何为也哉?”[1]88由此可知,王夫之认为,一首优秀的五言古诗应具有雅正而不激昂、委婉而不繁琐、明丽而不浮荡、质实而不高亢的品格。这是王夫之对汉魏间五言古诗的审美体认,也是其评价五言古诗的标准。高启被王夫之盛赞的两首诗歌其中的《柳絮》“不入绚烂”、《赠竹里子》“静极澹极”。从王夫之的评论可知,这两首诗歌中一首文辞不富丽华赡,一首情感迂缓恬静,极为符合他对汉魏间优秀五言古诗的风格认知。
另外,王夫之评价高启及其诗歌为“真诗人”“真诗”,还与王氏对诗歌本质的界定标准有关。高启诗歌必然是极为符合这个标准的,不然不会获得如此高的评价。王夫之所认为的诗歌本质,要从他所提出的诗歌“道性情”说起。王夫之在《明诗评选》中评论徐渭的《严先生祠》曰:
“不知天子贵,自是故人心”,非谓论严子陵者必然,要唯此可作诗耳。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尽有天德、王道、事功、节义、礼乐、文章,却分派与《易》《书》《礼》《春秋》去,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决破此疆界,自杜甫始。桎梏人情,以掩性之光辉;风雅罪魁,非杜其谁耶?[1]219
王夫之认为,性包含着情,情属于性的一部分。而诗歌抒写的恰好是性所包含的情,由此,诗歌表达的也应是此种“情”,但这里关于“情”的定义有些模糊。王夫之在《诗广传》里对“情”就有更为具体的阐释,认为“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持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8]325。王夫之承认诗歌抒情言志,所抒之情是“发乎其不自已”的情,是与“动焉而不自待”的“欲”是相对的概念。学者刘克稳指出,此种情是与天下人共通的情、是恒常之情、是遵循了“性之理”的情[9]。由此可见,王夫之认为抒发小意与小欲的“诗歌”并不是他所谓的“诗歌”,而只有抒发了恒常之情、“性之理”的情的诗歌才能从本质上被称为诗歌。
高启被王夫之称赞为“真诗人”,写出来的诗歌当然也符合王夫之所认为的真正的诗歌标准。让高启被王夫之大呼为“真才子、真诗人”的《柳絮》诗文如下:
轻盈易漂泊,思逐春云乱。已拂武昌门,还萦霸陵岸。沙头雀啄堕,水面鱼吹散。官树晓茫茫,哀歌肠欲断。[1]94
此诗从柳絮起情,首句言柳絮的特征为“易漂泊”;第二句再接着首句讲漂泊的情境;第三句写景,依旧承接上两句所言的漂泊之感;结句述其所见所感,由柳絮而见分别之苦。此诗抒写的离愁别恨不仅仅是诗人这位观者的情,更是在官道上奔波的众人的情,所以此情不堕入王氏所说的小意私欲之流。另外,此诗文辞清丽而不浮夸、抒情委婉而不含蓄、节奏迂缓而不激越,正符合王夫之所认为的一首真正的五古所具备的特点,故高启及其诗歌被他赞为“真才子”“真诗人”。这种赞扬既是王夫之对高启诗歌继承了汉魏间五言古诗传统的高度褒扬,也是从他所认为的诗歌的本质上对高启诗歌的认可,更是从根本上对一个诗人的肯定。
三、五言近体“神品”说
王夫之对高启的五言律诗极为推崇。从《明诗评选》的选诗来看,高启的五言律诗入选二十九首,是五言律诗入选最多的一位诗人。《明诗评选》中收录五律在数量上位列第二的诗人是杨慎,他的五律总其被收录十五首。差不多只有高启的一半。不仅如此,被王夫之盛赞且认为与高启同是明初杰出诗人的刘基,也是《明诗评选》录诗数量最多的诗人,但其五律却仅入选《秋感》一首。此外,在明代较为著名的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如李梦阳、何景明、袁宏道等人中,收录五律最多的是袁宏道。但袁宏道的五律也只收录了五首,仅为高启入选数量的近六分之一。
除在选诗上的偏好外,王夫之在评论诗歌时也明确地表示了对高启五言律诗的赞赏。如其评论高启七言律诗《丁校书见招晚酌》曰:“高五言近体,神品也。七言每苦死拈,时有似许浑者。此诗傲岸萧森。不愧作家矣。”[1]247这里的“神”毫无疑问是指高启的五言律诗已经达到诗歌最高的艺术境界。正如严羽《沧浪诗话》中所提到的那样:“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6]8“至矣”“尽矣”等语一出,表明被评为“神品”的诗歌艺术境界已臻于化境。
王夫之论诗时追求平美的艺术标准,故高启诗歌深得其心。王夫之在多本诗学著作中提到写诗要“以平为美”,如在《唐诗评选》里评赵嘏的七律《九日陪越州元相宴龟山寺》时曰:“钟嵘言诗以平为贵,如此亦无崎岖硗确之态。一结别出,依然不杂。”[10]226由此可见,王夫之赞同钟嵘所言,同时在近体诗的批评上也遵循平美的标准。“平”在这里被定义为诗歌“无崎岖硗确之态”。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亦对“平”有所定义:“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之谓也。”[11]189此处说明“平”是指诗歌的“势”不杂乱。更详细的“定义”可见王夫之评鲍照《代白纻舞歌词》其一时说的话:“一气四十二字,平平衍序,终以七字于悄然暇然中遂转遂收……其妙皆在平起。平,故不迫急转抑。前无发端,则引人入情处,澹而自远,微而弘,收之促切而不短。用气之妙,有如此者!”