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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井有市:海南省海口府城的井泉龙神信俗
——源自古代文明交流互鉴的当代海南文化遗产

2021-01-16马来西亚王琛发

[马来西亚]王琛发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海口府城龙神信俗的文化渊源

中华历史上的井泉龙王信俗,特点就是随处有井随处现,哪里有井泉,哪里就有传说中的龙神。井泉龙神信俗文化,首先是确立在先民重视水资源的自觉,又基于先民传统的“万物有情”思维,将大地涌出的泉源视为人类与大自然的神圣交往。由此支持着大众对待周遭生活世界的美好愿望,期望整个居住环境生态,尤其身边赖以生存的水源,会是有情有义的存在。龙神被视为居住在水府的神祇,也是水源的管理者和保护者,这样就将民众重视管理和保护水源的自觉,提升至具有神圣意义的需求。中华各地,大凡井泉龙王出现之处,就是先民过着有文明的生活的地方,也有经济商贸活动。总之,龙神的数量不计其数,身份不一样,各自管各自的井泉,但其集体共同形象,都是贴近着常民生活,以本身信俗活动承载着所在地方民众集体的文化意识。

现海口琼山区的这处地方,即昔日琼州府城的府治所在地,其明清城墙围绕着的坊里与村落范围,至今还有不少地方保留着昔日井泉,或者保存了人们在井边祭祀龙神的文物遗痕,可谓大街小巷转角之间散播的文化古迹。海南海口府城的井泉龙神信俗,在府城周遭一直流传至民国年代,形成散布各处坊里街区的本土民俗景观。当地居民至今有人能记忆着上世纪前半叶先辈日常间如何依赖水井生活,甚至有好些居民至今还维持着邻里之间祭祀井泉龙神的习惯,更显得难能可贵。过去的海口府城先民,依赖着分布在大街小巷的古井,维系着家家户户的安居乐业和传宗接代,演进出后来的府城社会;现在府城各处留下了井泉龙神信俗的历史与传奇,见证了府城先民创造这座古代城市的历史文化面貌。

其实,依照唐朝颜师古注解《汉书·货殖传序》解读“市井”,便知道古代的城市,经济依赖市集,日常是人来人往,由此维续着城市的生命。由于城市是依赖商贸生存的,城市日常是人来人往的,城内各店铺商贩都是用水频密,不依赖水井就难以成市,所以,《汉书·货殖传序》总结货殖如何流畅、城市何以生存的道理,是说:“凡言市井者,市,交易之处:井,共汲之所,故总而言之也。”(1)[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一《货殖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81页。到了明朝正德以前,海南府城与其所在之琼山县,既是府治所在,当然也是那时海南岛上最热闹繁华的地方。按照《正德琼台志》,府志记载当地“墟市”的原则是“非大集者不录”;可单是如此,那时的记录便已经说出琼山县共有三十九处属于“大集”性质的墟市。(2)[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283-284页。海口府城至今还保留着城内许多水井的痕迹,散布各处街道,足见过去商坊墟市密集繁华。当地先民大凡设井就得供奉龙神,是为着护井护人也是为了护市,全城民众共同民俗文化,正是昔日府城商贸风光的见证。当前,很多城市原来的井泉龙神文化或早已消失,或几乎湮灭,昔日琼台府城今天化为现代城镇,城区内尚能保留这一古代的重要城市景观,其实也在保全了足以反映先民思维模式的其中一项文化遗产。

由此追溯至先秦而汉代,原本《礼记·祭法》谈到士大夫有“三祀”,而《礼记·曲礼》曾谈到士大夫“五祀”,其内容虽有所不同,两边具体提到相同内容是“门”和“行”;汉朝郑玄注解提出两者差别在前者可能源自“周制”,而后者则应属于“殷制”;可是,依照汉人王充《论衡·祭意》说“五祀,报门、户、井、灶、室、中霤之功”,(3)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 1059页。很清楚,不论《礼记·祭法》“三祀”或《礼记·曲礼》“五祀”当中,都包括了“行”,表解为交叉街巷;王充则以位处交叉街口而具体形象的“井”,代替郑玄原来同样说法的“行”。由此亦可知,汉朝已经流传着崇尚祭祀水井的习俗。

汉朝流传的井神崇祀虽然并未呈现龙神姿态,但祭祀井神已经在先民生活当中成为重要信仰活动,依旧不离先民对泉源感恩与敬爱之心。古时候,人们日常生活一切取用,不外来自农耕与手工业生产。先民身在物资匮乏的环境,崇尚惜物爱物,也是支撑着井泉神灵信仰的一大原因:人们认为万物有成,即便由我亲手所造,必定有其出现之前的精神,能与我心思相契,使得造物得其形而有所功用,由此视万物皆有神灵主宰。简而言之,水源是维系社会生活乃至个人生存的需要,建造水井就是为了确保人们拥有水源、善用水泉。先民诚心崇祀身边事物,不外是祈望万物有情而能相应人心,确保人类不受灾害。所以,门有门神,刀有刀神,网有网神,灶有灶神,井有井神,其实亦是以崇祀为表达,诠释人们内心感恩与爱惜身边事物的情理。王充在《论衡·祭意》也是如此解释:“门、户,人所出入,井、灶,人所欲食,中霤,人所托处,五者功钧,故俱祀之。”(4)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四册,第 1059页。

先民将水井视为人类生活中神圣的象征,以祭祀相沟通,其集体意识的来由,正如过去家家户户祭祀灶君或者里巷土地公,都是源起于先民重视生活环境。祭祀井神何时演变为井泉龙王信仰,确切时间当真难以考究。若参照《管子·水地》,当知是篇传世以前,古人已以“神”形容龙,说:“龙生干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欲尚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千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5)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827页。后来的井泉龙神信仰文化,相比先秦至汉代祭祀井神,其特征在于不曾放弃前人的思维模式,尊重万物的存在具有神圣意义,又在认识上有所发展,是将龙之“神”视为居住水井源头深泉之“神”,主宰该处井泉吉凶,“把井之有“神”和井之为“物”分别为二,并且赋予主宰本物的神明极为鲜明的龙王形象。

