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身份及《水浒传》神魔小说情节分析*

许 可，范学新

(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水浒传》一直被认为是一部讲述了梁山好汉战斗事迹的英雄传奇小说，这类小说都有一定的历史背景，但并不像历史演义那样拘泥于讲史，而是将重点放在了人物的塑造上，就这一点来说，《水浒传》是非常成功的。但是《水浒传》固然有其现实层面的表述，却还有像魔王、九天玄女这样神魔层面的角色，所以它既有英雄传奇小说现实一面的情节,还存在着一个潜在的神魔小说情节。

神魔小说始见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且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1]后来他又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进一步阐述道：“当时的思想，是极模糊的。在小说中所写的邪正，并非儒和佛，或道和佛，或儒释道和白莲教，单不过是含糊的彼此之争，我就总结起来给他们一个名目，叫神魔小说。”[2]这样的解释在今天看来虽然有些狭隘，但是却有一定的借鉴意义。《水浒传》确实可以算作一部任务型的神魔小说[3],而它的具体情节其实就是讲述了一场含糊的神魔之争。

一、宋江的身份

小说中宋江的身份其实有两重，一重是现实层面的身份，另一重是神魔层面的身份。宋江现实层面的身份很好确定。《水浒传》第十八回就已经把人物完完整整地亮出来了：“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但是宋江神魔层面的身份却有些疑点。

第四十二回中九天玄女提到“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以此可知宋江是“星主”，因为“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所以被罚下界。九天玄女的出现其实是在给宋江传达任务，希望宋江能够“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而且承诺宋江“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最后还警诫宋江“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

在这里九天玄女称宋江为“星主”，而且第四十二回的题诗中说宋江是“大罗仙”，我们完全可以据此得知宋江是神仙，但是根据小说我们又可以知道，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其实就是逃跑的一百零八个魔王，如果宋江是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之一，那他怎么又会是神仙呢?其实在情节上还有另外一个疑点，宋江如果是逃跑的一百零八个魔王之一，那么身为神仙的九天玄女为什么要私下见一个魔王呢?神与魔是对立的，天庭却派了一个神仙与魔王沟通，说魔王本是星主，然后告诉魔王应该怎么做，可见宋江魔王的身份是有问题的。一百零八个魔王是被神仙镇压，当他们逃脱时，按照一般逻辑应该是派遣天兵天将和他们打斗，降服他们。但是天庭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让九天玄女告诉宋江，宋江本是星主，让宋江“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所以宋江的身份一定有更深层的含义。

《水浒传》的第一回中，就已经有了神魔小说的情节线索。“水浒”故事的缘起，就是因为一场瘟疫。第一回中交代：“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伤损军民多矣。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以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众皆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人遭缧绁之厄。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由于瘟疫愈演愈烈，所以才会派洪太尉前往龙虎山，可他却误闯“伏魔之殿”，放走了被镇压的妖魔。其实一切的源头都是瘟疫，可见瘟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4]。

再回到对宋江现实身份的描写，粗看之下，似乎是平平淡淡的叙述，但是深究之下，却可以发现一些微妙的线索。“表字公明，排行第三”“面黑”“仗义疏财”，这些特点其实都在暗示宋江神魔层面的身份。

南宋道士路时中所撰的《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对五瘟神有很详细的描述：“东方青瘟鬼刘元达，木之精，领万鬼行恶风之病；南方赤瘟鬼张元伯，火之精，领万鬼行热毒之病；西方白瘟鬼赵公明，金之精，领万鬼行注炁之病；北方黑瘟鬼钟士季，水之精，领万鬼行恶毒之病；中央黄瘟鬼史文业，土之精，领万鬼行恶疮痈肿。”而清末叶德辉据明刻元版画像翻刻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对赵公明的描述则更为详细：“赵公明，终南山人，头戴铁冠，手执铁鞭，面如黑炭，胡须四张。跨黑虎，授正一玄坛元帅。能驱雷役电，呼风唤雨，除瘟剪疟，祛病禳灾。如遇讼冤伸抑，能解释公平，买卖求财，宜利合和，无不如意。”[5]

宋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 “面黑”“仗义疏财”的特点其实都与瘟神赵公明的形象不谋而合，所以宋江的神魔层面的真实身份最好的解释应该是瘟神[6]。因为其犯了错，“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所以被罚下界。“魔心未断”是指他有血腥的一面，“道行未完”是指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权能。再结合嘉佑三年的瘟疫，可见，宋江的过错一方面是没有及时除瘟剪疟、保病禳灾，反而使瘟疫更严重了；另一方面则是他间接导致了一百零八个魔王的逃跑，因为瘟疫更严重了，所以朝廷才会派洪太尉去龙虎山，所以才会发生后来一系列的事情。

