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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时代的警世钟
——论井上光晴的核电文学创作

2021-01-15何建军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水木西海核辐射

何建军

(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产生了以广岛、长崎遭受美军原子弹轰炸为题材的“原子弹文学”,反映原子弹爆炸带来的惨剧以及原子弹爆炸受害者遭受的歧视等问题。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原子弹文学”的题材有了新的拓展,开始反映人类共同面临的各种核问题,如核战争的危机、核能的开发利用等。黑古一夫在其专著《原子弹文学论——核时代与想象力》(1993)中用“核文学”一词来概括这种具有新的内容和特点的文学。其中,以核电的开发和利用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我们称之为“核电文学”。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井上光晴(1926-1992)先后创作了《钚的秋天》(1978)、《西海核电站》(1986)、《运输》(1989)等作品,表达了对核电问题的密切关注和深入思考,揭示了核电开发利用过程中潜在的各种风险。不过,管见所及,我国学界对井上光晴这些作品的研究几近空白,只有李军对井上光晴核电文学创作的思想内涵、艺术创作和文学史价值进行了简要的论述,对其核电文学作品略有涉及,但并没有展开论述[1]61-64。本文拟对井上光晴核电文学作品的主题思想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反映核电对自然生态的破坏

美苏等国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便开始建设核电站,展开核能的和平利用。1966年,日本的首座核电站东海核电站开始运营。此后,到2011年“3·11”大地震为止,日本共有50多座核电机组,装机容量居全球第三位。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日本,人们大多反对核能的军事利用,支持核能的和平利用,对发展核电持乐观态度。当时,武田泰淳、荒正人等著名作家和文艺评论家也大力支持政府和电力公司的“推进、容忍核电站运动”。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后,因世界各地陆续发生了一些核电站事故,日本一批作家开始带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从科学的立场出发,发挥对核的想象力,掀起了一轮核电文学创作的高潮。其中,井上光晴率先创作了剧本《钚的秋天》,揭示核电站对大自然的污染以及核电站员工遭受核辐射的问题。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年的初秋,舞台空间为九州西部一座核电站附近的一户职工住宅,主人公是一对夫妻。丈夫小初是核电站的工程师,他对待核电站具有矛盾心态。一方面,小初把反对核电站的人视为幼稚病患者,认为外行依据一知半解的知识滥发议论,对核能社会来说是最危险的,人们对核电站的抵制会损害国家的利益。但另一方面,小初通过目睹的现实清楚地知道核电站的运营的确存在风险,这种风险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例如,附近的一个小贩经常上门推销裙带菜和利用核电站排放的温水养殖的海螺。小初夫妇和周边居民都知道这些海产品已遭到核电站的污染不能食用,为不知情的小贩频频上门推销感到苦恼。作品以这个小贩死于交通事故结束,从表面看这里的居民暂时不会再受到小贩的骚扰,但是只要核电站依然存在,被核污染的风险就不可能得到彻底的解决。作品通过核电站工程师的视角展示核电站的风险,无疑增强了叙事的可靠性。面对现实中的风险,小初认为:“核电站的矛盾如果不从整体上解决,就不会得以解决,也不能有丝毫差错。所谓的原子能社会就是那样的东西。”[2]258由于现阶段采取的弥补措施无法化解这种风险,小初决定回避问题,通过调动工作去同样属于核电系统的玄海调查公司工作,该公司负责核电站建设与运营的环境调查与评估。小初认为,通过对地域和环境的管理,可以保障核电站全速运转,或多或少能消除核电站的弊端和矛盾。妻子律子则认为他想从事的新工作并不能彻底解决污染问题,仍是权宜之计。关于玄海调查公司,律子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的地域管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玄海调查是核电站直属的特别警察。”[2]252因此,她认为小初要么继续留在核电站,要么彻底脱离核电系统另谋职业。可以说,作品借小初妻子之口对发展核电的正当性提出了质疑。

