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青春的另一种可能
——《送你一朵小红花》的空间书写与意义建构
2021-01-16邓嘉祺
邓嘉祺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013年,《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映后,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此后,《青春派》《同桌的你》《匆匆那年》《左耳》与《后来的我们》等一大批青春影片登陆院线,掀起了一波关于青春的狂欢。火爆的话题、大IP的加持、流量明星的加入为类似影片的票房保驾护航,这些电影也的确能够唤起部分观众青春记忆。但值得警惕的是,感伤气息、怀旧叙事似乎成为青春影片的“标配”,由此,青春题材电影出现了同质化的倾向。从长远来看,这不仅不利于华语青春影片的可持续发展,也限制了观众对青春的想象。因此,建构新的青春话语体系、展示新的青春风貌迫在眉睫。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是导演韩延“生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它围绕两个抗癌家庭的生活轨迹,讲述了主人公马小远和韦一航充满温情的青春故事,引导观众直面和思考生死命题。这部电影上映之初,票房就已突破14亿。在2020年受疫情影响,电影行业处于低谷的情况下,这部影片何以突出重围?究其原因,在于这部电影改变了传统青春影片的“阵痛”和“迷惘”的叙事基调,立足家庭空间、社会空间和虚拟空间,向观众传递了温暖和善意。这些新的质素都让这部影片在2020岁末到2021年年初脱颖而出。本文通过解读这部电影家庭空间、社会空间与虚拟空间的建构,在探寻其与传统青春影片的不同特质的基础上,试图为华语青春片的突围与发展寻找一条新的路径。
一、家庭空间:改善家庭生态,回归温暖亲情
家庭叙事贯穿了中国电影的发展历程,成为日常话语和宏大叙事相互博弈的重要场所。新时期以前的青春电影中,家庭叙事往往被启蒙话语和革命话语淹没,如根据小说改编的《青春之歌》等都是如此。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青春题材电影“从政治寓意、宏大历史记录转换为个人感悟、成长故事”[1]17,对家庭生活描写更加个性化和日常化,如《阳光灿烂的日子》等。在近几年的青春影片中,对家庭空间的建构往往也着眼于日常生活。但是,“家本身应具有的安全、保护、温暖等情感属性”在这类电影中“始终是缺失与回避的”[2]150,取而代之的是畸形的家庭生态。然而令人耳目一新的是,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既没有采用宏大叙事的策略,也没有渲染家庭的畸形与缺失,而是回归家庭的温暖属性,以一种“非日常化”的方式描写日常的家庭生活,从而实现了对家庭空间的重构。
聚餐是家庭关系得以维系的重要纽带,也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场景之一。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在家庭聚餐方面的刻画可谓别具匠心。在电影中,妈妈陶慧反复提及“抗癌蔬菜排名”,父亲韦江把各种蔬菜雕刻成精美的工艺品;家族聚餐时,韦江的弟弟不断提醒韦江“注意身体”,奶奶提出把房子卖掉给韦一航治病。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些看似普普通通的话语,在“抗癌”的特定语境中表达出来,就极具“非日常化”的效果,其背后传达的是亲情的难以割舍,以及普通人面对苦难坚强、乐观的心态。
在电影中,韦一航想要和马小远长途旅行,但又希望减轻父母的负担,于是不惜以身试药来筹措资金。他的父母知道此事后非常气愤,一家人也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争吵中,父亲韦江告诉韦一航:“你的身体不光是属于你自己的,还是属于我们的!”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背后,不仅仅包含着父母对孩子的爱护,更体现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儒家传统。韦一航则从父亲手机屏碎了都不舍得修、下班后去做代驾、家里饭桌的桌子腿已经晃荡、母亲为了省钱和人搞价等生活细节切入,指出了他生病以来,家庭生活的每况愈下。特别是当韦一航说出“看到你们这样,我还不如去死”这句话时,作为父亲的韦江终于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动手打了他。青春往往和叛逆相伴,韦一航以叛逆的言行抵抗着家长的权威,家庭成员之间也由此产生矛盾,但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个人都实实在在地为对方着想;也正是这份将心比心,在激烈的戏剧张力之下,显得格外扣人心弦。
