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坛乾桢 艺林良师
——林乾良的艺术世界
2021-01-16马子恺
文/马子恺
“印迷”林乾良,生于寿山石的故乡福州,长在印学之城杭州,与印有缘,故号“印迷”,著《印迷丛书》,在印坛有着“天下印人无不识”之美誉。林先生德高望重,学贯中西,知识渊博,汇通古今。他在古典文学、古文字学、金石考古等方面都有卓越成就,尤以甲骨文书刻,享誉海内外艺林。
林乾良的大名在“西泠五老”之中是我最为熟知的,每次到杭州,一定前去拜望,听他聊聊艺林见闻,或得缘陪先生小饮,亲近他敦厚渊雅的长者仁风,真是受益良多,大有风雩咏归之乐。而先生却不以年高为累,优游自在,陶然其乐,颇具魏晋风度。徐复观在其《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谈道,所谓至人、真人、神人,实即艺术精神呈现出来的人,亦是艺术化了的人。先生博闻强识,涉猎甚广,是一位“通才”,举凡中西医药学、茶学、印学、文学、书画、戏剧……无不覃思精研,超诣出群,可谓至真之艺术大家。读林先生学术著作,感叹其如浩汤大海,洪涯无际。先生毕生“游于艺”,吾辈亦乐从游于先生也。古贤所谓“从游之学”,想必亦是如此。
笔者去岁赴杭参加西泠印社活动,会后又到林府拜叙,握礼落座后,他随手指着书案旁的一堆古砖,对我说:“子恺你看,这是我以残碎古砖堆造的一座山,称之为‘甓山’,像不像?”此景此语,令我感触颇多,老人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这座文化的大山吗?他以一生的时光,堆起了自己一座座的艺术山峰,不炫高大,但幽远深邃,万古不磨。
一、千石万印 广收博取 ——林乾良的篆刻艺术
“西泠山水清淑,人多才艺,书画之外,以篆刻名者,丁钝丁至赵悲庵数十余人。流风余均,被于来叶。言印学者,至今西泠尤盛。”这是一代宗师吴昌硕撰书的《西泠印社记》的开篇词,寥寥数语,为西泠印社定下了领袖群伦、卓立千秋的高格雅调。
位于杭州的西泠印社,立社迄今近百廿年,人文荟萃,俊采星驰,是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学术社团,有“天下第一社”之美誉。时至今日,更加辉光,已成为杭州地区代表性的文化符号。林乾良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移居杭城,六十年代广拜西泠名家为师,至七十年代加入西泠印社之后,对印社的情感日益亲厚。他由衷地爱社如家,尤其对社史的整理,孜孜不倦,陆续发表了近百篇论文,结集成书多种。其中以2000年出版的《西泠群星》最为人称道,有关马公愚、童大年诸传,多为人转载。后又出《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两书的面世,极大地丰富了社史资料,为印社声名增光添彩,让更多的人通过此书,景仰西泠先贤,加深了对印社的了解,对印社形象在当时的传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林乾良不仅是具有百年历史的西泠印社资深社员,而且还被尊称为“西泠五老”。六十年来,先生在各个领域的学术研究中获得了诸多成就。他自言得益于两条经验:一是思想超前,勇于创新;二是不矜旧功,与时偕行。这两条宝贵的经验总结,不仅是老一辈学者风貌,更是对后来者的深刻启迪。
“涛声听东浙,印学话西泠。”在这一辈西泠印人看来,“印”的天地越来越大。西泠印社副社长陈振濂回忆道:“沙孟海社长曾说,所有的印社中,没有一个像西泠那样有强大的覆盖全国全世界的学术力量。”沙孟海社长更是提出要把西泠印社打造成国际印学研究中心,真正发挥引领印风的作用。