那么回头再看九天玄女见宋江，选派宋江统帅一百零八个魔王就情有可原了。宋江与一百零八魔王有渊源，他间接释放了这些魔王，宋江也是“魔心未断”，具有魔性的一面。而梁山好汉虽然是魔王，但他们的性格有善的一面，固然他们的行为是坏的，但性格之真不可忽视。他们逃离“伏魔之殿”时，先是“黑气”，但却“散作百十道金光”，“黑气”与“金光”相对，也正是魔性与神性相对[7]。他们之间是有共同点的，所以是能够志同道合的。

宋江如果是瘟神，他就不可能是天魁星，天魁星的真实身份就存疑，综观全书，最有可能是天魁星的就是晁盖。《水浒传》的成书经历了一个世代累积的过程，它是在从南宋初年到元末明初两百多年间一直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水浒故事”的基础上，由施耐庵加工整理而成的。宋末的话本《大宋宣和遗事》是《水浒传》能够成书的重要基础之一，而在《大宋宣和遗事》中确实有关于天罡三十六将的记载：“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又题着四句道，诗曰：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宋江读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四句分明是说了我里姓名。’又把开天书一卷，仔细观觑，见有三十六将的姓名，……宋江看了人名，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大宋宣和遗事》中记载的三十六天罡的名字，其中有三个是与《水浒传》不同的，分别是晁盖、杜迁、孙立，而《水浒传》所记载的则是宋江、解珍、解宝。在《水浒传》中杜迁和孙立都是七十二地煞之一，所以《水浒传》其实只少了晁盖的名字，再联想到晁盖的所作所为，那么如果宋江不是天魁星，那么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晁盖是天魁星，而宋江则取代了他的位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晁盖的死就是有问题的，因为只有晁盖死了，宋江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其实晁盖的死宋江是有很大一部分责任的[8]。首先宋江已经可以说是功高震主了，许多好汉的归附可以说是因为宋江，而且原来亲附晁盖的吴用，也因为天书的缘故亲近宋江，这也导致晁盖沦为梁山名义上的最高统领。其次根据第六十回中晁盖所说的“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也能看出晁盖对宋江已经心有不满，所以当宋江以“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的理由多次阻止晁盖出战，才会导致晁盖“忿怒”，“便点起五千翁，请启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馀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这也直接导致了晁盖的死亡。

而且《水浒传》第六十五回中“托塔天王梦中显圣”这件事看起来非常蹊跷。《水浒传》中一共出现了五个鬼魂形象，分别是晁盖、张顺、宋江、李逵、戴宗[9]。这几个人不是神仙就是魔王，只有晁盖一个人是凡人。他如果是一个凡人应该是不能托梦的，最大可能性就是他是一百零八个魔王之一，所以他才能托梦，但是梦中他却又“欲进不进”，而且还说“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这就有些可疑，但是结合宋江神魔层面的身份，那就只可能是因为宋江是大罗仙，阳气逼人，所以晁盖才不敢靠近。其实作者在情节上也对宋江的身份有所暗示。第四十二回宋江受天书，紧接着第四十三回就讲了真假李逵，不仔细想的话，第四十三回略显多余，对情节没什么作用，对李逵的塑造也没有能体现出其他特质。但是金圣叹评本对此章其实有这样一句评语“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这其实指出了这两章的对应关系。施耐庵这样写确实是有用意的，他很有可能就是在暗示宋江神魔层面的身份有问题，李逵的身份既然有真假之分，那么宋江天魁星的身份就也有可能有真假之辨。

二、神魔小说情节

神魔小说情节是《水浒传》潜在的一条线索，而九天玄女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10]。她的每一次出现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她的目的指向性非常明确，除了从她的语言中能分析出来，其实从天书的内容也能分析出来。《水浒传》中没有天书的具体记载，但是天书的内容是完全可以从《水浒传》中零零碎碎的线索推敲出来的。

第四十二回中，九天玄女告诉宋江只能与天机星同观，但她没有说天机星是谁，所以宋江当时不可能知道谁是天机星，但是第四十三回中，宋江回到梁山之后却找吴用同观，“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如果天书中没有交代天机星就是吴用，宋江是不可能与吴用同观的。所以其中一卷极有可能是一百零八魔王的姓名与绰号。而在第四十七回，宋江攻打祝家庄时，曾在心中反省“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起兵”。那么，其中还有一卷应该是记载兵法的书。再看第五十二回，宋江在与高廉作战时，“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第三卷上有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宋江大喜，用心记了咒语并秘诀”。那么第三卷应该就是记载阵法的书。可见三卷天书分别记载了一百零八魔王的姓名和绰号，兵法，阵法。再更进一步分析，记载一百零八魔王的姓名和绰号是为了让宋江聚集他们，记载兵法和阵法是为了让宋江带领他们和别人作战，而让宋江尽忠尽义，明显是想让宋江接受招安。所以九天玄女行为和语言的目的就是让宋江聚集一百零八个魔王，然后带领他们招安，带领他们为朝廷打仗[11]。