中华民族历来尊崇神龙,主流印象是以龙为吉祥象征。魏晋两朝,佛教经典东传汉地的数目愈来愈多,佛经常是以汉语“龙”对译印度文献当中唤作“那伽”(Naga)的天众,后者在印度神话的本相多是类似巨蟒,有者带角,有者不带角,形象也似中国传说中的“龙”能变化莫测。《晋书》提及,后赵君主石勒遇城河干涸,胡僧佛图澄向数里外泉源“敕龙取水”,见龙随水而至;(6)[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86页。以后石虎遇天旱,佛图澄又唤二头白龙降雨;(7)[唐]房玄龄等:《晋书》,第2489页。而大秦国苻坚每遇天旱,也是由西域僧人僧涉以密咒召唤龙神。(8)[唐]房玄龄等:《晋书》,第2497页。印度传统“龙王”司水司雨的传说,还有“天龙八部”等说法,自是构成汉传佛教组成内容。当佛教龙王信仰融合在中华自古崇尚的神龙文化,对接着如《易经》所谓“或跃在渊”、“云从龙”(9)[宋]朱熹:《周易本义》,北京:中国书店,1994年,第18页。等等传统说法,中华本土的龙王信仰文化亦由此逐渐定型。而实际上,相对于《易经》的说法,《左传·桓公五年》也说过的“龙见而雩”。(10)[东周]左丘明:《左传》,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18页。东方苍龙七宿是要到建巳月,才会在黄昏完整现身天幕。每年到这种天象出现,地上作物开始茂盛,正常气候是天上行云布雨增多,因此《易经》以龙有四时状态而形容“或跃在渊”,又说“云从龙”,还有《左传》提出以“雩”祭祀,去祈求适当雨量,都是把龙、雨、水源的概念联系起来。后来中华汉传佛道信仰,进一步建构龙神管理人间水资源的神道论述,也是按照天上有东南西北星宿,对应着天下的东、南、西、北四大海域,说是各由四海龙王各自统管;四海龙王的其他龙族眷属,则是分散在一切水域,包括一口井或是一条农田水渠,也都会有龙神带领眷属居住,管辖所在水源与水质。由是,任何大小区域,不论是水潭、水井的龙神,除了职司本地头上边的水资源,也都被视为包括管理局部地区雨量。(11)[日本]直江广治撰,林怀卿译:《中国民俗学》,台南:世一书局,1980年,第103-118页。

后人读着初唐诗人岑参在成都任嘉州刺史,见蜀人龙女祠前击鼓,奉酒祈雨,写下《龙女》诗,问“龙女何处来”,(12)刘艳霞:《祭祀习俗》,台北:顺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年,第16页。毕竟无从确定那时是否普遍流行祭祀井泉龙神。但是,对照《唐会要》和《太平广记》,前者源于史官文献,后者收集民间说法,是可说明唐代中原和海南更密切交流之际,至迟唐玄宗年代,中华龙和印度至南海诸国的“那伽”,作为文明交流效果,并且被重视井池都有龙神,已是朝野共识。其时,官员李华替玄宗国师胡僧善无畏立碑记载,是说这位唐密祖师,来华途中曾入河泉龙宫说法,也有天龙护法,又有秘祝神龙下雨;(13)[唐]李华《东都圣善寺无畏三藏碑》,[清]董浩等编:《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 1983年,第 3239 页。另外,朝廷在开元二年二月设龙池坛,是集官员一百三十篇文,选定十首歌颂乐章,说明祭祀居住在人类发掘泉源井池的龙神,不同于本来祭祀祈雨的五龙坛。(14)[宋]王溥:《唐会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433-434页。到开元十八年玄宗敕太常卿韦绦定仪,韦绦则是从《周礼》“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及《礼记·祭法》说“能出云为风雨者,皆曰神”,确定龙者四灵之畜,符合条件,然后以《礼》有“公食大夫飨”之文,《易》有“震为龙”,确定“震者东方,春用事于二月也。飨之法请用二月,有司筮日,池傍设坛,官致斋,设笾豆,如祭雨师之仪,以龙致雨也。”(15)[宋]王溥:《唐会要》上册,第433页。玄宗时代这些说法,基本上就是明清海南府县志所延续的。

宋朝《太平广记》收集汉代以来各种记载,其卷四百十八至四百二十四,共收录八十多则龙故事,其中不止一处提到井龙。但是,若据《太平广记》引用的唐人笔记,其中卷二百三十二讲述唐人周邯的事迹,可知在唐代人的印象,水井龙神专司管理地方水源,早就是从属于天庭体制,民间并有祭祀习惯。海南自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并入合浦郡,至宋开宝五年(972)琼州府城始建城墙,府城现有井泉龙神信俗,实质见证了自古历代中原先民在地文化播迁,以及由朝政中央到南海前线的文化一致,凝聚成为当地至今的文化遗产。

《太平广记》记载说,周邯贪思井内或有宝物,派熟悉水性的奴仆犯险入井,结果奴仆惨遭龙神抛出井外再拽回井底,失去踪影。这则故事开始即说“汴州八角井多有龙神,时有异手出于井面”,结局则说“此井乃龙神所处,水府灵司。岂得辄犯,可祭而谢之。邯乃祭谢而去。”(16)[宋]李昉等编辑,高光等主编,袁承维等译:《文白对照全译太平广记》 第三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1994年,第566页。周邯的故事大概是古代笔记小说直接谈及井中有“水府灵司”的最早记录了。当然,《太平广记》也不止在一处文字提到井泉龙神,还描述了不同性格的井泉龙神,有好龙神也有坏龙神。

但就海口府城而言,当地井泉龙神的信俗观念,对照明清两朝各个时期琼州府志及琼山县志的龙神信仰文化的记录,包括规定府郡祭祀本府龙王的日期,以及设立官府祭祀龙王的规格,主要还是印证着当地的龙神信仰,除了是国朝祭祀的一部分,又与常民市井生活息息相关,印证着当地宋代以来城市发展,民众是无井不成市,无井不能生活。当先民受着传统的“万物一体”和“民胞物与”观念影响,视万物为同源、同秉、同构、同律,大凡知道某种事物密切关系人类生存,先民既会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又要心存敬爱感恩,一旦生起感念之诚心,便可能在心中将事物神圣化,并以普遍祭祀表达内心态度。

其实,各地所以有龙神信仰,称之为“井龙神”或称“井泉龙神”,都是基于古代人对水井的认识。泉之所以存在,始于当地拥有水源,或者是地下水天然出露至地表,或者地下含水层露出地表。地下水涌出地表成为源泉,小者为井为池,大者为河为湖。水井虽然由人工开凿,井中泉源源源不绝,也是由于地下水的水层被破坏,或含水通道被破坏。古人的居住环境,有些地方圆数里就只一处泉眼,大众日常饮食或洗涤都得依赖同一水井,但凡当地红白事也得靠井取水,地区上集体祭祀井泉龙神,甚至雇佣专人守水井,成了周而复始的重要活动。海口府城与邻近地区凡有斋醮活动,道士祝词说的“请水洒净”,其过去做法亦如各地道士主持开坛建醮,先得到井边设香案请水清净坛所。现在海南岛等各处道教广泛流传的《请水科仪》,其中有的会唸到“水府龙王,降甘露法水,能消秽浊,可涤尘氛”,其实也是人们对龙神的基本认识,即维续水源与保障水质。

还有某些人可能居住在距离水源较远的地区,或者其家庭或行业用水量大,需要找人不时挑水供应,所以井泉所在,也带动出一些人从事挑水和贩水行业。挑水贩水的,重视本身生计来源,更重视祭祀本境龙神,以当地井泉龙神为行业保护神。《北平岁时志》引《帝京岁时记(胜笺补稿本)》留下的一段记载是说:“二月初一日祭太阳,北平旧家尚沿此例,各水屋挑水者祭井泉龙王,水屋掌柜犒劳水夫。”(17)张次溪:《北平岁时志》,北京:国立北平硏究院史学硏究会, 1936年,卷3第4页。

