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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森林”与“向死而生”:科幻叙事中的两种世界观
——以《三体》和《奇点遗民》为例

2021-01-16李方明夏志强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末世刘慈欣三体

李方明,夏志强

(1.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2.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刘慈欣因《三体》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刘宇昆本人也因英译《三体》、《北京折叠》而为国内读者所熟知。然而,译者的光环掩盖了其作为作家的一面,不仅普通读者如此,学界对刘宇昆的研究也大多聚焦于其译者行为、翻译风格,这种境遇对一个成熟的科幻作家而言实在有失公允。刘慈欣的“黑暗森林”法则是《三体2》中广为人知的经典表述,其理论来源自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它是“三体宇宙”世界观得以成立的核心概念。刘宇昆小说中的“向死而生”则源于海德格尔对于死亡的哲学洞见,笔者则将其延伸为刘宇昆的科幻世界观,作为解读《奇点遗民》的突破口。本文拟分别以“黑暗森林”与“向死而生”为理解二位作家的关键词,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这两种科幻世界观做哲学论述,然后进行对比研究,进而发掘出刘宇昆在华语科幻书写中独特的世界观。

一、《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

刘慈欣在《三体2》中曾借主角叶文洁之口提出了一个“宇宙社会学”的概念,其定义主要由两条法则构成:第一,生存是所有文明的首要任务;第二,尽管文明处于不断的扩张和增长,但是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两条法则透露出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即生存资源之有限与文明扩张欲望之无限间的矛盾。后来,另一主人公罗辑发展了叶文洁的思想,并将其系统地阐发为“黑暗森林”法则。在《三体》中,宇宙被刘慈欣描述为一个“黑暗森林”,每个文明犹如在森林里潜行的猎人,彼此只有先开枪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不受威胁。“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1]这也是为什么善良的“三体人”会回复地球“不要回复!不要回复!”自身宇宙坐标的暴露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广播后降临的并不是所谓神之“救赎”,而是从遥远星系长途跋涉而来的侵略军团。在人类联合舰队被“水滴”全部消灭后,“执剑人”罗辑以向银河系广播三体文明的宇宙坐标为威慑,换来了两个文明数十年的和平阶段。然而,由于罗辑继任者程心的优柔寡断,地球最终未能避免三体文明的入侵,在生死存亡之际战舰“万有引力号”发射了三体文明的空间坐标,导致两个文明均被暴露。最后,三体文明被其他文明的光粒打击消灭,地球则受到来自更高文明所施加的二向箔降维打击,地球上的一切都被二维化,《三体》小说在一片黑暗中落下帷幕。

假如读者拥有一些哲学史背景就不难发现,“黑暗森林”的核心观点其实来源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在《利维坦》中,霍布斯详细地解释过这一观念:如果存在两个人同时想获取对某物的支配权而现实又导致两者无法共享此物,在此种情境下双方就会互为仇敌。为了避免“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他推出了“自然法”以遏制此情形:“禁止人们去做损毁自己的生命或剥夺保全生命的手段的事情,并禁止人们不去做自己认为最有利于生命保存的事情。”[2]后来,德国学者卡尔·施密特发展了霍布斯的“自然法”,他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改良为“区分敌我”,任何政治统一体生存的首要前提便是辨别可能对自身产生威胁的“敌人”。对应到《三体》之中,宇宙中的各个文明互相猜忌、先发制人,一旦获悉其他文明的宇宙坐标就立刻用高科技武器施行降维打击,这是一个冷酷而又无情的残酷宇宙。《三体》小说的结尾也是由“万有引力号”通过向宇宙中其他文明“广播”三体文明坐标的方式实践了“黑暗森林”法则,“三体”最终被其他文明率先发现迎来毁灭,地球亦在“二向箔”地降维打击之下走向末世。毫无疑问,刘慈欣的科幻世界观是残酷的、灭世论的,“黑暗森林”法则下人人自危,人类这种低级文明在面对先进文明时更是羸弱如蝼蚁,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了刘慈欣“三体宇宙观”的“不二法门”。对比刘慈欣笔下残酷的“黑暗森林”,刘宇昆则将“宇宙热寂”置于科幻叙事的中心,在他笔下“热寂”才是全宇宙所有智慧文明终其一生、拼尽全力抗击的真正敌人。

二、无神论的宇宙终点——“热寂”

