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寄生虫》的阶层叙事策略
2021-01-16颜研生
颜研生
(广西警察学院 公共基础教研部,广西 南宁 530028)
电影《寄生虫》(Parasite,2019)讲述了韩国一底层穷人家庭借着儿子在上层富人家庭做家教的机会,全家隐瞒身份潜入富人家中,寄生于上层社会而发生的寓言式荒诞故事。影片荣获第92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国际影片、最佳原创剧本等奖项,上述成绩的取得是因为影片将影像呈现和思考阶层关系作为叙事主题,“表现了受压迫民众的生活经历,向人们揭示了韩国社会的深层矛盾”[1]18。有些论者认为影片是通过矛盾关系叙事,而笔者认为影片旨在呈现韩国的阶层关系,即通过建筑、阶梯、气味、石头等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进行阶层关系叙事,这种贴近现实的叙事策略和风格给观众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一、建筑:阶层差异的表征
电影中的建筑不仅为故事发生提供具体的场所,还为故事发展提供驱动力,建筑所形成的叙事空间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建筑符号能够产生一定的戏剧冲突。在《寄生虫》中,居住的建筑不仅是贫富阶层经济状况的表征,也是阶层叙事的重要符号。导演奉俊昊运用建筑来表现贫富差异,“搭建了二元对立式的叙事空间”[2]81。通过金家和朴家建筑符号的对比及其象征意义,观众可以看到隐藏其中的阶层差异和社会矛盾。
金家人居住的房子是半地下室,狭小而昏暗。为了表现室内简陋,导演运用了跟随镜头,通过跟随满屋搜索WiFi 信号的手机,较为直观地呈现了斑驳发黄的瓷砖、随意堆放的被褥、打地铺的破旧席子、爬着蟑螂的陈旧餐桌、置于半空的马桶、丢弃于马桶旁的洗浴用品等脏乱的蜗居场景。影片中的半地下室建筑是社会现实的缩影,但是现实远比电影残酷,截至2018年韩国尚有38 万户家庭居住于地下室、半地下室以及阁楼中。半地下室折射了贫穷阶层的生存困境,是韩国贫富悬殊的直接体现。与金家的半地下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朴家的别墅,豪宅拥有明亮的落地窗、宽大的客餐厅、奢华的厨房、精致的卧室、充满阳光的庭院,朴家的豪宅既是上层社会物质财富的体现,又被赋予了“上层建筑”的政治寓意。
阳光是用来呈现建筑差异和阶层叙事的重要元素,金家的半地下室潮湿昏暗,常年缺少阳光,而朴家的别墅有通透的落地窗,采光非常好。在某种意义上,财富的多少决定了享受阳光的多少,阳光多少成为贫富差距的直接表征,因此导演特意用金基宇躺在朴家草坪上沐浴阳光、悠闲看书的镜头来表现金家人缺少阳光的贫穷生活。无论是明显的建筑差异,还是隐含的阳光多寡,都是影片阶层叙事的重要策略,以此来呈现韩国社会分配不均和阶层差异。影片虽然是关于韩国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但是金家人蜗居情形具有普遍性,无疑击中了时代痛点,成为全球性叙事。建筑空间引发的心理变化,在那场暴雨中得到了完全释放。面对漂浮在污水中的家具,金基婷只能无奈而迷茫地蜷缩在倒涌污水的马桶上吸烟,全家人像蟑螂一样走投无路。片尾金基宇幻想买下别墅,父亲金基泽从地下室走出来,甚至畅想与母亲搬进豪宅的那天阳光无比温暖祥和,实际上购买豪宅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幻想,现实中的金基宇依旧在半地下室里苟活。
金家人居住的半地下室表明他们向上依然能够通达地面,但向下则可能坠落更低,一边是向上爬的希望,一边是跌得更低的恐惧。建筑间性充满了隐喻和象征,奠定了整部影片荒诞、挣扎的叙事基调。
二、阶梯:阶层对立的呈现
奉俊昊在访谈中指出,《寄生虫》是部“阶梯电影”(stairway movie)。电影的阶梯叙事是种重要的叙事范式和叙事传统,如《大都会》(1927)、《楼上楼下》(1979)、《时光机器》(2002)、《摩天大楼》(2015)等影片均运用“阶梯”来呈现阶层差异,富人阶层居于高处,而穷人阶层则处于底层。可视化的阶梯呈现不可见的阶层分化问题,《寄生虫》中的阶梯无疑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阶梯所形成的垂直空间关系推动了影片的叙事发展。