除了几次家庭聚餐之外,电影结尾处导演设置了拍摄小视频的环节,这颇有新意,也令人感动。按照中国的传统伦理,人们往往回避病痛和死亡的话题。即便是在这部电影中,当韦一航提到死亡时,韦江还是打了他一耳光。韦江和陶慧也终究没有勇气当面与孩子探讨死亡,而是采取了拍摄小视频这一间接的方式,但敢于言说本身就是一种进步。在这段小视频中,同样没有撼人心魄的场景和激动人心的话语,导演匠心独运地截取韦江夫妻二人一起看电影、逛街、跳广场舞、参加病友聚会、吃火锅等平凡的生活片段,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对“生死”这一宏大的命题作出回应。在小视频结尾,父母对着儿子的照片深情地亲吻,陶慧更在最后坦言:“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失去,都害怕失去,但面对这种害怕最有力的反击就是,认真活好每一分钟。”由此,电影展现了韦江夫妻从避讳死亡到直面死亡的心路历程,也诚如导演韩延在接受访谈时所说:“这是我给出的一个答案,并不意味着所有普通家庭的父母都能做到这般释然,但这是我的期许,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因着这部电影获得勇气。这同时也是我创作上的一次转换。”[3]32
在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导演通过家庭聚会、拍摄小视频等方式,努力发现日常生活中隐蔽的超越性和能动性,不仅传递着亲人之间别样的爱。这种书写方式使家庭叙事的基调由“冷”回归到“暖”,既强化了影片的主题表达,又为以后的青春影片提供了可以借鉴的样本。
二、社会空间:直击现实社会,聚焦精神成长
“成长”是青春电影的重要母题。青春电影中的“成长”主要表现的是“人从孩童过渡到成人的整个阶段中对自我的认知、认同,对自我和社会关系的第一次交锋而引发的叛逆、冲突、调整、妥协和融合,以及对爱与生命的裂变式思考和体验”[4]87。我国以往的青春片往往把叙事空间设置在校园内部。因此,教室、图书馆、宿舍、礼堂等就成为影片中经常出现的元素。这些场所记录着一代年轻人的青春记忆,也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和成熟。但学者金丹元认为,校园作为青春片的主要怀旧空间,“遮蔽了校园生活空间与社会生活空间的关联性和开放性”[5]18。《送你一朵小红花》作为一部以抗癌为主题的青春片,把视野从“校园”延伸到“社会”,不仅表达了创作者对普通个体的人文关怀,而且让主人公在对现实社会的深度参与中实现个体的成长。影片中有三个社会群体特别打动人心:
首先,是“魔发屋”老板吴晓昧及其背后的病友群体。吴晓昧曾经是一位病人家属,同时也是“抗癌病友群”的群主。“魔发屋”不是一个普通的假发店,它是阿蔻去世后人们的追思之地,也是抗癌病友们交流分享的沟通之地,更是吴晓昧带领病友们高喊口号、努力战胜病魔的希望之地。同时,“魔发屋”还见证着主人公韦一航的成长:影片开头,韦一航因身患脑瘤而封闭自己,在“魔发屋”与同样患病的女孩马小远相遇,由此才展开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影片中间韦一航因为试药与父母激烈争吵后又回到“魔发屋”,在老板吴晓昧的开导下逐步明白了父母的艰辛与不易;影片结尾,老板吴晓昧决定停办“魔发屋”时,韦一航已经完全能够融入病友群体,也能乐观地看待自己和他人的病痛,并有信心和病友们一道战胜病魔。影片中的吴晓昧失去爱人,历经绝望,俨然变成了头发稀松的中年人,可他却执着地为与病魔斗争的人们点燃一束微弱的光;他那间“魔发屋”不仅象征着生命和希望,更见证着影片主角韦一航的精神成长。
其次,是在医院相依为命的老吕父女。这对父女在影片中戏份很少,但每次出现都格外令人感动。父亲的孤独的背影,女儿天真稚嫩的话语,再加上饶有特色的四川口音,使他们成为电影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其实,老吕父女二人在影片中的三次出现,同样见证着主人公韦一航心理状态的改变:电影开头,老吕在医院喂女儿吃饭的身影感人至深,但韦一航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电影中间老吕父女出现在“魔发屋”,韦一航看到此情此景,终于明白了假发套对于癌症患者的意义,多了一份对亲情的理解;电影最后,老吕的女儿不幸离世,他佝偻的背影令人心酸,可一份由“女儿”(实则是陌生人)点的外卖不仅让他泪如雨下,更让韦一航深刻体会到了人与人的温暖与善意。老吕父女二人与“魔发屋”的病友群一样,不仅为电影奠定了温暖的情感基调,更体现了主人公韦一航的成长脉络。
最后,是在大街上乞讨的母子。乞讨者,本来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群体,但经过电影的艺术加工和过滤后,也有着特殊的作用。电影中,韦一航复查后发现病情恶化,一家人陷入了绝望。恰在此时,一个带着孩子乞讨的妇女用颤抖的声音哀求:“老板,行行好。”这瞬间点燃了母亲陶慧的愤懑的情绪,她数次反问:“你的孩子生病了吗?他生病了吗?”这样的“迁怒”,生动而又深刻地展现了“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这一流行语。最终,陶慧还是掏出了一张一百元给了乞讨的母女。此处对人物情感的刻画极为细腻,我们不仅目睹了乞讨者的卑微与不易,还见证了陶慧在绝望之下的爱心,更看到了韦一航目击人间疾苦后的震惊和颤栗。
除此之外,日夜等待孙子的老奶奶、四处奔波的外卖小哥,和上述三组人物一起,共同构成了生活种种艰辛和不幸的隐喻。他们作为外部环境和社会群像,不仅扩大了电影情感表达的半径,更为主角的成长提供背景和契机,进一步彰显了电影的主题——“生活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这种回归现实土壤、立足社会实践的创作方法,无疑能够为以后的青春影片提供借鉴。
三、虚拟空间:摆脱“怀旧”滤镜,勇敢展望未来
