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人力车夫健康状况论析
2021-01-16刘亚娜
文/刘亚娜
拉人力车工作异常艰辛,但入行门槛低,不需要技术,强壮的身体是他们最大的资本。长期奔跑在尘土飞扬的街头,被汗水、雨水浸透的衣服无以替换,车夫健康严重受损。由于无钱治疗,人力车夫不仅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也因劳动能力的衰退而使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之中,近代中国,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民国时期的旧中国,人力车行业的悲惨生活可见一斑
俗话说人力车,也叫黄包车、东洋车,作为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活跃在清末民国时期城市的大街小巷,是近代中国,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低水平城市化在交通运行上的一个缩影。人力车夫如牛马一样劳作却过着非人的生活。作为一种社会问题,早在民国时期就引起社会贤达的关注,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胡适提出要改良的诸多问题中就包括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陶孟和、李景汉、言心哲等对北京、上海、南京等城市人力车夫生活状况进行实地调查,并提出了各种改良的方案。近年来,随着社会史研究的逐步深入,人力车夫救济和管理问题重新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如严昌洪、马陵合、汤蕾等。但对人力车夫健康状况与常见病等问题关注尚显不够,而该问题是导致近代人力车夫生活贫困乃至家庭生活陷入困境的重要因素之一。因而,随着对民国时期社会史研究的深入,对当时人力车夫健康状况的研究有进一步深入的必要。
一、苦力工作对人力车夫健康状况的影响
近代中国,军阀连年混战,大小政权割据一方,中央政府对农村的实际控制能力偏弱,虽然各种乡村改良的方案时常出现,但仅限于个别地区的实验,甚至基本上停留在学术探讨范畴内,因而乡村经济日益凋敝,破产农民大量涌入城市。人口流动与流出地的推力和流入地的拉力有关系,人口流动能不能推动流入地经济社会发展取决于流入地的拉力是否大于流出地的推力。然而,近代中国“城市对农村人口的拉力显然小于农村的推力,造成劳动力市场的失衡。”[1]城市工业发展水平低,无法解决大量进城农民的工作需求,于是进城农民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能进入工厂当产业工人,只好出卖自己唯一的资本——劳动力,沦落为城市苦力,人力车夫的出现就是这一社会现象催生使然。
拉人力车不需要太多的技能,但是因工作辛苦劳累,从业者必须要有健壮的身体。因此,人力车夫年龄以20—45岁青壮年男子居多,如上海市社会局对304名人力车夫进行调查的资料显示,21岁至45岁者有246人,占总人数的80.91%;20岁以下者仅有11人,占3.63%,56岁以上者仅2人,车夫平均年龄为35.55岁。[2]P1206陶孟和对北京302名人力车夫的调查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结论:20岁至30岁者接近一半,30岁至40岁者接近三分之一,而20岁以下的车夫“寥寥无几”。[2]P1147也就是说,20岁到40岁的车夫占了北京302名被调查人力车夫的接近5/6。南京1350名人力车夫中,20岁到44岁的车夫有1076名,占总人数的79.71%。[2]P1239当然,迫于生计,超过60岁和低于20岁的老少车夫也加入车夫行列之中。