井泉龙神主宰井泉水源之说,传播极广,龙神因此也频频成为古代文艺创作题材,反过来更是促进信仰的传播。现在最为人知的井泉龙神,即是《西游记》第三十七回至三十九回乌鸡国故事的那位井龙王,是由小说人物再而成为电视剧角色,成为大众熟悉的杜撰人物。如果根据《西游记》作者的描述,这位井龙王只不过是管理着乌鸡国御花园范围的一座枯井,可是井底另一维度的神仙世界,还是有座属于龙王的华丽水晶宫,龙王在生活上也是从属着玉皇大帝为首的天庭体制,在井底龙宫配置本处水境的夜叉、丞相等等水族官僚,时而得接受夜游神传达玉帝旨意。这充分表达着古人的思想中,井下世界、天上、人间是可以互为一体的,龙神世界又是呈现着另类空间状态。在鬼神眼下,井内龙宫水族拥有属于他们生活的广大空间,是互相交叠在人世肉眼只能看到的水井小面积范围。

最重要的是,井泉龙神文化不单是中华民族思维宇宙空间模式的产物,更是中华先民自古尊重自然、感恩与保护水资源环境的历史文化根据。人们将井泉视为神圣所在,以神话去描述对待实境的价值观念,也即是以此传承祖先重视井泉与人类社会关系的传统。当前,海口府城继续流传着历史以来的井泉龙神信俗文化,其文化景观散布在昔日老城区各处,或以井边安置龙头,或以竖立碑文,并且有文献为据,可以说明这是宋朝以来的民俗传统,海南可谓较完整地保全了中国井泉龙神文化的历史遗痕。

海口府城龙神信仰的历史形态

自宋朝开宝五年(972)琼山地区设置琼州府治,井泉龙神文化也在北宋时期开始在海口府城落地生根。《正德琼台志》记载诸古井当中,明代海南卫门前的“双井”,是宋朝景定三年(1262)开井。另外,明代府城范围的南边,也有宋朝开凿的莲塘井,说是给环城人使用的。(18)[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89-90页。虽然现下缺乏当时文献,无从直接说明宋代琼府官衙是否已经定期祭祀井泉水源的龙神,但苏东坡昔日为解决城外用水不足,指导当地先民凿出双泉,比“双井”更早,毕竟也在当地留下井中现龙的传说。现在尚存于五公祠的浮粟泉,就是苏东坡当日凿泉为井的历史留痕。而据《乾隆琼山县志》,西湖玉龙泉龙庙,所在地现在归属海口永兴镇,本来也是宋代琼山先民所建,原来的名称就唤作“龙潭”,祭祀对象是主宰西湖水源的井泉龙神。而明朝高僧憨山德清所撰写的《琼澥探奇记》,则提及说,西湖有龙神庙,最早源自宋代太守建庙。

按《万历琼州府志》记载,城区的浮粟泉,本是宋时苏东坡指导民众凿泉开井的双泉之一,金粟井即浮粟井之所在。至迟到元明二代,双泉其中一处湮没荒废,浮粟泉则显然属于公众井泉,由历代郡守带头官修。《万历琼州府志》提到府城民间本有“游龙浮粟”传说,是由于先民在双泉初现年代,常见龙神现形于其中一井,《万历琼州府志》的文字是说:“父老传言,一泉在东坡时有双龙白如玉,常出现;又一泉金粟常浮,与《格古要言》游龙浮粟之说相合。”(19)[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60页。这座井由宋而元,一直存在,到了元朝嘉泰二年(1202),曾由当时万姓郡守重修,以后历几百年,或兴或废;至到明朝万历壬子年(1612),有位名叫启睿的蒙生,在金粟井边遇上“白衣妇人”显灵,到了同年郡城发生旱灾,地方官员于是组织居民到井址所在处,一起向泉神祈祷;后来又有翁姓郡守修造井亭,发现掘得的古砖上边刻有预言。再等到万历四十二年(1614),郡守谢继科游览当地,正当民间流传着诸种井神灵验传说,谢继科是延续着其前任翁姓郡守想要完成的修建事业,在井上边的周围砌石,重琢双龙头像安于井中,让泉水从龙口涌出,绕取流动而注于池、灌于田,另外还在井边建起“金粟”庵,奉祀观音像。(20)[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0-61页。

不过,琼州府城历史上,老百姓最普遍熟悉的井泉龙神,毕竟还是西湖的玉龙泉龙神。早在明代前,在“玉龙泉”本名“石龙泉”的时候,便有传说龙潭是在一次风雨交加后形成的地理奇迹,由此处井泉涌流出源源不绝的水源,也是全郡主要的水源。现存地方文献《正德琼台志》解说“西湖”的条文,是最早提及此泉的文字记录。其内容是说:“在县城西十五里博崖都。泉自石岩流出,极清洁。昔人以石刻为龙,置穴中,水从龙口涌出,又名龙潭。溢出二派,一达洗马河,一达博冲桥。”(21)[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88页。《正德琼台志》另外又有描述说,龙潭地理景观,可谓天命回应民心的奇迹,是一夜之间形成的大湖。其文说:“县西南十五里博崖村有龙潭。父老传,初有富户而不义者居其地,人甚恶之,曰:‘胡不绝灭!’一夕,风雨交作,其家遂陷没,后积为潭,深莫测。”(22)[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844页。

地理上,西湖水出湖而为河水,共分为两脉,其中有叫“学前水”的,即现在当地主要河道美舍河之前称。这条纵贯海口南北的主要河流,自宋代便是环绕海口府城的对外交通河道。《正德琼台志》留下记载也说过,府城的这处河道是“古通蕃舶,元初闽浙商舟皆入至城下”。(23)[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87页。如此局面,正是促成海口府城在古代能发展为商贸城市的凭据。

上述整段叙事,可谓以神话解释历史,是以聚合风雨交加、恶富灭亡、龙潭出现等等情节,指出这片土地具备作为府城的地理条件,源于天意因缘;若非龙神受着惊动,风雨交加、积潭而居,利于农业而方便交通,海口府城在后来就不会成为海上丝路最南方前线。由此可见,西湖泉源虽在府城之外,却是美舍河的发源地,其造成的地理效果、水利效应,牵系府城内外的生活需要,构成自宋代以来历朝选择在此置州署建城墙的理由之一。这也是龙神神话能受到先民重视而广泛流传的缘由之一。在府城内外民众的心目中,龙潭龙神的地位自是高出于其他井泉龙神。龙潭龙神作为此处一方水土神明,神话也主要传播于府城民众之间。不论此处叫“石龙泉”或“玉龙泉”,此龙相比起琼州各村坊里村落井泉龙神,也因而多出了个接受着全郡官民崇拜的架势。其传说内涵,一方面解说着地理格局,包括彰显水利资源的神秘且神圣,另一方面则以神话传说告诫为人处世之道,警惕着府城商民依靠水路水源的生活方向,不能为富不仁。