影片前半段用向上的阶梯呈现金家人不断向上爬,设法寄生于上层社会,而后半段用向下的阶梯表现金家人寄生梦的破灭,重回底层现实。具体来看,金基宇应聘家教的那场戏中,通向朴社长家的上坡路寓意金基宇不断向上爬。社长夫人带金基宇去多惠房间时,影片特意运用二人上台阶的镜头来呈现阶层差异,且刻意用楼梯立柱将二人分割开,以此来表现阶层之间的对立。朴家人因暴雨取消露营而突然回家,金家三人只能在暴雨之中像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地走回家。整个回家之路没有任何一个向上走的过程,全是顺着一个个阶梯往下走,看似冗长的长镜头实质是导演精心安排,阶梯呈现和隐喻了阶层的难以逾越性。影片将金家人置于四个不同的台阶之上,金基泽处于最低处,金基婷处于最高处。聪明的金基婷是全家最有希望成为上层社会的人,金基宇甚至调侃基婷跟豪宅很配,“奉式电影镜头下的底层人物生存困境和社会阶层固化所带来的隐痛,都在诙谐和幽默中逐渐生成和催化”[3]110。金基婷在生日派对上无意中成为管家丈夫刀下的受害者,在某种意义上金基婷之死彻底破灭了金家人跨越阶层的梦想。
影片并不拘泥于运用垂直的阶梯来呈现阶层对立,而是创造性地设置了别墅地下室的阶梯进行阶层叙事。逼仄狭长的阶梯下面还有个不为人所知的地下室,管家丈夫在密不透光的环境中像蟑螂一样寄生。相较于金家人尚有半地下可以居住,管家夫妇居无定所且身负巨额高利贷,处境无疑更为艰难。朴家的地下密室和地上别墅俨然构成两个对立的世界,影片最强烈的矛盾冲突并不是来自贫富阶层,而是来自两个卑微的穷人家庭因寄生而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影片不但表现了人性的卑劣残忍、自私狭隘,而且较为深刻地批判了以朴社长为代表的财阀阶层主宰韩国经济命脉所造成的底层民众的挣扎、苟且和悲剧。
有学者指出,“影片中的不同阶层缺乏沟通与理解,更不可能有真诚与善良。每个阶层都处于一个楼梯的不同层级,每个人的眼睛只往上看,而不会转身俯视下一个台阶的人,更不可能退一个台阶,以便和他人平等对视”[4]。阶层差异才是不幸和悲剧的来源,影片运用阶梯的隐喻进行阶层叙事,呈现了阶层的对立和不可逾越。
三、气味:阶层冲突的隐喻
电影中的气味虽无法为观众直接感知,但可以渲染氛围,推动剧情发展,如杰克·卡迪夫的《神秘的气味》(1960)、李安的《饮食男女》(1994)、徐克的《满汉全席》(1995)、汤姆·提克威的《香水》(2006)等。在《寄生虫》中,气味逐渐揭示了阶层冲突,是条重要的叙事线索,也是影片阶层叙事的关键元素。
影片开头全家人面对窗外喷洒的杀虫剂都咳嗽不止,唯独金基泽丝毫不受影响,继续折叠手中的披萨盒,在某种程度上表明金基泽对气味的迟钝,也为后面气味所引发的戏剧冲突做了预设。在豪车里,朴社长对金基泽身上的气味表现出一丝嫌弃而放下车窗。在客厅的茶几下,金家三人偷听到社长夫妻谈论金基泽身上的气味,朴社长认为是地铁车厢的味道。全家人在吃烤肉分析气味来源时,金基婷冷静地指出这是半地下室的气味,也是贫穷的气味,除非搬离半地下室,否则气味不会消失。在金家被洪水淹没后,洗不掉的半地下室气味彻底融入他们的血液,气味直接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光着脚的社长夫人在车里嫌弃金基泽身上的气味,捂着鼻子放下车窗,这种嫌弃无疑刺激了金基泽的自尊。
影片不仅呈现了上层社会的成年人对金家人身上气味的嫌弃,还呈现了上层社会的未成年人对气味的嫌弃。孩子多颂说保姆金母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杰西卡老师身上的气味也差不多。上层社会对气味的感知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下一代,通过孩子的视角表现了阶层对立和阶层冲突的根深蒂固。影片临近结尾气味所产生的戏剧冲突达到了高潮,金基婷被管家丈夫刺死,朴社长全然不顾金家人的生死,掩着鼻子捡金基泽丢来的车钥匙,甚至做出作呕的表情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儿,金基泽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拿起水果刀捅向了朴社长的心脏。看似突兀的情节,实质是朴社长长期嫌弃、厌烦甚至侮辱金基泽而引发的情绪叠加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金基泽刺杀朴社长是对阶层秩序的抗争和挑战,但结果只能以失败告终。
