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幹致杨绍廉信札考释

陈伟欢 谢作拳

刘承（1882〜1963），字贞一，号翰怡，一作翰贻，别署求恕居士。室名嘉业楼。浙江吴兴（今湖州）人。秀才出身，清末官候补内务府卿。辛亥革命后，以清遗老自居，家居上海。1910年，赴南京出席南洋劝业会，暇赴书肆，遍览群书，由此开始藏书。先后将卢氏“抱经堂”、独山莫氏“影山草堂”等家藏书收购，累积达60万卷近20万册，于1924年落成嘉业藏书楼。藏书汗牛充栋，精品迭出，难能可贵的是刘承注重文化的传播利用，不惜花巨资将所藏书籍刊刻，前后刊刻出版《嘉业堂从书》《求恕斋丛书》《影宋四史》《旧五代史注》等。另外他还大量刊刻了被清政府列为禁书的《安龙逸史》《翁山文补》等。刘承刻书态度严谨，在内容质量上追求完美，在形式上也讲究美观。每一部刊印前，他都请著名学者校雠，然后再开印。印成后，再校订。嘉业堂所刊之书，以精美典雅著称于世。凡刻成的书，刘承皆有题跋。嘉业堂所刻之书，不以盈利为目的，许多书籍是免费赠送的，在社会上好评如潮，因此受到许多文人的尊敬。鲁迅在《病后杂谈》中写到：“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

温州地区有许多爱书读书的学者向刘承索书，大多都能得到满足，其中有杨绍廉、孙宣、宋慈抱、李笠、梅冰生等人。刘承《求恕斋日记》（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中有许多记载，如1917年11月初七日载“嘱醉愚作函致孙公达、顾杏轩、于志昂、杨志林”，1921年6月13日载“嘱醉愚作函致李谔臣（名笠，瑞安人，亦来乞书者）”，6月14日载“复梅冷生（名雨清，瑞安人，来讨书者）”，10月22日载“复宋墨庵”等。其中，刘承与杨绍廉通信尤为密切，刘承有赠书给杨绍廉，也通过杨绍廉得到许多书籍。杨绍廉撰《金石文字辨异补编》成，请刘承撰序，刘承转托德彝（号礼堂）代拟，并在1925年9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夜礼堂来，交到代拟杨志林之《金石文字辨异补编》序一首，送其润资四十元。”遗憾的是《求恕斋日记》并没有提及刘承与杨绍廉初次交往的记载，但他们之间的交往大大促进了两地文化的交流与传播。

杨绍廉（1864〜1927），字志林（一作志龄），号拙庐，瑞安人。光绪廪贡生。光绪三十年曾入京师编书局任职。擅书法，仿褚遂良，遒骨透纸。著有《金石文字辨异补编》五卷，《瓯海续集》十四卷等。黄群建藏书楼，请杨绍廉取名，定名为“敬乡楼”。黄群拟编印《敬乡楼丛书》（于1928年至1935年印行），大部系经杨绍廉之手传抄而来。杨绍廉还助黄群留心永嘉文献，重视乡贤墨迹的收藏，“友人中喜收藏乡先生翰墨者惟平阳黄溯初、永嘉戴幼和。溯初得杨志龄相助为理，亦犹欧阳集古，刘原父、杨南仲之力居多。”（沈凤锵《题嘉道乡贤遗墨》中语）

温州博物馆藏刘承致杨绍廉信札三通，写于1917年至1921年间，内容涉及求书赠书及刻书等。通过整理与考释这三通信札，可以从中了解刘承对古籍刊刻、古籍流传的独到见解，也可以了解其与相关人物的交游过程及心态，为研究刘、杨二人的学术、交往提供第一手资料。

一、刘承致杨绍廉信札一（图1）

志林先生惠鉴：

未亲芝宇，久切葵忱，瑶札先颁，喜出望外。就审温文尔雅，嗜古好学，公殆今之振奇士也。远接音尘，莫名愉快。

承惠《名原》一册，开缄雒诵，佩何可言！弟粗识之无，莫谙篆籀，仰承俯问，殆俗所谓“问道于盲”欤，其何敢献其谬妄乎？

拙刻自顾辅卿太守道地后，满拟检贻邺架，藉结墨缘，惟念亥豕鲁鱼，诸多讹伪，贻讥大雅，未免踟蹰。乃执事殷殷拳拳，备邀宏奖，不鄙其疏陋，且允代为销售，冀传于世。弟一知半解，奚敢詅痴。兹先检奉二十种，遵交实学通艺馆转寄温州。倘执事浏览之馀，或以某种可传，某编尚惬，则请逐一开示，弟当寄呈棐几，乞付墨香簃售之。