除了《正德琼台志》最早以记载“玉龙泉”地理缘由的神话,此外明朝郑延鹄(1505—1563)在嘉靖年间撰碑的《玉龙泉铭》,则是根据中华文化自古崇尚形神兼具、形神感应的思维模式,阐释泉中何以有龙的道理,并解说龙神何以会灵验。郑延鹄是琼山本地人,青少年时常到“石龙泉”读书,历任至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玉龙泉铭》是他在修整此处景物以后,留下的纪念文字。其铭文提到“匪泉则龙无所蛰,匪龙则泉何以为灵也”,(24)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79页。是以出身当地的朝廷命官,肯定了本泉龙神作为全郡求雨的对象,虽不露本相,却能灵显感应。再观郑延鹄书写《玉龙泉铭》,说起是他把“石龙泉”改名“玉龙泉”的缘起时,可谓是将民众共同的记忆,结合着个人对当地感情,通过文字叙述,进一步定型了地方官民尊崇西湖的神圣地位:“郡城之西南十五里,有泉出自石窦,寒洌异常,其味甘洁。喷涌之势,如飞珠走玉,琳琳可掬,虽大旱不竭。郡中祷雨,往往迎龙取水焉,罔有不应。好事者因凿为石龙,实窦钟,遂以龙泉名之。此泉东流十步,右转而为篁溪。右又十步,乃汇而为石湖。溉田千顷,名曰西湖。西湖奇胜,甲于一郡,以泉得名也。岁久湮芜。予在籍侍养,时来抚玩。其间有枕漱之志,乃募工辇石,湫为方池;又取白石,凿为龙首易之。并易其名曰玉龙泉,嘉其以洁为用,不可穷也。”(25)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79页。此后,琼州历代府县志记载当地,提及玉龙泉的诸种传说,虽说各有侧重,却多不离其说。

可是,不论《正德琼台志》的记载,或者是《玉龙泉铭》的解说,都未曾在文中详述西湖祭祀“龙庙”的情况。一直到了《万历琼州府志》,此时的府志方才记载说,在此地“建有龙庙”,(26)[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57页。并说明庙址是在“县西南五十里”,而“郡中祷雨,必到此请水,名曰龙泉”。(27)[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0页。如果按照后来《乾隆琼山县志》“建置志”增加的补说,才有回顾此地龙庙实建于宋代。其文曰:“龙庙,在郡西二十里博崖都,宋建。庙前有井,傍有湖水自龙口流出井入湖,纵旱不凅。康熙十九年遇旱,巡道范公养民徒步到庙祈祷,甘雨立应。”(28)[清]杨宗秉纂修:《乾隆琼山县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80页。到《民国琼山县志》,其“舆地志”是综合前人说法:“龙庙西湖,在县西十五里博崖都,一名顿潭。泉自白石岩流出,极清。昔人刻石为龙,置穴中,水从龙口涌出,又名为玉龙泉、龙潭。旱祈即雨,建有龙庙,其水东流为学前水。”(29)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79页。这几本不同时代的地方志,主要差别在有者以郡治边界说距离,有者以县边界说距离,只有《万历琼州府志》说成“五十里”,或可能是笔误。

郑延鹄刻碑《玉龙泉铭》超过半个世纪以后,《万历琼州府志》之外,明朝禅僧憨山德清在流放雷州期间,也曾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接受海南名宦王弘海之邀,到访府城。憨山德清所撰写的《琼澥探奇记》,留下较详细的西湖龙庙记录:“相传此地,昔为居人,一日风雷大作,龙从石出,大水沸涌,屋宇尽没为湖。天旱水涸,石有龙形。尝大旱,现梦于郡守曰,吾石湖龙也,祷之当得雨,太守往祷辄应,建庙貌以祀之,至今率为常。入石门百步,渡小桥,连一池,池上古木如张幕,下有古殿三楹,栋梁皆石;殿后有池,额曰玉龙泉,池上有古庙三楹,即玉龙之神女像也。左有龙泉。自石罅中出。喷薄如珠。大如车轴注于方池。”(30)侍者福善日录,门人通炯编辑:《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二十四卷二十四《琼澥探奇记》,收录在河村照孝编集 《卍新纂大日本续藏经》第73册,东京:株式会社国书刊行会,1975-1989,第632页。这段文字也当是《乾隆琼山县志》指出宋代建庙的根据。

憨山德清提到“玉龙之神女像”,印证着民间至迟在明代,民众早已俗称此地“龙婆庙”的理由。庙中留下明天启三年《亘古奇逄碑》、清康熙十六年《神灵感应碑》、康熙二十二年《功德不朽碑》、乾隆十一年《万古流芳碑》等,记述官民祈雨或重修龙庙,足以说明官员祈雨对象主要是这位女神,也即是憨山德清游庙时所见的龙庙主神,当地普遍尊称为“龙婆”或者“西湖娘娘”,其造像被憨山德清描述为“玉龙之神女像”。可是,在佛教经典当中虽然常见“龙女”之说,民间一般的龙神印象不见得也都是如此;一般人若再有重男轻女之心,更是难以根据所谓“玉龙之神女像”想象龙神可能出现女身相,真把龙神视为“龙婆”。

1988年,《海南省琼山地名志(征求意见稿)》采集的民间龙潭起源传说,不同于《正德琼台志》或《琼澥探奇记》的版本。当地后来显然出现新的神话,说有一对母女上山砍柴,女儿发现石窦中冒出两柱春笋,不知是卧龙的对角,动手削之,导致风雨大作,青龙腾飞而出,形成西湖,后人在当地建庙祭祀消失的母女。(31)琼山县地名志编纂委员会编:《海南省琼山地名志(征求意见稿)》,海口:1988年,第139页。另外,同样故事也有各种相异版本,例如,有村民说,母女本就知悉这是潜龙露角,但想到龙能起而成渊,届时滋润邻近方圆百里,还是决定各自拔起一龙角,以期救龙得渊。(32)梁统兴:《美舍河遗韵》,海口:南方出版社,2018年,第12-13页。这样一说,便是以当地事物为情节,却是近似重复着华南其他地方流传妇女挽救或驯养龙子的龙母传说,将女神的身世与龙神的身份分开,而又愿强调女神精神会决定着龙神如何感应。

迄今在边丁村、大様、坡训、博昌四坊,历代民众接受着相同的传说鼓励信心,各村共同供奉龙庙长期成为传统,其信仰倾向则侧重以龙婆传奇彰显母性光辉,大凡姻缘、求子、出行、求学等,都在龙婆日常保佑的范围。府城民间出现不少相关龙潭的传说,传说内容不尽相同,情节一再演变与丰富,反映出海口府城历代先民的许多观念,投射向大众相关井泉龙神的整体认识。