影片中有地下室的气味、杀虫剂的气味、臭袜子的气味、豪宅阳光的气味、穷人骨子里的嫉妒气味、穷人内心的仇富气味、富人受不了穷人身上的气味、穷人忍受不了富人的侮辱的气味等描述,这些气味描写推进了剧情发展,逐渐将阶层冲突推向了高潮。气味只是表征,阶层对立的界限才是气味所要呈现和表达的内容。金基泽在车上主动搭话,无意间触及了朴社长的隐私,立刻遭到朴社长的警告,生日派对前金基泽无心的越界直接导致朴社长翻脸。富人阶层时刻注意阶层差异,维持界内秩序的稳定,不能容忍别人的任何越界行为。朴社长这种阶层警觉是以对气味的警觉为表征,实质反映的是贫富阶层的冲突,这种阶层差异和冲突似乎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不能以任何理由加以辩驳。因此,气味在影片叙事中起了决定性的叙事功用。
四、石头:阶层固化的象征
电影中的石头看似普通道具,实质具有丰富的隐喻和象征意义,石头串联了故事的起因和结果,推动了电影剧情发展。探讨《寄生虫》的阶层叙事,应充分关注石头所呈现的叙事意义。
从来源上看,景观石头是朋友敏赫送给金基宇的礼物,原因是金基宇替敏赫去朴社长家做家教照顾多惠。石头的确给金家人带来了好运和财富,金基宇走上了人生的逆袭之路,全家人顺利地寄生于社长家,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暴雨之夜,面对浮起的石头,金基宇方知石头不过是敏赫用来欺骗自己的赝品。通过漂浮的石头,导演呈现了韩国复杂的人际关系,所谓友情,背后不过是富有心计的欺骗和利用。金家人的寄生生活犹如雨中浮起的石头,精致的外观不过是假象,一场暴雨就能暴露他们的本质,只要事情败露他们便会被打回原形。金基宇深知自己所谓的成功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内心惶恐不安,需要压着石头才能安然入睡。金基泽兜着石头问多惠,站在上流社会的人群中自己是否合群,这表明阶层意识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出于对穷苦日子的憎恶,抑或财富对人性的侵蚀,向上爬的过程就是替代他人的过程,四次高考未中的金基宇下定决心杀人,抱着石头蹒跚地走向地下室,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差点被管家丈夫反杀。影片结尾处金基泽将石头放入水池中,可以看到这块石头与其他石头并无不同之处,这表明人人生而平等,上层和下层并无本质差异。金基宇深知无论怎么改变,都褪不掉身上底层社会的标签,放下石头可以解读为他接受现实的妥协。
作为礼品的石头,代表运气的石头,展示虚伪关系的石头,揭示真相的石头,当作凶器的石头,表现妥协的石头,石头贯穿于整个故事。不同的叙事情境被赋予了不同的叙事意义,呈现了固化的阶层观念以及摆脱底层的挣扎与失败,对于影片叙事主题的实现无疑具有重要意义。石头“丰富的寓意与现实指涉体现了奉氏电影寓言尖锐的深刻性”[5]73,实质上财阀集团对财富的疯狂掠夺才是韩国贫富悬殊和阶层固化的根源。
五、结 语
《寄生虫》通过建筑、阶梯、气味、石头等叙事元素和象征意义进行阶层叙事,反映了韩国分配不均、贫富分化和阶层矛盾等社会议题,探讨了公平、正义和人性等社会话题,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引发了观众对相关社会问题的关注,实现了电影艺术的社会价值。影片运用象征性的叙事符号呈现阶层差异、阶层对立、阶层冲突和阶层固化的阶层叙事策略是影片获得成功的重要基础,为今后电影叙事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参照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