20岁到45岁之间,正值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期,身体也处于最健壮的时期。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在刚刚拉人力车的时候就是一个身体强壮的20岁的小伙子。生在乡间的祥子在18岁的时候在失去父母和土地之后来到城市,凭借着强壮的身体,他做过很多种苦工,后来选择拉车,正是因为他身体的优势:“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扎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他,他无疑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3]P5在随后几年的拉车生涯中,祥子强壮的身体让他在北京的人力车夫竞争中处于优势。
可是,拉人力车特别耗费体力,是近代中国城市职业中最为劳苦的工作之一,随着拉车时间的增长身体健康状况必然随之每况愈下。人力车夫一人拉车要养活全家,因而“除非有病,鲜有不终年劳碌者。”据言心哲调查结果显示,南京人力车夫“每月全不歇工者有717人,占53.11%;每月歇工一日者有77人,占5.70%;每月歇工二日者有184人,占13.63%;每月歇工三日者179人,占13.26%;每月歇工四日者有83人,占6.15%;过此则为数不多。”[2]P1249即使从事一般轻体力劳动,若全年极少休息,也会使劳动者处于亚健康状态甚至处于病态,更不用说平均每天拉车十几个小时的人力车夫了。长期不休息从事这样的剧烈劳作,必然会对车夫的健康造成伤害。时人对此就有清醒的认识:“跑路拉车最耗体力,如果体力不足或有疾病自然是不能作此业的了,就是身体健壮的人继续地工作一些日子,也要蒙受身体软弱的结果。”[2]P1195从这组数字能够看出,人力车夫每月极少有主动休息的,每月一天都不休息的占车夫总数的一半还要多,而每月歇工超过四天的为数寥寥。
常年艰辛的重体力劳动对身体的损害是不言而喻的,人力车业就是一种艰辛的劳作,而且“所耗劳力较其他任何劳动为大”[4]虽然这样的结论有些绝对,但也能看出当时的社会调查者对人力车夫艰辛工作的同情。短期剧烈的劳动还可以忍耐,长此以往,即使再强健的身体也会难以忍受,因而从业时间一般不会太长久。“人力车业,极为劳苦,能继续拉至五年以上者不多。”[2]P1242超过十年的也有,但为数不多,一般年限在三到十年左右。对济南100名人力车夫所做的调查显示,车夫拉车年限除21人不详外,其余79人中,拉车1—2年的有23人,3—4年的有30人,5—6年者有18人,7—8年者有5人,9—10年者有3人。[5]北京“从事人力车业一年至四年者约占全体三分之二,拉车逾四年以上者为数寥寥。”[2]P1150
拉车超过五年以后,曾经入行时以强健身体为唯一资本的人力车夫的健康受到长期艰辛劳作的损害,从而导致“强者变弱,弱者变病,以至死亡,这是不可免的自然结果。”[4]咏蓂对成都250名人力车夫健康状况进行调查后得出一个结论:“百分之五十几的车夫的健康是并不好的”,其中拉车以后有病的有97人,拉车以后身体不如以前好的有36人。[4]调查数据显示拉车之后身体没有以前好的人占了一半多,证明了从事拉人力车的行业对身体的消耗是很明显的。因为缺乏医学知识,人力车夫往往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了解得并不准确,一般都不承认潜在的疾病。只要没有太大的已经显现出来的疾病,大多不会认为自己有病,“关于人力车夫曾有疾病否,知有医院或施医处诸问题填入答语者甚少,而其填入答词则又皆言无病,因此使人疑及人力车夫虽罹疾病,未必果确知其有疾病或已有疾病之危险。”[2]P1146因而,对250名成都人力车夫的健康状况不能完全按照调查结果得出结论,认为还有将近一半的车夫身体和以前一样强壮,甚至认为还有一些人的身体比以前还好了。而必须从人力车夫对自身健康状况的估计过于乐观或者本身已有疾病而自己却并不知道的角度去认识,从而得到这样的结论:已经有一半多的车夫认识到了自己在常年拉车后身体不如以前健康,另外还有一些拉车时间不长的车夫已经因为拉车后身体健康受到了损害,但是由于不是特别明显地影响了日常生活,从而被车夫自己忽略了。上海一名叫张力子的车夫在24岁的时候开始拉人力车,“由于工作和坏天气的折磨,张没有了活力,而且已经早熟早衰了。他三十四岁,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6]
二、囿于生活所迫车夫对疾病的态度多显麻木