明本《经史海篇直音》，敝处未经购备。虽年来残编断简，广事搜求，而浩若海渊，诸多缺乏，始知藏书之不易也。《温州温[经]籍志》蒙辅卿太守转假畀钞，近将缮竣，而七八两卷既荷金诺，先睹为快。惟弟为同人所劝刊刻《台学统》，以永其传，各种遗编，纷纶待刻，恐《经籍志》未获从事，否则公既自任校勘，则幸甚矣。

孙仲容比部著述，其诗文集将采入拙辑《续诗萃》，敬求代为搜觅。又贵郡黄仲弢提学、叔颂观察遗集，闻冒广生京卿新付劂剞，幸为各觅一分，并寄申江，该值若干，示知照缴，万勿客气，否则此后不敢奉托矣。敬颂

著安，不尽覼缕

弟刘承幹顿首，十一月初七日。

《求恕斋日记》1917年11月初七日（页272）条有：“嘱醉愚作函致孙公达、顾杏轩、于志昂、杨志林”的记载，应即此信。

此信乃刘承接到杨绍廉来信后的复信，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也赞誉杨绍廉为“今之振奇士”。随后提到杨绍廉所赠《名原》一书，此书乃孙诒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写成，从文字学角度总结自己研究甲骨、金文的成果。全书分《原始数名》《古章原象》《象形原始》《古籀撰异》《转注揭橥》《奇字发微》和《说文补阙》7篇。这是孙氏研究古文字的总结性的代表作。他指出文字“本于图象”，汉字最初“必如今所传巴比伦、埃及古石刻文，画成其物，全如作绩（绘）”，后来由于书写不便逐渐简化，“最后整齐之以就篆引之体”，才成為《说文》所载的那种文字。书中还很注意把同从一个偏旁的字放在一起来加以考察。《名原》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金石学和传统文字学的圈子，在探讨汉字的原始状况及演变原因和考察分析字形繁简变化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贡献，代表了清代古文字研究的最高水平，是古文字学史上有重要意义的一部著作。刘承认为自己“莫谙篆籀”，无法对其评价。

信中顾辅卿指顾家相（1853〜1917），字辅卿，号堂，浙江会稽人，清末官员，史学家、金石学家，光绪二年（1876）进士。曾任江西萍乡知县，河南归德、彰德知府。1903年至1912年在河南省开封市河南省高等学堂任学监、总办。后任浙江省建设局《浙江通志》中《厘税志》《金石志》纂修。完成《厘税志》，《金石志》未脱稿便去世。

信中“允代为销售，冀传于世”，说明了两地文化的交流，杨绍廉在温州府前街开办有墨香书店，可代售刘承所刻书籍，将文化传播到温州地区。故刘承拟通过实学通艺馆寄奉20种书籍来温。实学通艺馆乃张之铭于清宣统三年在上海河南中路泗泾路口创办，经销进口仪器为主。

信中还提及孙诒让所著《温州经籍志》，顾家相转借给刘承缮钞，说明了孙诒让的著作在当时的影响力。刘承所刻书甚多，恐《温州经籍志》无法刊刻，表达出遗憾之意。

《台学统》一百卷，清黄岩王棻编撰。收录晋至清台州学者及其他学者，分为“气节之学”“性理之学”“经济之学”“词章之学”“训诂之学”“躬行之学”等6类，而尤重气节与躬行。所录诸学前均有小序，以述源流要旨，各传又多有王氏评论。人物事迹引书颇广，遍及正史、方志、学案、传记、金石、诗文集、笔记等，可谓文献之荟萃之大观。刘承于1918年刊刻出版。

随后刘承又请杨绍廉搜集孙诒让诗文集，拟编入续修国朝诗萃。《国朝诗萃》乃刘承继父刘安澜所辑。刘安澜（1857〜1885），字紫回，附贡生，捐工部郎中。收集清代诗句，手辑而成，“博征群籍，托始顺治，下迄同光，……于诸家略加芟择，而尤于高人逸士堙晦无闻者，以网罗为职志。暝抄昕写，历有年载，期以成有清一代之诗史。”（缪荃孙《刘紫回水部家传》中语）