《正德琼台志》所提及的龙神,当然不止一位。这部府志其中两卷专门记述“山川”,其中附记“岩峒井泉”,记录了琼山县重要的三十三口公共用井,在府城内部就有双井、莲塘井、玉液井、西城大井、南城脚井、北城井、水关井、武秀井等九口井。(33)[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89-92页。而在《正德琼台志》的记载,当时大城内有承流、琼台福地等二十三处牌坊,(34)[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518页。如“琼台福地”等城内牌坊所在地区,多是道路交流而人流密集的地点,也应有设井之需,供邻里使用。这其中,当不止一井有石琢龙头或者祭祀龙王的。例如,《正德琼台志》提到说:“龙井在县西十里苍驿都,阔四尺,深三尺许,昔乡人以石琢龙头,置穴中,水自龙口喷出,大旱不凅。”(35)[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90页。由此足见时人在观念上常会把“井”与“龙”联系在一起,一种许多人都认可的集体思维,视为本当如此,因此也常会在现场做出造型,以符合大众观念。同样是根据《正德琼台志》,还可知道此种信仰也是盛行于邻近其它地区,并非府城所独有,所以各州县也有类似记载,如“崖州,灵应泉,在大洞天下海滨巨石中。出泉清淡,四时不竭。遇旱,于此取水祷雨……龙栖泉,在龙栖湾峰下,双石壁立,中有泉清冽。旱,此祷雨”。(36)[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123页。

到《民国琼山县志》,新修方志也补充了一些明清时造井文物的记载,如:龙王石庙,在盐灶村庙后,有明时碑题云“石泉灵应”;(37)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298页。《民国琼山县志》延续《万历琼州府志》的考证,(38)[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0页。认为苏东坡在宋城饮水的那口井,是后来城内名为“东坡井”的那座井,而双泉的真正原址本在宋城墙范围外,在清朝时北街的田墩一带。(39)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91页。《民国琼山县志》还提到府城大路街林公庙前有“永清泉”,是“坊人蔡、陈、洪三姓倡捐通坊一千余元开……重摹浮栗泉神龙碑,刱石井旁,并修本街巷内济和泉”。(40)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97页。此外,甘蔗园张天君光绪九年立的“万古流芳碑”有提到过当地先民在那时“新铺石路、补筑水井、修整境主墙壁”。笔者听当地居民说,原本庙旁确有口“龙泉井”,在上世纪末已经填平。

古人把“井泉”对应“神龙”,将实境与神话相联系,其实并非凭空幻想或随机对应,而是渊源于中国思想史上讨论“形”与“神”的思维逻辑,以形神相应、形神相契为上。《说文解字》说:“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4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圈点段注说文解字》,台北:南岳出版社,1984年,第588页。由此观察泉水涌现源源不绝、可大可小、形态变幻无穷,所蕴藏和所表现的性势,都可形容是龙的精神;由此也可设论,龙之躯体,不论现形或不现真形,也总是寄托在与其神气相符相从的水中,以水表形。郑廷鹄《玉龙泉铭》正是依据如此观念去诉说:“莫淵者泉,谁适澄之?莫神者龙,谁适豢之?然匪泉则龙无所蛰,匪龙则泉以为灵也?故今逝者如斯,能与细细,能与巨巨,能与高高,能与下下者,泉也。致究其然,能若是神者,非龙其谁?”(42)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79页。这当中,若有恰当的建筑设计,不配合着重新剪裁与布局的周遭地理环境,又可能增强以形存神、形神俱现的效果。所以,参照《万历琼州府志》,其中谈及郡守谢继科耀在金粟泉井上周围砌石,琢双龙头安于井中,刻意让泉水由龙口涌出,绕曲而注于池,灌于田等,关键就在郡守目标在以“形”发“神”,想在地理性质的基础上边做好建造规划,活起府城中心重点井泉的龙神气势。所以,府志形容当地景观格局时说,太守的目标在“建‘会源亭’、办书院,设金栗庵,立讲堂、凿石龙,泄琼浆,以活游龙之气”,(43)[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1页。并结论此地是“得太守之补炼修培”。(44)[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2页。而《万历琼州府志》延续着中华传统相关天人感应、物我相应的论说,是把天命、水井、龙神、人事看待为互相感应,因此其结论又有说“南国之泉以后有谢公而效灵”,(45)[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2页。更说明井泉能有龙神之灵验,“其神奇不在山水而在心精;心心各具一如来,而人人自是一东坡”。(46)[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62页。

此后,金粟泉龙神越来越受重视,到乾隆十七年(1752),巡道德明率众属在此捐款立龙王庙,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又由知府叶汝兰重修。(47)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279页。

由此看府城内街头里巷各处水井,有的在现场安放龙头、有的立龙神碑、有的建龙神祠,无非都是依据《万历琼州府志》曾经说的形神相合或人神感应,都是设想以雕刻的龙形契合感应龙神之神,目标在“以活游龙之气”。在21世纪最初的十年,府城市内还有数处地方,可见到古人崇祀井泉龙神的痕迹。在达士巷,原来有块“康惠泉龙神”碑,其左边刻字“达士巷、金鞍街、银鞍街同重建”,右边刻字“光绪十八年岁次壬辰仲春月谷旦”。(48)黄培平:《府城春秋》,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第117页。先民的措辞不是说“筑井”而在说“重建”,可见此地更早在光绪十八年(1892)以前可能有座小祠,一直供奉龙神碑牌或神像。另外,北胜街赵公庙东侧50米,茶点店后面的小巷内,有明朝井,上有六角形石砌井围,旁立“龙神井”石碑。(49)黄培平:《府城春秋》,第102页。而马鞍街南头,高登街、洗马桥路交界处,“三合井”的旁边设有供奉井神小祠。(50)黄培平:《府城春秋》,第110页。马鞍街康王庙旁,还有一“福德龙王祠”,但神位只用红纸写着墨字,贴在祠中央,据说神像被庙方收藏保护下来,现置于康王庙内。这些遗迹,过去日日维护居民需要,见证过府城市内变迁,现代若继续缺乏保护或修复,就会成为过去。

最显著的是琼台福地的福泉井龙王庙,原建于明朝弘治(1488—1505)年间,在过去的关帝巷、道前街(文庄路)与福地街,此处井水是上千民众依赖的公用水源。2003年,三街道各界民众重修龙王祠于关帝庙前左侧井旁,刻碑记述往事说:“原在现在琼山糧局围墙内,庙宇宏阔颇具瞻观,其庙龙王被奉为关帝庙旁福泉水井的守护神。”

海口府城龙神文化的祭祀风俗

根据以上文献,海口府城先民确有将各自的井泉龙神尊称为龙神的。而按照清代乾隆年以来的记载,众位井泉龙神分布在海口府城的城内各处,其中却只有一位龙神是被官方定制认可的郡城“龙王”,而这位“龙王”尚且是根据国朝祭祀规格,列入“群祀”的地位。若依据《康熙琼州府志》的“祀坛”名单,那时还未见“龙王庙”名列其中。可是,到了《乾隆琼州府志》,寥寥数语,便点出了金粟泉龙神受着官方器重。当地要兴建金粟泉“龙王庙”,需由省级以下而高于府郡的“巡道”带头。《乾隆琼州府志》说:“在金粟泉上,即二苏祠。乾隆十七年,巡道德明暨府县改建。”(51)[清]萧应植修,陈景埙纂:《乾隆琼州府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258页。而《道光琼州府志》对此地龙王庙的地位,又有更好说明,指出龙王庙“每岁春、秋仲月上辰日致祭”,(52)[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676页。并归属在“以上各祠庙,《会典》俱列入群祀,祭品银两系在均平项内支销。”(53)[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第677页。