“宇宙热寂”(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是威廉·汤姆森于1862年依据热力学第二定律推导出的一种假说。这一假说认为能量在宇宙间始终是守恒的,但熵却永远朝着极限增加,直到宇宙成为一个所有运动都转化为热量的死寂状态。在刘宇昆看来,“黑暗森林”并非宇宙中的普遍真理,“热寂”才是任何文明都无法逃脱的终极命运,与“热寂”抗争是宇宙中所有文明的共同使命,而且每个文明都会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去应对。在如何面对苦难这一难题上,刘宇昆与萨特代表的存在主义站到了一起。上帝存在与否无关紧要,在苦难面前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需要在自身之外寻找到一个理想的目标。无神论存在主义包含一个鲜明的特征:“存在先于本质”。这句话的意思是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能够产生“人”的概念的上帝,人的实在(human reality)先于本质,首先有人在世上涌现,然后才能对“人”进行定义。因此,人不该用某个特定的主观预设来解释自己的行动,从“无”到“有”完全是“人”自身所意愿、规划的结果。

在《异世图鉴》中,“焦点号”的使命是借助恒星向宇宙进行广播,这一操作可以帮助地球这种原始文明收听到遥远星系的回声。向地外文明“广播”自己坐标的举动在《三体》中无异于自杀,“黑暗森林”中人人自危。然而,刘宇昆却将“广播”理解为人类探索太空的壮举,人类为对抗“热寂”而进行的不懈努力。“焦点号”的船员要通过数个世纪来完成这项任务,在船上繁衍后代继承他们的使命,他们将作为人类追问“终极的希望”用行动承担起人类自由的象征。既然上帝并不存在,那么反抗“热寂”的希望就只能寄托于一个个有限的个体生命。因此,刘宇昆与无神论存在主义的共同之处就是:以上帝为代表的本质缺席,救赎来源于人自身的行动之中。例如《异世图鉴》中母亲为探索太空而放弃陪伴女儿的壮举,或许她无法再与女儿见面,但登上“焦点号”的行动就是她送给女儿的最好礼物。虽然在与熵对抗的漫长过程中,大多数文明都注定要消亡、衰退,但是任何试图反抗“热寂”命运的物种,“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正如萨特曾得出的结论:存在主义是一种关于行动的学说,人类的处境就是自由地承担自己的责任。“人在为自己做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3]行动就是自由,“我们通过由自由,用动机、动力以及活动所包含的目的组成的活动来取得自由。”[4]“未来三部曲”则以另一种方式讨论了人类如何面对“热寂”:是选择将生命数字化还是继续坚守人类的感官身体,“to be or not to be”的哈姆雷特之问再度敲响。在第一部《迦太基玫瑰》里,“我”(艾米)的妹妹莉斯死于数字化生命实验,虽然大脑记忆被存储于硅晶片之中,但是她永远地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第二部《奇点遗民》中数字化生命实验已经取得成功,每时每刻都有人选择上载机器而抛弃真实世界,以data的形式加入永生。在这种情况下,仍有不少愿意坚守、选择直面死亡的人类,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遗民”,因为身体的感官是真实的,没有任何算法能够体现。第三部《世外桃源》延续了前文的逻辑,通过化身为一架飞行器,“古人类”母亲让出生在数字化时代的女儿体验到了数据所体会不到的真实世界。在“未来三部曲”中,作者充满想象力地描绘出一幅“奇点来临”后的人类生存图景,技术可以将人类的意识上传至云端,进而化身为一种虚拟的“永生”。“遗民”对待“奇点来临”时的困惑是有力的,数字化后的生命是否具有意义?抛弃了感官的“永生”算不算活着?很显然,刘宇昆本人对数字化“永生”是存疑的。虽然感官身体使得死亡是确定且无法避免的,但是真正能够“度量生命意义的方式正是死亡本身”。纵使虚拟世界再逼真,也无法代替真实三维世界的美丽。也许人类无法达到永恒,“但是纵使真实世界的一切都将消亡,真正的美丽也会永存。”[5]86

一个个有限的人向着“热寂”不停地抗争,宛如不断将巨石推上山峰的西西弗斯,登上山顶的斗争本身就能够满足人的心灵。

三、末世论与向死而生:人类面对终极的两种方式

“末世论”(英文eschatology,源自希腊文eschatos),即世界走向终结的思想观点,这是一个来自西方的“舶来品”,其思想源头最早可追溯至犹太教教义。在“巴比伦之囚”事件发生后处于流亡和痛苦中的犹太人热切盼望着救世主地出现,公元前539年波斯国王居鲁士二世灭亡新巴比伦王国并允许犹太人返回家乡,但好景不长,随着亚历山大东征和被罗马帝国吞并,犹太人又受到了进一步的迫害,甚至被迫放弃宗教信仰。家国沦丧、颠沛流离、遭人奴役,民族的屈辱深深地影响了犹太人的文化和信仰,在受难过程中犹太人逐渐形成了“末日”和“弥赛亚信仰”(messianism)的观念:末日来临时,耶和华将降下最后的审判扫荡世间的一切罪恶,救世主“弥赛亚”则在末日中诞生拯救人类,并建立理想公义的新世界。后来,犹太人的“末日论”和“弥赛亚”的信仰传统被基督教继承吸收,并发展出了“原罪”概念:源始人类因罪被逐出伊甸园,他们把“罪恶”传递给了后代,使人类遭受无知、痛苦和死亡的惩罚。换言之,他们认为人性恶与生俱来并最终招致末日降临,在末日来临时圣灵将会再临世间清除邪恶。因受基督教的影响,西方文化里一直存在着一种“人性恶—末日降临—弥赛亚救赎”的叙事传统,而刘慈欣的《三体》正是借用了这种叙事方式,恶之花不断盛开的结果就是人类文明走向末世。纵观《三体》与《奇点遗民》,这两个文本最大的不同是两位作者在对待末日与救赎这一问题上的态度存在明显分歧。