1979年,美国三里岛核电站发生严重的核泄漏,欧美一些国家以此为契机开始重新考虑核电站发展计划。日本则强调本国核电站的技术安全可靠,继续把发展核电作为解决能源问题瓶颈的重要途经。在此背景下,井上光晴收集并阅读了大量与核电站相关的资料,创作了小说《西海核电站》。该作品以九州西海地区一个人口稀少的核电城镇为舞台,揭示了核电站所导致的自然生态破坏,反映了核电站周边居民对核电的恐惧。作品中的有明剧团高举反核的旗帜,声称团长和演员都是长崎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每场演出一定有一出以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生活或核电站为背景的戏,先后上演了《钚的秋天》《那轮月是浦上①的月》等剧目。这样,该剧团通过演出把长崎遭受原子弹轰炸和核电站问题联系到一起。中野和典指出:“《西海核电站》的结构,是把围绕核电站的故事和围绕原子弹的故事糅合到了一起。其特点是否定核电站的言说和否定原子弹的言说都缺乏可靠性。”[3]74该观点较明确地指出了作品叙事的特点,但是,我们认为作品中否定核电站的言说并非都缺乏可靠性。作品主要通过女主人公水木品子的言说,揭示了核电站存在的风险。水木品子利用有明剧团演出的间隙,在舞台上说西海核电站附近一家农户出现了几只畸形的猫,其原因是母猫从外面叼回来了一只负责清除核电站污染的工作人员使用过的橡胶手套,由此遭受了核辐射。水木品子曾患过精神病,因此,她讲话的可信度受到质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因发言的不确定性、精神状态的不安定性以及行动缺乏一贯性,失去作为‘核电站事故的遗属’发出反对核电站声音的‘资格’,导致了反核电站言说的空洞化”[3]80。但是,作品又通过其他人的视角增强了否定核电站言说的可靠性。一是当地消防队员的认知。核电站向海洋排放含有放射性物质的温排水,当地消防队员把这片遭受污染的海域称为“铀温泉”,认为在这片海域游泳不仅不会治愈风湿等疾病,反而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二是当地居民的感受。因担心附近海域遭受核污染,当地人不吃鱼市经营的鱼类。在一场婚礼上,有人给新郎新娘送来了一条尾鳍发育不完整的鲷鱼,这种畸形很可能是鱼类遭受核污染所导致的。三是反对核电派的观点。日本电气事业联合会于1970年创办了《共识》广告杂志,每隔5年出版一份“核电33问”改订版的特辑,其内容是强调核电的安全,声称即使核电站发生事故也有万全之策。当地反核电人士则反驳说:“令人吃惊的是,现在正在运营和建设的反应堆上安装的堆心紧急冷却系统是否真的具有冷却燃料棒的作用,实际上一次也没有试验过。”[4]186由此可知,广告杂志说的所谓“共识”,并非核电站运营方与民众就核电安全达成的共识,而是核电站运营方单方面的宣传而己。

井上光晴原计划在《西海核电站》的后半部分描写核电站的反应堆爆炸引发放射能飞散的恐怖场面,但是,在创作期间,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于1986年4月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造成放射性物质大范围扩散,导致4000多人死亡。这场核灾难大大超越了井上光晴的想象力,作品如果仍然按照原来的构思进行写作并发表的话,就会失去冲击力,因此,他转而描写核电城镇居民的生活。时隔3年后,井上光晴认为当时还是应该在《西海核电站》中描写城镇和港口因西海核电站发生反应堆事故而遭受污染的情况。为了弥补该作品未能表达出这个创作意图的遗憾,井上光晴创作了《运输》,揭示了核废料的处理环节存在的风险。作品描写一辆核废料运输车因司机身体状态不好突然失控冲进了大海,之后由于车上装载的核废料产生的放射能泄漏,导致附近的城镇和村庄接连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件”,如鸡发狂而死、鱼大量死亡后被冲上沙滩、猫吃了冲上沙滩的鱼导致身体变形,等等。

各国早期发展核电时,都极力强调其作为新能源具有安全、高效、环保等优点,并建构了核电站的“安全神话”。日本政府和电力公司极力强调核电的安全和无害,著名作家堀江邦夫认为这种宣传是“披着科学外衣的虚构”,核电站是“眼睛看不见的可怕的存在,虚实相交、远远超过人类的理解能力”[5]275。井上光晴在创作实践中表现出对自然生态的思考与关怀,通过不同的视角揭示了核电站潜在的威胁,指出核电站一旦发生核泄漏,势必会造成海洋污染、土壤污染和农业用水的污染等,危及人们的日常生活。