清代各府“群祀”,通常要求由知府带头,以少牢之礼祭祀神灵。这里说琼州官方定时在“每岁春、秋仲月上辰日”祭祀府城龙神,是根据“辰”在地支生肖本属“龙”,指定每年的农历二月和八月上旬,选择第一个辰日为官方祭祀日。而官府规范的例年祭祀表文,其内容是说:“维神德洋寰海,泽润苍生。允襄水土之平,经流顺轨,广济泉源之用,膏雨及时。绩奏安澜,占大川之利涉;功资育物,欣庶类之蕃昌。仰藉神庥,宜隆报享。谨遵祀典,式协良辰。敬布几筵,肃陈牲币。尚飨!”(54)[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第676页。此文大致能反映中华朝野寄托在龙神信仰文化的主流印象,也反映了海南与内地共有的文化渊源。

正如上说,金粟泉自明代万历年间便被地方官民视为救旱活泉,泉水日常注于池、灌于田;此处井泉,相比府城内某些井泉仅是供应街坊饮水、洗涤功用,其龙神当然更具“龙王”资格。若再考虑玉龙泉,玉龙泉在明清两代的水势固然浩浩荡荡,神明也是官民同钦,拥有接受地方父母官由府城步行求雨的尊荣。可是,玉龙泉的位置却是在远离府城的城墙外头,按那时的社会伦理规范,当时的伦理观念可能也难以接受“龙婆”称“龙王”。

如果要寻找历史文献去说明海口府城民间的井泉龙神习俗,现存材料并不多见。不过,可想而知,在府城父老记忆中,当地盛行过的各家各户“洗龙水”信俗,即农历二月初二、五月初五, 都会有一些人家在祭祀龙神以后,仪式性地把井水带到家居里头,添加或不添加杀菌的草药等物,让家人沐浴,以及洗刷地面。如此信俗,归根到底,即是从仲春、仲夏选择日子,以龙神名义神圣化,让地区居民每年在当天时间到来,各家各户有机会互相看齐,集体检查生活环境的水源水质,也各自花些时间去洗刷家居四周,并且注意洁身保健。

而井泉龙神信仰的禁忌内容,必然也是关联大众公用水井安危。在欠缺城内文献材料的情况下,邻近来往密切地区流传的习俗,未尝不可作为府城昔日情境的参照。海口琼山区甲子镇龙井村,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其创村历史说,此地是先有泉有龙,随后居民发现泉水涌流不绝,琢石龙头置于泉口,以形存神,让泉水由龙口永流不止,到大众建井公用,井水方便,促成聚落。此处井边,有乾隆四十九年孟冬碑记刻录《清井记》,文中说:“井以龙名,名村龙井,毓秀钟灵,合村严禁——内井特取水饮食清香,外井专洗衣服;不许犁耙、芋头、腥臭杂物入井堀污秽,不得挖取井石。如有悖犯,罚油香各五斤,决不宽恕。”这里规定触犯者要罚油罚香各五斤,显然指明任何个人不能影响大众用水需要,一旦所作所为犯了众怒,受罚者就必须做出实质赔偿,以帮补大众逢年过节祭祀龙神的成本,抵消大众维护井水清洁的艰难。

若按现在一些居民延续的做法,再对比历代府县志的记载,民间普遍集体祭祀本区井泉龙神的日子,又显然有别于官方专定在农历二月上旬辰日与八月上旬辰日祭祀龙王的庙祀日期。民间所祭祀的,是本处邻里生活共同接触的本处街区井泉龙神,主要是选择二月初二和五月初五两个不同的日子,让本境街坊各自膜拜或者举行集体祭祀。前者在二月初二,是中华各地区普遍称为“龙抬头”的日子,以各家各户主动在当天陆续到日常使用的水井边上祭祀龙神,这是民众自动自发的活动。后者五月初五,见诸于府县志记载,是各坊村选出值年会首带领的有组织的龙神信俗活动,是由四月开始,得在五月初五端午节之前准备好一切。府城居民是在五月初五,结合各地本有划龙舟习俗,发展出集体带着自家井泉龙神游河的习俗,由此又完成全城民众与龙神聚会的龙舟竞赛。现在,二月初二的信俗,还可以看到城内有个别居民继续实践。而五月初五的街坊集体龙舟活动,则已经式微。

海口府城民众有二月初二祭祀井泉龙神之俗,显然是隔着琼州海峡多代遗传中原民俗,依旧传承了中原历代祖先古人祭祀龙神的道理。《说文解字》说起“龙”,会形容说“龙”是:“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55)[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圈点段注说文解字》,第588页。这其实是根据中原古代天象与节气去说的。天上的东方苍龙七宿由秋分到冬季,是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至二月初,苍龙七宿其中的角宿才会随着黄昏来临出现东方地平线上,其他六宿却依旧隐藏地平线下,此时“东方苍龙”的星象就因为角宿在天边冒出于地平线上端,可以被联想成巨龙初露头角向天腾飞。而此时正是“雨水”“惊蛰”“春分”之间,不论农耕或者环境生态都要求土壤能湿润保有水分,人们顺着降雨节气,得祈求仲春活跃起来的龙神恰当赐雨。民间二月二日祭龙神,官府二月第一个辰日祭祀府郡龙王,都是同一思路。

由此回顾上述《道光琼州府志》有提及说“每岁春、秋仲月上辰日致祭”,可知府志的说法其实还是对应着古代天文知识,即《说文解字》说的“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也是《易经》本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原则而以天文现象为模式,所说的“飞龙在天”与“潜龙勿用”。古人因时间而行信俗,因信俗而知天象,应天象与信俗而知气候。龙神信俗内容就是要回应这年复一年的时间、天象、气候的循环,举行包括大众“洗龙”或家居“洗龙水”等等回应环境和保健的活动,这是极简单直接而朴素的“天人合一”观念实践。

但就现代人印象对比过去的记忆,原来府城商民在农历二月初二的实践,多是各家各户,各自在同一天同时祭祀自身街坊的井泉龙神与土地公公。而现在虽然还有些居民会在二月初二延续一些信俗活动,可是多是单单针对街头巷尾的土地祠,已经难以见到还有龙神信俗活动,更别说像民国年间会出现烧鞭炮、烧龙衣、洗龙水等等连环情节。尤其过去的水井,现在多已经封盖多年、有的久未清理,各家也没有到水边打水的习惯,更不可能需要确保井水干净去方便大家抹身洗头。现实生活当中缺乏相关的需要,具有维持相关需要的功能的各种信俗细节,就很容易逐渐被遗忘。