近几年来,我国青春题材电影大都采取“怀旧”的叙述策略。它们“以青少年的青春成长经历,尤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青春校园为故事背景,以80后一代成长的共同经历为故事基础,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情感与生活经历,唤起一代人集体的青春记忆。”[2]67这类电影大都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叙事视角。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指出,这种叙事中“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6]238。青春题材电影中这两种眼光的交替、两种镜头的反复闪回,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也迎合了消费主义时代的市场需求,让“观众的内心情感需求得到替代性满足”[7]418。
纵观近几年的青春题材电影,无论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中的郑微,还是《匆匆那年》中的方茴,抑或是《后来的我们》中的林见清和方小晓,都通过回忆过去来纪念青春。不能否认,“怀旧”是缅怀青春的重要方式,但“这种缅怀缺乏厚重的历史感,不再承载时间性的认知指归,而被当作一种审美修辞功能来接受”[7]148。而且,众多同质化的怀旧式影片扎堆上映,使青春叙事模式化,限制了观众对青春的想象,不利于影视创作的良性发展。与传统的青春题材影片不同,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没有延续以过去为视点回忆青春的叙事套路,而是通过虚拟空间的建构,将青春叙述放在“现在”和“未来”的框架内。
首先,电影传达了立足当下的价值诉求。在影片中,韦一航和马小远因为身体条件的限制,不能实现环球旅行的梦想。但是,他们用户外手册,在城市的破旧工厂里,虚构了属于自己的“旅行路线”。在“旅途”中,他们体验海风的腥咸、海浪的翻滚、海滩的辽阔以及海鸥的欢快;深入喜马拉雅山脉,聆听钟乳石上水滴滴落的声音,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走进科罗拉多大峡谷步道,在“风谷效应”中迎风呐喊。南非干斯拜海滩、委内瑞拉天使瀑布、撒哈拉大沙漠都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足迹。在那里,他们欢乐奔跑,纵情欢笑;忘记病痛,享受当下;体验自然,享受生命。电影通过虚构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巨大张力,既展开了欢快而又难忘的青春故事,又体现了主人公面对疾病重压坚强乐观的精神气质,从而巧妙地向观众传达了珍惜当下、珍惜健康、珍惜身边人的价值取向。
其次,电影中的“平行时空”则着眼于未来的可能性。所谓“平行时空”,是指“主人公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时空之间穿梭,时空之间互不影响”[8]30。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近年来的《阿凡达》《头号玩家》与《黑客帝国》等电影均运用了“平行时空”的表现手段,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类操纵时空的愿望。在《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开头和结尾,都提到了“平行时空”。这其实代表着另一个时空的“我们”。在“平行时空”里,韦一航和马小远在青海湖畔甜蜜牵手、嬉戏打闹;韦江和陶慧有一个健康的孩子,过着恬淡幸福的生活;老马一家三口开着属于自己的修车行,享受着柴米油盐中的人间烟火;老吕没有失去女儿,他们尝遍世间美食;雨中的老奶奶也不曾失去自己的孙子,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抗癌病友群”从未存在,吴晓昧在捧哏、逗哏中体验着人生的欢笑。电影结尾的“平行时空”将青春叙述与科幻元素相融合,增强了电影的浪漫色彩;这种关于时间和生命的隐喻也寄托着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电影“生死议题”的沉重感。
从这一意义上讲,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没有延续以往影片以怀旧姿态回忆青春的书写策略,而是通过两个虚构的时空,将青春叙述和情感表达的半径扩张到“现在”和“未来”两个维度。这拓展了电影的审美空间,给观众带来温暖和希望,同时也是青春影片在叙事上的一次有益尝试。
四、结 语
新世纪以来,华语青春电影呈现出模式化、类型化的审美倾向。扎堆上映的同质化影片不仅限制了观众的期待视野,更“物化”了宝贵的青春,使青春沦为一种廉价的消费品。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将“青春”和“抗癌”有机结合,通过家庭空间、社会空间、虚拟空间的重构与建构,不仅拓展了青春影片的视域,更引导观众体验温暖、思考生命,感受病患、病患家庭乃至陌生人之间的温暖与善意。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丧文化”不断蔓延的语境下,这部电影回归家庭的叙事姿态,深入现实社会的创作方法,以及拒绝怀旧、展望未来的叙事立场,都显示出鲜明的现实主义品格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这不仅能够成为华语青春电影发展的新思路,更能成为增强文化自信、讲好中国故事的样本和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