人力车夫每天的收入除了交付车租和自己的餐费外,还要应付全家日常开销。在车夫年轻力壮的时候,一人收入勉强可以养活一家四口(一夫一妻带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倘若生病而没有拉车,不仅没有收入还得全额交付车租,全家日常生活便会捉襟见肘。要是连续三天交不起车租,就有可能丧失拉车的资格。尤其是在全面抗战爆发后,大批沦陷区难民、灾民流入大城市,因为没有技术只能加入人力车夫的队伍之中,导致人多车少,竞争也趋激烈。对于车夫对待疾病的态度,在北京开展人力车夫调查的陶孟和对于车夫对其健康状况的自述,“余亦未据以为准。”[2]P1147看来学者当时已经意识到了人力车夫并未客观描述其健康状况和感染疾病情况。并非人力车夫有意隐瞒,主要原因在于当时的人力车夫对于健康和疾病的标准认知有失偏颇,特别是与现代医学的标准认知更是大相径庭。
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那个时代,军阀连年混战,农民经济日益凋敝,现代工业发展水平无法吸纳流入城市的破产农民,因而只要能活命于乱世、混口饭吃就算是老天眷顾了,对于健康和卫生的要求实在不能奢望。因而“车夫眼光中之所谓洁净、卫生、安静等语,未必与吾人所有之观念确相合也。”[2]P1146言心哲对南京1350名人力车夫进行调查,结果显示810人自认为没有患任何疾病,占调查人数的59.98%。[2]P1273显然并非南京人力车夫中有一半多的人都身体健康,因为这与对36名人力车夫在医院进行体验的结果相差甚远,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人力车夫对疾病和健康的认识只是凭自己生活经验感觉到的状况,多显漠视与麻木,而不是现代医学意义上的身体健康,更难以做到勤于体检,有病就医。
那时在人力车夫看来,只要还能拉车奔跑于街头就算身体健康,感冒、便秘等根本就不算是疾病,无需去医院治疗,因而南京人力车夫中很少有人因这些常见病而休息去医院治疗,“每月全不歇工者有717人,占53.11%”[2]P1249可见,人力车夫对待日常疾病的态度就是硬扛,顶多买些药回家喝,很少去医院治疗,车夫只好忍受病痛去拉车,用其所得购买家庭一日三餐。
另外,医药费用高昂是人力车夫不愿去治疗的关键原因。上海人力车夫用于“医药之费颇少,纵使患病,亦少就诊,盖不胜医药费之昂贵。”[2]P1222“贫苦之家庭,医药费用,为数极微”。[2]P1259从人力车夫开销中用于诊治疾病的费用上也能看出他们在生病之后很少去治疗的现象。以1934年上海人力车夫花销为例,每月平均花销为16.53元,其中食物花销所占比例最大,为10.89元,占总花销的65.88%;其他花销还包括房租、燃料及灯油费、衣服费,分别为每月1.94元、1.43元、0.68元。这些花销是维持车夫自己和家庭生存的基本花费。而真正用于改善生活的杂项花费每月只有1.59元。而杂项不仅有用于医疗的费用,也有用于每日饮茶的费用、应酬和娱乐的费用,还有因人力车牌照被没收而缴纳的罚金。人力车牌照常因为车夫拉车跑到了路中间,或者空车行驶在大街上,或者别的原因,每月都能碰到牌照被没收的情况,因而罚金几乎成为车夫每月的固定开销。按上海市社会局统计,“撬照会之罚金,每次须课大洋5角,每月平均一次。”[2]P1225本来每月用于改善生活的费用只有1.59元,除去每月一次的罚金0.5元,剩余的1元钱还要支付每日饮茶的费用和抽烟喝酒的花销,真正用于医疗的费用微乎其微。南京人力车夫家庭全年没有任何医药费用花销的竟然高达713家,占调查总数的52.88%。[2]P1260
人力车夫养活全家唯一的资本就是健康的身体,能拉车就能勉强养家糊口。生病不能拉车,就没有收入,家庭生活就会陷入困窘之中。因而,人力车夫都害怕生病,“祈祷老天爷别叫自己害病,一害病可得饿死全家呢。”[7]
综上所述,肺病、腿脚肿胀、冻疮、心脏肥大等疾病都与人力车夫所从事的工作有直接的关系,是长期艰辛劳动和恶劣的工作条件带来的必然结果。长期艰辛的劳作,有病却无钱医治,使曾经从业时最大优势的健壮身体随着拉车时间的增长而日行虚弱,最终只得在拉车三到五年之后退出该行业,带病继续拉车则有可能会如老舍笔下的老车夫一样终有一天会倒毙街头,或者车夫感染疾病后只能如祥子一样等待死神带离这苦难的社会。研究表明,人力车夫悲惨的生活境况,导致其健康身体过度劳损,从这一侧面反映了民国时期广大劳苦大众苦难生活的一个缩影,业已成为凸显民国时期经济社会总体状况落后、民不聊生的一个重要的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