信中黄仲提学指黄绍箕（1854〜1908），字仲，又字穆琴，晚号鲜庵，浙江瑞安人，黄体芳子。光绪六年（1880）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二十一年侍父归里，途经上海时列名“上海强学会”。二十三年任湖北乡试正考官，二十四年任会典馆提调、翰林院侍讲、左春坊左庶子、京师大学堂总办。二十五年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二十六年受张之洞之聘，赴湖北主持两湖书院。三十年任编书局监督，次年正月兼任译学馆监督。三十二年任湖北提学使，卒于任。著《中国教育史》等。

叔颂观察指黄绍第（1855〜1914），字叔颂（或叔容），号缦庵，黄绍箕叔弟。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历任编修、湖南乡试考官、江南乡试副主考、福建乡试副主考、湖北全省学务处总办、湖北提学使等职。

冒广生（1873〜1959），字鹤亭，号疚斋，江苏如皋人。光绪二十年举人，历任刑部郎中、农工商部郎中。参与戊戌年的“公车上书”，名列保国会。民国时，历任北洋政府财政部顾问、全国经济调查会会长、瓯海关监督、镇江监督等职。著《小三吾亭诗》《小三吾亭词》等。光绪二十年，冒广生参加江南乡试，并一举高中，时任副主考的黄绍第，以其才华超伦，便托人作媒，招为东床快婿，一时传为美谈，人称“文字姻缘”。1912年12月，冒广生被任为温州瓯海关监督，于次年初到任。冒广生在温州建“瓯隐园”，又于1915年以“玉介园”旧址改建“永嘉诗人祠堂”，以祀谢灵运以来历代诗人。还和温州学者一起搜集、整理地方文献，编辑刻印《永嘉诗人祠堂丛刻》13种，《二黄先生集》（包括《鲜庵遗稿》《缦庵遗稿》）即是其中一种，对温州文化事业发展贡献良多且影响深远。

二、刘承致杨绍廉信札二（图2）

志林先生惠鉴：

前奉手笺，藉悉拙刻已呈邺架，忭慰之私，奚可言喻。惟是校刊疏劣，亥豕纷繁，恐未足当大雅盼睐耳。

承询顾辅卿年丈著述，现鼎梅、逸农两兄正在编辑，其已印者二种，一为《浙通志内厘金门初稿》，一为《五余读书廛随笔》，均用活字板印之，甚精雅。又年丈在时自刊二种，一为《萍乡铁路公牍》，一为《勴堂乐府》，尚有诗文集、公牍、因园函札、年谱、日记、河朔访古、金石、庭训均未梓行。

所示《袁忠节公日记》，想其孤忠劲节，于临危致命之时而直笔留言，为世所重。弟生平于吾浙三忠最慕其人，仰求先将稿本惠寄一阅。敝处所刊各书，由弟息心诵览，酌其刊否。虽一时未能即定，如果佳书，弟不敢湮没，必付杀青，以酬雅谊。否则原稿反璧，决不浮沈也。该日记敬祈挂号交邮，方免洪乔之患。三伏将届，酷暑薰蒸，沈李浮瓜，清兴何若？南望瓯云，曷禁神与俱驰也。耑泐贡复，敬请

台安，伏希荃察。

愚弟刘承幹顿首，六月十二日。

《求恕斋日记》1921年6月12日条：“夜间嘱也诗作函致罗叔蕴、刘鸿生，（嘱）醉愚作函致杨志林、梯叔”，即此信。

此信上半部分刘承主要介绍顾家相的著述情况，说明其二子正在编辑之中。并列举了许多著作，《浙江通志厘金门稿》出版于民国八年，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铅印本。

顾辅卿即顾家相，鼎梅、逸农乃顾家相之子。鼎梅即顾燮光（1875〜1949），字鼎梅，号崇堪，浙江会稽人。曾官度支部主事，任财政处、监法处要职。博雅好古，擅书法，汉隶饶有古趣，画则以白阳、新罗为宗，为上乘之文人画。逸农指顾光，金石学家，后为科学仪器馆总经理等。