再按《正德琼台志》,各乡在五月举行龙神庆典,才是全城投入的集体祭祀龙神活动。而府城各坊里街区参加五月龙神庆典,却是开始于从四月初八浴佛诞,民俗称那天为“做龙华会”,然后是一直准备着,等到五月初五端午节进入高潮。这其中,是各处坊村居民,各自会根据本境境主庙在农历新年到各家各户“行符”的巡境范围,确定“本境”的范围,由境内的家庭选出本年“会首”,轮流迎接本境井泉龙神的龙头神像回自己家中膜拜与组织宴会,接待邻里;等到五月初五那天,各坊村就把龙头装在龙舟上,一起在美舍河展开龙船赛会。

据《正德琼台志》描述其过程说,龙华会当天,“乡落以木刻龙首尾,祀境庙中,唱龙歌迎之。抛鸡入洗溪水,谓之洗龙。加绘饰以俟端阳食会”。(56)[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143页。而真正集体活动是自五月一日至四日开始,乡民“轮流迎龙于会首家唱饮。其家先密作歌句,以帕结之,悬龙座前,独露韵脚一字。俾会中人度韵凑歌,得中句中字多寡,以钱扇如数酬之。至五日,各村迎龙,会于大溪,划船夺标,两岸聚观者无数。”(57)[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第143页。《正德琼台志》另有“外纪”提到明代中叶户部尚书丘濬诗句“乡歌暗射帕中词”,其由来也是相关端午祭祀龙神。正统九年,丘濬的兄长当过本乡会首,把龙头迎回家,那年刚好丘濬赴考应试,其兄长为了图个吉利,就用帕子包着“丘家今岁占龙头”七个字给大家猜,结果第三位猜中最多字,当年丘濬恰好也是以乡试第一得“解元”,考中榜上第三名。(58)[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第143页。

同样的叙事到了《咸丰琼山县志》的记载是说:“乡落以木刻龙祀本境庙中,竞唱龙歌,抛鸡入溪水洗之,谓之洗龙,加以绘饰。端阳节自五月一日至四日,各迎本境之龙,于会首家唱饮。先密作歌赋,以帕结之,悬龙座前,独露韵脚一字,俾会中人度韵叠歌,得中歌句者,按字多少以钱扇如数酬之。至五日各村之龙咸会大溪,竞渡夺标,两岸男妇聚观。郡城于南湖及海口港内,彩扮龙舟或结彩船,沿河唱饮。”(59)[明]李文烜修,郑文彩纂:《咸丰琼山县志》(外一种),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53页。1917年版《民国琼山县志》主要是清末的记忆,文字也如同《咸丰琼山县志》的表述。(60)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民国琼山县志》,第60页。

这整个祭祀井泉龙神活动,看来相似其他省县的习俗,都是民众在端午节趁着大暑天,到水边洗龙水、划龙船,甚至保持了“洗龙”这个用词。只是,其风俗有特定的流程:首先得把本境龙神请到境主庙;然后,是在不可能污染井泉水源的情况下,组织大众到邻近溪水,抛鸡洗之,象征大众“洗龙水”;再到五月初一,本境龙神才被迎接到会首家,让各家上门聚会;而高潮就在各乡一起在五月初五那天迎龙神下河,举行划龙舟盛会。由此可见,在大众的观念要求,本境龙神并不是带着本身眷属寂寞居住在井底,龙神是与境主公有着从属或相交关系,各地龙神又是在端午时节相聚于大溪。人们在演练着神与神关系,也是在演练着人与人的关系。不论是人与人、人与神、神与神,都得互动,从相互联系的活动感受着自己和特定地理区域的关系,以及个人与他人属于集体生活在这个区域上边的人群社会。时至今日,现在虽然已经难以见到过去的完整流程,可是甲子镇龙井村,村民每年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还是会请龙公出庙,到村东边的龙公湾田塘溪游龙水,可谓遗风尚存。

而在府城内部,直到上世纪前半叶,居民还是依靠水井过活,当地达士巷的钟芳井,就是最迟在1892年曾经修建“康惠龙神碑”的范围,邻近还有老居民记得,到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轮着在这里打水的群众,已经不仅是1892年石碑上说的达士巷、金鞍街、银鞍街三条街居民;每天成年人在水井旁打水洗菜、洗衣服,小孩子们就在台阶另一边洗澡、玩水;再到晚上,井旁的住家也能听到外边的打水声,还有些妇女挑水卖给较远人家赚取生计。(61)刘俊、林师堂:《老城有水井,居民有故事,母亲挑水供他上学:百年钟芳井、恩泽几代人》,《南国都市报》2017年12月21日第11版。至今,不论是在达士巷的钟芳井,或者仁和坊的丹霞井,邻近居民还记得农历五月初五日祭祀龙神,各家各户有所谓端午“洗龙水”的习俗。可是,大众生活历史上的龙神记忆,主要还是上个世纪中叶以来的演变形式——不再是大众带着龙神雕像到河边集体活动,而是简化为各自在现场祭祀,或打井水回家洗澡驱邪。(62)“琼台复兴计划”文化遗产专项研究课题组成员李金操、宋丹在琼山区的调研记录,2018年7月1日。

海口府城井泉龙神信仰的社会背景

以城市生存需要而言,每开一口井都有技术要求,先决条件是地下有泉源。从城井的水井数目而言,城内水井越多,不只涉及城镇规模、人口数量与密集程度,也往往可以推测此地的商坊与墟市之旺盛繁荣。古代城邑,大凡有水井,就是邻近人家为了取水而来往聚集之处,唐朝张守节《史记正义》注解司马迁原文的“市井”一词,甚至提出;“古人未有市,若朝聚井汲水,便将货物于井边货卖,故言市井也。”(63)[汉]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18页。这和颜师古在《汉书·货殖传序》的注解相类。颜师古说道“市,交易之处:井,共汲之所,故总而言之也”,(64)[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一《货殖传》,第3681页。即是说,无水井不成市集,有市集必有水井。孔颖达为《诗经·国风·陈风·东门之枌》作疏,提到水井对市集的功用,也是引《白虎通》“因井为市,故曰市井”,说道“俗说:市井,谓至市者当於井上洗濯其物香洁,及自严饰,乃到市也”;而且,孔颖达说明“古者二十亩为一井,因为市交易,故称市井”,是立足在东汉应劭《汉书·食货志》的解说:“一井八家,家有私田百亩,公田十亩,馀二十亩以为井灶庐舍。”(65)“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四库全书补正: 子部》,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10页。由此当知,公共空间兼为公道交易之场所,必有井泉支撑大众来往活动之需,是汉代以来大众的见识。如此,单看《正德琼台志》记载了府城范围内有多少“墟市”,大概足以说明海口府城明代已经发展的商贸繁华。按照墟市必有井泉的比例,即使不算居住区的井泉,亦足以表达海口府城“井多龙神多”。

