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虚幻之间:《格列佛游记》的叙事学分析
2021-01-16王建华
王建华
(肇庆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杰作《格列佛游记》(1726)是18世纪最负盛名也最受争议的小说之一,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也不计其数。最常见的观点是认为这部小说是“关于身份认同的困难以及判断的难度”;[1](P3)或者在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看来,格列佛的游记被解释为“被不可容忍的矛盾所侵犯和蹂躏过的地方”;[2](P58)还有学者针对文本析出宗教、政治、科学、经济等主题的研究,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格列佛游记》作为一部寓言式的讽刺小说,有着多种解读方式。正如王佐良所说:“儿童们喜欢头两卷的故事,历史家看出了当时英国朝政的侧影,思想家据以研究作者对文明社会和科学的态度,左派文论家摘取其中反战反殖民主义的词句,甚至先锋派理论家把它看作黑色幽默的先驱,而广大的普通读者则欣赏其情节的奇幻有趣,其讽刺的犀利深刻。”[3](P80)可见这部小说要表现的东西之多,并非单论一方面就能将小说的内容与主旨盖棺定论。
本文尝试从叙事学的角度去阐释。“叙事学”一词的运用最早出现于1969年茨维坦·托多罗夫的作品《〈十日谈〉的语法》,随后便得到迅速发展。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代表着结构主义叙事学的顶峰,他的主要理论大多涵盖在1972年发表的《叙事话语》中,该理论为文本分析提供了一套实用型策略。本文将依据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分别从叙事时距、聚焦、人称三方面着手,对《格列佛游记》进行分析,指出文本中现实空间(即英国)与虚幻空间(即作者虚构的奇幻国家)的对接,两种空间的对比或反照以及格列佛在两种空间的抉择,探讨小说叙述的真实性,以及格列佛在游历中的发现和其最终的价值抉择。
一、叙事时距的差异:现实国家与虚幻国家的对接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指出:“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事情的时间和叙述的时间……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4](P12)在强调并区别时间的双重性,即故事时间和叙事(伪)时间的同时,他主张从顺序、时距与频率这三个基本限定来研究两者的关系。其中,时距是由叙事(narrative)和故事(story)之间的关系反映出来,它具体表现为两者之间的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之间的速度关系。而叙事的速度可以通过故事的持续时间和文本的长度来表现。通过叙事时距与故事时距的非等时差异,可以看到小说节奏的变化。热奈特根据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将叙事运动概括为停顿、场景、概要和省略四种基本形式。
在《格列佛游记》①中,最为明显的是概要的运用。作为一部游记小说,他的四卷书中均采用了“离家—远游—返乡”的叙事结构。与传统的游记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中每一卷都以现实空间即自己的家乡为开篇和收尾,中间才是记录详实的虚幻空间,即游记国家。不仅如此,笔者发现每当叙述者在现实空间介绍自己的情况时,均以寥寥数笔一概了之,而当经历虚幻国家时则大费笔墨加以详述。比如在第一卷中,叙述者介绍了自己的出生、受教育、结婚生子以及在现实空间的出游情况等诸多事情,时间跨度大约20~30年,但作者仅用了三页左右的篇幅。等到了出游回来,作者也仅用一页还不到的篇幅来概述家里的情况。其他四卷也大致如此。除了概要之外,作者还大量运用了省略来叙述现实国家的情况,如第一卷在回国之后,叙述者简要概述家里发生的变化,仅用“在和家人们团聚了两个多月之后,闲不住的我又谋生出了出去游行的念头”[5](P66)一笔省略掉在家生活的描写。同样,在第二卷也是回家之后,仅写道:“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调整之后……继续自己的冒险生涯”,[5](P159)省略掉对家乡的描述。与此相比,在描述虚幻国家时,故事时间虽然相隔大致是四、五年,但叙述文字要比叙述现实国家占据更多的篇幅。由此可以看出,在叙述现实国家时叙述节奏就变快,而在叙述虚幻国家时叙事速度逐渐放慢。虽然经历虚幻国家的故事延续时间较短,但由于叙事时间的延长,反映在文本上就是文本的长度(包括行数和页数)延长,由此彰显出作者所要叙述的重点。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省略越大,就以越慢的叙事速度来补偿。作者刻意以寥寥数笔将英国情况模糊化、边缘化,而将大量笔墨投向虚拟国度,这样一慢一快的叙事节奏,强调了对虚幻国家的着重表现。这样做的目的还会产生另一种效果,即造成读者对现实国家即英国价值判断的空白或缺席。作者采用这种叙事策略,使读者会不自觉地将虚幻国家的价值判断填补到现实国家价值的空白之中,由此现实的地方通过与不存在的地方相对立的方式呈现出来,使叙事以虚幻反映现实,对接现实。另外,现实国家与虚幻国家在地理位置上的对接,也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与趣味性。