二、描写核辐射对人体的损害

井上光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作了《虚构的吊车》(1960)、《手之家》(1960)、《大地上的群体》(1963)等原子弹题材的小说,描写了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生存状况。作品的登场人物大多是女性,其中一部分人是部落民②。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因遭受核辐射而饱受原子弹爆炸后遗症的痛苦,如身上留下疤痕、脱发、出血等。然而,她们非但没有得到政府应有的救助,反而遭到周围一般民众的歧视,不能与外界正常交往,甚至难以谈婚论嫁。进入七十年代后期,井上光晴的核电文学作品延续了之前对社会边缘群体的关注。他主要从以下两方面描写了核辐射对人体的损害:

一是核电站的核辐射。在《钚的秋天》中,核电工程师小初知道核电站必然存在核辐射,人们不能在超出放射线容许量的场所工作。但是,核电站的底层员工为了生存,或为了获得更好的报酬,有时即便核辐射超过许可量,也继续在这种环境下工作。该作品以人物对白的形式展开,通过穿插一个到小初家登门拜访的原核电站员工的遭遇,表达了对这个群体遭受核辐射问题的关注,也反映了日本政府和企业对核电站底层员工生命和健康的漠视。作品中的这位不速之客四年前曾经受一家建筑公司的派遣,在核电站从事消除地板放射性污染的工作,因工作期间遭受核辐射,近年来,他的耳朵和鼻孔时常莫名其妙地出血。由于他不是正式员工,无论是建筑公司还是核电站都不给他出具曾在核电站工作的证明材料,而他因不能证明自己发病与在核电站工作之间的因果关系,所以享受不到应有的救助。从作品反映的内容看,我们认为造成这种问题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体制性的原因。核电站以追求最大限度的利润为目标,底层的员工尤其是临时雇佣的人员往往被当作一次性消耗品,没有了劳动价值就遭到抛弃。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在核电站工作的人,只有电力公司职员的安全被放在第一位,其他人员则从未做过安全检查,健康状况堪忧。以至于下属公司众多遭受核辐射的人们被抛弃,他们或主动辞职或消失在夜幕中”[6]438。另一方面是技术上的原因。核电站的核辐射一般人难以察觉到,它给人体造成的损害既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人在遭受轻微的核辐射时,即便人体细胞和DNA受损,也不会出现明显的症状,而且即使有轻微的症状,也难以直接断定是核辐射导致的。小初之所以拒绝给那个登门求助者出具证明,原因之一就是站在核电站运营方的立场上,认为不能把什么事情都跟核电站联系到一起。关于核电站员工遭受核辐射的问题,《西海核电站》一文叙述了一件确凿的事实,即水木品子的丈夫在西海核电站工作时,因在核泄漏事故中遭受核辐射而患上放射性皮肤炎等疾病,之后出现精神异常,最终卧轨自杀。此外,在该作品中通过有明剧团团长的回忆,把井上光晴1978年创作的《钚的秋天》的内容分成两个部分完整地插入作品,两者形成互文关系,进一步突出了核电站的核辐射问题。《运输》不仅描写了核废料产生的放射能泄漏对自然界动物的影响,而且描写了它对附近居民的影响,如,有人发生了严重的腹泻,养老院的老人集体自杀等。当地政府发布的避难通告解除后,居民们仍然滞留在外地,原本充满活力的城镇和村庄几乎无人居住。

二是原子弹爆炸的核辐射。《西海核电站》以有明剧团为中心展开反对原子弹的叙事,并提出了原子弹爆炸的间接受害者的问题。剧团团长浦上新五一直声称自己是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事实上他是在长崎遭受原子弹轰炸3天后,作为救援队队员被派遣到长崎时遭受的核辐射,因此是原子弹爆炸的间接受害者。日本于1957年制定了《原子弹医疗法》,对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受害者发放医疗补助和各种津贴。但是,早期的发放对象和补助金额都较少,之后经过数十次法令的修订,发放对象逐步扩大到在一定地域遭受核辐射的人、原子弹轰炸后两周内进入市区的人、参与救护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人等,形成了涵盖保健、医疗、福利等方面的综合性的救济制度。同时,作品也提出了精神上的原子弹爆炸受害者问题,如有明剧团的演员白坂三千代站在满目疮痍的广岛街头,“不知不觉地自认为是原子弹爆炸受害者”[4]234。她认为:“如果有人说普通的空袭和原子弹不同,或许是那样。但是在幸存者看来,结果是一样的。”[4]235即从结果看,不论使用什么武器,都导致了家人丧生,死于原子弹轰炸并不比死于空袭具有特殊的意义。日本战后的反核言说大都强调其作为世界上唯一遭受过原子弹爆炸的受害国的身份,刻意凸显原子弹造成的伤亡的特殊性,从而淡化了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责。井上光晴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的上述观点,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家对原子弹爆炸的认识更为深刻。