西泠印社,天然具备“播芳六合”的责任和担当。2016年,杭州G20峰会时,西泠印社主办了一场“篆物铭形——图形印与非汉字系统印章”国际学术研讨会,从世界印章史的角度,考察其他地域及文化背景中的印章。2018年,西泠印社115年社庆时,又推出了“世界图纹与印记”主题研讨会,不断拓宽印学文化国际化范畴。以上两会,林先生都曾撰文参加。记得饶宗颐曾对陈振濂说:“之前都说是‘西学东渐’,期待西泠印社的同仁,能将‘东学西渐’。把西泠印社的艺术作品、学术精神传播到世界各地。”林乾良可谓是“东学西渐”之人。
林乾良的篆刻艺术成就,有目共睹。出生于“寿山石”之乡——福州的他,自幼与印结缘,七岁时便跟着亲邻弄石刻印,于方寸之间,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由此对印文化产生了一生难舍的浓厚兴趣,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其编著的《中国印》《印文化概说》诸书为拓展印学而功绩卓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先生得缘拜入沙孟海、韩登安、陆维钊、吴茀之等多位大师门下。他虚心请益,勤于钻研,深得诸位前辈褒奖,皆对其倾囊相传,造就出一位集金石学、文字学、文学、书画、篆刻、鉴藏、茶学、医学等于一体的“通才”。
自林先生拜入沙孟海门下之后,在沙老的人品书艺影响下,他研习艺术益加精深。尤其他勤于笔耕,将对诸位前辈学人及西泠印社的敬爱,转化为笔下千言万语,写出了《西泠印社之谜》《西泠群星》等众多与西泠印社相关的文章书籍,由此将西泠印社诸前辈的艺术思想播扬四方,进一步奠定了印社的学术地位。
林乾良虽年近九旬,仍可亲自操刀治印。其作品形制多样,不拘一格,工细简放,无不兼擅。先生擅长以甲骨入印,至若古玺、汉印、小篆、细朱、砖文、瓦当、魏碑等,无不涉猎。故观其印,于方寸之间,展气象万千。所作不求妍媚,唯力求脱去时习,兼撮众法,备成一家。在今日百花齐放的印坛之中,其作品仍保持着一种老文人的创作本色,殊为不易。
二、金石刻画 甲骨寄情 ——林乾良的甲骨文艺术
甲骨文自发现至今,虽然仅百二十余年,但承接的是三千年中华传统文化之精髓,是文化考古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学习创作甲骨文书法,没有深厚的根基,不可能取得高妙的艺术成就。以甲骨文进行书法艺术创作的,大都是临摹与集联的作品形式。百年来甲骨文书林,文辞相通,用字得当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林先生则居其中。林先生以七十年笔墨修为,留心翰墨,诸体皆能,涉猎广泛,于甲骨文、金文诸体古篆皆精研深究,尤以颤笔书写甲骨文称善。他还综合多年的甲骨文书法研究心得,编撰了《甲骨文与书画印》《篆书辨识》等相关著述。
先生所书甲骨文作品,内容皆为自撰语句,用字谨依六书原理,烂熟胸中,绝无穿凿附会之弊。孙过庭《书谱》有云“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林先生之甲骨文书法可谓得此三昧。观其所作,以学养出,独成一格,能造古雅质朴之高境,远非当代诸家可比肩。尤其近岁所作,可谓“人书俱老”矣。
刘熙载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林先生的书法境界正是这种高度的契合。他的甲骨文书法作品结体优美,能体现出甲骨文自身的形态之美,通过线条的塑造,生出无穷的变化,给观者极大的想象天地。巧妙的章法布局,更是构成了整体美的内涵。整体的视觉感受,充分体现在楮墨之间,使之具有了和谐、均衡、相互揖让的美的因素,细观之下,不乏空灵玄虚、跃动飞腾之神韵,高度凝练了中国传统书法艺术之大美境界。近年,书艺昌兴,从者甚众,作者多以秀劲取姿,欹侧取势。而敦厚长者风,惟林先生一人乎?