[11]43由此观之,“平”是指诗歌声韵格调的委婉舒缓,没有急促的转折,呈现一种气势高低起伏不大、前后相对一致、不杂乱的表象。由此观点出发,王夫之极不喜欢作诗时但求警句好语。他在《夕堂永日绪论》中言“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12]139。他所追求的“平”是一种整体的和谐。王夫之评价高启《月夜游太湖》道:“平适。不作险语、大语、清逼语、诞语,正当如此。”[1]165而高启的《月夜游太湖》一诗以“欲寻林屋隐,还过洞庭游”平平而起,中间几联写月下湖上景色清澹舒缓,最后以“浩荡吾所适,鸱夷不可求”平收,述说自己的感慨和在月夜下的舒适之感。此诗正合王夫之所言的“平美”。此外,王夫之评高启《登西涧小阁》曰:“益琢益适,不必似李贺、贾岛也。”[1]166“适”之一字,即指其诗歌雕琢程度适当,整体和谐,亦是暗含“平”的标准。高启诗歌的平美风格正是王夫之所极力推崇的。
此外,王夫之还追求诗歌的“神”。“神”是与“形”相对的概念,是诗人情感的内化。在诗评中,王氏多次运用“神”这一批评概念,如他评高启的乐府《白纻词》道:“飞心埋血,气敛而神益流。晋、宋《白纻》,欲至此而尚未。”[1]13又评高启《东飞伯劳歌》曰:“华赡中有神有骨。”[1]13另评高启五律《郊墅杂赋·其三》言:“形神都胜。”[1]170王夫之还讲求“因质生文”。他在《古诗评选》中评谢庄《北宅秘园》时提到:“物无遁情,字无虚设!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1]218也就是说,作者要质事生文,即以真实的内容生文,写眼前景、述心中情。被王夫之评“质事生文”的高启的五律《天界寺》前三联言:“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果园春乳燕,花殿午鸣鸠。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1]168这些诗句描写的从下雨到佛殿中的香火,再到果园、花殿之景,然后转到钟声响后香客的聚集与明亮的灯火,都是诗人所见所闻,都是从眼前之景而来。最后一句言“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1]168,写诗人看到寺庙景色之后沉浸其中乃至忘却时间,讲其沉迷之深;结合第三联,此句还暗含了所有求佛者沉浸于寺庙景色的情形。这一首诗完全就是写诗人“心目之所及”,还原寺庙之景,由此抒发自己沉浸其中之感,全诗没有强烈的情绪、他气势起伏,而是平和舒缓。此诗不仅切合王夫之的“诗道性情”之说,还兼有平美、因质生文等特点,显然符合王夫之的诗学追求。
四、诗亡论
王夫之在评高启诗歌时提到诗因何而亡的问题,如其在评高启七绝《凉州词》一诗时道:
诗之深远广大与夫舍旧趋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而诗遂亡。如以意,则直须赞《易》、陈《书》,无待诗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有入微翻新,人所不到之意哉?此《凉州词》总无一字独创,乃经古今人尽力道不出。镂心振胆,自有所用,不可以经生思路求也,如此![1]324
此段文字体现了王夫之认为唐及以后诗歌逐渐走向衰亡的原因是因为唐宋人以意为诗,但诗歌从来都不是表“意”之作。学者张兵指出此处的“意”是指“作者主观上欲加于作品的抽象的理念”[13]。但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在讲述“诗以道性情”时有类似的说法,认为:“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尽有天德、王道、事功、节义、礼乐、文章,却分派与《易》《书》《礼》《春秋》去,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1]219在这段文字中,“天德、王道”对应的当是《易》《书》,可见意是与“天德、王道”相关的。王夫之在评陈子昂《送客》一诗时又提到:“风以世移,正字《感遇》诗似诵、似说、似狱词、似讲义,乃不复似诗,何有于古?故曰:五言古自是而亡。”[10]41此言非常明白地表明王夫之认为陈子昂的组诗《感遇》不是诗歌。现学界多认为《感遇》诗的主旨或是陈子昂对社会、对天道的看法,或是表达陈子昂的理想与追求,或是对君王的劝诫。王夫之却对这些内容入诗表现出不满,便再次提到“五言古自是而亡”。结合前文所引的两段文字,可以说王夫之所说的“意”,很明显地指向诗人对社会、对人生、对政治的看法,甚至包括自己在政治上的追求。
王夫之又在《诗广传》中道:
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持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8]325