二、聚焦的变化:虚幻国家对现实国家的反照
对于叙事视角分类的问题,热奈特认为通常采用的“视角”“视野”“视点”属于视觉术语的范畴,不太适用于文学领域,于是他选择采用一个比较抽象的词对叙事情境进行分类,即“聚焦”。根据热奈特的观点,“聚焦”一般可以分为:(1)零聚焦或无聚焦叙事,即叙事视角可以为任何角度,并不聚焦在固定的人物上,此时叙事者为上帝视角,比故事人物掌握的信息要多;(2)内聚焦叙事,即叙事者相当于故事的人物,仅从故事人物的角度叙事,叙述者掌握的信息和故事人物一样多。内聚焦叙事有三种不同的分类,包括固定式内聚焦、转换式内聚焦和多重式内聚焦;(3)外聚焦叙事,即叙事者说的话和掌握的信息比故事人物的少。总的来讲,聚焦方法在整部叙事作品中,并不一定保持不变。热奈特认为,“聚焦方法并不总应用于整部作品,而是运用于一个可能非常短的特定的叙事段。另外,各个视点之间的区别也不总是像仅仅考虑纯类型时那样清晰,对一个人物的外聚焦有时可能被确定为对另一个人物的内聚焦。”[4](P131)在《格列佛游记》这部小说中,基本上采用了内部聚焦的方法。格列佛在小说中既是叙述者,又是聚焦者。小说是从他的角度来推进的,记述了他在小人国、大人国、飞岛国、慧骃国的所观、所感、所想。
但另一方面,正如热奈特指出的,“不折不扣的所谓内聚焦是十分罕见的,因为这种叙述方式的原则极其严格地要求绝不从外部描写甚至提到焦点人物,叙述者也不得客观地分析他的思想或感受。”[4](P131)这部小说中也出现了聚焦的变化,正是这种变化才形成现实国家与虚幻国家的对比与反照。
在第一卷中,小说的叙述者“我”即格列佛阴差阳错来到小人国,那里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极其渺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为那里同现实国家一样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野蛮的战争和宫廷的尔虞我诈。而在小人国的眼中,格列佛成了巨人:体型庞大,食量惊人,威力无穷,等等。格列佛在他们当中,则显示出了无比的优越感。而到了大人国,格列佛成了众人中的矮子,受尽凌辱:被主人的女儿当成玩偶,被宫中的学者认定为“天生畸形物”,还被宫中的小矮子欺负,又被小猴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等等。格列佛在此丑态百出,颜面尽失。但对格列佛来说,“人类的野蛮程度和身高比例是成正比的,也就是说身高越高大的种族,野蛮的程度越厉害”,[5](P75)而实际上,大人国的居民思想开明。除此之外,他还以自己的视角清楚地观察到了大人国的身体,比如保姆喂奶时“乳房上布满了黑点、丘疹以及雀斑,颜色看了就让人想吐”。[5](P81)其实,在小人国,格列佛在他们眼中何尝不是丑陋不堪:“脸上尽是坑坑洼洼的,胡子比野猪的鬃毛还要粗,脸上的颜色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好像一个调色盘。”[5](P81-82)在第三卷中那些科学家长相奇特:脑袋歪向一边,眼睛一只朝上瞪着天空,一只朝下朝里窥视。这注定他们永远不能够客观看待事物,是典型的主观个人主义者。他们做的实验都是非人性化的科学,违背生活常规,消解了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在第四卷中,格列佛被当作野胡——一种野蛮毫无理性的动物,他们混交、贪吃、当众排泄等,这样的存在是“那么龌龊卑鄙、恶劣贪婪、面目可憎”。[6]而身形似马的慧骃在格列佛眼里是那么高尚、理性,“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仪态万千,体态模样十分俊美,行动也非常敏捷,在品格上也拥有完美无缺的美德。”[5](P319)
总之,通过聚焦的变化,格列佛向我们呈现了他眼中观察的事物,而通过他游历的虚幻国家居民的眼睛,我们又看到了现实中人类的缺陷。随着聚焦的变换,作者不仅向我们展现了场景的切换,还使得现实与虚幻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由此,虚幻国家成为了我们现实的一面镜子,反照着我们的现实,给我们以无限启示。
三、第一人称叙事:现实国家与虚幻国家间的价值抉择