林先生之甲骨书法作品,裹锋徐行,筋骨内含,芒不外耀,古拙可爱。初观者,多以为平和,实则笔蕴波澜,势含龙虎,留给观者极大的想象空间,远胜尖笔俗书。徐文长有语:“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于俗人言也。”好的作品应该是十分耐看,反复品味才能发现其中内在的质美。尤其他书写的内容,绝不是因陈相袭的拼凑之作,多是自作诗文,人们不仅得赏其字,更可咀味文辞之美,品味书道妙意,二者相得益彰。他追求的这种内质变化,使其作品的艺术价值极大地丰富起来。我细观林先生的甲骨文书法作品,简单总结起来有四个特征:
第一,功夫深厚。他运用传统的字形释义,以《说文》为依据,辨析微著,选字精严。这与时下一些望文生义、信笔为体、主观臆造者大不相同,高低立见。
第二,章法布白中,出新意与法度之间,天机妙趣,气韵生动。他系统地整理了现有甲骨文,掌握了用笔结体的规律,追溯到古人刻划的意态,于当代甲骨文创作别树一格。
第三,线条质感老辣非常,得天人各半之功。作书最忌板实,笔法以一波三折为上,林先生因岁齿渐长,手臂微颤,所书线质,如山中老藤,自具一番古韵,真是“无意于佳乃佳”者。
第四,表现出了中国文化精神的高度。书法艺术不单单是笔墨技巧和结体造型,其最高的境界是要表达作者的精气神。甲骨文书法不是文字符号的简单堆积,而是一个艺术体系的重建与创作。因此,甲骨文书法创作,是以综汇古今、融合众美为旨归的一种文化思考。
三、陶铸万象,风规自远——林乾良的书法境界
林乾良医学本业,综汇中西,自然熟知阴阳辨证之道。每作书幅,于字之揖让藏露,运笔方圆柔劲,皆了然于胸。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杭州,曾向章太炎弟子潘国贤求学,系统地学习了篆书和训诂学等古文知识。故其书法既绍续古人,又深谙变化之理。同为医家出身的清初大家傅山青主先生,亦以学术、医术之理入书,深得变化之妙。世传其名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乃其追索书境之高度概括。以此等观林先生其人其书,可知此语不虚也。书法的源头在于篆隶,钟王至今,所有大家皆从篆隶深下功夫,方可得高古脱俗之境界。故傅山断言:“不知篆隶之变,任意写到妙境,终是俗格。”这些书法见解,也深深影响着他的艺术观。故林先生所作,以篆隶为多,以甲骨得时名。然其古隶与汉篆,皆有玄奥妙境,时人多不知,乃于此略述之。
有清一代擅长隶书者,闽中书家伊秉绶所作高古清旷,最为神妙。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中评论伊书云:“一落笔就和别人家分出仙凡的界限来。”先生与墨庵同乡,时以颤笔写出自家胸臆,笔墨趣深,书韵高古。详观所作隶书,熔会秦汉简牍、帛书陶文、丰碑瓦甓于一炉,大小相错,磊落自然,疏密有致,意态高雅,有率真质朴、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比之墨庵,可谓“前伊后林”,足可并美于书史。
汉篆亦是林先生毕生精研之学,其编著有《汉祀三公山碑集联合璧》等汉篆研究之书,并藏有童大年等名家所书汉篆的珍贵手稿,更不吝私藏,公之于众,令后学受益良多。今年上半年疫情持续,余与林先生鸿雁作答,喜得其墨宝有二。一条以汉砖形制撰题“马子恺山东名士西泠同社四通八斗一世归心也”。余虽愧对先生勖勉过誉之句,然观此书沉穆秀雅,大有千载汉风古韵。林先生示余“此谓‘一条香’书式”。盖因其单书一条,有篆香绸缪之意,故得此雅称,为先生又一独创书格也。朱晦庵夫子于书有言“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者”,所作直如此言也。汉篆亦称为“缪篆”,缪篆者,世人皆以方正为体,而其真意,不在方,而在圆。盖汉人以矩为形,求欲圆因方之理,林先生所书,可谓直到汉初妙境。