若依据《正德琼台志》,早在洪武年间,府城从大街小巷到城外都是砖砌道路,连同主要道路的沟渠,也是以砖石砌框,框内置大瓦筒引水流动,各处大街旁还设置石硖去竖立彩竿架,以备各种庆典;在正德前后,其街道由东门大街起一路改铺石板街道,此处街衢建设更加重视整洁平衍。(66)[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415-416页。可见,海口府城到了明代拥有的基本设施相当完善,足以支撑内外商贸交通方便。尚且,《正德琼台志》收录府城“墟市”名单是遵循着“非大集者不录”的原则,由此也整理出那时的琼山县共有墟市三十九处;其中城内有东门市和府后市,而城内西厢的北门市则属于奇甸书院所有;还有西门街、海口牌楼、白沙埠头三处市集,是每天从早到晚开市,长期有人聚集贸易。(67)[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283-284页。这其中,《正德琼台志》记载:“奇甸书院在郡城西北隅,丘文庄公初仕时建,择师训诲乡子弟,就以家之近院北门市税供之。后乡人感东坡先生过化,中设主岁祀。今建景贤祠于内。”(68)[明]唐胄纂:《正德琼台志》,第394页。所以,北门市府城诸日间市集之间,作为海南名宦丘濬家里的产业,其实就是海南古人以办理商业振兴学术文化的典型。丘濬在最初为官时设立奇甸书院,邻近又以经营市场征收商贩税金支持办学,以后附近还出现地方民众的各种建设,形成人文与商业交织的热闹景观。

以这三十九处市集的商业活动,尤其有三处市场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市内没有完善基本设施,肯定无法支持民众的商业经济运作。更何况,到了《万历琼州府志》,万历末年的琼州府墟市数量已经增加至四十七处。(69)[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211页。

墟市以外,明清两代,海口城内商坊和手工作坊日益繁盛,也是奠定今日市中心面貌的基础。据《万历琼州府志》,牌坊的作用在于“表厥宅里,树之风声,所以旌贤励俗”,(70)[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181页。有牌坊的地方自是“宅里”所在;当时记载的牌坊有些是作为地名存在,或后来转化为地名的,包括琼台福地、承流坊、忠介坊、尚书坊、大宗伯坊、少宗伯坊、绣衣坊、云路坊等名称,(71)[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182-184页。一直沿用至今。还有些地方,如绣衣坊,其时的名称,既是以作坊名之,又因人来人往长期维持热闹街坊。

到了清代,迁居海南商民成立的会馆,也多集中在这些街坊之间,包括广东省南海、番禺、顺德、东莞、新会等各县商人在清朝雍正年间组成的广行五邑会馆,乾隆年间建立的潮州会馆、高州会馆、兴潮会馆等等;每一会馆,其创建碑题,一般都有一二百或二三百名同乡或商号参与捐资助建,如漳泉会馆倡建碑上,刻有文成、集源等185间店号,兴潮会馆刻有朱泉记、林贤顺等210间店号。(72)[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第182-184页。可见,此时市内商号,不少于千家,有供应府城内需的,也有对外贸易的,足以反映当时热闹情景。

如此蓬勃商贸社会背景,若海口府城内仅仅“市”多而“井”的数目不相称,供不应求,反而是奇怪的事了。反过来,凡是市集要有规模,就必须有相应的公共水源。由此看“北门官市”现场还遗留着的同治丁卯年(1867)年碑记,这块题为《北门官市华清泉志》的碑记,捐款人四十余人,各自捐款多则十千文,少则一千文,共加起来为着开泉修井花上百两银子,可见此井有一定规模,对保障市集共同体的生存与发展有着莫大作用。在那个时代,人们的集体意识又如碑文上的表达,希冀泉水源源不绝而水质安全,是“实荷神功助也,非人力为之”。

所谓“市集”,周围道路越是四通八达,越是方便行人车马,其所在之处也越兴旺。但是,市井兴旺,不意味着街道与街道之间的布局必定是交叉如“井”型态。也可能是两条街、三条街的街口交汇,或由四条街形成中央有十字路口。在两条以上街口的交汇之处,但凡有井泉,即是邻近街坊日常共同生活的泉源;井泉在同一小范围的土地上,既保障邻近街区的民众生活需要,让大家能安居乐业,又是大众的共同财富,并且让大众联系着对于井泉的记忆去保留集体记忆与个人回忆。当人们记忆府城井泉龙神的信仰文化,或者实践祭祀龙神的仪式,老百姓的外在表现可能是信俗的认同,表达着大众期待龙神显灵保佑大众,要求水资源如龙神神圣威灵,永恒保持着清洁卫生而又能源源不绝,但这其实是他们内心深处也在神圣化他们对于眼前具体生活处境的见解与期待,期待脚下可以每天喝够几口水的土地,永远能养活家人子孙。

余 话

追溯清代海南朝野仲春祭祀龙神,原意显然不离唐朝韦绦初议,即依照《周礼》“凡祭群小祀用之也”,而定制“其飨之日,合用仲春之月;《易》曰,震为龙,震者东方春用,于时二月也”。(73)[宋]王溥:《唐会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433页。其实践可谓源远流长,由唐代至明清,由朝廷至各级官府乃至民间、由中央至边陲、乃至成为街坊民众的时间习俗。

认真深究,先民对待井泉龙神的观念,基本上是立足在水井卫生安全观念,转化出感受水源具有神圣精神的信俗,并冀望水资源环保的对象具有说情道理的人格能力,对人有情有义,于是便由人的历史投射出先民关怀“龙”与“人”在日常生活也会逢年过节对话的有情信念。此种信俗,维系城市生命而牵涉环境保护,乃至导引大众注意仲春、仲夏、仲秋的养生保健,又通过信俗综合的内容凝聚着传统思维与文化因素的传承,从而建构具体的地方认同,实乃先民凭借神话解释集体之意识,将美与善的心愿融入信俗实践,去承载先贤认识、尊重和维系水资源的精神。于是,哪里有了水井,人们需要在现场打水,井泉龙神信仰文化就可能出现。在每处具体的坊村,邻里人家集体依靠同样一口井生活,大家围绕着当地井泉龙神信仰举行仪式或禁忌,也可视为是彼此以信俗形式表达共同尊重生活资源的互动与合作态度。

随着城市现代化,海口府城的水井自上世纪至今陆续弃用,有的早已经被填平,地方上的井泉龙神信仰文化也会随之式微,是客观趋势。再加上人们接受现代科技知识熏陶,要保护水源与水质都不再寄托于神话,府城许多年轻一辈对井泉龙王的印象,可能只会联想到《西游记》电视剧出现的角色,不会记得这事关系祖辈每天日常生活。可是,若回归海口府城的发展历史,水井陆续出现而分布各地,代表着一个接一个生活区的出现与存在,这些生活区是由点到面的互相来往,形成一片府城社会。不同时代从不同地区迁移到海南岛落地生根的先民,就是靠着喝同一口井的水、在同一口井边话家常、拜同一位井泉龙神,盼望着自身与子孙后代在此安居乐业,形成他们具体的、熟悉的生活环境,从而有了归属感,建立起自己的“府城人”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