热奈特认为使用“第一人或第三人称叙事”这些词语是有异议的,因为“它们把变化符号加到叙事情境中事实上不变的因素,即叙述者这个‘人’或明或暗的存在上”。[4](P171)在分析第一人称叙事时,他进行了区分:一是叙述者把自己称作为叙述者;一是叙述者和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同为一人。而叙述者的随时介入必会导致任何叙述都有可能用第一人称进行,介于此,热奈特对叙事进行了区分:一类是异故事,即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并不会出现在故事中;一类是同故事,即叙事者无论参与或不参与故事的进展,也就是说无论他是故事的主人公还是仅作为故事的见证者或观察者,他总是作为故事人物出现在故事中。在《格列佛游记》这部小说中,格列佛作为主人公兼叙事者,显然属于同故事一类,但很明确格列佛不是作者本人。那么既然格列佛并非作者本人,为什么要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而非第三人称叙事呢?热尔梅娜·布雷的话一语中的:“第一人称叙事是有意识的美学抉择的结果,而不是直抒胸臆、表白心曲的自传的标记。”②这种叙事选择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而且由于绕了弯子而更加有意义。
当然,最显然的意义是让受述者或读者能够聆听叙述者的经历、感受。具体到小说之中,受述者或读者可以看到格列佛在自我叙述之中的观察、经历和变化以及最终的价值抉择。与此同时,这又似乎是叙述者在努力填补在本文第一部分论述的由叙事时距差异造成的对英国价值判断的空白。在这四卷书中,要么由格列佛本人自己阐述欧洲以及自己的国家英国在政治、经济、教育、科技等方面的情况,要么是由格列佛本人的行动及思维活动从侧面反映出现实空间的人的价值观。当然在他看到小人国、大人国、飞岛国、慧骃国等诸多虚幻国家或应褒或应贬的情况时,他的内心也随之发生变化。从他的第一人称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小人国不自量力、高傲自大和尔虞我诈的不满,也可以看到他对大人国那暴露无遗的人类身体缺陷的反感,还可以看到他对飞岛国中长相丑陋、理性堕落的科学家的嘲讽,尤其到了最后当他看到具有人形的野胡那野蛮、卑劣、肮脏的品性时,他对人类更表现出了彻头彻尾的厌恶。由此他的价值观发生了转向,他不再像前三次一样极力主动要求回国,即回到现实的世界中去,而是宁愿留下来与充满理性的慧骃生活在一起,并模仿他们的语言腔调、走路的姿势,等等。但最终未能如愿,这标志他对理想社会追求的幻灭,
那么书中的“我”与作者斯威夫特有何关系呢?热奈特认为,将叙事者与作者等同起来,如果是历史性记述或真实性的传记,这种混淆也许有情可原,但“如果是虚构的叙事作品,这种混淆便不合情理了。因为在这类作品中,叙述者本身就是个虚构的角色”。[4](P147)同样,《格列佛游记》肯定不是纪实性游记,而是虚构出来的文学作品。格列佛这个人物也是虚构的角色,因此实际上这部小说是作者假借格列佛之口叙述罢了。所以文中的游记时间和空间也不是作者写作的时间和空间,纵使格列佛在文中一本正经地多次强调游记的真实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一篇虚构作品的叙事情境当然不会和它的写作情境相吻合。斯威夫特在写作时首先要克服对自身的某种附着力,摆脱开自己,以便取得以“我”自称的权利。也就是说作者要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以及故事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或发生偏离,那么这样写作的结果便是使本该具有十分主观性的第一人称叙事变得客观起来。但既然作者假借格列佛之口,那么格列佛作为不可靠叙事便在一定程度上与作者达成统一。也就是说,格列佛的价值取舍与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斯威夫特的价值取舍与抉择。当格列佛宁愿待在慧骃国或宁愿漂泊在其他岛屿也不愿回国时,作者在此表达了某种理想化的对现实的无力反抗:既然改变不了人类社会,那么只有逃避。而身处现实的作者也只能在心中留一片慧骃国,寄希望于虚幻国度。
四、结语
《格列佛游记》是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一部杰出的讽刺作品,小说将虚构的国度如小人国、大人国、飞岛国等和现实国度即英国并列起来,带给读者一种真实的感受。在对虚构国家的描述中,作者又加以现实的成分,形成虚中有实、以虚映实的效果,而这种效果的产生与作者的叙事策略密不可分。通过叙事时距的差异,使虚构的国家在文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但又使现实的国家不能被忽略掉,以此形成两种空间的对接,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另外,又能够使对虚构国家的价值判断弥补对现实国家价值判断的空白,达到以虚幻反映现实的目的。聚焦的变化使虚幻国家成为现实国家的反照,形成两种空间的对比,或丑或美皆在对比中显现出来。第一人称叙事则体现了叙事者即格列佛的内心转变的过程,最终他必须做出价值取舍,而他宁愿留在虚幻空间,也不愿回到现实国家,则表达了他对现实的失望与无奈,同时这也是作者斯威夫特的心声。总之,这部小说以虚写实,虚实结合,幽默怪诞,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社会的态度与看法。
注释:
①本篇论文的小说文本参照曹凤鸣译本,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
②转引自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与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