在日本文坛,继井上光晴的《钚的秋天》之后,堀江邦夫的《核电站吉普赛》(1979)深度聚焦核电站的工作环境和劳工雇佣问题,进一步向社会揭示了核电站中存在的弱势群体。他们的作品表现出敏锐的社会问题意识和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为促使政府和企业改善核电站底层员工的工作条件和生活境遇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三、揭示核电对精神生态的破坏

从技术、经济、安全、环境和社会等因素考虑,日本的核电站大都建设在人口稀少、偏僻落后的海边。围绕核电站建设,从国家行政主导部门到电力公司和建设用地的居民,形成了利益交织的群体,难以简单地用加害和受害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阐释这一错综复杂的关系。川村凑指出:核电站选址最初的罪恶是“让人群分裂,共同体崩溃,把村镇毁坏到不可能恢复的程度”[7]243。井上光晴主要通过《西海核电站》描写了围绕核电站建设的利害关系等导致的人性和价值观的扭曲、人际关系的物质化等问题。该作品以核电站附近住宅区的一起火灾事故为开端,采用推理小说的手法,以揭开火灾之谜为线索展开,描写了核电站的危险性与经济性依存之间的冲突,并把“原子弹文学”和“核电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川村凑称其为“真正的‘核电站小说’的嚆矢”[7]243。

《西海核电站》关于核电站的叙事以水木品子为中心展开,通过她的视角揭示了核电站潜在的危险,描写了当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水木品子不仅讲述了当地几只猫的畸形与核电站的关系,而且认为西海核电站近一两年会发生大事故。她的言辞不仅遭到了核电站方面的否认,而且受到周围居民的质疑,人们认为她的精神有问题,把她当作“散布细菌的病人”。水木品子因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成为镇上不受欢迎的人,就连镇上的小孩子都往她脸上扔泥巴。核电站方面不喜欢她,甚至打算把她从当地赶走,因为她的言辞不利于发展核电,这也从侧面证明水木品子的言辞并非完全是疯人疯语,否则核电站一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镇上的居民本来跟水木品子处于相同的立场,结果不仅没人对她作为核电站事故遗属的处境表示同情,反而也责备她、疏远她。这一点乍看似乎令人费解,但我们若结合作品创作的历史语境去分析,便不难找到答案。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后,日本为了摆脱对火力发电的过度依赖,开始大力发展核电,并于1974年制定了“电源三法”,即《电源开发促进税法》《电源开发促进对策特别会计法》和《发电用设施周边地域整备法》。根据这些法案,政府和电力公司为了得到核电站选址地居民的理解和支持,以补助金的名义向核电开发区域的地方政府注入了大量资金,当地居民也从中得到了好处。正因为如此,镇上居民不想因暴露出的问题致使核电站停止运营,从而使自己的利益受损,因此他们对水木品子的死亡反应冷淡,甚至认为她是自作自受。这也说明传统的地域群体因利益关系被撕裂,村落共同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解体。

作品中有两个与水木品子密切相关的男性人物:一个是她的情人——有明剧团的演员浦上耕太郎,另一个是西海核电站的职员名乡秀次。耕太郎为博取鸟居美津的好感而编造谎言,自称在母亲胎内受到了核辐射。之后,他与水木品子相好招致鸟居美津的怨恨,美津潜入水木品子家里纵火,致使水木品子和名乡秀次丧生。名乡秀次负责核电站的情报调查工作,他为了掌握核电站周边居民的行踪,给他们每个人都编上号码,并秘密调查了有明剧团团长和演员在长崎原子弹爆炸前后的行踪。关于名乡秀次的意图,虽然作品没有说明,但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为了核电站的利益,想方设法消除反核电的声音,试图以公开浦上新五等人是假冒原子弹爆炸受害者而迫使有明剧团终止反核电的演出活动。因此,对于水木品子家里发生的火灾事故,核电站一方打算不了了之,于是警方在未深入调查的情况下就认定水木品子是纵火犯,这也显示出官方和核电站已形成利益关系。