林先生与我另一赐书是以甲骨文为拙著题词数言,其文曰“马燕公,山东名家,西泠同社,诗书画印,可称四绝。为人善,有古风。艺既高,德如之。天下知其才,大众好其作,如圆月之在中天。”在避疫山斋,孤处之时,得先生如此热誉嘉勉,令人心生暖意,深感其对后学的鼓励和厚爱。
四、道存瓦甓 熔古铸今——林乾良的古砖收藏与创作
“道在瓦甓”,语出《庄子·知北游》。乾嘉之际,金石学大兴。古砖研究也成为金石学中重要的一个门类。硕儒俞曲园曾言:“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所取焉。”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亦有“砖癖”雅号。其在“道在瓦甓”一印边款中刻道“旧藏汉晋砖甚多,性所好也。爰取《庄子》语摹印”。另在《东麓寻砖》诗中,也写出了寻访古砖的志趣:“浊世嫌铜臭,深杯胜古欢。翁犹文字癖,一甓托琅玕。作镜磨能到,持躬运却难。迢迢东麓路,愁绝足蹒跚。”嗜古情怀,由此可见。
林先生一如前辈印人,也在搜集古砖上下足了功夫。他不仅藏砖,且在研究铭文之余,效法前人,于训诂用力,考古治学,以扎实的学术功底,将古砖文字入书入印,传承了西泠八家的衣钵文脉。因其博雅好古,富于收藏,文章行世众多,故每作书,则下笔不凡,真隶互参,朴拙孤高。所见手制如“永和九年”印等,皆一如古制,如见当时。
2018年8月《书法报》刊载林乾良文章《印迷所藏晋永和九年砖》,其叙述“清人陆心源虽曾集砖近千,号称首富,然《千甓亭古砖图释》中,曾收晋永和二至八年砖及十年、十二年砖,独缺元年、九年、十一年三种。因此,当年我所示沙师之‘永和九年’砖拓,其亦十分珍视,曾留沙府多时。后来沙师将该拓片还我,并启示我可以摹刻为印,受此启发,我曾摹刻大量古砖瓦印,于1972 年印行《童瓦林砖印存》(与童大年所刻瓦当印合谱)。为鼓励我研砖瓦,沙师后曾检出彼昔年所拓十二品相赠”。据此可知先生研究古砖之精深。
林先生的艺术成就是其一生人格、学养之结晶,名家大师对先生的赞誉众多,沙孟海曾为其题句云“窈窕心灵回小劫,苍茫肝胆映秋天”(句出冯君木),可谓知言。先生不只是艺术家,还是一位教育家。六十余年来,始终贯穿他学术生涯的就是教书育人,他门下的医、艺学生,在各方面都取得了较大成就。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其《艺境》一书中谈道:“世界是无穷尽的,生命是无穷尽的,艺术的境界也是无穷尽的。”林先生以其笃厚的人格魅力,全面而“通会”的思想,在艺术的广袤天地里,充分展示了他自由的生命形态,给予我们无穷无尽的艺术享受。
四、结语
东坡云:“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深知先生之文、之艺、之事迹,因人品高峻而贵也。林先生是鉴藏大家、书法大家、艺术理论大家,更是世界印文化研究的开山宗师。在“甲骨书法学”中,他既是倡导者,又是实践者。他的书法远追殷商,超秦迈汉,讲求“金石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风。迩来再读先生著作,详观先生法书,遂有感而为此文。于先生艺海,蠡酌管窥是也。余英时应邀为《朱子文集》作序,一气写了七八十万字,远超正文字数,令人叹服。余行此篇,屡次止笔未能,以致远超三千字版面要求,盖因林先生一生建树太多,越了解越觉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行笔至此仍有未尽之意。乃望有知先生事迹者,赓续百千万言,以使同好更多了解先生之德艺高风。行文至此,感吟五律一首,以作结语:
磨砺成真我,春晖寸草心。
长生如寿石,贬世有金针。
汉甓堆新岭,珍邮泽艺荫。
十三观自在,晤对醉清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