此信下半部分提及《袁忠节公日记》，即《袁昶日记》，袁昶（1846〜1900），原名振蟾，字爽秋，号重黎，桐庐人。光绪二年（1876）进士，授户部主事。九年，考取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历充会典馆、方略馆、天文算学馆诸差。十八年，以员外郎出任徽宁池太广道。二十四年擢陕西按察使，改江宁布政使，八月，调直隶布政使，均未就任。次年，授光禄寺卿，转太常寺卿。二十六年七月初三（7月28日），与许景澄等被杀于柴市口。谥忠节。有《漸西村人集》。杨绍廉有传钞本，刘承来信借阅，谋求刊刻出版。杨绍廉得信后，将此日记寄给刘承。《历代日记丛抄》（学苑出版社2006年）中收录《袁京卿日记》，前有杨绍廉题“右《袁京卿日记》一册，于光绪末年借黄鲜庵（仲）先生所藏传钞本过录，以今未刊行，寄赠翰怡先生，刻入丛书，冀广流传。辛酉八月下，杨绍廉。”信写于六月中旬，杨绍廉题辞于八月下旬，应在收到信后不久即寄予刘承。从现有资料来看，此日记刘承并未给予刊刻，也未寄还杨绍廉，而成为嘉业堂的藏书，《嘉业堂钞校本目录》中有此书的著录，而后流入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藏《袁京卿日记》另一钞本，乃顾廷龙所录，跋谓‘是稿揆丈借自刘君翰怡所，原系杨绍廉传钞所得，闻近有人分载报章，又有人欲为排印，均未获见，先传钞一本庋之。”

吾浙三忠，指义和团运动中因主张剿杀义和团，反对攻打外国驻华使馆，于光绪二十六年7月被清廷杀害的三个浙江籍官员：吏部左侍郎许景澄（浙江嘉兴人）、太常寺卿袁昶（浙江桐庐人）和兵部尚书徐用仪（浙江海盐人）。

洪乔之患即洪乔之误，源自《世说新浯·任涎》，亦载入《晋书·殷浩传》中。晋豫章（今江西南昌）太守殷羡（字洪乔，殷浩之父），赴任临行前，“都下人士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后人便将带信不可靠称为“洪乔之误”。

三、刘承致杨绍廉信札三（图3）

志林先生阁下：

海天夐隔，莫接清尘。夏间以拙刻诸书奉贻邺架，备承奖饰，感愧曷胜。

哲嗣则刚兄岳岳英年，汪汪雅度，论其弱冠弄翰，卓荦观书，以方古人，犹骖之靳，方谓儒林文苑著述无穷。而弟远托神交，获通音敬，鸡鸣风雨，互证心期。不意昨得哀音，惊悉以微疴殂谢，霜凋夏绿，雹碎春红，玉树云摧，能无嗟悼？矧先生传经心事，继起有人，痛忽抱于西河，恨难填于东海。然子安长吉，未享修龄，此则造化为之，只可勉作达观，彭殇一视而已。弟闻声在昔，陨涕无从，谨具祭轴挽联，聊申薄奠，即希饬悬和右是盼。专此奉慰，祗颂

道履

愚弟刘承幹顿首，八月初四日。

《求恕斋日记》1921年8月初四日日记：“拟联二付，一挽金粟香继室蒋淑人，一挽杨则刚……夜间也诗来，嘱其作函慰金粟香悼亡、杨志林丧子函并写挽联：几辈数英才，昔失道衡，今摧祖德;九京有遗恨，上孤子夏，下惨共姜。杨则刚，志林之子也，年只二十二岁。”即此信。

信中劉承述说了与杨则刚的神交，对杨则刚的评价甚高，说其弱冠之年，通晓文墨，博览群书，才能卓异，在得知其去世消息后，以挽联寄托哀思，并劝杨绍廉节哀。

杨嘉，字则刚（或作宰刚），别号宗许。杨绍廉之子。辛酉六月二十六日（1921年7月30日）以肺疾去世，年仅22岁。遗稿有《墨子间诂校记》《屈赋考异》等。

通过这三通信札，我们能了解到刘承与杨绍廉各自为图书收藏、刊刻及流传所作出的贡献，他们对图书的整理、传播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产。二人的互赠书籍，也大大促进了浙北与浙南的文化交流、传播。

纸短情长，以书传情。这又何尝不是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