在如何面对末世/死亡这一终极问题上,刘慈欣和刘宇昆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立场。刘慈欣笔下的“黑暗森林”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恶托邦,各个文明凭借“人性恶”来实现自我保存,亦在这种混乱无序的暴力中迎来“末世”。换言之,刘慈欣的《三体》并没有跳脱出西方“人性恶—末世—弥赛亚”的传统叙事模式,“万有引力号”逃出地球不过是“诺亚方舟”的另类翻版,地球文明毁灭的根源也是人类先犯下的错(向三体文明广播自身坐标)。与《三体》相反,刘宇昆在《奇点遗民》中始终坚守着人性的光辉、为人的尊严。在他看来,上帝或弥赛亚是不存在的,神迹向人显现不过是“单比特错误给予他记忆,剥离掉现实”。[6]即使末日将至,人类也会以承担责任的方式证明自身的自由。因此,刘宇昆认为真正的末世绝非文明的毁灭,而是“热寂”的来临。“黑暗森林”法则不过是宇宙文明生存方式之一种,消灭其他敌人的自我保存仍然无法避免“热寂”的来临,“热寂”才是宇宙间所有智慧文明都无法摆脱的末世。因此,每个智慧文明都是“向死而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同“热寂”进行抗争。

“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重要概念,在他的表述中,人自出生便开始迈向死亡,死亡始终是“此在”(Dasein)无法回避的终极问题。“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5]131当然,死亡所代表的终极绝不是一个生命的尽头,而是存在者向着终结进发的一种存在状态。终极问题就是存在者向着死亡进发,唯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能领会“此在”的存在状态,以及为什么存在者在领会了死亡之后仍然继续其生存方式。对应到刘宇昆的科幻书写,宇宙间的每个文明都是朝着“热寂”进发,这个终结的存在并没有让文明否定生命本身,而是激发了文明不同的生存方式,“热寂”这个终结的存在使得智慧文明呈现出各自迥异的生存方式。

在《异世图鉴》中,刘宇昆列举了宇宙间四种不同文明的生存方式:泰勒斯人、艾索普创人、滴答人和瑟瑞尔人。很显然,刘宇昆希望通过与其他智慧文明的对比凸显出人类生存方式的独特与珍贵。泰罗斯人的大脑虽然能够记住一切感官刺激,但是饱满的一天却被简化为瞬时的快感,鲜活的生命沦为经验压缩之后的一幅草图;艾索普创人虽然能够在连接时知晓彼此的一切,这种共享也使得吸引双方结合的特质在连接后消失,短暂的连接过后即是永恒的别离;滴答人是宇宙中唯一的铀基生命,核聚变就是它们存在的方式,前人不为后人留下任何知识,后人面对的总是一个崭新的宇宙;瑟瑞尔人是恒星爆发后逃出的“难民”,由于飞船未配备减速系统,它们将加速至光速直至燃料耗尽,因为接近光速,时间对它们影响不大,这是一种无限接近逃脱死亡的方式。最后,刘宇昆将话锋转回地球,此时的“我”无法改变“母亲”登上“焦点号”的决心。“焦点号”承担着延续人类文明的使命,他们将用行动证明人类的自由与无畏,这便是刘宇昆对待末世的态度,歌颂人性的尊严,高举作为人类的光辉与荣耀,向死而生。

总而言之,刘宇昆“始终相信生命总会找到适应新时代的方式,在不断的生成和创新中创造出新的文明”。[7]或许“热寂”所代表的死亡是确定的,然而宇宙中各个文明、每个个体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是可以选择的。“向死而生”不代表没有选择,人们以抗争的方式面对死亡,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我们最大的自由。同样,与“热寂”展开漫长抗争的文明本身也随之被赋予了意义,唯有宇宙终结,它们才会死去。在真正的末世来临之前,选择神学还是人学这一千古难题,刘宇昆以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给出了答案:“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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