王夫之在此将“意”定义为“念之所觊得者”,又说“但言意,则私而已”,将其反对入诗的“意”指向了个人所得所感的“私意”,这与陈子昂《感遇》诗歌抒发的自己之情暗合。王夫之认为这样的诗歌不能称作“诗歌”,即“不复似诗”,便从根本上否认了以“私意”而成的诗歌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唐宋诗人在诗中抒发自己的个人情感、政治抱负较多,宋以后诗风尤其追求“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即在诗中说理,讲述自己对事物的判断与哲学认知。显然,这些与王夫之所推崇的诗“言志抒情”而非言“意”的理论背道而驰,故其认为诗歌因唐宋人将“意”入诗而亡。然而,他的诗学理论却完全不考虑诗歌这种文体本身的发展规律,也否认了人在诗歌创作中的主观性,是极为偏颇的。
五、高启诗歌的缺点
王夫之虽然认为高启是明初一代大诗人,在评论高诗时多溢美之词,但也在某些方面指出了高启诗歌的缺点。如评论高启七言律诗《梅花》曰:
白描主色。唤作古今梅花绝唱,亦无不可。高又有句云:“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亦第一等雅句;顾其颔联则世所传“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十四字,恶诗也。古今艺苑,递有推誉,谢客则“池塘生春草”,玄晖则“大江流日夜”,特标片语,必尔笼罩乾坤。流及既下,乃至贾岛落叶之吟,和靖暗香之语,虽幽细未弘,犹矜雅式。国初袁景文、高季迪集中,片羽略亦不乏。乃以《白燕》则“汉水”“梁园”,《梅花》则“美人”“高士”“月明”“雪满”参差共之,不过三家村塾师教村童对语长伎耳!择艺吟圃者,乃以传之三百年,千人一齿。[1]248
从上文可知,王夫之对一些世传警句颇为不满,认为袁凯的“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和高启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等这些振臂高呼之句,不过是“村塾师教村童对语”的技巧罢了。王夫之虽然在这里并未讲述他憎恶此类诗句的原因,但他在《夕堂永日绪论》中有过明确阐述:
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达情之作。“自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贴切樱桃,而句皆有意,所谓“正在阿堵中”也。“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断不可移咏梅、桃、李、杏,而超然玄远,如九转还丹,仙胎自孕矣。宋人于此茫然,愈工愈拙……嗣是作者,益趋匠画;里耳喧传,非俗不赏。袁凯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按字求之,总成窒碍。高季迪《梅花》,非无雅韵,世所传诵者,偏在“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长、袁中郎皆以此衒巧。要之,文心不属,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诸篇,踸踔自寻别路,虽风韵不足,而如黄大痴写景,苍莽不群。作者去彼取此,不犹善乎?禅家有三量,唯现量发光,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审,便入非量;况直从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无盐之色败露无余,明眼人岂为所欺耶?[12]157-158
由上述材料可知,王夫之认为“雪满山中”等名句不好的原因是不符合他“现量”的诗学理论,而认为好的咏物诗是“即物达情”之作,如“自是寝园春荐后”等。“现量”实际上就是变现眼前景,从眼前景而得到的感悟,即景会心。蒋寅先生将“现量”定义为“表现当下直觉”[14],王夫之自己也明确说过“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12]56。高启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袁安高卧、赵师雄梅花下开樽的典故来比喻梅花品性高洁、身姿绰约,是以其主观想像为主的,并不是从眼前的物态出发写眼前景、心中情,此句遂自然成不了王夫之所认为的写景咏物佳句。
王夫之在他的诗学著作中向来不吝惜词语盛赞高启的诗歌,如其在《明诗评选》中一改前人的评价,冷落明代著名的文学流派,而将刘基、高启等个体诗人的作品奉为圭臬。不仅如此,王夫之在其他的诗学著作中也多次提到此类观点,如他在《夕堂永日绪论》中说“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12]106。王夫之对高启诗歌的评价以及对高启诗史地位的定论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其较为偏颇的诗学理论指导下,他的诗评难免有不客观之处,如其评高启《过白鹤溪》曰:“声情俱备,遂欲左挹玄晖,右拍太白。”[1]94且不说李白如何,谢眺空灵静美的诗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是超高启的诗句“月出女犹浣,云深猿自啼”的。由此可见,在王夫之的盛赞之下,高启诗歌其实难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