其实以遇到九天玄女为界限，宋江前期和后期的目的有着明显的不同。前期的目的主要见于第三十九回，宋江饮酒沉醉所题的两首反诗，“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和“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说明宋江是有野心的人，他想功成名就，想称雄。所以当黄文炳害他只能落草为寇时，他才会执意杀死黄文炳全家，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血腥和心狠手辣。此时他还没有接受天书，所以已经绝了走正途的心思，他是不想上梁山的，是真心地不想上梁山。他本来是想通过走正道来实现自己的雄心，但是因为黄文炳，他不得不选择上梁山。还好他之后接到了天书，这才心甘情愿地上了梁山。因为遇到九天玄女以后，宋江就志不在此了，他想要的变成了得道成仙，所以他才会用尽手段招揽一百零八将，为了凑齐一百零八将而不择手段，所以才会谏言晁盖不要轻易出战，反而自己去博取威望，所以才会在自己获得实权之后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

前期宋江干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自己能够功成名就，但是后期宋江虽说是为了自己其实是被九天玄女牵着鼻子走。第四十二回九天玄女给了宋江四句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遇宿重重喜”中的“宿”是指的是宿元景。这句谶言两次应验，一次是在第五十九回，另一次是在第八十一回，宋江通过宿太尉最终实现了招安的目标。“逢高不是凶”中的“高”是指的是高俅。高俅兵败被俘是宋江受招安的重要契机。后两句中的“幽”指北方的辽国，“睦”指南方的方腊。这两句是预言宋江受招安后，北征辽国、南擒方腊，两处建功立业。九天玄女的话都应验了，而且都是宋江极力促成的。

再看第八十八回说道：“玄女娘娘与宋江曰：‘吾传天书与汝，不觉又早数年矣。汝能忠义坚守，未尝少怠。……吾之所言，汝当秘受。保国安民，勿生退悔。天凡有限，从此永别。他日琼楼金阙，别当重会。汝宜速还，不可久留’”此时宋江已经知道自己没有罪下酆都之忧了，只需继续尽忠尽义，重登紫府指日可待。所以第一百回，宋江一点也不畏死，“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所以当宋江知道自己饮了毒酒之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还想着尽忠尽义，把李逵毒死，“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宋江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宋江通过九天玄女知道自己死后自会成神。由此可推知九天玄女一直在引导宋江，让宋江尽忠尽义也都是因为九天玄女想利用宋江来达到消灭魔王的目的。

宋江是瘟神，赵公明是他的原型，“西方白瘟鬼赵公明，金之精，领万鬼行注炁之病”。中国古代所谓“炁”，有后天气和元炁之分，元炁在己之身，后天气则指口鼻呼吸之气。元炁虽然看不见，但它与人的生命兴衰密切相关，元炁充沛，人身体就强壮，元炁衰微，人就体弱多病，元炁枯竭，人就会死亡。宋江行使的是西方瘟神的权能，而宋江又“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所以说和宋江在一起是很危险的，宋江可以说是埋伏在一百零八个魔王身边的定时炸弹，会逐渐败坏他们的元炁。所以说九天玄女一直在利用宋江，而且宋江一直想招安也是与九天玄女分不开的，都是因为九天玄女告诫宋江说要尽忠尽义。

其实从罗真人的言语中也能看出九天玄女让宋江做的事结局一定是不好的。公孙胜是最先离开梁山的，而他的离开主要是因为他的师父罗真人。《水浒传》第五十四回写道：“话说当下罗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却与高廉的一般。吾今传授与汝五雷天心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休被人欲所缚，误了大事，专精从前学道之心。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汝应上界天闲星，以此容汝去助宋公明。吾有八个字，汝当记取，休得临期有误！’罗真人说那八个字，道是：‘逢幽而止，遇汴而还。’”还有第八十五回中，罗真人说：“徒弟公孙胜，本从贫道山中出家，以绝尘俗，正当其理。奈缘是一会下星辰，不由他不来。”同在此回中，“罗真人笑道：‘大限到来，岂容汝等留恋乎！’”可见罗真人是知道内幕的，所以他才不想弟子下山。他知道宋江这一群人的结局，所以他才告诫公孙胜，让他专持从前学道之心，休被人欲动摇。

结语

《水浒传》是由一个潜在的神魔小说情节和表层的英雄传奇小说情节共同组成的故事，其神魔小说情节可以说是英雄传奇小说情节的基础，其关键性人物就是宋江。总览小说《水浒传》，这个潜在的神魔小说情节其实就是在讲述一场含糊的神魔之争，即在九天玄女的指引下，宋江鸠占鹊巢，成功占领晁盖的位置，紧接着这一个魔的群体在宋江这位瘟神的引导下逐渐走上正道，最终魔性消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