总之,《西海核电站》以虚构的手法描写了在核电城镇生活的人们受到核电站背后种种看不清的力量支配的情况,对核支配下的现代文明社会是否能够保障人类的未来表示了忧虑。川村凑指出:在这部作品中,家人、亲戚和朋友之间的信赖与友情关系,因为金钱而被撕裂。在作品中登场的人物无论是在核电站工作的人还是反对核电站的人,都“一点点地失去正常心,偏离理智的道路。核电站是那种让人精神狂乱的装置,井上光晴这部以核电站为主题的小说,试图描写在核电站前庭那样的场所上演的人间喜剧”[8]164。核电站之所以让人精神狂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经不起金钱的诱惑。黑古一夫认为该作品描写了“核=核电站”所支配的可怕的世界,“以前的‘原子弹文学’把原点放在‘广岛·长崎’的受害,《西海核电站》则与此不同,它从世界的现实和历史性理解‘核’,以全球化的视野为支撑,是具有应称之为‘核文学’内容的作品”[9]36。井上光情旨在通过文本向读者传递以下信息,即“核状况的原点在‘广岛·长崎’,核电站问题也由此派生而来”[10]130。因此,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核电站问题,而应把它和原子弹问题结合在一起考虑。

结语

井上光晴作为最早书写核电的作家之一,在日本核电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西海核电站》中,有明剧团的演员有家澄子把自身在长崎遭受原子弹爆炸的经历“特权化”,把剧团团长等原子弹爆炸的间接受害者视为假冒原子弹爆炸受害者,认为他们没有资格讲述长崎遭受的原子弹轰炸这一事件,由此提出了什么人有资格讲述原子弹爆炸的问题。如果把该问题延伸开去,又涉及到什么人有资格创作原子弹文学和核电文学作品。井上光晴在作品中没有对此给出答复,然而他本人未曾遭受过原子弹轰炸和核电站的核辐射,却长期从事核题材文学的创作,可以说,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虽然核状况随时代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是核的存在威胁人类生存的结构,自1945年8月开始一直没有改变。”[10]126针对人们在核时代面临的各种问题,井上光晴通过文学创作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思考。他的核电文学作品涉及核电站运行中的核泄漏、核辐射、核燃料的开发、核废料的处理等环节,不仅指出了核电对自然生态和人体的损害,也揭示了核电对人类精神生态层面的影响。他通过揭示核电开发利用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各种风险,解构了核电站的“安全神话”,为日本当时方兴未艾的核电站建设敲响了警钟,呼吁人们对核电的发展持审慎的态度。正如黑古一夫指出的那样,“尽管谁都不相信核电站‘绝对安全’,但是因为不想舍弃现在的‘便利’、‘富裕’,现代的人们在生活中装作核电站仿佛‘不存在似的’,井上光晴的《运输》对这种状况从根本上发出了警告”[10]132。井上光晴的核电文学作品表现出较强的生态意识,他期望构建人与核电、自然与核电和谐共生的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关系。井上光晴和其他作家的核电文学创作与日本战后社会的反核运动交相呼应,使人们对核电的认识更加深入更加全面。

关于井上光晴核电文学作品的不足之处,阵野俊史曾指出,《西海核电站》只是暗示在核电站深处潜藏着真相不明的怪物,但没能描写出“存在于超越了主张核电站安全性和危险性的言说之处的‘怪物’”[11]81。实际上,这个评价也适用于井上光晴的《钚的秋天》和《运输》两部作品。应该说,其作品的局限也是时代的局限,反映了人们当时对核电的认知水平。“3·11”大地震之后,日本的核电文学迎来了新一轮创作高潮,其题材更加广泛,内容也更加丰富。随着对核电问题认识的深化,一些作家开始把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轰炸、震灾和福岛核电站事故联系到一起进行思考。随着大江健三郎等作家和部分民众提出废弃核电的口号,日本的反核电运动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注释:

①浦上位于长崎市北部,是长崎遭受美军原子弹轰炸时的爆炸中心地点。

②江户时期(1603-1867),日本从事屠宰业、皮革业等职业的人和乞丐游民被视为贱民,被排斥在“士农工商”四个阶层之外,聚居在官府指定的区域,身份、职业世袭,不能与平民通婚,形成特殊的社会集团“部落”。1871年,明治政府颁布布告,宣布部落民身份、职业均与平民相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新宪法虽然规定人人平等,但歧视部落民事件仍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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